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曾經(jīng)長期脫離祖國的懷抱,但中華文明的一脈心香卻不絕如縷地氤氳在這方曾被視為“化外之域”的濱海小城。四百年來,不少歷史文化名人或寓居澳門,或踏足澳門,或在作品中提到澳門,如澳門人熟知的明代劇作家湯顯祖,明末清初詩人兼畫家吳歷,清末思想家鄭觀應(yīng)。吳歷的詩集《三巴集》、鄭觀應(yīng)政論巨著《盛世危言》中的部分篇章?lián)甲C都是在居澳期間所作。湯顯祖的《香岙逢賈胡》等詠澳律絕,以及在名著《牡丹亭》“悵眺”、“謁遇”二出中描述柳夢梅于香山岙的多寶寺見到番回、海商與通事等情事,也頗能體現(xiàn)澳門附近一帶的風情。
此外,還有一些也曾與澳門結(jié)緣、卻較少為人所注意的歷史文化名人,如現(xiàn)代文史名家許地山、錢鐘書等。許地山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旅印途中曾繞道澳門,并在他的《旅印家書》中三次提到澳門。錢鐘書的名著《圍城》也包含著澳門元素,這部小說中的重要配角鮑小姐就是一個很有特色的澳門土生葡人。
也正是因為明季以還中外名士的點染、沾溉,一部澳門文學(xué)史才格外顯出其熠熠光華。
杭州大學(xué)徐朔方教授在《湯顯祖年譜》修訂本“萬歷十九年”條下說:“十一月初七日,自廣州舟行至南海?!?jīng)香山、澳門、恩平到陽江,由陽江乘海船直抵潿洲島看珠池,然后折回徐聞?!毙焓夏藴@祖研究權(quán)威,他對湯顯祖澳門之行的論定,自然會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廣州出版的《港澳大百科全書》中列有“湯顯祖與澳門”專條,其內(nèi)容便全襲徐氏之說。但在關(guān)于湯顯祖與澳門之緣的眾多論述中,也能偶聞質(zhì)疑的“雜音”,如江弱水先生的《湯顯祖“澳門之行”獻疑》。
王國維曾感嘆說,“知其可信而不能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悶?!睂ξ覀儼拈T人來說,湯顯祖與澳門有緣,自然是可愛的。可是,可愛者未必可信,也的確讓人煩悶。細究江文,諸如湯顯祖舟行海上無暇登澳、湯顯祖既有澳門行則必詩興大發(fā)詩作甚伙之論,尚屬揣測,并不足以動搖徐朔方、李毅剛的論斷。真正具有殺傷力的一條是“香山岙”并非專指澳門。江氏引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三十“香山岙”一條云:“丁未年,廣東番禺舉人盧廷龍請盡逐香山岙夷,仍歸濠鏡故地?!苯线€相當細心地發(fā)現(xiàn)了徐朔方本人關(guān)于“香山岙”的一個說法,“然則‘香山岙’又可泛指澳門附近一帶?!奔热弧跋闵结辈⒎前拈T的專稱,還可泛指“澳門附近一帶”,那么,湯顯祖是否來過澳門,就真是一個大疑問了。
不過,湯顯祖的澳門之行雖然也許真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但他曾在受貶南下的途中游歷澳門附近一帶,則是確鑿的史實。從他的詩歌與劇作中可見,當時澳門的那種華洋雜處、中外通商、處處異國情調(diào)、時聞??推嬲劦淖杂筛埏L情,他也確實領(lǐng)略到了,如“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云檣。”(《香岙逢賈胡》),“時時番鬼笑,色色海人眠?!?《南海江》),“占城十日過交欄,十二帆飛看溜還?!薄盎嫘U姬十五強,薔薇露水拂朝妝。”(《聽香山譯者》)對于長期浸淫于安土重遷的農(nóng)業(yè)文明與繁文縟節(jié)的官僚體制的湯顯祖來說,這一次南下之旅,雖有楚臣去境之痛,卻是靈魂解放之旅。海洋文明所帶給他的新奇感受,異族文化所帶給他的新鮮刺激,極大地激發(fā)了他的靈感與才情。《牡丹事》里柳夢梅的香山岙多寶寺之行,便無疑是自由港的獨特風情所賜予他的神來之筆。
