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之間,相互感應(yīng)時有發(fā)生,他在那邊有事,你這邊有知,內(nèi)心與身體或許會起些神秘的感覺和變化,或不安,或焦慮。下半晌,我心里就像長了草,難以安靜,總覺有事,可又不知事出何方。
向晚,我提前下班,走出機關(guān)大院,剛拐到經(jīng)五路,就看到了我的大哥。兄弟多日不見,見了理應(yīng)高興,不知何故,我卻高興不起來,只覺得心里沉。我心里怨他,來城里也不穿戴齊整些,還是舊衣爛衫,像個收廢品的人。他是到鄭州來看我的,機關(guān)看大門的人,看他土,不讓他進,大哥只好蹲在大門外,等我下班。
看上去大哥又老了些,一臉的風(fēng)霜,一身的泥土氣。他蹲在一棵樹根處抽著旱煙,身邊放一蛇皮袋,鼓鼓囊囊的,裝著一些土產(chǎn)品。這種蛇皮袋原是用來裝化肥的,化肥用過之后,農(nóng)民們便廢物利用,拿它來裝雜物。你可以在汽車站,低等旅店,路邊餐館,,常常看到那些進城打工的農(nóng)民,大都是帶著這種袋子,他們或是抱在懷里,或是扛在肩上,穿行在街頭鬧市。成為20世紀(jì)末21世紀(jì)初,中國獨有的風(fēng)景線,農(nóng)民特殊的標(biāo)志,城市人一看到蛇皮袋,腦子里就會蹦出兩個字:農(nóng)民。
大哥看到我,從地上起來,不自然地笑笑,在樹干上磕了幾下煙灰。我說:“走吧,回家去!”說著,就去扛放在地上的蛇皮袋,他趕緊擺擺手說:“還是我扛吧,別把你的衣服弄臟了?!蔽以谇斑呑?,他在后邊跟,像個小學(xué)生,膽怯而畏縮。而我走路的樣子、神情、氣勢都要比他優(yōu)越得多,像是居高臨下,我也不知何來這種優(yōu)越感,這不是我想要的,然而,它就在那兒,它存在著,無法擺脫。一路無話,到了家。
大哥是坐的早班車,晌午12點就到了。他在汽車南站下車后,硬是用兩腳走到我們單位。汽車南站到我們單位,一個城東,一個城西,遠著哩,他邊問邊走,用了整整四小時。我不以為然,用埋怨的口氣說:“打個的不就幾塊錢嗎,下次來,不要這樣了!”大哥說:“幾塊錢?你以為農(nóng)村掙幾塊錢容易啊!今年夏季干旱,收成不好,秋季又澇,河邊的莊稼全淹了,哪像你們坐機關(guān),旱澇保收?!边@些話我不愛聽,本想再說他幾句,想一想,忍了,他來的少,不要惹他不高興。
兄弟間的長相是相似的,我老婆說,我的臉很像我大哥的臉,假如我換上大哥的衣服,蹲在他現(xiàn)在蹲的地方,也許并無差別,門衛(wèi)也不會讓我進門。大哥就是我的影子,我從大哥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每有比照,內(nèi)心僅存的雄心就會消失,徹骨地悲涼,什么燈紅酒綠,絲弦淺唱,卻原來皆是虛幻華表。我本一介草莽,生命的原委,竟由這骯臟的蛇皮袋織成。農(nóng)事之難辛,生活之?dāng)D壓,使大哥的背駝了,眼睛微鼓,上眼皮向下耷拉,似是睡意,多有茫然。大哥如是當(dāng)今鄉(xiāng)村的歷史和縮影,他就是一部鄉(xiāng)村之書,那字篇皆是蘸著辛酸寫成,從他的臉上身上,我就看到了柴門秋風(fēng),割麥炸豆,春播秋收,又有煙熏火燎的土墻和鍋臺邊的黑。每每想起他,都會把我從華堂明坐,闊論高談,拉回到澗河邊的一塊頑石,拉回到化肥漲價和宅基地糾紛諸細節(jié)中。多少年來,我曾在紅男綠女,官場縫隙、文壇內(nèi)外穿梭,誤認(rèn)為就是一個人物,現(xiàn)在才看清自己是個什么東西。我曾見過那么多的農(nóng)家子弟,或底層草根,在城里稍有地位,就全然忘了過去,常有大言豪語,勢利霸戾,對鄉(xiāng)民弱殘,多有鄙視,此類人屬淺薄之徒耳,實不如我大哥一類人活得真實明亮。
