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酒

在我記憶的長河中，父親和酒總是形影不離。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膠東平原上的農(nóng)村，生活還不算寬裕，酒對于一般的鄉(xiāng)村家庭來說，還是奢侈品。在我們相對富裕的家境里，只要有客人來，總要對付一桌像樣的酒菜。在當(dāng)時，年輕的父親只能站在炕下，一邊溫酒，一邊聽著爺爺和客人聊起的一些家長里短，酒和他就有了親近的理由。

在平日里，只有爺爺才有資格天天喝酒。(那是二位姑姑對長輩的孝敬。我們鄉(xiāng)下有句俗話：有了女兒就有了“酒壺”)這樣，爺爺每天美滋滋地用他的紅泥小酒壺盛上一點酒，然后把一個小酒盅倒?jié)M，劃一根火柴點著，藍(lán)藍(lán)的火苗舔著壺底，像吻著他老人家日漸蒼老的心。一會兒的工夫，酒香就飄滿整個屋子。

當(dāng)時我曾懷疑，如果酒下肚后，把火柴放在嘴里，酒在肚子里會不會也燒起來。但爺爺就是這樣幸福地端著小酒盅，不多不少，每天兩盅，直至去世。

父親在他結(jié)婚以前，在家是很少有喝酒的機會的。母親說她嫁給父親以后一段時間，爺爺才允許只有來客人的時候才可以上桌。父親與酒的不解之緣也就慢慢拉開了序幕。

幾年以后，農(nóng)民可以種自己的地了，家中的日子漸漸寬裕起來，小妹和小弟的出生，給家庭帶來了忙碌和快樂。母親因兩個女孩后有了小弟，所以對小弟倍加疼愛。父親卻知足的不知說啥好。酒，義不容辭，堂而皇之地擺在了父親吃飯的位置。而我和妹妹則信誓旦旦：“等我們長大了，一定給您買好多好多的酒”。這時父親總用慈祥的眼睛望著我倆，好多次，我都發(fā)現(xiàn)像有淚水要溢出來了。

父親在煙站上班，工作是季節(jié)性的，有忙有閑。有時走莊跑片的。應(yīng)酬也多，喝酒是不可避免的了。喝的次數(shù)多了，酒量逐步大了。偶爾過量更是難免。用父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p>

醉酒后的父親，話比平時多了不知多少倍，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東看看旺盛的果樹，西瞅瞅成排的各種盆花，總不肯躺下休息。母親開始還能微笑著傾聽，天長日久，只好用沉默作答。而父親則不依，在他娓娓低語時，希望傾聽者必須點頭、微笑，隨聲附和。而這時我則成了他傾訴的對象。他會拉著我的手，幸福朦朧的目光注視著我：“大嫚，好好學(xué)習(xí)，為爸爭氣?！薄按髬?，現(xiàn)在年頭好了，我們的日子，也越來越有盼頭了，你們姊妹三個，都要爭氣，長大一定要有出息。日子一定會比現(xiàn)在強的。”“唉，你娘在家不容易呀，你是老大，我不在家，一定要多幫她，聽你娘的話，帶好弟弟妹妹。你奶奶偏癱十幾年，全靠你娘一人照顧，我心疼她可我又幫不上，對不住她呀……”。話說到了動情處，輕易不曾流淚的父親，眼里閃著點點淚花。

這些酒后真言，伴隨著我一天一天長大，使我早早懂得了父母操持生活的不易。酒醒后，父親則又恢復(fù)了他慈愛、幽默風(fēng)趣的個性。

我們是如此深愛著父親，總擔(dān)心酒會影響他的身體。再加上經(jīng)濟條件好了，為了上班方便，家里又早早的添置了摩托車。每天傍晚，家胡同口的大街上，母親的身影像一棵消息樹，迎接著疲憊歸來的父親。不管春夏秋冬，那熟悉的摩托車聲，母親總能在幾輛中分辨出來。有時與母親同站在那里等父親。母親突然說：“回來了?！倍覄t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才隱約看到父親漸近的身影。當(dāng)時小，不明白父母之間的那份心靈相通的情愫?？赡赣H站在街口焦心期盼的目光，永久地刻在我的心里。

曾看到一句話：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不管你何時回家，總有一盞燈為你守候。而工作一天的父親回家一會兒，就能在妻兒的目光里把疲憊消融。飯桌上，幾碟父親久吃不厭的小菜，一壺?zé)峋疲谀赣H愛的關(guān)注里，幸福的品味……這畫面至今父親母親仍其樂融融的延續(xù)著。

現(xiàn)在，父母親已兩鬢染霜，而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如陳年老酒般醇厚。母親身體不好，父親喝酒有時也會說服滴酒不沾的母親也喝上一口，用他的話說是起舒筋活血順氣的作用。現(xiàn)在因我們姐弟三人都已成家，不能守在父母身邊。平日里，家里只有他們老兩口，不免有些冷清。每日晚飯后，如我們不打電話回家，父親則會忍不住給我們打，雖然只是幾句簡單的問候。但對父母來說卻是一種關(guān)愛與被關(guān)愛的幸福。他們邊談著自己的孩子及我們的孩子。母親則早早坐在炕上，父親忙碌著為母親燙好奶，端上洗腳水。

冬日，呼號刺骨的寒風(fēng)，并沒有阻擋住父親，從窖子里為母親挖出最愛吃的青蘿卜，洗好后，切成長條，端到母親身旁。每每看到這些，我就會感悟到一種愛情的力量，并為二老默默祝福。而父母之間那份濃濃的感情也一直影響著我們的小家。

父親自二十歲與酒結(jié)緣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酒相伴走過了三十多年風(fēng)雨歷程，是酒讓他興奮。是酒讓他沉思，是酒幫他越過了一道道溝坎，是酒陪他坦然面對一個中年人應(yīng)該面對的一切。偶爾他身體不適感冒發(fā)燒，對酒全然沒有了一點點興趣，這時的母親，反而不安了，一連串的問，怎么了，哪兒不舒服……你看菜都為你炒好了，少喝幾盅解解乏。并主動摸過酒瓶子，親自給父親倒上。其實父親喝酒從未計較過菜。而這時父親則幸福的朝我們眨眨眼：“你們看，不喝都不行……”于是，一家人喜笑顏開地開始吃飯。父親喝酒的姿態(tài)，又多了一份自豪和滿足。

今年春節(jié)，我從東北趕回家，給父親帶回去兩提金門高粱酒，是包裝得很好的那種，紅彤彤的盒子，看上去十分喜慶吉祥。我把它捧到父親面前，父親竟然激動得手有些顫抖，他說：“怎么買這么好的酒，我哪里喝得起……”而我卻轉(zhuǎn)過臉，突然想哭。

酒，你芬芳著我童年的記憶，溫暖著母親的心，充實著我們每一個平常的日子。你的魅力讓父親如此衷情，如此難以割舍。我愿父親與你相伴百年，像父親期待我們快快長大，又怕飛遠(yuǎn)。我則希望酒壯父親身體，伴隨他幸?？鞓芬簧?。

(選自2008年第12期《青春》) 原刊責(zé)編 瀟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