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福巷16號是我的家,原本是丁玲的家。
1951年,丁玲從東總布胡同22號中國作家協(xié)會遷入多福巷。1951年夏,丁玲和陳明在頤和園云松巢居住,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羅瑞卿陪毛主席來看她,毛主席拾級而上,丁玲迎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在廊前坐下,大家邊吃西瓜邊聊天,輕松愉快,像家人團聚似的。
1952年3月,《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獲斯大林文學(xué)獎二等獎,丁玲享譽中外,多福巷投來大小作家欽慕的目光。忙里偷閑,閑庭信步,一家人在葡萄架下擺盤圍棋悠哉游哉。
七年之后,丁玲下了北大荒。丁玲搬出,我們遷人。我當時高興啊,因為我非常向往北京老胡同里京味十足的平民生活。
從呱呱落地到長大成人,我歷居名城,街巷概念一點不含糊。從禮泉縣城到古城西安,又從西安回到禮泉,數(shù)次往返,直到廿歲上蘭州,廿四歲進北京。
北京這地方,一當成城,街巷分割即沿用漢唐之制。巷是街的屋間道,街大,巷小,故稱“大街小巷”。遼代的北京,出現(xiàn)街、巷、坊、市,依然漢城、唐城的老格局。
到了元大都,城建面貌大變,南北走向的主干道稱“經(jīng)”,東西走向的主干道稱“緯”,經(jīng)緯交錯,將城區(qū)切割為五十個豆腐塊一五十塊地段、五十個坊。但是元大都的坊大小不等,與周初鎬京、漢唐西京的“坊”不大相同。坊內(nèi)有街,開通街與街的小巷,寬不過六七米者,就是胡同。發(fā)展到清代,胡同之盛,猶如滿天星斗,多如毛細血管,如棋盤,如漁網(wǎng),斐然風情,蔚然大觀。
久居漢唐京都的我,其所以向往北京胡同,非常想在北京老舊胡同的老舊四合院里好好住上一住體味體味老北京的人情世故,道理很簡單,因為這些胡同一仍故貌,胡同里的老北京大都健在,那是古代遺留給現(xiàn)代無價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活化石。
然而,家居北京半個多世紀,僅在胡同里住家?guī)讉€月,而且是革命意志高漲心無旁騖一心撲在“超英趕美”日夜兼程無暇左顧右盼的1958年“大躍進”高潮時期的幾個月,何況,兒子生下不滿半周,接母親來京,老家告急,國事家事,焦頭爛額。
這胡同就叫多福巷。多福巷位于王府大街北頭路東,人民藝術(shù)劇院以北,東西走向,東接南北走向的大豆腐巷,所謂大豆腐巷,其實是狹窄短小的走道。大豆腐巷以北的出口即東四西大街,東行幾步,就是東四;大豆腐巷南出口是報房胡同,往東出口,便是東四南大街,北行幾步,也到東四。我家住多福巷緊西頭路北,西行幾步就是王府大街,朝南,過報房胡同口、大小鵓鴿胡同口、再過人民藝術(shù)劇院,就是我的工作地——《文藝報》編輯部——王府大街64號——聲名遠播的中國文聯(lián)大樓。文聯(lián)大樓的南側(cè),就是當年過燈節(jié)時熱鬧非凡的燈市口大街,燈市口西街的豐富胡同,是人民藝術(shù)家老舍的宅院。
院里住了三家,詩人鄒獲帆住正房,外委會的楊子敏住廂房,翻譯家李文俊、張佩芬住西耳房,我跟母親、劉菌帶孩子住南房(“倒座”),院門開在東南角,是典型的中國四合院。東城胡同,多富商巨賈,這個宅子怕也是殷實的人家。 庭前有兩樹海棠、一架葡萄,還是1951年剛搬來時公務(wù)員夏更起栽的,七年了。夏更起系作協(xié)所派,但丁玲不要作協(xié)開工資,她自己也放棄領(lǐng)工資。
海棠花由粉紅而粉色而白色,花期綿長,燦若織錦,風來搖曳,婀娜多姿。開花時節(jié),文友咸集,笑語歡聲,主人忙待客,滔滔不絕,滿院子春的氣息。……而此刻,冷冷清清,地上布滿了主人沉重的足跡。
不由自主地,我想起1956年剛到作協(xié)《文藝報》的時候,丁玲正為審于一案上告中央,中國作協(xié)負責甄審。年底,評論組組長楊志一帶我到頤和園云松巢探望丁玲(副主編侯金鏡后來對我說,楊志一和我是《文藝報》黨支部臨時委派的,作協(xié)黨組讓每個支部都要派人看望丁玲)。丁玲平臥在躺椅上養(yǎng)神,聽說《文藝報》來人了,不屑一顧,扭過頭去,一言不發(fā),問她什么,她不吭聲,傲氣十足,我大為驚詫,戳在一邊發(fā)愣。過后不久,作家協(xié)會召開審干總結(jié)大會,劉白羽剛剛講完,陳企霞跟著跳上講臺,疾言厲色地大吼:“一定要說有多少收獲的話,那么,一座宮殿饒毀之后,還能收獲一堆木炭吧!”有人跳上講臺駁斥陳企霞,陳企霞又吼了一嗓子:“補充一句:還是一小堆木炭!”
