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鴻儒、文學(xué)巨匠、本刊顧問季羨林先生不幸于2009年7月11日上午9時,在北京301醫(yī)院辭世,享年98歲。
對于季羨林先生,我們崇敬他豐厚的學(xué)術(shù)成就和藝術(shù)造詣,崇敬他樸素寬厚,不媚俗、不趨勢,用精神、品格和智慧點燃自己,照亮人生和社會,顯示出一位文化巨人精神的力量和生命的價值。他真正的學(xué)術(shù)貢獻和所研究的近乎絕學(xué)的學(xué)問非普通人所能走近,就是我們所熟悉的散文,他以思想、智慧、豐富的閱歷和深厚的藝術(shù)功力,創(chuàng)作了多部佳篇力作,達到了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境界。
在《散文海外版》創(chuàng)刊之始,他欣然接受我們的邀請,出任了刊物的顧問。1996年春節(jié)前夕,我們?nèi)ケ贝罄蕽檲@拜訪季老,他和我們談散文,談人生,臨行時,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紙條,上面用英文、法文、德文分別寫著“散文”一詞,季老平和地說;刊物封面的英文名用“PROSE”,還是用“FAMILIAR ESSAY”,似可斟酌。這一細節(jié),我們感受到季老對我們刊物的關(guān)心、愛護,也彰顯出季老淵博的學(xué)識,至今,我們還保存著這張留有季老印痕的紙條。
在以往的100期雜志中,我們轉(zhuǎn)載過先生的多篇散文,在我們的《百期精華》中,也收入了先生的名篇《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先生的名字和佳作為我們刊物增了光,添了彩。
我們編輯出版的韓美林先生的大著《天書》,封面“天書”兩個大字雖是季老病中所題寫,然古樸蒼涼道勁,撼人心魂。
我們精心組織了這個紀(jì)念專輯,以紀(jì)念我們敬愛的季羨林先生。
——本刊編輯部
題目是韓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之日“賦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愿作的,所以不是八股。
我為什么心甘情愿作這樣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題目出得好,不但實獲我心,而且先獲我心:我早就想寫這樣一篇東西了。
我已經(jīng)到了望九之年。在過去的七八十年中,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從國內(nèi)到國外;從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到洋研究院;從“志于學(xué)”到超過“從心所欲不逾距”,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過陽關(guān)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既經(jīng)過“山重水復(fù)疑無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悅與憂傷并駕,失望與希望齊飛,我的經(jīng)歷可謂多矣。要講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xiāng),離開母親。
我出生在魯西北一個極端貧困的村莊里。我們家是貧中之貧,真可以說是貧無立錐之地。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來反對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但又炙手可熱的“老佛爺”,被她視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后快。她手下的小嘍啰們曾兩次竄到我的故鄉(xiāng),處心積慮地把我“打”成地主,他們那種狗仗人勢窮兇極惡的教師爺架子,并沒有能嚇倒我的鄉(xiāng)親。我小時候的一位伙伴指著他們的鼻子,大聲說:“如果讓整個官莊來訴苦的話,季羨林家是第一家!”
