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流浪在樹梢近一年的葉子,早已飄然落地回了家。寒霜瑞雪從天上飛來,給躺在地上的葉子醞釀著繽紛五彩的夢。鳥兒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從一戶人家飛到另一戶人家,雀躍鳴唱,像回魂的葉子延續(xù)著樹的夢想。
如果說村莊是一棵樹的話,那么村人就是攜帶著葉子靈魂的鳥兒。那一個個老人,就是臘月蜷著身子、坐在屋檐下,無奈地望著同伴飛翔鬧騰的倦鳥。
人有多少種,鳥就有多少種。乾坤宇宙總是先有鳥后有人,每個人身上都帶著鳥的痕跡在大地生存。也許有一天人沒了,鳥還在天空繼續(xù)著我們人類如歌如夢的行走。大部分人像平凡的鳥一樣,只為覓食、養(yǎng)兒育女,奔波忙碌了此一生。村里的菜嬸感嘆道:“入這一世要過幾樣的日子。小時候在娘身邊撒嬌時一樣,出嫁后生兒育女時一樣,如今老了又是一樣?!兵B也如此,春夏秋冬的日子各不相同。
村里常見的鳥兒有:布谷、鐵雀、麻雀、喜鵲、燕子、翠鳥、貓頭鷹、鵓鴣、鵲鴝……近水知魚性,近山知鳥音。它們用不同的叫聲,告訴村入許多生活的常識。過了清明,布谷鳥就“布谷……布谷……”地催促著村民撒谷播種。初夏時則晝夜不停地叫喚,那是引愛占巢,繁育后代。由于它的叫聲在半夜聽來,凄涼哀婉,“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似訴說著鄉(xiāng)思,故民間有“杜鵑啼血”(布谷鳥,學名杜鵑)之說。翠鳥,俗稱“栽禾鳥”,羽毛翠綠,喙長而直,生活在水邊,愛吃魚蝦,故又稱“魚骨鳥”。每當農田犁耙水響,一片忙碌時,翠鳥便追在犁后翻轉的泥土上啄食泥鰍、蚯蚓,高興了,跳躍在田埂枝頭用家鄉(xiāng)話歡唱:“家家裁禾”,“阿婆爬土旁”,“勺子打湯”。原來它是在用歌聲描繪生活的場景哩:栽禾時節(jié),客幫鄰助,壯勞力都下田勞作,家中只留年老的阿婆洗衣做飯。半上午,阿婆做好香軟的湯圓送去田頭。村里吃湯圓時興“打豺狗”——見者有份。故常有阿婆爬田土旁送湯圓、眾人爭搶著“勺子打湯”的熱鬧場面。形如麻雀的鐵雀,翎子有紅、綠、黃幾種,喙尖如三角鐵鉆。早出晚歸時,“哆來咪嗦”地歌唱著,根據它的叫聲,一般人都能寫出譜子。斑鳩的叫聲和鵓鴣相似,鴿子似的“咕咕”響,只是鵓鴣的叫聲很有規(guī)律,并有“一咕晴,二咕雨,三咕發(fā)大水”之說。貓頭鷹,家鄉(xiāng)人稱為“斗米鳥”,就是說它很能吃,一口氣能抓食幾只老鼠。它用七種不同的叫聲,表示七個不同的時辰。拂曉時,用“啷啷啷……咕咕”的叫聲告訴我們天亮了。近傍晚時,“哇……哇……哇”叫聲凄厲,宛若嬰孩啼哭,砍柴沒下山,一個人聽了,格外毛骨悚然。鳥是這樣的靈異,常讓我有人不如鳥之想。
在家鄉(xiāng)贛東農村,最忌諱的不是烏鴉叫,而是人們意想不到的喜鵲叫。它尾巴上翹,黑身的背,腹部間有白色?!扒ⅰⅰ⑶⑶ⅰ苯新暭贝?,尖銳響亮,拖得老長。據村人說,人將過世或遇有災禍,喜鵲幾天前就會在他家屋頂或門前叫喚,人一斷氣或災禍已過,它的叫聲便戛然而止。它能聞出死亡或悲哀的氣息?預言是照在暗處的燈,但村人寧愿在暗審摸索,也不需要這種晦秘的幽光。所以村里信奉的老人,只要聽到喜鵲站在屋頂“洽洽”尖叫,便立馬接聲應和:“好事叫來,丑事叫去!”或用咒語驅趕:“亂銃打的!”“多嘴婆!”以此來禳災祛禍。我不知道一個人的命運有多少受預言支配,就像卜筮打卦,明知迷信不得,但還是愛聽暖人的吉利話,趨附報喜不報憂。