多福巷又是一番熱鬧,院子里熙熙攘攘。誰承想,局勢突然惡化。
中國作協(xié)黨組從1957年6月6日開始,連續(xù)召開24次擴大會議對“丁陳反黨集團”進行揭發(fā)和批判。
多福巷禽大會會場三五百米之遙,過三兩個胡同口再過酋都劇場即到。丁玲步行,陳明陪伴。大廈將傾,丁玲、陳明比肩相扶,至死不渝,24次踏進王府大街64號文聯(lián)大樓,接受本黨末日的審判,不管人們投來多么鄙夷的目光。
場面非常激烈,一片打倒聲,百多人齊聲發(fā)出怒吼:“丁玲站起來!”我們一些團員也被擴大到會場、覺得文人斗起來也很殘酷,像是要吃掉丁玲似的。開除丁玲時,黨員都舉手,丁玲自己也把手舉了起來。她哭了,哭得非常傷心,有身邊陳明的鎮(zhèn)定,她艱難地蜒著,沒有癱軟。
我住進多福巷后,聽鄰居說多福巷多么多么有福,胡同口上住進個大名鼎鼎的女作家,賓客如云,門庭若市,連外國人都找上門來,可到后來,再也沒有看見有人敲她家的大門,再也沒有見門口有小轎車停放,一大早的,就看見他們兩口子出門,形影不離,腦袋耷拉著,一臉的晦氣。
鄧穎超和康克清怎么說情也沒用,丁玲終于被開除黨籍,而且戴上右派的帽子。丁玲回到多福巷,對兒子說:“祖林!我的問題又有了大的反復(fù)。這些天,天天開會斗爭我。你是共產(chǎn)黨員,應(yīng)該相信黨,同黨站在一起,應(yīng)該認識到媽媽是在反黨?!?/p>
人生如夢,轉(zhuǎn)瞬就是1958年,《文藝報》刊出《再批判》特輯,平地一聲雷:“丁玲在南京寫過自首書,向蔣介石出賣了無產(chǎn)階級和共產(chǎn)黨。她隱瞞起來,騙得了黨的信任”;“1957年,《人民日報》重新發(fā)表了丁玲的《三八節(jié)有感》。其他文章沒有重載?!嫖墓残蕾p,疑義相與析’,許多人想讀這一批‘奇文’。我們把這些東西搜集起來全部重讀一遍,果然有些奇處。奇就奇在以革命者的姿態(tài)寫反革命的文章?!倍×岵碌贸鲞@是誰的手筆,不然,誰會有當年那樣的慈悲和當今這樣的威嚴?他永遠代表真理,她只有順從。
春天到了,東西運走了,整個院子空了,庭前的海棠開了,繁花依舊,丁玲坐在葡萄架下陷入沉思。
剛剛越冬的葡萄藤,沒有一星半點的嫩枝綠葉,形容枯犒。
丁玲前腳搬出,我們后腳遷入,屋里院內(nèi),依稀可見丁玲的身影。葡萄的枝葉依然枯萎,葡萄架下保存著痛苦的記憶,記憶折磨著氣盛一時的“文小姐”、“武將軍”。1936年,她32歲,保安的大窯洞里眾星捧月,看稀罕兒,感喟有加,熱情過分,又是宴請又贈詩;47歲時,1951年夏,也是在頤和園的云松巢,大駕屈尊,喜相逢,受寵若驚,手挽著手,熱淚欲零還住……從打天下到坐天下,以至于落筆驚風雨,“以革命的姿態(tài)寫反革命的文章”,香花變毒草。
“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薄袄w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倍×嵩賾洰斈辏骸把影矖棃@里的黃昏,一鉤新月,夏夜的風送來棗花的余香,那樣的散步。那樣的笑語,那樣雍容大方,那樣溫和典雅的儀態(tài),給我留下了最美好的記憶?!?/p>
那年6月,54歲的丁玲舉家放逐,戴罪邊陲。多福巷是命運的拐點。揮手自茲去,再不回頭。
文聯(lián)大樓對面的黃圖崗,有作協(xié)的幾戶人家,此外,上班最近的就數(shù)我了,遛個彎兒就到,但是,我上班必須騎自行車,而且得早早出發(fā)。
大煉鋼鐵!基干民兵操練!東城、西城滿天飛,柴、米、油、鹽、醬、醋、茶、老的、小的……國家國家,保國還得顧家,“公而忘私”,又像沒有這個家。
我們作協(xié),土法煉鋼,“小土群”的爐子設(shè)在貢院西街1號原《文藝學(xué)習》院內(nèi)。爐火熊熊,照亮漆黑漆黑的夜。人們疲勞又興奮,將捐獻和搜的“廢”鐵投入革命的熔爐,頓感勞動之豪邁。直立兩旁的張?zhí)煲怼⒐〈?、李季大睜兩眼,神情異常激動。我負責產(chǎn)品送樣檢驗,半個北京城來回奔跑,可想而知,含碳量多么超標!不過,心里裝著1958年鋼產(chǎn)量1070萬噸和15年左右“超英趕美”的大目標,革命加拼命,日復(fù)一日,早出晚歸,心甘情愿。
早出晚歸,一天累個賊死,一門心思為煉鋼,看胡同的一切都那么平常一般。其實,哪有工夫仔細端詳胡同里的一切!
