北方人大多喜好面食,要說肉食,牛羊肉那是不可短缺的。三十余年來,跑過不少地方,領略過多種地域的飲食風味。然而,那一年那一日在故鄉(xiāng)食用過的羊肉面片,卻是我有生以來享用過的最可口的面食,也是最鮮美的羊肉佳肴。隨著時日的久遠,人情世故的歷練,這種感覺也愈加強烈,對當時場景的記憶愈加清晰。
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革命終結之后,像所有學生一樣,上山落戶的我和王文革相約,要在翌日去等車上山。那天凌晨五點,當我們趕到縣城東的一家大院,同樣等車上山的人已經(jīng)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焦急了好一陣之后,終于打聽到要上山的車子有三輛:一輛汽車、兩輛拖拉機。那時的人坐車是那樣的簡單,看見有人開始往車廂里跳,后面的即刻蜂擁而上。一眨眼的工夫,大卡車的車廂里就已經(jīng)人滿為患了。我上了其中的一輛拖拉機的拖掛車廂,那里面本來就裝載著瓷瓷實實的大麻袋,壘得幾乎跟車幫一般高。司機這時發(fā)話了:“這危險呀!光貨就已經(jīng)超載了,又坐上這么多人……你們互相挨緊點,當心拐彎的地方甩出去幾個?!逼嚭屯侠瓩C同一般渡過黃河,就開始了上坡路。拖拉機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喘著喘著,我坐的這輛終于沒了氣。司機師傅鼓搗了好一陣,這才又繼續(xù)趕路。汽車等不及,不得不先走一步。
路面上的積雪結成了滑溜溜的冰塊,嚴重影響著我們行進的速度。蜷縮在車上的人們承受著北國高原地帶隆冬季節(jié)一般人體味不到的那種嚴寒的考驗。每個人的眉毛、下巴上都掛起了白霜,坐在麻袋四角的人死命將它拽起一角,壓在了自己的腳面上。忽然一聲吼,我轉臉一看,王文革大口一張,嘴里的穢物噴涌而出。凌晨離家時的早餐無力地流在了自己的胸前……
可能是王文革的身體素質較差,也可能是他穿的衣服過于破舊不御風寒吧,只見他渾身發(fā)抖,口角鐵青,手和胳膊緊抱前胸,整個身子蜷成刺猬狀,從里到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盡管拖拉機行進的速度緩慢,還是有股寒流利刃般地直刺人們的肌骨,因而,車上的乘客大都背對著一個方向。忽然,有位中年婦女說:“哎呀,這孩子不行了吧?”我回頭一看,王文革的身體癱塌了下來,幸好鑲嵌在兩位同坐的夾縫之間。大家同時注意到了他的兩只耳朵。此時,哪里還有耳朵的形狀呢?純粹是一對被擠壓后的什么分掛在了他的腦袋兩側,鼓鼓的,如透明透亮的兩只氣囊。有人呼喚他,但是不見反應。一位長者取下自己披的老羊皮襖,蓋在了他的身上。
司機擔心發(fā)生故障,所以轉向東面的一條較為平坦的公路繞行。雖然那天天不亮就趕了個大早上路,但是,八九個小時熬過去了,我們的目的地仍然遙遙無期。盡管時至中午,又是萬里無云的大晴天,可是,那天的我們,絲毫感受不到太陽的溫暖。我們半夜就去等車,幾乎都沒有什么食物下肚,甚至未喝過一口水。但是,人的神經(jīng)全被寒冷震懾住了,似乎不可能產(chǎn)生任何一點欲望了。
暈暈乎乎中,我們被一陣喧鬧聲驚醒了,車子停在了一個幽靜的小山村當間。西山的太陽噴射出奪目的光芒,金燦燦的陽光下站立著一群大人小孩,他們揮舞著手臂在呼喚。我們還不明白是咋回事,司機師傅轉過身子急切地說:“快下來吧!這家人讓你們去吃飯呢?!睆耐侠瓩C上下來的人,除去部分家就在這個村莊的鄉(xiāng)親以外,其余的都跟進了這戶人家的小院。一位中年男人熱情地招呼著我們:“快進屋,快上炕,炕上熱乎。凍壞了吧今天?”我不禁有些納悶,這是怎么了,這個人為啥對我們如此好啊?
