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我今生走的最漫長的一條路了。無論車子多么賣力地飛奔,前方青龍山巖石的花紋都絲毫不見清晰,似乎還越來越模糊……
一路上,我一遍遍想哥哥的電話,他的措辭和語氣。昨天晚上十點多,電話鈴?fù)蝗圾Q響,我抓起話筒,里面卻出現(xiàn)一截空白,之后才是哥哥低沉的聲音:“父親的病有所加重,明天一早你快回來……不要緊,路上別慌?!蔽业男囊幌伦哟髞y,客廳可怕的空闊。我明白哥哥在騙我,母親去世時他就是這樣騙我回去的。但我卻不敢往下問,我情愿這一次當(dāng)真被騙,我還抱著一線幻想,我必須盡早趕到父親面前,讓父親攥一攥我的手。
前不久我回過一趟老家,一進父親的房間,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沒人形兒了!臉小得像枚核桃,眼睛深陷成倆圓坑。小妹聽說我回來已幫他側(cè)過身子,他面朝門口,一只骨節(jié)疙里疙瘩的手扎煞著,我疾步上前捧住。
許是我到來的緣故,父親精神很好,很清醒——父親至死神智清醒,病痛就成倍增長一說話也清楚,而且神情異常坦然,有些從容面對老去的味道,不像剛病倒時那般凄愴、絕望。但兩眼卻止不住流淚——這在過去從未有過——他不停地擦,可老擦不干,我安慰他,他說是高興的,其實是父親已意識到自己來日無多。這也提醒我得帶兒子來看看他的爺爺,兒子的童年就是在他爺爺身邊度過的。因為生出這念頭,另外還由于車在門外等著我到縣城有公干,我只呆了一刻多鐘,就和父親告別。父親無力地點點頭,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去吧。”
我離開座位從他身邊走過的當(dāng)兒,父親干枯如柴的胳膊猛地揚起,在空中畫了個弧,又緩緩落下。出了門我反復(fù)琢磨父親畫弧的動作,我懂了,這是父親要我接住他的手啊,他要再攥一攥我的手!可是他的意圖表達得過于朦朧,我又太遲鈍,我的腦瓜是木頭做的!已拐出胡同,我沒再折回,心想下次回來一定滿足父親這個心愿。
從我記事起,父親在村里負責(zé)村務(wù),早晨睜開眼,父親早不見了,他村南頭村北頭地奔忙,腳不沾地,村人都說我父親有一副好腳板。多數(shù)時候,母親不盛好了飯父親是不回家的,可狼吞虎咽扒兩口,木墩頭還沒坐熱,又草秸子剔著牙跑出去。許是工作忙碌,許是生存艱難,父親不僅沒空逗我們兄妹玩,還老虎著一張黑面孔。稍長,我升入初中,仗著喝了幾瓶墨水,躍躍著幫勤勞的母親反抗父親的權(quán)威。父親也不跟你爭論,不和你講道理,他的方法簡單而有效,把眼一瞪,大手一拍桌子,伴一聲如雷的吼叫炸響,就嚇得我抱頭鼠竄??蛇@樣下來,我們父子“生”了,在我印象中,父親就如同一座聳立著峭崖的大山,叫我望而生畏的大山!
沒想到,這一切有一天也會變,而父親的“變”是從那一夜開始的。
1979年盛夏,來自省城的吉祥鳥銜著一份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翩翩地落在青龍山腳下我家院子里。父親粗大有力的手抖抖地掂了掂那個棕色的牛皮紙信封,夜里失眠了。我不知道在吱吱咯咯的木床上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反正第二天那張鐵硬的臉變得柔和,而且從此再沒對我陰沉過。然而,我們之間仍然父是父,子是子,好像有什么東西把我們隔開,從不在一起說說笑笑,我們的對話可憐得像電報用語一樣簡潔?!獛资甓际沁@樣,它對我造成的傷害比最尖銳的利器劃出的血痕還要深。至今,看到別人家老子兒子親親熱熱沒大沒小地打鬧,我都羨慕得不得了,甚至嫉妒,以致我和兒子交談,我總是拐彎抹角多摻雜戲言,我不想在這里再看到父親和我的影子,我發(fā)誓改掉這一“家風(fēng)”。
父親一如既往地村南頭村北頭地“顛”,興奮過后好像把我丟在了腦后。
父親有一把很漂亮的剃須刀,外殼晶瑩剔透,月牙形,在當(dāng)時它絕對是我們家的一件寶物。我在上大學(xué)前胡楂早就硬得扎手,且像雨后的老韭菜,越割越旺。我曾偷偷用它刮過胡楂,那感覺,借電視里一句廣告語叫:爽!我多么渴望得到這把剃刀,當(dāng)然只能想想而已。但在入學(xué)前一天我打點行裝,卻發(fā)現(xiàn)這把剃刀棲在了我的文具盒里。母親說,父親是托禿叔——村里的首席屠夫兼磨刀人——給磨過的,禿叔晌午頭送到我家,蹲在門檻兒上啃犒賞他的西瓜,父親小心地打開刀殼,瞇著眼瞄刀刃那道藍幽幽的細線,伸出拇指想試試,又縮回,他舍不得。禿叔磨刀石上的功夫不次于他剝牛皮的本領(lǐng),剃刀一學(xué)期也不鈍。下個假期開學(xué)前,父親又如是這般請禿叔磨好。這把永遠鋒利的剃刀伴了我四年光陰,直到未婚妻為我買了電動剃須刀,我才還給父親。
