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及其職業(yè)
我父親的具體形象是:臉部稍長、額頭高、雙眼皮、嘴巴扁、唇薄、體形瘦削。性格木訥,手指短粗,指縫嵌滿黑泥;皺紋30歲萌生,40歲加深,50歲縱橫交錯,60歲胡子零星發(fā)白,而頭發(fā)依舊黝黑。
我六歲之前,父親在40公里外南太行某道山谷之間修水庫。長大后,我多次路過,開始叫石嶺水庫,后來改成秦王湖,附近據(jù)說發(fā)現(xiàn)了李世民開鑿的藏兵洞及尉遲敬德修建的崗寨。每次回來,父親都帶回來一些香煙,還有放在隱蔽處、一遍遍叮囑我不許亂動的雷管和炸藥。
父親經(jīng)常背一個黃布包,里面有糖塊和餅干,還有一些夏天和秋天的野果子。有山楂、葡萄、蟠桃甚至蜜棗和梨子。九歲那年,父親返回村莊,承包了村里羊群,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羊只按人頭分給個人。父親的工作是把羊只聚攏起來,按數(shù)量接受各家錢財以及糧食的報酬。兩年時間,父親先后培養(yǎng)了三只頭羊。它們的角與眾不同,每一只都像是向上生長的麻花。父親給它們打制了銅鈴,不管是刮風(fēng)下雨、雷電冰雪,只要聽到清脆的鈴聲,就一定能找到父親。
放羊也算一門手藝,怎樣照顧突然生產(chǎn)的母羊,怎樣在炎熱的夏天讓羊只們不得病與避免傳染病,怎樣才能找到豐茂的草,怎樣才能使羊只們聽到呼號聲而心神意會,繼而聽從命令,都是有講究的。父親說,羊是通人性的,你對它們好,它們就聽你的話,甚至在你危險和困難時挺身而出。有一次,羊們已經(jīng)上到山坡頂上,父親干完地里的活計,從山下向上攀登時,不知哪只羊瞪落一塊巖石,翻滾的巖石,濺起一連串火星,向谷底沖來。父親大叫一聲,正在吃草的羊們聽到了,竟然都跑到了滾動的巖石下面。其中幾只死了,有些被砸斷了腰或者腿。
冬天,北風(fēng)透入骨髓,羊不約而同把父親圍在中間,用厚厚的茸毛給父親溫暖。在深山圈放時,傳說中的精靈古怪在黑夜甚至在正午現(xiàn)身,羊們一陣驚慌,紛紛直立,打著響嚏,如臨大敵,將父親圈在核心。沒過幾年,政府封山禁牧,羊們陸續(xù)被主人們殺掉或者活著賣掉,很多人請父親操刀殺羊。父親不是說沒刀子,就是說刀子銹得不能用,還出去躲了好幾天。羊只凄厲的哀鳴在冬天的村莊回蕩了一段時日,只見一片片的羊皮掛在了各家各戶向陽的地方。父親收拾好頭羊的銅鈴,一直放在柜子最底層。二十多年后,還拿出來給孫子孫女兒玩。當(dāng)當(dāng)?shù)你~鈴,在沒有了羊只的村莊,似乎是敲響記憶的鐘聲,漫山遍野召喚羊們的亡靈。
父親的手藝
秋風(fēng)把南太行清掃干凈,把整個世界抬高壓低。風(fēng)中茅草,樹木不再繁華,均勻承受陽光。父親把鐮刀磨了又磨,背了木頭架子,到他牧放多年的山坡。瘋長的紫荊蔚然成林,遮沒巖石和苔蘚,將野雞、兔子和飛鳥一一誘惑、收攏。父親坐在巖石上抽煙,然后掐掉,在鉆心的風(fēng)中,尋找那些柔韌而高挑的荊條,飛舞鐮刀,他刈割得輕松而專注。幾天后,父親跑遍了所有山坡,凡是看到的荊條,都被他帶回家中。
