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很愛翻閱芭蕾讀物,所以,戴愛蓮那清癯卻極富朝氣的面容,還有關于她的點點滴滴逸事,至今一直在我眼前浮現,有時還忍不住笑出聲來。蘇子瞻在《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中追憶畫者時說:“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于予親厚無間如此也?!蔽液痛鲪凵忞x得很遠,但仍愿承襲蘇子瞻先例,亦以噱語入文,來漫話這位可愛的舞者。
戴愛蓮經歷頗奇特,1916年生于加勒比海東南端特立尼達島上的一個華裔家庭。1930年,赴英國倫敦學習芭蕾舞和現代舞,先后師事著名舞蹈家安東·道林、魯道夫·拉班和現代舞大師瑪麗·魏格曼。時逢芭蕾舞與現代舞雄峙對立,戴愛蓮意識上不設門戶陋見,習藝中銳意熔鑄百家,探索時充滿創(chuàng)造精神,這為她后來成為一位大藝術家奠定了基礎。
由于生在英屬殖民地,且長期游學歐洲,戴愛蓮說得一口流利英語,思維和生活習慣十分“歐化”。凡與她有過接觸的國人,總會忍不住述說她的一大“短處”:漢語水平太差。而她在這方面的笑話,也確是不勝枚舉——
戴愛蓮抗戰(zhàn)時歸國,在重慶學校教授舞蹈,漢語口語水平僅限于簡單會話,且時常詞不達意。有次上課,她擬讓學生分成兩組練習,但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就用手勢讓學生站在一邊,然后說:“出來半個人?!迸萌珗龊迦淮笮?。“文革”中,中央芭蕾舞團的“黑幫”都在京郊干校改造,我讀過有關這段歲月的資料,戴愛蓮自是其中的重要部分,特別點明的是她中國話說得不好,以致每次批她,都先向與會者打招呼說:不許笑。當時,干校里的人把她的一些日常話語編成了集錦——買老母雞是:“給我那個雞媽媽!”被蚊子咬是:“蚊子,在我腿上開飯!”馬戴的脖套,她說是:“馬的領帶。”買天津包子是:“我要一個狗不理的天津!”可見,以“相當不好”一詞來評價其國語口語能力,是恰如其分的。
中文說得不好,漢字書寫水平自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有則趣聞說的就是這事:當年,諷刺詩集《馬凡陀的山歌》將付印,袁水拍為封面而躊躇。有人建議請戴愛蓮題簽,戴亦同意,還特有自知之明地誠懇相問:“是不是要小孩子的筆跡?”遂于哄堂笑聲中一筆不茍寫成。散文家、學者唐搜醉心收藏期刊及現代作家著作珍本,北京出版社曾精印《唐弢藏書》面世,內收二百種現代文學善本,書中每頁上半幀原樣翻印善本書封面,下半幀刊載對該書作者及著作內容的介紹文字。我曾購得一冊,《馬凡陀的山歌》正集、續(xù)集封面俱存集中,也因而見識了“戴體法書”的豐采。那字寫得實在稚拙異常,但也有異趣存焉。
據說,著名嶺南畫派大師高劍父留學日本,不懂英文,與歐美同學談話,多借助手勢。一次,他與留美歸來的太平天國史研究學者簡又文噱談時,曾自我解嘲說:“你們滿口英文,我卻滿手英文?!睆拇鲪凵徦v漢語中,我們也能想象出她與人交談時“滿手中文”的憨態(tài)。
但才智豐贍者終不會因身存不足,便湮沒塵世。在英國皇家舞蹈學院接待廳里,陳列著世界上四位杰出女舞蹈家雕像,其中之一便是戴愛蓮的石雕頭像。在塑像揭幕式上,她深情地說:“榮譽屬于我的祖國?!?/p>
可是當年,在京郊干校,有個管教干部常以奚落“牛鬼蛇神”為能事,“滿手中文”的戴愛蓮更是其隨時訓斥的對象。他曾這樣罵戴愛蓮:“像你這樣的人,還當芭蕾舞演員?還當人大代表?真是糟踐人?!贝鲪凵彏槭裁床荒墚斎舜蟠?為什么不配當芭蕾舞演員?她以自己的畢生經歷向世人宣告:這位“滿手中文”的大藝術家,有著一顆真正的中國心!
(選自2008年9月22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