濟南距我的老家只有一百五十里路,學(xué)校條件很好,我不念家,但也算是出了“遠門”,總得寫封家書報平安。提起筆卻無話可說,我懶得羅列所見所聞,也不習(xí)慣使用“思念”這類詞匯,我認為這類詞不能掛在嘴上??蛇@樣的家書寫起來就難了,我寫了撕撕了寫,一晚上“擠”了不滿一頁紙的文字,投進郵筒如釋重負。待放假回到家,吃過團圓飯,母親悄悄問我一季子咋就只給父親寫一封信,信還那么短,她說父親天天盼我的信來,天天念叨,沒事就拿出那封信來讀,那張紙都念爛了。我覺得很愧對父親,父親卻從未提過此事。
假期里,我在南屋睡,窗前有一棵老棗樹,早晨,拴在老棗樹上的山羊迎著第一縷曙光激動而抒情地唱太陽贊歌?;际甙Y的我卻受不了這沙啞嗓音的折磨,抱怨母親飼養(yǎng)牲畜。次日黎明時分父親就起來牽羊,他輕手輕腳,窸窸窣窣解韁繩的同時輕聲說:“老山羊,你別叫,我的兒子在睡覺?!备赣H是不會想到我能聽見這話的,他不知道我神經(jīng)過敏,很微小的動靜就吵醒我。聽著父親的歌謠,我想勸他:“父親,你起這么早干啥?”可我忍住了,我大氣不出,裝作還在酣睡。他牽著羊輕輕地一步一步走出大門,我很快又回到夢鄉(xiāng),回籠覺很美。以后每天早晨父親都重復(fù)這一“課目”,像每次他一到家必先問“新江(我的乳名)呢?”常常關(guān)在南屋里讀書或者睡覺的我不應(yīng)聲,心里卻陣陣發(fā)熱。
到了第三年,父親已完全把我當(dāng)客人看待。這時土地分到戶了,很多家庭男女老少齊上陣,一通忙活,地里沒了活兒,趕集上店優(yōu)哉游哉。我家正相反,姐姐出嫁,哥哥在拖拉機站做臨時工,當(dāng)村長的父親仍被村里的雜務(wù)纏著,莊稼顧不上侍弄。但是身量發(fā)得像一頭腱子牛的我放假閑在家里,父親卻不讓我下地。趁清早我還沒醒他自己出了工,到日頭兩竿子高,一身泥水地進了家門。有時候我一覺睡到大天亮,匆匆趕去想幫他一把,他卻攆我回來,或者扔下活和我一塊回,還寬解我:“農(nóng)活急不得,慢慢來,明日有的是空兒?!钡郊宜赣H嚷:“他念書行,哪是干粗活的料!”口氣似是責(zé)怪,嘴角卻含著得意。我想起上大學(xué)前讀小說入迷,正上癮,父親卻逼著我去墊豬圈的兇神惡煞的樣子,暗笑他前后判若兩人。
像莊稼稞子一茬抽葉開花,一茬結(jié)了果實、枯萎了一樣,我一年年長大,父親一年年地老了。大學(xué)畢業(yè)我在黃河北岸的一座城市筑了一個鳥巢般大的安樂窩,母親去世后,農(nóng)閑季節(jié)我接父親來住一段時間。最初父親說啥也不肯來,姐姐妹妹去“游說”,好不容易說動他,可沒住十天半月他就吵著走。他向他的好友水叔訴苦,說在城里沒活干渾身難受,四面是水泥墻憋得慌,瓷磚地連口痰也不能吐。后來息了腦血栓,拄上了雙拐,自個兒生不了爐子,一氣能住一冬天,但卻始終自在不起來,好像是寄居在某位城里人家里,而不是他兒子的家。你給他買點好吃的東西、添件新衣服,他是那么過意不去,欠了你很大的情似的,叫你想不到的是,他腰好像也因此再挺不直,眼見得彎下去。是上了年紀的原因,還是?他話變得更少,用文人們的說法或者可叫做“失語”。換來換去搜一會兒電視節(jié)目,要不就擺弄擺弄小收音機,胡亂翻翻雜志、書,接下來便是枯坐。在他那間小屋里,一坐一兩個時辰,那樣子酷似一尊泥塑。
有一天我正在書房里寫作,父親顫顫巍巍走進來,在書架前撐住雙拐,說:“你寫的書呢?給我本看?!蔽覐膩頉]在老家講過我寫作的事,就連從事什么職業(yè)我也沒正面對父親說過,他是怎么了解我是作家的?我的書都是散文,寫的多是真人真事,其中有幾篇就寫我父母,袒露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情感,可我不愿意父親知道我對他們的這種感情,遲疑了一下,我回答他:“你看不懂,休息去吧。”父親沒有堅持,但卻立在我身后不肯離去。我開始發(fā)慌,我整個兒要崩潰,我急忙逃了出來。這是父親住在我這里六七個冬天提出的唯一的要求,竟被我拒絕了!