入冬后第一場大雪下得也快,消得也快。房檐上的滴水在泥土的院子當(dāng)中打出無數(shù)創(chuàng)痕。父親坐在陽光中,把那些荊條攤在身邊,五根或者六根為一組,拼成梅花狀,再一根根編成圓形,直徑40公分時,折豎起來。幾個小時后,一只好看的花簍子就已成型,在它們的中間部分。還編織了像是窗欞或花朵狀的圖案。我上初中時,一只花簍子可以賣到四塊錢,父親一天可以編三到四只。再后來,花簍子沒人用了,父親就編荊苤子,簡單得就像抽煙,不一會兒,就是一個。但十個荊苤子才能賣到一塊錢。
父親的荊條編織手藝在遠(yuǎn)近村莊獨(dú)一無二,時常有人來叫,管吃管吸煙,請父親為他們編織荊籃子、挎籃子和其他荊條制品。他們大都用來挑糞和糧食,甚至走親戚。父親的另一種手藝,似乎不大精,但家里一般的柜子、門窗、桌椅板凳、農(nóng)具等都能手到擒來,他為自己做了精致的小木頭箱子,裝著他專用家什斧頭、墨斗、刨子、錘子、錛和鋸條、卷尺、紅藍(lán)鉛筆、鋼銼,一應(yīng)俱全。我放寒假時,給奶奶砍柴,不肯用普通斧頭,軟磨硬泡用父親的木匠斧頭,它個頭比較大,刃寬且鋒利,砍一根朽木頭,不超過五下。
春節(jié)就要到時,村莊上下煥然一新,人人清掃院子和房子,熬了糨糊張貼年畫,燒了熱油炸麻糖和油糕,然后蒸饅頭和包子。臘月最末幾天,幾乎每個人都要理一次發(fā),父親理發(fā)手藝也好,很多同齡村人來找,坐在我家院子聚集的陽光中,把腦袋低給父親。父親一手握木梳,一手拿推子,粗大的手指此刻靈巧起來,在人的頭頂上,輕盈得似乎跳舞和彈鋼琴。一邊理發(fā),一邊開著玩笑,有時候很葷。他們呵呵笑,笑聲在陰影處的積雪上打滑,在院下田地的冬麥上,濺起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
父親的家庭生活
爺爺奶奶只生養(yǎng)了他一個兒子,還有姑姑。在“人多勢力大”和“有人不算貧,沒人貧死人”生存環(huán)境當(dāng)中,作為獨(dú)子,在鄉(xiāng)村的利益糾紛和各種爭執(zhí)爆發(fā)之時,自然身單力薄。據(jù)我所知,婚后的父親,常常對諸多的家庭與家庭之間的恩怨糾紛采取回避甚至置之不理的態(tài)度。母親說父親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木頭樁子”,就是別人把母親和我及弟弟頭砍掉,父親也不會大吼一聲,挺身而出。
而在父親同齡人的敘說當(dāng)中,父親年輕時候,也愛說愛笑,一次能喝兩斤甚至更多的白酒。13歲就是一個壯勞力,給生產(chǎn)隊(duì)趕過大馬車,到山西左權(quán)縣境內(nèi)用麥子換土豆?;楹螽?dāng)過一年生產(chǎn)隊(duì)長,后被別人“篡權(quán)”,抑或主動辭職?;蛟S就是那一年,爺爺患白內(nèi)障,漸而失明。我至今記得清楚的是:母親帶著我去找醫(yī)生,詢問究竟有沒有辦法治好爺爺?shù)牟?。然后到親戚家,嘆息著說:要是(爺爺)失明了,家里的重活兒累活兒就都得靠父親了,日子不好過。
我長到12歲,暑假幫奶奶家刨地收割麥子,冬天則上山打柴。父親可以專心放羊、打工,伺候我們家的田地和樹木。不大忙,或者忙的空隙,父親時常到爺爺奶奶家吃飯,偶爾吃一些稀罕的食物。父親坐在奶奶家門檻上,或者灶火邊,低著腦袋,專心致志,那樣子像個嘴饞甚至餓極了的孩子。
