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聽到了悲傷從我的皮膚滲入到心臟的聲音。
我覺得父親的靈魂恐怕已經(jīng)死了,而肉體還在茍延殘喘。我守在父親的身邊,看著他一張一合打著呼嚕的嘴巴,看著他那緋紅的兩頰,覺得他的臉色比沒病的人還要好看,可兩只細眼總是閉得緊緊的。父親總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氣,喉管深處咕嚕咕嚕地作響,不停地泛出一股股混濁的氣體,嘴巴張得老大,齜著黃黃的大牙,喘著粗氣,高高隆起的肚皮一上一下高低起伏著,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
父親昏睡在生死邊緣。五十多歲的劉老板已經(jīng)給父親換上了送老衣,輕車熟路,動作麻利。父親穿的是一件黑呢大衣,里面是一套藏青呢衣褲、滌棉白襯衫、黑布棉鞋、戴著藏青呢帽。劉老板說送老衣一定得兒子出錢買。整個小城賣的送老衣全都是老式衣服,料子也差,劉老板拿來送老衣時,母親就將它們放在家對面的儲藏室里。那是一小間臨時棚子,不到兩平方,沒有窗子,陰暗而潮濕,專門堆放雜物。母親張著涂了口紅的嘴說,送老衣放在家里她很害怕。說這話時的表情,是那樣的嬌氣,仿佛她的年齡不是七十,而是十七。
劉老板五十多歲,滿臉的胡茬,是縣醫(yī)院太平間的運尸工,現(xiàn)在作興搞第二職業(yè),注冊了一家喪事公司,他就成了老板。他取過一只破破爛爛的人造革包,從中掏出一張早已沾滿油污的牛皮紙,展現(xiàn)在父親的冷床前,看看方位,瞄瞄左右,見父親還是這樣拉風(fēng)箱似的喘著,就對我們兄妹說,肯定是小鬼沒找著路,得燒紙,引魂,才能走。我明白他說的走就是斷氣。他見我們?nèi)家詰岩傻哪抗饪粗中赜谐芍竦卣f,前進街的陳老爹,去年寒里天臨死前就是這樣,不肯咽氣呀,就是燒了引魂紙才走的,這一招篤靈!
我心里一直在想,父親會不會死不了,他的臉色是這樣的紅潤,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一個病人,聽了劉老板的話,半信半疑。父親已經(jīng)昏迷了十多個小時了,一直在醫(yī)院的搶救室里。我少年時的同學(xué)是阜寧縣醫(yī)院的心血科主任,他在父親的鼻孔里插了氧氣,不讓他斷氣,專等我從淮陰趕回去見最后一面。我前一天回來看望父親,那時醫(yī)生還說可能拖一個月兩個月的,我想讓姑父姑母出面與母親談?wù)?,讓她同意將病情如實地告訴父親。也好讓父親臨死前有個交代。然而,當(dāng)姑父姑母兩人趕來時,父親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
一直到我趕回阜寧,看到父親已經(jīng)躺在搶救室里,兩只光腳裸露在白色的棉被外面,一動也不動,父親還不知道自己得了絕癥。母親堅決不準(zhǔn)我們兄妹告訴他。我在想父親從醫(yī)院運至家里,換上了送老衣,抬上了北高南低的冷床,依然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肯定是想要對我們交代他的后事。
劉老板像是指揮一場生死決戰(zhàn)的將軍,果斷地對我們說,兒孫們守著不能離開半步,女兒女婿外孫女去燒引魂紙。他又讓我妹子捧著紙錢,妹婿拎著引魂燈,外甥女舉著引魂幡,跟著他默不作聲地出去了。父親還是一個勁兒地喘著,他的手骨瘦如柴,手背上有無數(shù)針眼、布滿深黑色淤斑,我伸手摸了摸,感到還有點熱。