我的父母雙亡,二哥也于前年在鞏義病歿,世間親人漸疏,朋友無多,老家僅剩下大哥這么一位至親。他沒有讀過書,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不是沒有讀書的機會,而是全讓給了我與二哥,世間的好事,他皆不爭,全讓了,如是兩棵草,他寧可低一些,讓露水落在兄弟們身上。我見過世間多少爭斗,竟發(fā)生在親人間,讓人欷獻不已。我很是疑慮不解,世間難道還有比親情更重要的嗎?一個對親人都要施壞用毒的人,必是惡人。而我們兄弟,則是相幫相讓,抱團取暖。我有今天,也多是因了大哥,但大哥從不說起,而是以我為榮。他說,有了新朝這個兄弟,我活著就光彩。在我們那里,農(nóng)民是瞧不上農(nóng)民的,形容小孩沒有出息的話就是:一輩子打坷垃的命。凡能出去的人,凡能在城里工作的人,皆被高看。大哥以我為榮,就是因了我在城里工作。他并不知道我在城里做什么,我也懶得跟他說,對于他來說,只要在城里,就夠了。
大哥認(rèn)為我到了城里,就長了本事,就可以辦些事了。
凡在城里工作的人,都會遇到家鄉(xiāng)的人來找你辦事。鄰里糾紛,孩子考學(xué),就業(yè)打工,看病就醫(yī),種種,當(dāng)今社會,凡百事皆要求人,全不信了那些規(guī)章律條。人若總是忙著為人辦事,說人求情,上下打點,請客吃飯,人就累了,學(xué)業(yè)就荒了。我有些朋友,常被這種事弄得昏了頭,辦了一宗,又有一宗,永無盡頭。越是底層,越是農(nóng)村,事越難辦,他們難啊,針尖大的事,要跑斷腿,明明該辦的事,就是有入卡,上頭若有人打一招呼,事就順了,就好辦了。我認(rèn)識一位將軍,官可謂大,他亦出身于南陽農(nóng)村,照樣被此種事纏得昏了頭,找他辦事的鄉(xiāng)里人,竟踢破了門檻,排成了隊。將軍官雖大,卻不是現(xiàn)管,還要找地方協(xié)調(diào),找得多了,地方也煩,他自己也煩。況我輩小人物,辦事就更難矣。而人情世故,親朋好友,有時也難推諉,若是硬著頭皮接下,你的心境就壞了。
大哥,無事不來,要來必有事。久不見他,我會想他,但又怕他來找我,怕他說事。我心想,大哥這次來,不知又要給我布置什么新的任務(wù)。
大哥坐在靠近門口的沙發(fā)上,燈很亮,墻很自,地很光,電視機里的人也是個個光彩。勞累了一天的他,顯得疲憊、黑瘦、畏縮,與這個漂亮的廳,形成鮮明的對比,是那樣的不協(xié)調(diào)。我媳婦忙著在廚房里做飯,偶爾出來,也很少與大哥說話,只是常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腳上,這雙腳,一個熱天都沒有穿襪子了,黑黢黢的。大哥像意識到了什么,不自覺地把他的腳往沙發(fā)里縮。媳婦小聲對我說:“明天上街給大哥買幾雙襪子帶回去吧?!蔽艺f:“他習(xí)慣了,有襪子他也不穿的,穿著襪子到田里勞動,不方便?!?/p>
大哥此次找我,一定有事,我就等著他說哩,可他就是不說,幾次欲言又止。我有些急,放不下,我知道他有顧慮,因每次他來找我辦事,我都表現(xiàn)得不怎么高興,他知道我這個弟弟不愿意管閑事。飯后,媳婦出去散步,大哥才對我說:“我一直沒有對你說,年根起,鄉(xiāng)里的王鄉(xiāng)長專程到咱家看我,我心里明白,那不是看我,是沖著你的,我算老幾,一個農(nóng)民,人家一個大鄉(xiāng)長能去看我。這事,你哥心里美,臉上有光彩啊?!贝蟾缭掍h一轉(zhuǎn)又道:“有件事你得給辦辦!”
我冷冷地問:“啥事?”