這一句話并沒有夸大,他說的是實情。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親等三個兄弟,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最小的一叔送了人。我父親和九叔餓得沒有辦法,只好到別人家的棗林里去撿落到地上的干棗充饑。這當(dāng)然不是長久之計。最后兄弟倆被逼背井離鄉(xiāng),盲流到濟南去謀生。此時他倆也不過十幾二十歲。在舉目無親的大城市里,必然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九叔在濟南落住了腳。于是我父親就回到了故鄉(xiāng),說是農(nóng)民,但又無田可耕。又必然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九叔從濟南有時寄點錢回家,父親賴以生活。不知怎么一來,竟然尋(讀若xin)上了媳婦,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的娘家姓趙,門當(dāng)戶對,她家窮得同我們家差不多,否則也絕不會結(jié)親。她家里飯都吃不上,哪里有錢、有閑上學(xué)。所以我母親一個字也不識,活了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她家是在另一個莊上,離我們莊五里路。這個五里路就是我母親畢生所走的最長的距離。
北京大學(xué)那一位“老佛爺”要“打”成“地主”的人,也就是我,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就有這樣一位母親。
后來我聽說,我們家確實也“闊”過一陣。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東三省用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五角錢,買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災(zāi)獎券,中了獎。兄弟倆商量,要“富貴而歸故鄉(xiāng)”,回家揚一下眉,吐一下氣。于是把錢運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里,鄉(xiāng)里的事由父親一手張羅。他用荒唐離奇的價錢,買了磚瓦,蓋了房子。又用荒唐離奇的價錢,置了一塊帶一口水井的田地。一時興會淋漓,真正揚眉吐氣了??上Ш镁安婚L,我父親又用荒唐離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樣,豁達大度,招待四方朋友。一轉(zhuǎn)瞬間,蓋成的瓦房又拆了賣磚、賣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變了主人。全家又回歸到原來的情況。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降生到人間來的。
母親當(dāng)然親身經(jīng)歷了這個巨大的變化。可惜,當(dāng)我同母親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只有幾歲,告訴我,我也不懂。所以,我們家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像是曇花一現(xiàn),我到現(xiàn)在也不完全明白。這個謎恐怕要成為永恒的謎了。
不管怎樣,我們家又恢復(fù)到從前那種窮困的情況。后來聽人說,我們家那時只有半畝多地。這半畝多地是怎么來的,我也不清楚。一家三口人就靠這半畝多地生活。城里的九叔當(dāng)然迂會給點接濟,然而像中湖北水災(zāi)獎那樣的事兒,一輩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九叔沒有多少錢接濟他的哥哥了。
家里日子是怎樣過的,我年齡太小,說不清楚。反正吃得極壞,這個我是懂得的。按照當(dāng)時的標(biāo)準(zhǔn),吃“白的”(指麥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餅子,最次是吃紅高粱餅子,顏色是紅的,像豬肝一樣?!鞍椎摹迸c我們家無緣?!包S的”(小米面或棒子面餅子顏色都是黃的)與我們緣分也不大。終日為伍者只有“紅的”。這“紅的”又苦又澀,真是難以下咽。但不吃又害餓,我真有點談“紅”色變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辦法。我祖父的堂兄是一個舉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他們這一支是有錢有地的。雖然舉人死了,但家境依然很好。我這一位大奶奶仍然健在。她的親孫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鐘愛都傾注到我身上來。她是整個官莊能夠吃“白的”的僅有的幾個人中之一。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給我留出半個或者四分之一個白面饃饃來。我每天早晨一睜眼,立即跳下炕來向村里跑,我們家住在村外。我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聲:“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縮回到肥大的袖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塊饃饃,遞給我,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時刻。