這時,父親看上去完全就像是在睡覺,根本就不像是個將死之人。這時,劉老板他們一行燒紙的人,從門外一腳跨進來,眼睜睜地看著一陣陰風(fēng)在父親的身上打了一個盤旋,將父親頭前的那盞油燈無聲地吹滅了,父親從肚子里排出最后一口粗氣,發(fā)出一陣打呼嚕似的聲響,就再也沒有動靜。
父親死了,這一年恰好是七十七歲,與曾祖父、祖父、伯父的享年完全一樣。父親曾經(jīng)說過七十七歲是他的一關(guān)。
二
悲痛在迅速地漲潮,很快就漫過我的頭頂,把我的全身給淹沒了。我窒息在母親聲嘶力竭痛哭聲里。
看見母親迫不及待地將父親的衣物付之一炬,我的內(nèi)心懷著一種強烈的內(nèi)疚。父親生前穿過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拋進火堆,迅速放射出耀眼的火光,很快又升騰起一股濃煙,傳來一陣陣撲鼻的焦煳味。跪在一邊的四表哥對我說,衣服都是化纖的,好燒。這些做工粗糙的衣服,都是父親為了省錢到裁縫鋪里做的,料子也差,式樣也土。我想父親這一輩子沒當(dāng)過官,也沒做過生意,省吃儉用,摳出那點錢,也實在不容易。
父親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沒有留下任何遺囑,他生前在經(jīng)濟上與母親實行AA制,每個月交給母親兩筆錢,一筆是他自己的生活費,另一筆是給母親的補助費,母親是企業(yè)職工,工資低,經(jīng)常吵著要父親給她增加補助的標(biāo)準(zhǔn)。除了這兩筆錢,其余的收入都是父親自己支配的。沒有人知道他究竟還有多少錢,也不知道他將這些錢存放在什么地方。那夜守靈到了下半夜,我就聽到衣櫥的方向不時傳來聲響,肯定是用手指彈敲櫥門的聲音,去看看,什么都沒有,剛回來又聽到同樣的聲音,我很納悶,天亮后我將這事告訴了母親。我捧著父親的遺像,隨送葬的隊伍去火葬場,母親沒有去,就在家里將父親的遺物一件一件地清理,目的是為了找錢。她叫服侍父親的護工顧奶奶將一一清查過的遺物,用塑料繩打成包,送到了公墓,在骨灰安放后一件不剩地全部燒光。焚燒的濃煙在我們的頭頂上空飄蕩。
送葬的親朋好友開始逐一跪拜,母親就沙啦啦地號哭起來了,她天生的大嗓管子,用著揚州加阜寧的混合土腔,列數(shù)起父親一生的種種不是一
“吾的命怎么這樣的苦呀,跟著你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呀,你一輩子就這樣窩囊廢呀,沒當(dāng)過官呀,才當(dāng)一個副股長呀,活現(xiàn)人眼呀,吾今后的日子怎樣過呀,你一輩子都對不起吾呀……”母親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傷心,她為自己而悲痛欲絕。
母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著,她只在父親的一件大衣口袋里,翻出了三千五百元現(xiàn)金。而父親的那件大衣恰好就掛在那個衣櫥里,也就是昨夜守靈時我聽到聲音的那個地方,我推想父親是想讓我去拿他這三千五百元錢。
送葬隊伍開始陸續(xù)離去,父親的葬禮結(jié)束了。我回頭望去,父親的遺物已經(jīng)變成一堆灰燼,唯有一絲青煙裊裊婷婷地飄拂而上。我抬頭仰望青煙之上的天空,覺得父親的靈魂肯定飄浮在上蒼,肯定在注視著我們。