好話聽了,甜滋滋的;丑話一出口,如讖語,釘子似的牢嵌人心?!安慌鹿室馔郏团伦部谠挕?,為此,村中還流傳著這么一個典故:有一對夫妻,丈夫要出外,情急中穿了老婆的鞋。玲瓏的老婆看見老公穿了自己的花花鞋,忙笑著祝福:“男人穿了女人鞋,今年一定發(fā)大財!”果不出所料,這一年,丈夫應了妻子的吉言,財源滾滾來。村中另一個男人知道了羨慕不已。第二年正月要外出做生意的時候,大清早故意穿了老婆的花花鞋出門。沒想他老婆見了,張嘴就罵:“你死瞎了眼,病亡了神!”也巧,這個做丈夫的也應了他妻子的丑話,一年來病得臥床不起??梢?,人脆弱的心是多么需要找個點來依撐,哪怕這個點只是一句美言。當這個點異常強大時,人便開始盲目地頂禮膜拜。普希金在一首詩中寫道:我們這些詩人,總喜歡在寧靜中沉湎于永恒的幻影,因此那些迷信的征象,也就和內心的感情有了共鳴。不僅是詩人,普通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盡管喜鵲報憂,村民們又和又趕又罵,但他們仍相信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記得村中有個聞名遐邇的老中醫(yī),他號脈如神,深得祖?zhèn)?,只要他把藥交給你,說一句:“吃這一劑,你不用再來了!”你的病便能如期痊愈,所以村人都叫他“號仙”。號仙家世代為醫(yī),祖業(yè)豐厚,當年被劃為地主。他生有三個兒子,小名一蠢、二蠢、三蠢。他的三個兒子全坐過牢。三蠢幫生產隊放牛,兩頭牛斗架,一頭牛滾下壟,跌斷了一條腿,因破壞生產坐牢。二蠢一次和幾個伙伴比賽投石子,唯獨他擲中了高高的喇叭,隊里講他對社會不滿坐牢。大蠢老實忠厚,低頭做人,二十七八好不容易訂了一門遠親,挑了個一年中最喜慶的黃道吉日,農歷二月十二——花轎日結婚,這是個種石頭都能開花的好日子!可結婚前二天,喜鵲不時地在他家房前屋后叫喚。他奶奶惶恐不安,一聽到喜鵲叫便對著它張嘴開罵,拿石子砸,提竹篙打,以求避禍。可等到花轎日張燈結彩辦喜事,新娘接來,爆竹喧天,準備開席時,警車還是“突突”開來把他抓走了!原來村里有一頭牛因吃紅花草里的斑馬蟲脹死了,村人一致指認是地主號仙的大兒子陰謀害死的。誰叫他號仙那么有錢,看病不一劑見效,忽悠我們貧下中農呢!最可氣的是,我們種田人扶犁打耙節(jié)衣縮食的時候,號仙還養(yǎng)有一只八哥,喂它噴香的魚肉!那八哥被號仙調教得異常伶俐,會說很多好聽的話。八哥不用籠子關養(yǎng),號仙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赐炅瞬。栂缮斐鍪终?,叫一聲“四喜”,它便“撲棱”一下跳上他手掌,用號仙的嗓音說一句:“天下太平?!碧栂尚呛堑啬﹃挠鹈鋹廴鐚?。大蠢出事后,村人對喜鵲能預言禍患越發(fā)深信不疑。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村里實行計劃生育,明福才站出來為喜鵲說好話,說喜鵲能報喜。1989年的一個清早,明福夫婦還睡在床上,關門閉戶的,不知從哪兒飛進一只喜鵲,繞著他廳堂“洽洽洽”歡叫。原先可從沒有過!中午,他老婆就幫他生了~個胖小子。過了兩年,他老婆保胎扎,挺著大肚子的時候,又有一只喜鵲像上回那樣到他家歡唱。明福當即高興地和老婆說:我們今天又要生兒子了哩!果然,當天晚上,他又抱了個胖兒子!明福他家可是幾代過繼單傳啊,獨獨在他手上喜鵲送來了兩個兒子。他能不篤信嗎?