此外,我也偶爾能夠吃一點“白的”,這是我自己用勞動換來的。一到夏天麥?zhǔn)占竟?jié),我們家根本沒有什么麥子可收。對門住的寧家大嬸子和大姑——她們家也窮得夠戧——就帶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里去“拾麥子”。所謂“拾麥子”就是別家的長工割過麥子,總還會剩下那么一點點麥穗,這些都是不值得一撿的,我們這些窮人就來“拾”。因為剩下的絕不會多,我們拾上半天,也不過拾半籃子,然而對我們來說,這已經(jīng)是如獲至寶了。一定是大嬸和大姑對我特別照顧,以一個四五歲、五六歲的孩子,拾上一個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麥粒。這些都是母親親手搓出來的。為了對我加以獎勵,麥季過后,母親便把麥子磨成面,蒸成饃饃,或貼成白面餅子,讓我解饞。我于是就大快朵頤了。
記得有一年,我拾麥子的成績也許是有點“超?!?。到了中秋節(jié)——農(nóng)民嘴里叫“八月十五”——母親不知從哪里弄了點月餅,給我掰了一塊,我就蹲在一塊石頭旁邊,大吃起來。在當(dāng)時,對我來說,月餅可真是神奇的東西,龍肝鳳髓也難以比得上的,我難得吃上一次。我當(dāng)時并沒有注意,母親是否也在吃?,F(xiàn)在回想起來,她根本一口也沒有吃。不但是月餅,連其他“白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嘗過,都留給我吃了。她大概是畢生就與紅色的高粱餅子為伍。到了歉年,連這個也吃不上,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至于肉類,吃的回憶似乎是一片空白。我老娘家隔壁是一家賣煮牛肉的作坊。給農(nóng)民勞苦耕耘了一輩子的老黃牛,到了老年,耕不動了,幾個農(nóng)民便以極其低的價錢買來,用極其野蠻的辦法殺死,把肉煮爛,然后賣掉。老牛肉難煮,實在沒有辦法,農(nóng)民就在肉鍋里小便一通,這樣肉就好爛了。農(nóng)民心腸好,有了這種情況,就昭告四鄰:“今天的肉你們別買!”老娘家窮,雖然極其疼愛我這個外孫,也只能用土罐子,花幾個制錢,裝一罐子牛肉湯,聊勝于無。記得有一次,罐子里多了一塊牛肚子,這就成了我的專利。我舍不得一氣吃掉,就用生了銹的小鐵刀,一塊一塊地割著吃,慢慢地吃。這一塊牛肚真可以同月餅媲美了。
“白的”、月餅和牛肚難得,“黃的”怎樣呢?“黃的”也同樣難得。但是,盡管我只有幾歲,我卻也想出了辦法。到了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莊外的草和莊稼都長起來了。我就到莊外去割草,或者到人家高粱地里去劈高粱葉。劈高粱葉,田主不但不禁止,而且還歡迎;因為葉子一劈,通風(fēng)情況就能改進,高粱長得就能更好,糧食打得就能更多。草和高粱葉都是喂牛用的。我們家窮,從來沒有養(yǎng)過牛。我二大爺家是有地的,經(jīng)常養(yǎng)著兩頭大牛。我這草和高粱葉就是給它們準(zhǔn)備的。每當(dāng)我這個不到三塊豆腐高的孩子背著一大捆草或高粱葉走進二大爺?shù)拇箝T,我心里有所恃而不恐,把草放在牛圈里,賴著不走,總能蹭上一頓“黃的”吃,不會被二大娘“卷”(我們那里的土話,意思是“罵”)出來。到了過年的時候,自己心里覺得,在過去的一年里,自己喂牛立了功,又有了勇氣到二大爺家里賴著吃黃面糕。黃面糕是用黃米面加上棗蒸成的。顏色雖黃,卻位列“白的”之上,因為一年只在過年時吃一次,物以稀為貴,于是黃面糕就貴了起來。
我上面講的全是吃的東西。為什么一講到母親就講起吃的東西來了呢?原因并不復(fù)雜。第一,我作為一個孩子容易關(guān)心吃的東西。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東西,幾乎都與母親無緣。除了“黃的”以外,其余她都不沾邊兒。我在她身邊只待到六歲,以后兩次奔喪回家,待的時間也很短。現(xiàn)在我回憶起來,連母親的面影都是迷離模糊的,沒有一個清晰的輪廓。特別有一點,讓我難解而又易解: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母親的笑容來,她好像是一輩子都沒有笑過。家境貧困,兒子遠離,她受盡了苦難,笑容從何而來呢?有一次我回家聽對面的寧大嬸子告訴我說:“你娘經(jīng)常說:‘早知道送出去回不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的!’”簡短的一句話里面含著多少辛酸、多少悲傷啊!母親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遠方,盼望自己的兒子回來啊!然而這個兒子卻始終沒有歸去,一直到母親離開這個世界。
對于這個情況,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并不深刻。到上了高中的時候,自己大了幾歲,逐漸理解了。但是自己寄人籬下,經(jīng)濟不能獨立,空有雄心壯志,怎奈無法實現(xiàn),我暗暗地下定了決心,立下了誓愿:一旦大學(xué)畢業(yè),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養(yǎng)母親,然而沒有等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母親就離開我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古人說:“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話正應(yīng)到我身上。我不忍想象母親臨終時思念愛子的情況;一想到,我就會心肝俱裂,眼淚盈眶。當(dāng)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從濟南趕回清平奔喪的時候,看到了母親的棺材,看到那簡陋的屋子,我真想一頭撞死在棺材上,隨母親于地下。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么名譽,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榮,都比不上待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個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吃“紅的”。