從此,我與父親唯有在夢里才能相見。
三
劉老板說,盡了七,葬禮才算真正的結(jié)束?!氨M七”又叫斷七,祭過此七,燒七即告完成,“盡七”要舉行隆重的祭奠,親友都要來焚燒紙錢,到墳前祭拜。我父親是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五去世的,到了“盡七”那天是正月初七,正好遇到了“撞七”,“死者不撞七,活的沒得吃”,劉老板說這是吉利,但要提前一天舉行“盡七”儀式。所以,為父親過“盡七”是在正月初六那天。
我一直感覺父親沒有死,只是出了一趟遠門,一直到“盡七”那天為父親燒紙,才真正感到父親真的死了,再也回不來了,直到這時我才開始靜靜地思考父親的去世。父親在世時能喊一聲爸,我再老也覺得自己年輕,因為我永遠是父親的幼子。而父親撒手西去,我再也沒有一個讓我叫聲爸的機會了,我頓時變得老了。父親走了便拆除了我前面的一道生命護欄,從此我便直接面對著自己脆弱的生命。因此,我這次燒紙時的心情,比起安葬父親時還要沉重。自己的情感長跪在“盡七”的哀痛之中,再也爬不起身來。
我們將酒饌、羹飯、焚紙從塑料袋里一件一件地取出來,安放在父親的墓前,開始為父親燒紙錢,一股濃煙便從我面前騰空而起,我被熏得兩眼發(fā)紅。這時,有一群燕子閃電般在我們的頭頂盤旋,不厭其煩,反反復(fù)復(fù),重復(fù)著在空中劃著一個又一個橢圓。我推想那群久久不肯離去的燕子,肯定就是父親的思戀,父親還在留戀著世上的一切,留戀著我們家人。燕子的本質(zhì)就是戀家。燕子便是父親的亡魂。
劉老板說,“盡七”儀式過后,孝子才能燒孝鞋、喪杖,才能撤靈堂??擅米訉ξ艺f。母親早就將父親的遺像撤了,只是在我回去為父親“燒七”時才又?jǐn)[出來。
“盡七”這天,母親再一次抓住為父親燒紙的機會,開始數(shù)落父親一生的種種無能和譴責(zé)我們兄妹的種種不是,捶胸頓足,聲淚俱下。母親從頭七開始一直到盡七,再從清明一直到周年、除夕,每次為父親燒紙,都要聽她用失去原味的揚州口音發(fā)難。每次燒紙,我便聞到了火藥味,好在我們兄妹早已習(xí)慣了母親的性格。
母親總以為自己出身于揚州,高貴而又洋氣,而父親只出身于蘇北泗陽鄉(xiāng)下老陳圩子的一個農(nóng)民家庭,老土而又低賤;我推想母親要不是出身于國民黨少校軍官的家庭,解放后自己成分不好,肯定是不會下嫁給父親的。母親自以為長得漂亮,總是說一塊饃頭搭一塊糕、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其實她自己的兩條腿一長一短,走起路來有點兒一瘸一拐,聽姑母說,當(dāng)年父親將她第一次帶回老家時,她說走不動鄉(xiāng)下的土路,讓祖父用獨轱轆小車給推到家,一下車鄉(xiāng)下人就看出來了,母親走路有點一瘸一拐的,都說父親一個中專畢業(yè)生,怎么找這樣一個老婆,幾乎就是一個殘疾人!可母親一輩子卻總是嘲笑父親三撂個、馱背腰、細眼、黑皮,再加上頭發(fā)也少,稀毛禿夫;母親認為自己嫁給父親。簡直就是時代的錯誤,特別是父親一輩子沒當(dāng)過官,連個小小的股長還是副的,三木棍也打不出一個悶屁來,活脫脫就是一個窩囊廢。