村人一致認同的報喜鳥,是鴉雀。鴉雀黑翅白肚,形如烏鴉。如若它在你面前“嚇嚇嚇”地歡叫幾聲,你家就有喜事臨門。我母親聽得更仔細,說鴉雀一叫兇;二叫喜;三叫福。如果清晨開門,母親聽到鴉雀喜氣洋洋地歡叫,她這幾天都是笑嘻嘻的。人,誰不是跟自己的心情過日子呢!鴉雀是一種很靈性的鳥,看它的巢,我們能提早知道天氣。鴉雀愛把巢筑在村頭高高的楓樹上,冬天的楓樹光禿禿的。如果巢低,說明今冬有大風暴雪;如果巢高,則風和日麗。鴉雀雖個小,卻很勇敢,兩只鴉雀能斗過一只老鷹。只要見到老鷹偷村里的小雞,鄰近樹上的兩只鴉雀發(fā)現了就會趕來,“啊,勺勺勺”鳴叫著,沖過去,非常默契地一邊一只鉗住老鷹,老鷹居然不敢動,只得放下小雞逃跑,而此時樹上的烏鴉就會“哇哇哇”地評判。村人感激鴉雀,說老鷹是賊,烏鴉是清官,鴉雀是俠客。盡管事實上它們都為爭搶食物而來。
在所有鳥中,只有燕子和人格外親近。不知從何時起,燕子和人形成了一種相互信任的親情關系。燕子是家鳥。燕子是村人的女兒客。村人不養(yǎng)鳥,更無閑遛鳥,因為整個村莊的鳥都是他們的,抑或說,偌大的一個村莊都是鳥兒們的。村里的每一戶人家都是鳥的娘家??刹皇菃?每到花轎日(家鄉(xiāng)人把二月十二稱為頭花轎,二月十五稱為二花轎,二月十八稱為三花轎,一年中,這三個日子最適合婚嫁迎娶),燕子就像坐著花轎的新娘子準時來到我家,“嘰嘰嘰嘰”帶著新春的氣息,繞著廳堂鳴歡筑巢。它的叫聲細細聽來宛若童謠:“不借你的油,不借你的鹽,只借你家梁上產個卵?!睆亩率^花轎來,到七月二十七白露離開,燕子有近半年時間在我家早出晚歸,生兒育女。我吃飯,它喂食。我說話,它唧喳。它占據我家廳堂橫梁,在上面吃喝拉撒。有時我端了個碗吃得好好的,一不小心,一撮白屎拉到我頭上甚至我碗里。我火了,罵它趕它,拿起棍子要捅它的窩,母親見了就會笑著責備:燕子打老遠趕來,辛苦走啊!捅了窩,它到哪兒安身?你再捅,來世變成燕子沒有屋住!有時在氣頭上,即便捅了它的窩,它好像知道自己錯似的,又悄悄在屋梁一側搭起了家。實在拿它沒辦法,父親就會拿竹篾在燕窩下搭一個平臺,這樣既可以擋住燕屎,讓我們安心吃飯,又能讓燕子回家站在平臺上棲棲腳。燕子一家老小張著嘴唧唧喳喳叫得更歡了!