不夠寬敞也不豁亮的屋子飄蕩著一股點燃了的羊糞味兒,不好聞卻甚為溫馨,使我們沉浸在家的感受之中。屁股落在熱騰騰的土炕上,僵硬麻木的腿腳伸進原本平鋪在熱炕上四棱四整的小棉被里,有一種從未體味過的舒坦。有人發(fā)問,這戶人家姓甚名誰,跟我們其中的哪位有啥親戚關系?詢問的結果是姓甚名誰尚未來得及打聽,但與我們在座的任何一位都沒得關系,只是他家的其中一位在渡過黃河時看見了拖拉機的拖掛廂上擁擠著二十幾個前程未卜的青少年學生。我的心為之微微一動。
這家小院南北相對坐落著兩排箍窯,每排兩間。四副桌凳莊重地陳列在了每間屋子的正當間。四方桌上又擺上了五六個小茶盅。我極用心地一看,有醬油,有面醬,有豆瓣醬,有油炸辣椒,有醋,有鹽面,還有蒜泥。山里人特看重禮儀,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不愿絲毫怠慢賓客。忽然,幾位步履輕快的青年端著長方形的盤子,里面盛滿了熱氣騰騰的飯碗進來了。隨即,一股強烈的清香激活了我們的腸胃。主人迎上來招呼我們就座。
圈著一圈藍邊的陶瓷碗里漂浮著一層鮮活的辣椒油與嫩綠的蔥花,下面是爆炒成醬褐色的羊肉臊子與方塊面片。蔬菜很單純,只有土豆丁。湯清面爽,肉味醇厚。邵天的吃飯,對于吃飯者的腸胃與內心而言,實在是一種高品位的享受,而絕不是饑腸空肚之時的物質填充。是那餐羊肉面片出奇的味道鮮美,還是用餐者的食欲特別旺盛,我清楚地記得而且毫不夸張地坦言,那天的我們,幾乎每個人都吃進肚里了五六碗。
在幾乎每個人都胃飽肚圓的時候,我們放下了碗筷,抬屁股走人。
天色全暗下來了,這家人全家出動,向我們揮手道別。
車上活躍起來了,大家都在感嘆——這家人的羊肉面片可真香!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想起詢問這家人姓甚名誰。似乎確定認為,人世間本身就該這樣,且本來就是這樣。
不一會兒的工夫,車子駛入三眼井,停在了公社供銷社大院內。落戶在這個村的知青有六七個,其余的八九位將要奔赴各自所插隊的山村。王文革要往南然后拐向西的磙子井,我要往正西方向的向崖子去。路程都是二十幾里。王文革的耳朵開始流水,也許是熱屋子一暖,凍起來的氣泡開始融化了吧。但他此時精神很好?;蛟S他為天色漆黑是羊腸小道而著急吧,下車后連聲招呼都沒給我打就匆匆上了路。我也是一個人趕路。先前我還預想,夜間在山區(qū)獨自走路一怕迷失方向,二怕遇到狼,而今天尤其怕沒有氣力。可是事實上,今天的我、我們,精力很充足。
將近四十年過去了,彈指一揮間。現(xiàn)在的社會,其變化之大,真可謂天翻地覆。物質產(chǎn)品的先進與豐富,過去的夢境也難以想見。今天的人們,全然不把吃什么當作一回事,熱衷于追求的是一種全新的高檔次的生活方式?!懊褚允碁樘臁钡墓庞柨赡苁峭晾厦暗脑捳Z吧,然而,我卻難以忘懷那次的羊肉面片。今天的人際關系與十年前就不相同。比如說,哪位若患病住進了醫(yī)院,前往探望你的,并非是親朋好友,而是能夠用得上你的人。就連兄弟、夫妻之間需要幫忙,也要對方提供一個“等價交換的理由”,且美其名曰“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F(xiàn)實生活當中類似的事例屢見不鮮,有一部貼近生活關注人生的影視劇《新結婚時代》對此作了精妙的藝術概括,劇中那個有品位懂科學資產(chǎn)過億生意做到了海外的企業(yè)家,面對提請資助的受困者,振振有詞地重申革命導師在《資本論》中有關“貨幣”的詮釋委實發(fā)人深思。其實,這位腰纏億貫的大老板并非具備全面了解偉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學說的學識,不過是他將此滄海之一粟結合社會現(xiàn)實而存有精到的見識罷了。若非如此,在他人生的詞典里,處處張揚著的是“解放自我”,誰又能從中找出半點的“解放全人類”來?
時過境遷,往事如煙。但我總也忘不了那次的羊肉面片——醬紫色的羊肉、鮮綠的蔥花、方方的面片。
(選自2009年第7期《黃河文學》)
原刊責編 計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