父親會和一些關(guān)系不錯的堂哥嫂坐在石頭礅子上,我不知道他們到底都說了些什么,但時常會聽到父親的笑聲,在彎彎曲曲的石頭巷道里回蕩。在我印象中,父親極少去姑姑和其他親戚家,除了給他們幫忙。我17歲那年冬天,爺爺突然亡故,正在吃飯的父親聞聲,扔了碗筷,飛快越過一道山嶺和一道河谷,爬上一面石階,沖到尚還微熱的爺爺尸首前,放聲痛哭。猝死的爺爺,依舊臉色紅潤,躺在正午的土炕上,用無動于衷的表情和方式,任憑子女們用簡單的悲傷和哭聲表達(dá)自己的痛苦心情。
十年后,奶奶患癌癥,臥病在床第一天,父親就卷了鋪蓋帶了碗筷,從這一年的秋天到第二年夏天,除了換洗衣服,在我們家從沒超過半個小時。他給奶奶喂飯,洗澡,梳頭,端屎端尿,直到奶奶去世。出殯的前一晚,南太行普降暴雨,麥場上的靈篷之中,大雨淋漓,水洼冰涼。奶奶靈前,只有父親和我的弟弟,在暴雨的黑夜,守護(hù)奶奶的亡靈。
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場景
村里羊只沒了,父親到附近的林場扛木頭。有一次我去看他,在很遠(yuǎn)的山里。山嶺連綿,松林幽深,細(xì)長的山道在漫山遍野的翠綠之中,就像是一根粗大藤條,父親扛著一根或者兩根木頭,身子像是彈簧,從溝底爬上來,在山嶺歇歇,再如此這般……扛一根木頭是五塊錢,一天內(nèi),父親可以扛五十多塊錢。在眾多人當(dāng)中,我找到父親,要幫他扛。氣喘吁吁的父親嗔怪說:你小孩子一壓壞身子就不能長個子了!
父親喜歡坐在門檻上吃飯,粗大的手指握著細(xì)細(xì)的筷子,黑紅的手掌端著白凈瓷碗。不管稠的還是湯的,都一個勁兒地往嘴里扒拉。然后喝湯,喝完了,起身,他的腰似乎一直很疼,每次起身,總要哎呀一聲,然后用一只手扶住后胯部,慢慢起,在原地站定,再慢慢將弓一樣的身子拉直。
我們家的門檻總是油光發(fā)亮,除了腳步進(jìn)出時摩擦,更多的是因?yàn)楦赣H坐。修水庫回來后,有一夜,我躺在父親被窩,午夜或凌晨,拉肚子,剛要下地的時候,就忍不住了。父親點(diǎn)著煤油燈,用破布,一遍遍擦掉。翻箱倒柜,勉強(qiáng)找到一塊白色的機(jī)織粗布,疊了好幾層,鋪在我身下。
中午,父親找了一只大海碗,給我盛了一碗面片蛋花湯,抓了幾個油炸的麻糖。父子二人坐在一棵洋槐樹的蔭涼下,一頓猛吃,伸了懶腰,仰面躺在螞蟻和黑甲蟲繁忙的青草地上,天空藍(lán)而高,云彩像是絲綢,幾只不知名的鳥雀,鳴叫著,從我們的鼻尖越過。
有一次看電影,我和母親爭執(zhí)起來,父親一句話沒說,沖過來,踢了我一腳。正好踢中我私處,巨疼。我哭了,母親反過來又訓(xùn)斥父親,讓父親解開我的褲子看看到底踢成啥樣子了。又罵父親教訓(xùn)孩子也不揀地方,說那地方能隨便踢嗎?父親很委屈,把我放在炕上,拿了手電,仔細(xì)看了看,甕聲甕氣對母親說,沒腫,沒事。母親仍舊不依不饒,讓父親淘了熱毛巾,給我敷了好一會兒。
忽有一天,父親黝黑發(fā)亮的腕上多了一塊亮晶晶的東西。我貪婪地看,父親取下來遞給我。我端詳了一下,迅速套在自己腕上。除了表鏈有些長,表盤太大外,我都喜歡。幾天后,幾乎每個同學(xué)腕上也都亮晶晶的。當(dāng)晚回到家里,就朝母親要。母親說,小孩子戴啥手表呢?