大哥說:“你別不耐煩,這事說起來也不大,你能辦。最近,咱村調(diào)整責(zé)任田,干部們圖省事,怕得罪人,就抓紙蛋,抓著啥是啥。你知道海五家吧,海五年前得心病死了,撂下孤兒寡母的,家里沒有勞力,可偏偏抓著了最遠的那塊地。她娘們沒有牛,沒有手扶,又沒有氣力,那地可怎么種啊。海五媳婦哭著找村干部,村干部說,他們管不了,這是鄉(xiāng)長定的,要找鄉(xiāng)長。這不,就想到你了,你和鄉(xiāng)長是朋友,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海五媳婦哭著找我,要我來找你,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你給鄉(xiāng)長打個電話,說說,給她家的地調(diào)調(diào)?!蔽掖驍嗔舜蟾绲脑挼溃骸案?,你凈給我找麻煩,你想想,這事我能管得了嗎,你以為你弟弟有多大本事哩!鄉(xiāng)里有鄉(xiāng)規(guī),有政策,有人家的道理,若是都要求去調(diào)地,那不亂了套?!?/p>
大哥不語。
我又說:“你回去就對海五家說,沒有見著我,我出差了。你累了一天,早點睡吧。在城里多玩幾天,出去逛逛,看看,別急著回去?!?/p>
大哥木然地坐在沙發(fā)的一角,低頭抽他的旱煙,滿是心事。他的身體縮成一團,一會兒,就睡著了,均勻地打著呼嚕,我給他蓋上了被子。大哥睡著的樣子,更老,更滄桑,似有百樣的痛苦,我忽地感到他可憐,無助,就有了淚。我17歲離家,17歲以前,大哥就是我的山,我總是跟在他的后邊,小尾巴似的,他時時護著我,不讓我受委屈。我離家后,回去的越來越少,母親在時,我還?;?,母親去世后,好幾年也不回一趟。大哥每逢年關(guān),總要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回去過年,我卻沒有,這讓他失望,難過。是不是母親不在了,兄弟們的心就散了?是不是分離得久了,中間就有了隔閡?不!不是的,可那又是什么呢?我思忖著,自己是否做得有些過分,不該對大哥有那樣的嚴(yán)詞拒絕,大哥在村子里以我為榮,我卻傷了他的心。
次日,大哥執(zhí)意要回,說家里喂著牲口,離不開人,并囑我今年過年一定得回去,不能把家忘了,家里再窮,也是家呀,再也沒提海五家的事。大哥走后,我還是給王鄉(xiāng)長通了電話,給他說了海五家的事,請他一定給予關(guān)照,我對他說,這就是我自己的事,比我自己的事還重要。并討好他說,下次來鄭州,請他喝酒。
雷電之夜
在南陽盆地,漫漫村野,時聞有人被雷電劈死。
我們那里稱電擊為“雷劈”,雷劈這個詞比電擊來得有力,更直接,也含有貶義。倘有人被雷劈,就有人斥之道:此人定是有惡。倘若他是現(xiàn)世好人,無有瑕疵,又道:那是他前世的孽債。
被雷劈之人,是要下地獄的。家人不能哭之,鄰人不能悲之,若哭若悲,你就是同情有罪之人,也是有罪的。且尸身不能人祖墳,子女不能披麻戴孝,悄悄地尋個不顯眼的地方草草埋掉了事。死人雖死,活著的家人,卻仍要承受壓力,在別人面前要就矮了下去,人多的地方莫去,因你身上有晦氣,不吉利。
我的故里,雷多,是個雷窩。雷打起來,比別的地方狠,有力,嚇人,震耳欲聾。盛夏,一般在傍晚,或夜間,先是悶熱,后是風(fēng),天空水碗似的陰,雷就來了。在村頭屋頂上方,你會看到閃電,在云層里快速地劃過,如象形附號,或孩子們寫得潦草的字。閃電后,雷就來了,憤怒而威嚴(yán),聲震寰宇,驚天動地。若是先閃電,后響雷,倒也不怕,雷離我們尚遠,因光速比聲速快。若是亮光與雷聲同時炸響,就有危險,說明雷在近處。雷們喜歡扎堆,有時一個晚上的雷,都很遠,總有閃電頻頻耀眼,遠遠炸響;有時,雷就近,只在身邊,滿村里跑,一會兒村東,一會兒村西,最遠只是跑到南坡的地里,撒一下野,又很快折回。這當(dāng)是最可怕的。近雷響時,疹人,聲音大得讓人站立不穩(wěn),似天崩地裂,帶有金屬質(zhì),具有摧毀性,爆發(fā)力,整個世界似要傾倒,要粉碎。近雷一般沒有序曲,短促而迅疾,像一刀劈下般干脆,且聽得咔嚓一聲響,天地就碎了,大雨旋即傾盆而下。若是夜晚,雷電響時,村里便沒了燈火,家家不敢點燈,人皆沉默,就連雞狗豬貓們,也屏聲靜氣,低眉縮身,靜臥于暗處。