這就是我的“永久的悔”。
1994年3月5日
(選自散文集《賦得永久的悔》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版)
原書責(zé)編 張偉珍
懷念喬木
喬木同志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曾多次想提筆寫點懷念的文字,但都因循未果。難道是因為自己對這一位青年時代的朋友感情不深、懷念不切嗎?不,不,絕不是的。正因為我懷念真,感情深,我才遲遲不敢動筆,生怕褻瀆了這一份懷念之情。到了今天,悲思已經(jīng)逐步讓位于懷念,正是非動筆不行的時候了。
我認識喬木是在清華大學(xué)。當(dāng)時我不到二十歲,他小我一年,年紀(jì)更輕。我念外語系而他讀歷史系。我們究竟是怎樣認識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了??傊覀冋J識了。當(dāng)時他正在從事反國民黨的地下活動(后來他告訴我,他當(dāng)時還不是黨員)。他創(chuàng)辦了一個工友子弟夜校,約我去上課。我確實也去上了課,就在那一座門外嵌著“清華學(xué)堂”的高大的樓房內(nèi)。有一天夜里,他摸黑坐在我的床頭上,勸我參加革命活動。我雖然痛惡國民黨,但是我覺悟低,又怕?lián)L(fēng)險。所以,盡管他苦口婆心,反復(fù)勸說,我這一塊頑石楞是不點頭。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最后,聽他嘆了一口氣,離開了我的房間。早晨,在盥洗室中我們的臉盆里,往往能發(fā)現(xiàn)革命的傳單,是手抄油印的。我們心里都明白,這是從哪里來的,但是沒有一個人向?qū)W校領(lǐng)導(dǎo)去報告。從此相安無事,一直到一兩年后,喬木為了躲避國民黨的迫害,逃往南方。
此后,我在清華畢業(yè)后教了一年書,同另一個喬木(喬冠華,后來號“南喬木”,胡喬木號“北喬木”)一起到了德國,一住就是十年。此時,喬木早已到了延安,開始他那眾所周知的生涯。我們完全走了兩條路,恍如云天相隔,“世事兩茫?!绷恕?/p>
等到我于1946年回國的時候,解放戰(zhàn)爭正在激烈進行。到了1949年,解放軍終于開進了北京城。就在這一年的春夏之交,我忽然接到一封從中南海寄出來的信。信開頭就是:“你還記得當(dāng)年在清華時的一個叫胡鼎新的同志嗎?那就是我,今天的胡喬木?!蔽耶?dāng)然記得的,一縷懷舊之情驀地縈上了我的心頭。他在信中告訴我說,現(xiàn)在形勢頓變,國家需要大量的研究東方問題、通東方語文的人才。他問我是否同意把南京東方語專、中央大學(xué)邊政系一部分和邊疆學(xué)院合并到北大來。我同意了。于是有一段時間,東語系是全北大最大的系。原來只有幾個人的系,現(xiàn)在頓時熙熙攘攘,車馬盈門,熱鬧非凡。
記得也就是在這之后不久,喬木到我住的翠花胡同來看我,一進門就說:“東語系馬堅教授寫的幾篇文章:毛先生很喜歡,請轉(zhuǎn)告馬教授。”他大概知道,我們不習(xí)慣于說“毛主席”,所以用了“毛先生”這一個詞兒。我當(dāng)時就覺得很新鮮,所以至今不忘。
到了1951年,我國政府派出了建國后第一個大型的出國代表團:赴印緬文化代表團。喬木問我愿不愿參加,我當(dāng)然非常愿意。我研究印度古代文化,卻沒有到過印度,這無疑是一件憾事?,F(xiàn)在天上掉下來一個良機,可以彌補這個缺憾了。于是我暢游了印度和緬甸,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這當(dāng)然要感謝喬木。
但是,我是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我很怕見官。兩個喬木都是我的朋友,現(xiàn)在都當(dāng)了大官。我本來就不喜歡拜訪人,特別是官,不管是多熟的朋友,也不例外。新中國成立初期,我曾請南喬木喬冠華給北大學(xué)生做過一次報告。記得送他出來的時候,路上遇到艾思奇。他們倆顯然很熟識。艾說:“你也到北大來老王賣瓜了!”喬說:“只許你賣,就不許我賣嗎?”彼此哈哈大笑。從此我就再沒有同喬冠華打交道,同北喬木也過從甚少。
說句老實話,我這兩個朋友,南北二喬木都沒有官架子。我最討厭人擺官架子,然而偏偏有人愛擺。這是一種極端的低級趣味的表現(xiàn)。我的政策是:先禮后兵。不管你是多么大的官,初見面時,我總是彬彬有禮。如果你對我稍擺官譜,從此我就不再理你,見了面也不打招呼。知識分子一向是又臭又硬的,反正我絕不想往上爬,我完全無求于你,你對我絕對無可奈何。官架子是抬轎子的人抬出來的。如果沒有人抬轎子,架子何來?因此我憎惡抬轎子者勝于坐轎子者。如果有人說這是狂狷,我也只當(dāng)秋風(fēng)過耳邊。
但是,喬木卻絕不屬于這一類的官。他的官越做越大,地位越來越高,被譽為“黨內(nèi)的才子”、“大手筆”,儼然執(zhí)掌意識形態(tài)大權(quán),名滿天下。然而他并沒有忘掉故人。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們都有各自的經(jīng)歷。我們雖然沒有當(dāng)面談過,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到我家來看過我,他的家我卻是一次也沒有去過。什么人送給他上好的大米,他也要送給我一份。他到北戴河去休養(yǎng),帶回來了許多個兒極大的海螃蟹,也不忘記送我一筐。他并非百萬富翁,這些可能都是他自己出錢買的。按照中國老規(guī)矩:來而不往,非禮也。投桃報李,我本來應(yīng)該回報點東西的,可我什么吃的東西也沒有送給喬木過。這是一種什么心理?我自己并不清楚。難道是中國舊知識分子、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那種傳統(tǒng)心理在作怪嗎?