我心里明白,母親是想用她的撒潑。來鎮(zhèn)住我們兄妹,生怕我們兄妹與她平分父親的遺產(chǎn)。其實,對于父親的遺產(chǎn),我們從來都沒有想要過?!氨M七”這天,她看我們兄妹的眼神是那樣的兇狠。直到這時,我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不讓我們將病情告訴父親,是怕父親留下遺囑,將遺產(chǎn)分給我們,而絕不是擔(dān)心父親知道自己得了晚期肺癌后加重病情。我們兄妹早就決定,將父親的遺產(chǎn)全部留給母親養(yǎng)老送終。父親去世后,母親對我們兄妹反復(fù)說,她這輩子與父親沒有感情。我想起父親在彌留之際,一把抓住她穿金戴銀的手,想多與她在一起幾分鐘??杀凰x無反顧地掙脫了,啪的一聲關(guān)上病房的門,有點兒一瘸一拐地揚長而去。
父親的依戀被冷凍在富爾馬林的氣味里。
四
我的世界開始下霧,很快我就被煙霧淹沒了。
“父親,兒子為你送錢了,在陰間也要過個肥年呀!”我一邊燒紙一邊禱告,媳婦將四碟小菜、一壺老酒、一雙筷子拿出來放好,然后開始將事先從蘇北市場買來的金元寶、銀錠、面值億元一張的冥幣、麻將、黃紙一起焚燒。燒紙的白煙,與河邊涌來的濃霧融為一體,就像水乳交融。
我心里估摸著母親就要開始列數(shù)父親的罪狀了。母親這輩子沒有做演員,是她人生資源的最大浪費,她說笑就笑,說哭就哭,笑起來開心爽朗,前仰后合;哭起來悲痛欲絕,淚如雨下。我們燒紙前,她還有說有笑,燒紙時她的臉就迅速地晴轉(zhuǎn)陰,暴風(fēng)驟雨很快就劈頭蓋臉地打來。
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借了一輛小車,讓媳婦專程將母親接到淮陰,在去酒店吃年夜飯之前,我們在樓下選了一處靠河邊的路口,開始祭奠父親,讓他在陰間過年時也有吃有喝有麻將玩。果不其然,母親也就拉開了架勢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數(shù)落起父親:“你對不起我呀,扔下我不聞不問呀,讓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呀,你沒兌現(xiàn)給我的承諾呀!”過了年就七十二歲的母親沙啦沙啦地號哭了大半天,卻沒落下一滴眼淚,原本涂脂抹粉的老臉依舊疹歪,原本抹過口紅的老嘴依舊疙賤。
我一邊聽母親的哭訴,一邊暗想,伯父去世后,伯母也是一個人在泗陽老家過的,每次見到伯母總是歡天喜地往我的車上拿草雞蛋、洋河酒。草雞蛋是她養(yǎng)的那幾只老母雞下的,洋河酒是她的大兒子廠里發(fā)的,可就是從來沒有聽她說孤苦伶仃。然而,小城里的母親不是鄉(xiāng)下的伯母,自父親去世后,母親早上去鍛煉場,下午去麻將場,就是夜里害怕,就每天花十元錢,找一個老奶奶陪她睡覺。這樣問題也就來了,這陪睡的人選成了重要問題,母親嫌第一個老奶奶夜里會打呼嚕,自己花了錢反而成了陪那老奶奶睡覺的了;嫌第二個老奶奶上衛(wèi)生間不放水,搞得臊氣沖天;嫌第三個老奶奶太勢利,要她給她孫女找工作;嫌第四個老奶奶太臟,身上臭烘烘的。有一次,我回家看到陪睡的老奶奶忘了關(guān)紗門,被母親喝令立即去關(guān)門。我看到母親的老眼里放射出忍無可忍的怒火,那老奶奶像是做錯事情的小學(xué)生,低著白發(fā)蒼蒼的頭,紅著皺紋縱橫的臉,不敢吱聲,輕手輕腳地趕緊去關(guān)上了紗門。母親對我說,你看看,你看看,二五郭瘩的!“二五郭瘩”是阜寧的方言,就是南京的二百五、北京的傻帽兒、上海的十三點的意思。這幾個老奶奶全都是干幾個月就走人,沒有一個像父親那樣的好脾氣,能夠承受母親幾十年的恣意妄為。父親去世前一年的中秋節(jié),父母去我妹子家過節(jié),走到半路上遇到母親的一個熟人,父親生性愚鈍,沒與那人打招呼,結(jié)果到了我妹子家,母親從吃飯起開始發(fā)難,一直罵到飯后,拍桌打板,非得讓父親向她承認錯誤、低頭認罪。母親一生就是這樣的要強,凡事都想占個上風(fēng)。