時過不久,新修華僑大廈,巷口上16號院連根鏟除,我們幾家又都搬了出去。
明清以降,世事多變,街名、胡同隨之更名者應(yīng)是常事。且不說王寡婦斜街改名王廣福斜街,啞巴胡同改名雅寶胡同,猴尾巴胡同改名侯位胡同,糞杖胡同改名奮章胡同,人們不覺得可笑,就是“文革”時期豆角胡同改名“紅到底胡同”,南下洼子胡同改名“學(xué)毛著胡同”,大家也見怪不怪,像是應(yīng)時小菜,嘗個新鮮。多福巷毗鄰大豆腐巷,“多?!闭?,豆腐也,心想,應(yīng)是“小豆腐巷”更名無疑??墒清e了。今年3月,我特意走訪胡同的街坊,從西走到東,從多福巷走到大豆腐巷,都說沒聽說過多福巷改過名。有位老年婦女,好記性,口齒伶俐,從她記事起,這條胡同就叫多福巷,打日本鬼子那陣兒也叫這個名字。她說,多福巷靠北這一排住的全是日本人,并指認說,你們住過的這座四合院,當年住的也是日本人,日本投降以后,他們騰出房子,離開北京,我家老祖宗才搬了進來,我家門牌13號,丁玲那會兒是16號。丁玲在的時候,熱鬧著了,洋人出出進進,一反右,兩口子的臉耷拉了下來,一身的霉氣,大躍進,倆人不見了,“然后你們搬進來了吧?面生啊!噢對了,蓋大樓又把你們轟走了?”
3年后的1961年冬,侯金鏡帶我到頤和園閱讀全年的長、中篇小說,走進云松巢,迎接我們的是夏更起。前面說過,夏更起,作協(xié)的老熟人,丁玲的公務(wù)員,從1951年起,相伴丁玲一家整7年,丁玲遇難,終被調(diào)離,到這里做管理員。我告訴他,全家離散后,你親手栽培的海棠開花少了,一架枝葉繁茂的葡萄奄奄一息。
夏更起山東人,做得一手好魯菜,頓頓像過年。困難時期,大家餓暈了。他悄悄告訴我說:幾天下來,你的浮腫就會消去。
丁玲淪落北大荒,12個嚴寒酷暑,自食其力,依然不領(lǐng)國家的工資。我的一對兒女(閻力和閻荷),卻進了北小街中國作協(xié)幼兒園,在丁玲用她所得的全部斯大林文學(xué)獎金捐贈的這所幼兒園里渡過幸福的童年。
丁玲把一切獻給黨,壞事都是撒旦們干的,自己忍辱負重,甘當苦行僧。
198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40周年,丁玲回延安,陳明照例和她肩并著肩,詩人曹谷溪陪同參觀楊家?guī)X。快到中央大禮堂時,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座談會結(jié)束時的合影。丁玲指了指相隔毛主席只有三個人的她自己,眼前一亮(豐潤的兩頰,大大的眼睛,很年輕);然后,指了指照片上中心地位的毛主席,停頓了一下。丁玲離開延安的第二天,我和周明不期而遇地,也站在這幀大照片的面前,曹詩人介紹說,丁玲指了指毛主席,稍許停頓,然后輕聲沉吟著:“后來——變了!”
華僑大廈東南角的旁邊,現(xiàn)代文明的底下,永鎮(zhèn)著的,就是丁玲和我們兩代人的故舊老家。
時代變了,舊夢難圓。老舍先生說:“那里的人、事、風景、味道和賣酸梅湯、杏仁茶的吆喝的聲音,我全熟悉?!庇谖?,全不熟悉。院內(nèi)幾家什么擺設(shè)?小巷深處賣豆腐?一概不知,只記得疼愛男孩的張佩芬緊抱住半歲的閻力不放,在海棠樹下照了張相;只記得胡同口上冰糖葫蘆五分錢一小串,但是沒有聽見“哎嗨,冰糖葫蘆嘞,哎嘔!”的叫賣聲;只記得大柿子最貴一毛一斤;只記得鮮花掩映的四合院里刻錄下丁玲一生的榮辱:傲然的笑聲和絕路的哭泣。
迄今50年矣!路過多福巷,耳邊總響起《茶館》里王利發(fā)掌柜指天捶胸的呼喊聲:“我得罪了誰?誰?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單不許我吃窩窩頭,誰出的主意?”
嗚呼,拆的拆了,死的死了,歷史翻過沉重的一頁。殷鑒不遠,悲劇難再,別了,多福巷1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