早上起來,我覺得沮喪,再看看父親。他也準(zhǔn)備出發(fā)了,到鄰村給人家蓋房子。父親扭身出門,噗噗的腳步聲漸去漸遠(yuǎn)。我一骨碌爬起,胡亂穿衣。背書包,匆匆追去。出了一身熱汗之后,父親遙遙在望,我顧不得擦拭,繼續(xù)狂追。距離父親兩百米的時候,我忽然難為情起來,始終不敢喊父親。
父親站在原地等我。清晨的涼風(fēng)吹落草芥上的露水,核桃樹葉和白楊樹葉不停地拍打手掌。山雞倏地掙脫草叢。我始終低著腦袋,跟隨父親腳尖,一聲不吭地走??斓綄W(xué)校,父親停下,從手腕取下手表,遞給我。我抿著嘴唇,眨巴著眼睛,看看父親,再看看手表。
父親的功業(yè)
我11歲那年,冬天,北風(fēng)吹得南太行巖石碎裂,草木折斷。天不亮,父親就起床了,拿了洋鎬和鋼釬,還有鐵錘和鐵楔子。母親緊跟在后,不一會兒,河溝里就傳來了鐵錘和鋼釬的交鳴之聲,在白霧和黑夜纏繞的村莊跌宕不停。
連續(xù)三年都是如此,父親和母親的手掌布滿的裂口,不斷滲血,疼得齜牙咧嘴,用白膠布粘了一層又一層。1997年冬天,月亮格外明亮,在河溝陳列的冰上泛著光亮。父親、母親和我,一個人一個木頭架子,一個人一次背一塊石頭。我小,背的石頭自然也小;母親自然也不大;父親背負(fù)的石頭最大。我們哼哧哼哧地走在黑夜的山路上,將那些冰冷的石頭一一背到房基地四周。
第二年春天,買了石板,鋸了木頭,那么多人,揮著鐵錘和鏨子,在我們家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個月后,房屋矗立起來。再一個月,父親和母親澆了里墻黃泥,做了家具門窗,我們就搬了過來。父親特意找了一棵長得特別直的椿樹苗,種在院子左側(cè)?,F(xiàn)在它已經(jīng)是大樹了,而且是七個枝權(quán),長在我們家的院子里,與老房子,儼然成為了我們家的顯著標(biāo)志。
從這時候起,父親開始出外打工。但每次都走不太遠(yuǎn),在附近的一些地方修公路、蓋房子,抑或給親戚們幫忙,每次回來,都解開幾層衣裳,拿出或多或少的紙幣,喏的一聲,遞給母親。母親通常會問,這是多少。父親有時候說一下具體數(shù)字,有時候讓母親自己數(shù)。
再一些年,父親和母親又蓋起來另外兩座房子,一座給我(娶媳婦用,還打制了漂亮家具,至今閑置在那里),一座給弟弟。1999年,弟弟先我結(jié)婚,當(dāng)年有了我們家第一個新成員——侄女兒甜甜。再后來是我,2002年有了自己的孩子,父親和母親的孫子。在家鄉(xiāng),弟弟繼續(xù)重復(fù)父親和母親的道路,弟弟出外給人開重型車,運(yùn)輸鐵粉或別的什么。
2006年,弟弟辦了個雞場,養(yǎng)了上千只蛋雞,但仍舊沒有多大的經(jīng)濟(jì)效益。父親和弟弟繼續(xù)在外,一干幾個月,甚至一年,有時拿回一些錢,有時拿不到一分錢,自己還搭進(jìn)路費(fèi)和伙食費(fèi)。我說不能再讓父親出去了,人老了,還能花多少錢,一年五千塊足夠了。母親說,俺還干得動,這時候就拖累你們不好……再說,你弟房子沒蓋;孩子上學(xué);現(xiàn)在兩個閨女,說啥也還得生個兒子……不干咋行?