昨天下午,母親被接到淮陰,從小車上下來時,我暗吃了一驚,母親比以前看上去年輕多了,眉毛明顯地描過,唇上抹了鮮艷的口紅,臉上拍了一層粉底霜,頭發(fā)也染燙過了,頸上戴了兩條鍍金的項鏈,兩手各戴了一只金戒指,兩腕又各戴了一只金鐲子,外面穿了一件大紅色外套,里面是一件紫花棉襖,下面是一條黑色健美褲,腳上穿了一雙白色運動鞋,從頭到腳根本就看不出七十多歲人的樣子,簡直就是老婦聊發(fā)少年狂。只是兩只眼睛還和過去一樣,放射出兇巴巴的光芒,一副隨時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模樣。
今年除夕,母親先是在燒紙時,哭訴父親一輩子的無能,罵得咬牙切齒,然后在吃年夜飯時開始尋找新的攻擊目標(biāo)。我事先已經(jīng)向妻兒們交代過,不管她怎樣撒潑,不準(zhǔn)跟她吵。所以,整個年夜飯,大家的臉色全都板著,但沒有吵鬧,表面上總算相安無事,我長長地松了口氣。
正月初六,母親回到阜寧時,對我妹子說,她這次來淮陰受盡了我媳婦的凌辱,證據(jù)有三,說我媳婦一沒有幫她提包,二沒有向她敬酒,更讓她不能容忍的是第三條,上衛(wèi)生間時媳婦居然用屁股朝著她!我妹子為她嫂子辯解了幾句,結(jié)果母親與我妹子狠狠地吵了一仗。母親傷心欲絕地號哭說,她萬萬沒有想到,連自己從皮肚子生下來的親生閨女,也幫起外人跟老娘干仗了!
回家的路上,母親一路走一路落淚,傷心至極,沒想到作為貼身小棉襖的親閨女,也不跟自己一條心,淚水也就止不住嘩嘩地流下來,將原本搽了厚厚一層粉底霜的老臉,沖出兩道淚溝。母親回到家中,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失聲痛哭起來。淚流滿面的母親癱倒在從未有過的孤獨之中。
五
想來也奇怪,父親去世已經(jīng)一年零五個月了,可他的長相,在我的腦海里,越來越清晰;而母親自過了年回去以后,只有短短的五個多月,卻讓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長相。昨天一大清早,我忽然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久違的父親。他還是那樣的沉靜溫順、一聲不吭,萎縮地坐在一只小木凳上,倚著地下車庫的墻角,與一個我不認識的老頭閑扯,東家葫蘆西家瓢的。父親還是細眼,駝背,三撂個,只是臉色蠟黃,不像生前那樣的紅潤。
夢里,我見他穿著一件老棉襖,淡灰色,生前沒見他穿過,兩只手躲藏到另一只臂膀的袖籠里。他見了我便說他嫌冷,我說我有錢,給您買件保暖衣,羊毛的,加厚的,就不冷了。我邊說邊從自己衣袋里,掏出一沓鈔票來,深紅色,二十多張,仔細再看卻都是蘇北市場買的冥幣,面值只有五十元,我便說這可不行,我回去拿。我剛要走,抬頭一看,父親的左耳垂少了一塊,還用紗布包著,便問他這是怎么了。父親只是嘆了一口氣,說自己的臉破了,真是沒臉見人啦。我再想與父親說話,卻已從夢中醒來,抬頭看見掛在墻壁上的鐘,六時半。我猛然想起,母親改嫁,跟人從阜寧出發(fā),去南京旅行結(jié)婚,正是今早六時半。