未臨其地,已得其神,這就夠了。至于他是否真的到過澳門,至少在審美感悟這一點上,已經(jīng)不重要了。
1933年,散文名作《落花生》的作者許地山自費赴印研究宗教和梵文,回國前順訪了葡萄牙殖民地戈亞(或譯“果阿”)、先父的埋骨之地棉蘭。在這次旅途中,許地山給他的妻子寫了26封家書,這些在家長里短中見深情的書信后來裒集為《旅印家書》。相較于魯迅、許廣平的《兩地書》,許地山的家書要平易清淺些,但也是相當可貴的史料,其中記錄了他的旅印見聞、生活瑣事、治學(xué)心路,也記錄了他和澳門的因緣。
在第一、第七和第十一封旅印家書中,許地山先后三次提到澳門。從第一封家書中可以看到,許地山是在第二次西游取經(jīng)的途中經(jīng)過澳門,并應(yīng)李姓學(xué)生之邀,在澳門逗留了數(shù)日:“那天從藍沙丹尼出發(fā),和你告別后,看船已出港,便即搭船前往澳門?!拈T地方很有趣味,很像南歐洲城市,商業(yè)不盛,政府依賭為生。”這封家書寫于1933年2月3日。當時許地山已由澳門返廣州,并準備從廣州去香港搭英國郵船前往印度。
在上世紀30年代的澳門,可以看到沿街叫賣的豬腸粉檔,露天制作炮餅的大辮子女工,可以看到門前掛滿鋪票、白鴿票的賭公司,葡式風格的市政廳、教堂,也可以看到“西裝朋友”與“長袍遺老”的怡然共處,確是一個“很有趣味”的地方,也確能體會到“南歐洲城市”那種小巧、熱絡(luò)、點染著Baroque色彩的風情。
1864年,澳葡政府開始公開招商開賭,向賭場征收稅款。當許地山踏足澳門之際,澳葡政府已有將近七十年的征收賭稅的歷史,距豪興公司奪下賭業(yè)專營權(quán)也恰好過了三年。想必許地山在當時澳門的目之所接,耳之所聞,多能體會到賭客的“豪興”、賭場的隆興,所以才會形成“商業(yè)不盛,政府依賭為生”的印象。
許地山在旅印家書中第三次提到澳門時,已身在印度普那的一所大學(xué)研習。他在信中說:“此地一切均已就緒,不過時間太短,恐怕學(xué)不著多少?!娜フ掌渲?,一張是我的臥室,墻上掛著你的像,后面是我買的一個美女(畫)?!忠粡埵窃诎拈T賈梅士紀念碑底下照的。賈梅士(Carnoens)是葡萄牙的最大詩人,明末到澳門來,在白鴿巢寫他最偉大的The Lusiad。此詩為葡國最美的作品,所以歐洲名人,每到此瞻拜他的遺跡,石壁上刻了許多名人的題記。”
以會通東西方宗教哲學(xué)為學(xué)術(shù)志向的許地山一向?qū)ξ鲗W(xué)東漸有濃厚興趣,他在旅印的途中特意繞道澳門,恐怕也是因為澳門在中西交流史上的特殊地位。從他在家信中僅提到白鴿巢賈梅士紀念碑這唯一一處澳門景點,就足可看出澳門能夠觸動他心弦的所在。
賈梅士是葡萄牙名詩人,其地位相當于意大利的但丁,英國的莎士比亞,中國的李白。他的名作《葡國魂》(英譯為The Lusiad),歷時三十年完成,于1572年出版,是葡萄牙文學(xué)史上最重要的作品。這首史詩以荷馬式的史實與浪漫想象交融的詩風寫成,再現(xiàn)了葡萄牙帝國興起的歷程,其之于葡萄牙,正如同弗吉爾的《埃涅阿斯紀》之于羅馬帝國。
說來慚愧,來澳多年,我從未去過白鴿巢公園。從資料上看到,白鴿巢公園僅有葡人馬葵于1866年所鑄的賈梅士銅像,并無許地山所謂賈梅士紀念碑。也許許地山的那張照片是在賈梅士銅像前照的吧。
和許地山一樣,錢鐘書也對西學(xué)東漸及中西文化會通有濃厚興趣,他之所以會關(guān)注到澳門,恐怕也是因為澳門在中西文化交流上所扮演的橋梁作用。錢鐘書在《圍城》里所塑造的澳門女人鮑小姐兼有中國與葡萄牙血統(tǒng),是一個地道的土生葡人。作為土生葡人,鮑小姐的體態(tài)、穿戴風格、人生觀、婚姻觀都有別于傳統(tǒng)中國女人,頗有些湯顯祖所謂“花面蠻姬十五強,薔薇露水拂朝妝”的遺韻。