村人和鳥兒和睦相處,故村里一年四季鳥聲鳥影不絕。他們相信,如果你虐待、逮殺了一只鳥,四里八鄉(xiāng)所有的鳥都會知道。一個農人家里,如果沒有燕子做窩啁啾,這家人多半不怎么景氣,連村里小孩都不愿到他家玩耍。
村里的鳥兒是村人的兄弟姐妹,相處久了,各自的脾性皆心中了然。村人為了教育后代,編排出許多有關鳥的故事來警示后人。我印象最深的有兩個。一個是規(guī)勸兒媳孝敬婆婆的。那個用蚯蚓冒充泥鰍煮面給瞎婆婆吃的刁婦,一命歸西后變成了田間山邊常呼“苦哇”的鳥兒。而吃了蚯蚓煮面嘔吐不已的瞎婆婆,知道真相后,傷心氣絕,第二年成了村頭樹上老叫“吐哇”的小鳥……
像貓頭鷹、喜鵲、鴉雀、鶉鴣、翠鳥等猶如村里的精英或另類。他們是村莊的精魂,贛東大地的先知先覺,精神高地卓爾不群的寂寞者。村里最常見的鳥兒就是尖嘴麻雀了,從早到晚、一年四季唧唧喳喳叫個不停。它老實、本分,卻不乏農人的狡黠,村人俗稱“奸雀”。小孩在一起喜歡這樣唱它:“奸雀崽,撿擇大,二十七,才想嫁:嫁屋頂,它嫌冷;嫁樹梢,怕風搖……”它們怕孤獨、愛扎堆,常一大群一大群,此起彼伏地起飛、降落,吃谷粒、啄菜葉、扒蟲子。偷吃東西時,它們像人一樣,也有探路、留守、望風。它們多像村里比鄰而居的村民們。勞作了一年,臘月農閑的時候,他們好不容易被升到窗前竹篙上的太陽催醒,磨蹭著懶懶地爬起。扯了屋旁現成的茅草引火,“叭叭叭”引燃。吃好熱乎乎的早飯,生好熱炭爐,把飯菜捂進稻稈扎成的籠箱里,裹好舊棉絮捂嚴,中午一餐就可吃現成??障履敲炊鄷r間,他們便唧唧喳喳地圍著火爐曬著太陽,扎成一團張家長李家短地嘮嗑。
這一天,太陽繞過屋壁,紅紅地趴在每個人的臉上。霜風乖巧地藏在村后背陽的山坡里。話茬子像籠里的炭火,暗了一會兒又被誰撩起,隱隱地亮著。菜嬸說,前兩天到縣城,看見一個拉二胡賣藝的瞎子,很像多年前坐牢便消失的大蠢。那二胡拉得韌啊!你走出老遠,心還被它牢牢地牽著,怎么扯都扯不斷。菜嬸放心不下,來來去去硬丟給他十塊錢。
當年斗地主的花樣可真多:掛牌游街。戴高帽開批斗會。把兩個大拇指夾扎在一截細木棍上,用錘子往木棍上狠狠地加尖。讓號仙等幾個地主跪成一排,提一雙破鞋,照臉上“啪啪啪”一溜響過去……大蠢被抓不久,號仙在難以承受的悲苦中,吞下自己熬的中藥安靜地去了。兩天后,號仙出葬的日子,他養(yǎng)的八哥也絕食而去。
斗過號仙的后生,如今的老人們,被如煙的往事籠住,冷灰似的靜靜晾起了話題。不知誰耐不住沉默,從爐邊站起嘟噥了一句:好久沒聽到燕子叫了。
是啊,臘月一過,一晃,花轎日又該到了!
原刊責編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