母親通知我她要再婚的時間,是前天的上午。據(jù)我妹子說,母親與那個老頭早已選準(zhǔn)了日子,前天我是正式接到母親的電話,說是征求我的意見,我們作為子女,能有什么意見?婚姻自由,新中國成立至今,整整已經(jīng)六十年了,我們能不懂嗎?聽妹子說,母親終于在她七十二歲的高齡,找到了她的真愛,又說母親提起那老頭就眉飛色舞,說那老頭是大個子,白臉皮,濃眉大眼,腰挺筆直,彌補了父親的所有缺點,當(dāng)然更重要的,這個老頭在退休前是局長,正科級,退休工資就三千多元,而且有個性,不像父親那樣窩囊廢,三棍都打不出一個悶屁來。母親說是通過她的一個朋友介紹的,其實這老頭曾經(jīng)是父親的同事,母親與他早就認識。我只是有些擔(dān)心,母親的個性強,能與這老頭相處好嗎?我妹子來電告訴我,自母親宣布找到了情感歸宿之后,性格好多了,幾乎像換了一個人一樣?,F(xiàn)在看來,如果真的能改變母親的個性,母親再婚也許是件好事,只是我一定得慰藉才去世一年半的父親。
我決定去蘇北市場買些紙錢,晚上燒給父親。父親說冷,肯定是見母親再婚了,他感到心寒呀。他的臉破了,肯定是覺得母親再婚,自己沒臉見人了。而做這個夢的時間,正好是母親再婚的日子,不早也不遲呀。我斷定是父親托夢給我的。母親再婚,三天前妹子就對我說了,我沒有做夢;兩天前,母親親自對我說了,我也沒有做夢呀,為什么偏偏是今天早上做這個夢呢?
這天夜晚,沒有風(fēng),天上也沒有星星,我還是選擇了河邊路旁,帶著妻兒焚燒起紙錢、銀箔、冥幣、金錠、麻將、衣裳。我面對夜空,跪向西方,悠悠地呼喊起來:“父親,兒子率全家,為您燒紙了,給您燒去兩套衣服,唐裝、襯衫、領(lǐng)帶,時髦呀,讓您在陰間也穿得好看些,別讓陰間的女人也瞧不起?!蔽乙娔莾商准埡奶蒲b,在火焰中迅速化為灰燼,便開始燒起冥幣來?!斑@是五億元一張的大鈔,您在世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現(xiàn)在您拿去,在陰間想吃什么,就買什么,想穿什么,就買什么,不用省,不要像活著那樣的摳門,摳到了最后都給了母親,自己還留下個老摳的罵名,這一沓是十億元一張的,您在陰間也安個家吧……”
整個焚燒的過程,居然沒有一絲兒風(fēng),燃起的青煙直向漆黑的夜空升去。我有點兒失望。生怕父親沒有看到我在燒紙,嘴里便一遍又一遍地念叨,今天夜里怎的沒風(fēng)呢,怎的就沒有一絲兒風(fēng)呢?也就在我們將所有的一大堆子紙什焚燒殆盡之際,從河邊突然刮來一陣?yán)滹L(fēng),來到我們的跟前就停了,打了兩個旋轉(zhuǎn),將紙錢焚燒后的灰燼,一股腦地席卷而起,向漆黑的夜空飛騰而去,只幾秒鐘就無影無蹤。
我睜大雙眼呆呆地凝視著眼前空空如也的夜空,覺得自己剛才焚燒的,根本就不僅僅是紙錢。因為不管你爭強好勝地火光沖天,還是默默無聞的煙霧彌漫,到頭來都無可逃避地化作灰燼,化作塵埃,能夠剩下留給人間的,恐怕唯有愛了。而母親今天好像終于尋到了自己一生的歸宿,尋到了她的真愛,但愿她從此能真的變得和藹可親。
但愿母親的愛能夠在為父親焚燒紙錢的灰燼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