鮑小姐的出場和離場,都在《圍城》第一章,對于小說主角方鴻漸來說,她不過是一個曇花一現(xiàn)的人兒??删褪沁@曇花一現(xiàn),卻如此精彩,留學(xué)生的無聊,洋人的“寡廉鮮恥”,蘇小姐的古典仕女式的做作,方鴻漸的沒有主見,全都在鮑小姐的“艷光”照射下暴露無遺。且看錢鐘書如何描寫這樣一個尤物:
鮑小姐生長澳門,據(jù)說身體里有葡萄牙人的血?!捌咸蜒廊说难边@句話等于日本人說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編外國劇本的作者聲明他的改本“有著作權(quán),不許翻譯”。因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國成分。而照鮑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親也許還間接從西班牙傳來阿拉伯人的血胤。鮑小姐纖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譚》里阿拉伯詩人所歌頌的美人條件:“身圍瘦,后部重,站立的時候沉得腰肢酸痛?!遍L睫毛下一雙欲眠似醉、含笑、帶夢的大眼睛,圓滿的上嘴唇好像鼓著在跟愛人使性子。錢鐘書描繪鮑小姐外貌性格特點的俏皮文字,簡直就是文化人類學(xué)研究的精巧樣本。鮑小姐的母親是葡萄牙人,而她的葡萄牙人的血里又混有中國成分,所以她應(yīng)當是一個地道的土生葡人。作為土生葡人,鮑小姐的體態(tài)、穿戴風格都有別于傳統(tǒng)中國女人。她在小說中出場時,錢鐘書這樣描寫道:“她只穿緋霞色抹胸,海藍色貼肉短褲,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紅的指甲?!?/p>
《圍城》所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30年代,當時的中國人還相當保守,像鮑小姐這種艷舞女郎式的穿戴方式,簡直就是對正人君子的挑釁,頗得古典仕女遺韻的蘇小姐視其為傷及中國國體,也不單是拈酸作醋。倒是錢鐘書有夠開明,他沒有刻薄地譏諷鮑小姐的半裸穿戴是在作騷,而是很人道地評價說,“在熱帶熱天,也許這是最合理的裝束?!滨U小姐的婚姻觀也頗不同于傳統(tǒng)中國女人的以家庭責任為重、以父母之命為大。她“明白機會要自己找,快樂要自己尋。所以她寧可跟一個比自己年齡長12歲的人訂婚,有機會出洋。”也就是說,她結(jié)婚的目的只是為了讓自己快活,并無傳宗接代、相夫教子的使命感。從現(xiàn)代人的觀點來看,為求快樂而結(jié)婚并不是什么罪過,因為人人都有選擇的自由。但從古中國的婚姻觀來看,這樣的做派就太過前衛(wèi)了。
從明代的湯顯祖與現(xiàn)代的許地山、錢鐘書等文化名人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一個體現(xiàn)出海洋文明特色、兼受中葡文化影響的富有立體感與人文底蘊的澳門形象。如果湯顯祖不是因為在南京禮部任上因一紙《論輔臣科臣疏》觸怒朝廷而被貶南下,恐怕也體會不到這種迥異于中土都會的“不住田園不樹?!薄ⅰ笆w看溜還”式的國際商港的韻味。他的諸多南行詩稿以及名劇《牡丹亭》里柳夢梅的香山岙多寶寺之行所折射出的奇幻色彩,無不體現(xiàn)出海洋文明所帶給他的新奇感受,異族文化所帶給他的新鮮刺激。這種來自“文化他者”的強烈心理沖擊,也極大地激發(fā)了他的靈感與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