還有一些時候,父親從他的皮包里拿出那張不離身的照片,那是那年春節(jié)我捎著相機回老家拍的一張全家福,除缺了母親,哥哥、嫂子、姐姐、妹妹、侄子、侄女,十多人圍著父親挨挨擠擠站了兩排。父親戴著老花鏡,瞅得很出神,又用手摸,這是另一種瞅。然后小心地收好:夾在一本書里,腮頰還漾著笑紋。良久,臉膛轉(zhuǎn)暗,他長長地嘆口氣,蒼老、悲涼,我聽了渾身發(fā)抖。
父親孤苦地挨著日子,那是一片無邊的黑暗,一片無法泅渡的海洋。另一邊的我卻總是忙,一直忙,可究竟忙什么,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可以在外面海闊天空地同青年作者論創(chuàng)作,可以與朋友們就某個大而空的時事話題侃侃而談,甚至不吝把時間揮灑在杯箸間,卻沒有留出片刻給我的父親!
悔恨來得太遲了,在父親晚年,在他住在我這里,在我們之間早年那父尊子卑的格局已徹底反過來的時候,我為何就不放下兒子的?架子”,和他聊聊天,聽他絮叨絮叨村里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看他像與他那幫老哥們兒湊一堆兒拉家常那樣,說到開心處豁著掉光牙的嘴巴哈哈大笑,以享受天倫之樂來沖淡老來及病中的孤寂、痛苦;為何就不主動親近親近父親—仔細想想,除了后期他行動不便,扶他上廁所,背他下樓梯,其他時候我從來都是與父親保持著距離,遠遠地望著他,從來沒像孩子那樣偎在他跟前,從來沒拉過他的手!
時值高考,兒子考完文化課附加英語面試,我須等他答好這道人生大題才能說別的。我心里火燒火燎般急,眼前老是浮現(xiàn)出父親那衰朽的身影,那焦炙渴盼的眼神,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想見兒孫;又浮現(xiàn)出他那干枯如柴的畫弧的手臂,那只手臂抬起來了,在空中畫了個弧,緩緩垂落,接著再次抬起。我真恨不得插上雙翅向父親飛去!
但是,恰在我兒子面試英語的前一天晚上,哥哥打來了這個電話。
車子終于駛近村莊,可正如我懼怕的那樣,在村頭就聽見我家方向傳來的哭聲,再往前,看到了家門旁飄著的白幡——父親已經(jīng)過世!
父親靜靜地躺在靈床上,身上覆蓋著一床花棉被,臉上蒙著一層黃紙。我揭下這層紙凝視父親的遺容,他雙眉微蹙,似是帶著遺憾而去的,我不忍看。我從那寬大的棉襖袖子里摸出他的手,捧起來,啊,這還是手嗎?這是一把繭皮包裹的骨頭。病魔吸光了父親的血肉,父親是靠什么與病魔周旋,堅守生命高地這么久,而且是孤軍奮戰(zhàn)?我應(yīng)該為父親助陣啊!愧痛交織,如箭穿心。好在,父親的手并不冰冷,還溫?zé)?,父親生前手鋼銼般粗硬,死后是這么柔軟。難道確如基督教所說的解脫了?一輩子飽受苦難的父親要進天堂、享清福了?我稍稍舒了口氣,我有很多話要對父親說,但說不出,我只有緊緊握著他的手,就這樣緊緊地握著!
父親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他知曉我跪在他面前嗎?
(選自2008年第5期《散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