1986年冬天,北大的學(xué)生有一些愛國活動,有一點“不穩(wěn)”。喬木大概有點著急。有一天他讓我的兒子告訴我,他想找我談一談,了解一下真實的情況。但他不敢到北大來,怕學(xué)生們對他有什么行動,甚至包圍他的汽車,問我愿不愿意到他那里去。我答應(yīng)了。于是他把自己的車派來,接我和兒子、孫女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外面剛下過雪,天寒地凍。他住的房子極高極大,里面溫暖如春。他全家人都出來作陪。他請他們和我的兒子、孫女到另外的屋子里去玩,只留我們兩人,促膝而坐。開宗明義,他先聲明:“今天我們是老友會面。你眼前不是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而是六十年來的老朋友。”我當(dāng)然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把我對青年學(xué)生的看法,竹筒倒豆子,和盤倒出,毫不隱諱。我們談了一個上午,只是我一個人說話。我說的要旨其實非常簡明:青年學(xué)生是愛國的。在上者和年長者唯一正確的態(tài)度是理解與愛護,誘導(dǎo)與教育。個別人過激的言行可以置之不理。最后,喬木說話了: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說是要把我的意見帶到政治局去。能得到喬木的同意,我心里非常痛快。他請我吃午飯。他們?nèi)乙苑蛉斯扔鹜緸槭缀臀覀冏鎸O三代圍坐在一張非常大的圓桌旁。讓我吃驚的是,他們吃得竟是這樣菲薄,與一般人想象的什么山珍海味、燕窩魚翅,毫不沾邊兒。喬木是一個什么樣的官兒,也就一清二楚了。
有一次,喬木想約我同他一起到甘肅敦煌去參觀。我委婉地回絕了。并不是我不高興同他一起出去,我是很高興的。但是,一想到下面對中央大員那種逢迎招待、曲盡恭謹之能事的情景,一想到那種高樓大廈、扈從如云的盛況,我那種上不得臺盤的老毛病又發(fā)作了,我感到厭惡,感到膩味,感到不能忍受。眼不見為凈,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為好。
最近幾年以來,喬木的懷舊之情好像愈加濃烈。他曾幾次對我說:“老朋友見一面少一面了!”我真是有點驚訝。我比他長一歲,還沒有這樣的想法哩。但是,我似乎能了解他的心情。有一天,他來北大參加一個什么展覽會。散會后,我特意陪他到燕南園去看清華老同學(xué)林庚。從那里打電話給吳組緗,電話總是沒有人接。喬木告訴我,在清華時,他倆曾共同參加了一個地下革命組織,很想見組緗一面,竟不能如愿,言下極為怏怏。我心里想:這次不行,下次再見嘛。焉知下次竟沒有出現(xiàn)。喬木同組緗終于沒能見上一面,就離開了人間。這也可以說是抱恨終天吧。難道當(dāng)時喬木已經(jīng)有了什么預(yù)感嗎?