父親在家里種地,遠(yuǎn)遠(yuǎn)近近,大大小小的地,零散的莊稼,還有山坡和果樹。我覺得那是他一生的負(fù)擔(dān),而木是樂趣,更不存在什么詩意。在家里,孩子們要爺爺抱,雞場的雞呱呱待喂……父親像是一個陀螺,在家和田地、孫女兒和蛋雞之間不停旋轉(zhuǎn)。腰身越來越像是一張弓,越來越松脆,也越來越?jīng)]彈性。
父親的口琴
2005年我與妻兒再次回到南太行老家,初夏山野,翠綠妖嬈。父親拉開抽屜,從柜子底層,拿出一個黑色的布包,一層層打開,捧出一支口琴。手牽著兒子,到樹影斑駁的院子里,坐在一塊紅石頭上吹奏。
我大為驚詫。母親說,父親給村里放羊的時候,時常帶著那支口琴,坐在山坡上吹。我想,那情景要是在詩人眼里,一定是青草浩蕩,輝映天空,群山連綿,猶如屏障??蓯鄣难蛑凰坪躏h動的云朵,父親的姿勢像是一尊鮮活的雕塑??谥星俾暯^巖石及其苔蘚,草尖和懸崖下的陰影,乃至河谷間淙淙流水與鳥雀們的翅膀。
然而,父親坐在山坡上的樣子未必具有美感,琴聲未必那么輕盈。那些羊只并非潔白,而是黧黑。河谷間早就沒有了流水,鳥雀們的飛翔是為了生存覓食。那時候的父親,也不過是為了生計。
父親將口琴放在嘴唇。兒子在一邊聽,一會兒躍躍欲試。我在旁邊看著,驀然覺得了父親的豐富。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與高雅美妙的音樂發(fā)生過如此緊密的聯(lián)系,竟然在無人處用一支口琴傾訴內(nèi)心,排遣寂寞。
父親吹了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曲子,好像是山西民歌。兒子搶過來,嗚嗚地亂吹一會兒,又給了父親。父親說,聽爺爺給你吹。說完,便吹起了《朝陽溝》片段。我聽得入迷,站在當(dāng)?shù)?,不知是感動,還是驚詫,熱淚一下子沖了出來。
我想我一定被什么捕獲了。長期以來,在我心里,父親只是—個木訥、本分、孤獨(dú)、苦難的農(nóng)民,一個在山野之間勞作大半生,在苦難的風(fēng)雨中只知道忍耐和吞咽的人,怎么會有如此的雅致興趣和愛好呢?
我可能真的小看甚至漠視了父親,漠視和忽略了他作為父親和農(nóng)民之外的一切,比如他的內(nèi)心精神和思想要求,比如他在苦難生活中某些自發(fā)的“消解”壓力與悲愴的能力與智慧。
在父親的吹奏之中,除了喂雞的母親,一家人都靜默無聲,站在父親的遠(yuǎn)處和近處,滿臉的驚異、欣喜和感動。一曲終了。妻子走到父親身邊,說爸你吹得真好聽。還教三歲的兒子鼓掌。我看著他們,情緒激越。父親聽了,咧開嘴巴,抖著胡須,呵呵笑了出來。
臉上的皺紋一下子消失不見,瘦削的父親看起來年輕了許多。我請父親再吹奏一曲。父親想了想,又甩了甩口琴,雙手捧住,吹起了《梁?!分小盎币还?jié),樂聲起落不止,悲愴與摯愛,絕望與生死,令人寸斷柔腸,內(nèi)心驚雷橫沖,思維如潮水奔淌。而到最后,音樂忽然平緩,如乘青草沿坡下滑,如冰層暖流,如泉水浸岸,風(fēng)吹花開。
再一次全場寧靜,鴉雀無聲,就連不??褡纺鸽u的公雞,蘋果樹和椿樹上鼓噪的蟬,路口的家狗,也都若有所思,靜默如斯。我情不自禁地鼓掌,然后是妻子、弟弟和弟媳婦,兩個孩子也都學(xué)著我們的樣子。一時間,父親被我們的掌聲圍困,雖然不大,但很整齊,雖然稀少,但很熱烈。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下腦袋,然后又把口琴甩了甩。摸出一根香煙點(diǎn)著,把手中的口琴向他三歲的孫子遞來。兒子伸手接住,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放在嘴巴上,鼓著腮幫,卻吹不出聲音。父親站起來,說這樣那樣才能吹出聲音。
幾天后。父親的那支口琴一直被孩子當(dāng)作玩具,想起來吹下,想不起就當(dāng)成了砸核桃的錘頭。父親看著,也不說什么。咧嘴呵呵笑。有時候幫著孩子們摘核桃和蘋果,燒板栗,捉知了和剛出窩兒的小鳥。父親的口琴,有時候被放在泥地上,鍋臺邊,院門外,門檻上,沾上黑垢,灌了沙子。