不管遠雷或近雷,人們總能從中聽出些信息來:某個雷是否針對某個人的,他可是個惡人呀!某個雷是否針對自己的,它緣何總在自己的房頂上滾來滾去,是在尋找我自己嗎?此時,村里人多有不安,皆在反思,有無施惡,是否做了虧心事。有的人,從最近的事查起,一直查到很多年前,直到又一個炸雷響起。
平時,諸位神祗皆藏于暗處,從不露面,只有在這雷雨之夜,它們才肯走出來,帶著閃電和雷,在村子里四處地轉(zhuǎn),查看,尋找,算總賬,誰做了壞事,它就知曉。這次沒有劈你,是敲敲警鐘,若再行惡,難逃明朝。雷公乃懲惡揚善者,它那里寫著一本賬,專記著惡人的名字。這種古老的習(xí)俗,代代相傳,即使有現(xiàn)代科學(xué)的普及,人們搞清了雷電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舊有的觀念卻難以改變。因為它已經(jīng)溶人到人們的血肉里,難以改變。
又是一個雷雨夜,我家正吃晚飯,雷就來了,風(fēng)雨呼呼有聲,雷電時遠時近。大哥迅速地吹滅了燈,全家摸著黑吃飯,誰也不說話。那一夜的雷響得特別,聲聲在頭頂上炸響。一道閃電,我清楚地看到大哥的一雙泥腳,他干了一天的活,回家后,顧不上洗就吃飯了,腳上的泥已干,正一塊一塊地往下掉。雷響時,院里的豬,籠子里的雞,登時停住了叫聲,狗也躲在我的身邊,支著耳朵不出聲,池塘里整夜鳴叫的青蛙,現(xiàn)在也悄無聲息。萬物靜默,樹,房屋,洗衣石,在雷電前也謙卑起來。雷電統(tǒng)治著這里的一切,若白色恐怖,每一人,每一物,皆是懷疑的對象,像是有什么案情要發(fā)生。我媽說:“今晚要出事了,你聽聽這雷,響得格外!”她的話音剛落,一個炸雷在我家院子里炸響,震得耳朵嗡嗡地響,我一哆嗦,飯碗便從手里震飛,全家人見狀,面面相覷,皆有驚恐狀。須臾,又一炸雷響起,卻見院中棗樹上火光四濺,似聞到一股焦煳氣味。在閃電照耀下,這才看清楚棗樹的樹頭,被雷劈去了一半。我不明白,雷為什么要劈這棗樹,讓我感到惋惜與可怕。雨還在下,棗樹被劈開的地方露出了新鮮的白茬子,細小的葉子濕漉漉的,像是在哭,整個棗樹在風(fēng)雨中微微顫抖,像是疼痛,恐懼。落在地上的枝葉躺在泥水里已不再掙扎。這棵棗樹十幾年了,它一直都在這里,它做過什么壞事嗎?雷電劈它何為?
下半夜時,風(fēng)停雨住,云散天開,皓月當(dāng)空。池塘里的青蛙又開始了鳴叫,豬又在院子里哼哼唧唧。忽然有人來傳,村里有人被雷劈了。母親一愣,嘆了口氣,似在她的預(yù)料之中。母親不讓我出家門,我只好睡了,夜里做起了噩夢。次日得知,被雷劈的人是村南頭的羅中才,讓我驚訝不已。羅中才,四十多歲,還沒有娶媳婦,光棍一條,母親早亡,家中與老父相依為命。父子倆住二間瓦房,坐東朝西,靠近門口有一鍋灶,煙囪是從墻肚子里鉆出去的,把外邊的磚墻熏黑了一大片。村里的群童皆跟羅中才熟,因為他喜歡逗我們玩,常在一起瘋。盛夏,我們一群孩子在河里玩水,他會悄悄地從水底潛過來,拉著我們某個人的腳往深水處拽,嚇得我們亂叫,還以為是遇上了水鬼。他總是光著膀子,不穿上衣,上身被曬得黑紫,他從不穿鞋,因為沒有女人給他做。農(nóng)村的孩子,整個夏天,都是光著屁股,我們最怕的是在冷不防時,羅中才忽然伸出大腳丫子,夾著你的雞雞,疼得亂叫。我們只要見了他,扭頭就跑,有時卻又喜歡跟他玩。
太陽很曬,我們幾個孩子擠到羅中才的家門口,卻不敢進去,只是在外邊向內(nèi)看。他家房子屋脊,被雷電掀掉了一半,從屋脊到西邊的窗子,留下一道焦黑的印子,像巨獸的手印,雷就是從那里,跑進羅中才屋中去的。羅中才躺在外屋的墻根處,地上鋪了一席子,他就像是平時睡著了一樣,躺在那里。在他的腿襠處,是一片的黑,短褲被撕去少許,據(jù)說那就是被雷劈的地方。村里多事的人議論道:“雷為什么要劈他的腿襠處,因為那里有問題,他肯定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p>
埋葬羅中才時,村里人都不愿意去幫忙,嫌晦氣。只有他的老父親和一個遠親侄子,在村外很遠的坡地,草草地挖了一個坑,把人埋了。沒有人哭,沒有人悲傷,沒有人為他燒些紙錢。他是用席子卷著埋的,連棺材都沒用。被雷劈的人,被埋葬后,是不能起墳頭的,所以,村里很少有人知道他被埋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