他最后一次到我家來,是老伴谷羽同志陪他來的。我的兒子也來了。后來谷羽和我的兒子到樓外同秘書和司機去閑聊,屋里只剩下了我同喬木兩人。我一下回憶起幾年前在中南海的會面。同一會面,環(huán)境迥異。那一次是在極為高大寬敞、富麗堂皇的大廳里。這一次卻是在低矮窄小、又臟又亂的書堆中。喬木仍然用他那緩慢低沉的聲調(diào)說著話。我感謝他簽名送給我的詩集和文集。他贊揚我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中取得的成就,用了幾個比較夸張的詞兒。我頓時感到惶恐,觳觫不安。我說:“你取得的成就比我大得多而又多呀!”對此,他沒有多說什么話,只是輕微地嘆了一口氣,慢聲細語地說:“那是另外一碼事兒?!蔽也缓迷僬f什么了。談話時間不短了,話好像是還沒有說完。他終于起身告辭。我目送他的車轉(zhuǎn)過小湖,才慢慢回家。我哪里會想到,這竟是喬木最后一次到我家里來呢?
大概是在前年,我忽然聽說:喬木患了不治之癥。我大吃一驚,仿佛當(dāng)頭挨了一棍?!八谷艘?,而有斯疾也。”難道天道真就是這個樣子嗎?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寄希望于萬一。這一次,我真想破例,主動到他家去看望他。但是,兒子告訴我,喬木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去看他。我只好服從他的安排。要說心里不惦念他,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六十多年的老友,世上沒有幾個了。
時間也就這樣過去,去年八九月間,他委托他的老伴告訴我的兒子,要我到醫(yī)院里去看他。我十分了解他的心情:這是要同我最后訣別了。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同兒子到了他住的醫(yī)院里。病房同中南海他的住房同樣寬敞高大,但我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同那一次進中南海相比。我這一次是來同老友訣別的。喬木仰面躺在病床上,嘴里吸著氧氣。床旁還有一些點滴用的器械。他看到我來了,顯得有點激動,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松開??磥硭?,這是最后一次握老友的手了。但是,他神態(tài)是安詳?shù)?,神志是清明的,一點沒有痛苦的表情。他仍然同平常一樣慢聲慢氣地說著話。他曾在《人物》雜志上讀過我那《留德十年》的一些篇章,不知道為什么他現(xiàn)在又忽然想了起來,連聲說:“寫得好!寫得好!”我此時此刻百感交集,我答應(yīng)他全書出版后,一定送他一本。我明知道這只不過是空洞的謊言。這種空洞縈繞在我耳旁,使我自己都毛骨悚然。然而我不說這個又能說些什么呢?
這是我同喬木最后一次見面。過了不久,他就離開了人間。按照中國古代一些知識分子的做法,《留德十年》出版以后,我應(yīng)當(dāng)?shù)剿膲炆戏贌槐荆闶撬徒o他那在天之靈。然而,遵照喬木的遺囑,他的骨灰都已撒到他革命的地方了,連一個骨灰盒都沒有留下。他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然而,對我這后死者來說,卻是極難排遣的。我面對這一本小書,淚眼模糊,魂斷神銷。
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面上很嚴(yán)肅,不茍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六十年的宦海風(fēng)波,他不能無所感受,但是他對我半點也沒有流露過。他大概知道,我根本不是此道中人,說了也是白說。在他生前,大陸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為“左王”,另外一位同志同他并列,稱為“左后”。我覺得,喬木是冤枉的。他哪里是那種有意害人的人呢?
我同喬木相交六十年。在他生前,對他我有意回避,絕少主動同他接近。這是我的生性使然,無法改變。他逝世后這一年多以來,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倒常常想到他。我像老牛反芻一樣,回味我們六十年交往的過程,頓生知己之感。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感到過的?,F(xiàn)在我越來越覺得,喬木是了解我的。有知己之感是件好事。然而它卻加濃了我的懷念和悲哀。這就難說是好是壞了。
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在人世間,后死者的處境是并不美妙的。年歲越大,先他而走的親友越多,懷念與悲思在他心中的積淀也就越來越厚,厚到令人難以承擔(dān)的程度。何況我又是一個感情常常超過需要的人,我心里這一份負擔(dān)就顯得更重。喬木的死,無疑又在我心靈中增加了一份極為沉重的負擔(dān)。我有沒有辦法擺脫這一份負擔(dān)呢?我自己說不出。我悵望窗外皚皚的白雪,我想得很遠,很遠。
1993年11月28日凌晨
(選自《閱世心語》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
原書責(zé)編 周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