我們就要返回西北的頭天晚上,父親坐在燈下,一邊聽我們說話,一邊用毛巾擦拭那支口琴,偶爾抬頭看看兩個在炕上玩耍的孫子孫女,防著他們不小心摔下來。夜深的時候,在妻子建議下,父親又給我們吹了一曲,竟然是騰格爾的《父親和我》。
這叫我們驚詫莫名。父親坐在炕沿上,嘴唇不住挪動,像是舞蹈。夜色濃郁的鄉(xiāng)村黑夜,父親的琴聲悠揚(yáng)散漫,洋溢著一種催人淚下的哀傷和親情。我和妻子忍不住流下眼淚,看著專注的父親,覺得了慚愧和不安。
父親的疾病,或者疾病的父親
2008年8月21日,弟弟在電話中哽咽。我渾身發(fā)冷,一種不祥的凄厲的預(yù)感如同冰塊。放下電話。猛然一陣心酸。妻子說,我當(dāng)時面孔扭曲。極其難看,眼淚崩流,哭聲從喉嚨飛奔而出。我想到父親:白須、皺紋的臉、額頭和鼻翼上的層層泥垢,當(dāng)然還有佝僂的腰身、破了的衣袖乃至蹣跚的腳步……63歲的中國農(nóng)民,怎么會……我哭出了聲音,一邊玩耍的兒子聽到了,也飛快撲過來,一邊哭,一邊用六歲的手掌替我擦淚。
妻子回去了,幾天后——2008年8月25日,妻子準(zhǔn)確告訴我:父親的病,是胃癌,腫瘤已經(jīng)破裂,臟器粘連在一起……當(dāng)天早上,在醫(yī)院之外的飯店,父親突然昏厥,再晚五分鐘,我們就再也見不到父親了。我請假趕回,當(dāng)晚八時,在醫(yī)院看到了已經(jīng)搶救過來的父親蜷縮在不干凈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了骨頭和臉上的皺紋,眼神灰暗,似乎有無限的悲涼。
我抓住他粗大的手掌,皮膚松弛,洗干凈了的手心和手背,而指甲里仍舊嵌滿黑泥。我叫了一聲爹,他看看我,失血的臉上似乎閃過一道喜悅,問我有沒有帶兒子回來,我說了原因,父親嗯了一聲,似乎有些失望和不快。我坐在他床前,撫摸著他的手掌和手臂,看著他瘦得有些尖削的臉盤,撫摸他的胡須,突然想哭。妻子在背后捏了我一把。我低下腦袋,胸部一陣脹痛。
第二天早上,妻子拿了CT片,找到主治醫(yī)生。他將底片懸掛起來,一一指給我看,腫大的腫瘤,化膿的淋巴及肝臟、食道和大腸……我忽然覺得了一種恍惚——這就是我父親的身體嗎,是發(fā)生在這個63歲農(nóng)民身體當(dāng)中的疾病嗎?它們強(qiáng)大得近乎無懈可擊,用逐漸的糜爛和膨脹、流竄和圍剿正在對我的父親實(shí)施最凌厲的殺戮和攻擊。
妻子、弟弟、弟媳婦、還有小姨媽買回了送老衣,放在父親看不到的地方。那時候,父親正在輸液,在他的內(nèi)心,一定記著我和妻子的話:這只是輕微的疾病。輸液一段時間就好了。他一定在夢想著痊愈。而我們的舉動,對父親而言,殘酷得近乎無恥。稍后,我和弟弟一起,請木匠做棺槨。為了不讓父親發(fā)現(xiàn),地點(diǎn)選擇在曾祖母的老房子里,距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
瘋狂電刨聲接連響起,從山嶺另一側(cè)傳來,我喉嚨發(fā)噎,看著精神逐漸好轉(zhuǎn)的父親,這肯定是一種悖逆。母親說,遲早都要準(zhǔn)備的。妻子說:棺槨做好,父親仍舊……就是喜材。我覺得了一種遼遠(yuǎn)的迷茫和空洞——父親的父親,父親父親的父親,父親父親父親的父親,天下所有的父親。都從這里去向了那里。像是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謎,一個無時不在,無所不容的陷阱和終極……
現(xiàn)在,一個月過去了,父親的病仍在持續(xù),而我和我們卻再次離開父親身邊。在千里之外,每天,聽到父親的聲音,緊張的心才落回原位。而一個不可饒恕的事實(shí)是,這個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熟練計算自家田地畝數(shù)、對這個世界的諸多本質(zhì)和表象一無所知也不深究的南太行農(nóng)民,依舊被沉重的疾病所圍困,腫瘤占據(jù)了他的身體,成為腫瘤的母體和巢穴,它們在剝奪。在不停脹大,試圖榨干這一個人在俗世之間所有的欲望、本能和習(xí)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