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實
如果有人問我,改革開放以來,你最大的受益是什么?我會毫無遲疑地脫口而出,獲得了心靈的解放與自由。七十歲的人生歷程中,這是最真切的生命感受。我想,與我年齡相仿,經(jīng)歷相似的人,也概莫能外。回想四十歲之前,我可一直是匍匐在地,低眉順眼的,不管如何夾著尾巴做人,怎樣拼命地自我改造,身上總是背負著說不清的罪名。有位哲人曾說過,個人的歷史是由自己的言行寫成的,我要說“不”,我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社會給寫成的。過去那個年代中不論我怎么做也把握不住自己,總是徒勞的做不成一個有思想、有價值、獨立的人。直到新時期開始,才破天荒第一次嘗到了做人的尊嚴。我本來只畢業(yè)于一所中等師范學校,知識并不多,然而,階級屬性定在了那,只有永遠被“改造”的份兒。回想起來,從打當了一名中學教師算起,二十多年的歲月中,始終和互相攻擊制造罪名串連在一起,給別人,也給自己。什么右傾,什么極端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什么反黨反社會主義,什么封資修,什么小集團,逐年的罪名如果都疊加在一起,那簡直是十惡不赦了。整個的青春期完全是和數(shù)不清的罪名相伴隨的。還記得,1958年政治運動中,黨支部要求每個職工挑燈夜戰(zhàn)寫出三百份大字報懸掛在大樓走廊上。內(nèi)容千篇一律都是反對官僚主義、主觀唯心主義、個人主義。結(jié)果是用了整整一夜的時間,將全校百余名教工的頭上都扣上了這三個主義的帽子,再搜腸刮肚雞毛蒜皮地加上一兩個事例,三百張大字報的任務就如此炮制完成。天明之后,連早飯都顧不上吃便夾起書本匆匆忙忙給學生去上課。什么反對唯心主義?這一夜間被迫的操勞不就是典型的唯心主義么?多年來,無休止的政治運動,無休止的撻伐與傷害,我們一代人的生命就這樣無謂地被空耗過去。哪里有什么個人的活動空間?幾十年過去,回首往事,我曾寫過一篇散文:《一輩子不曾青春過》,這便是我的生命印記。
說起“專政”來,那也絕非是一句空話。粗略算了算,大約每隔四年,我就品嘗一次被專政的滋味,而且所有的罪名都與“知識”有關,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了。
今天的年輕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早在十七歲還處于少年時期的我,就已經(jīng)早早兒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了。究其原因,本人是斷然解釋不清的,絕對是飛來橫禍。十七歲那年夏天,也就是1955年,我即將從塞外山城的一所中等師范學校畢業(yè)。同學們都興高采烈在離校前照好了許多黑白照片,以極便宜的價錢買了若干很小的紀念品彼此贈送。一連多少個晚上,在濃郁芬芳的丁香樹下,百合花前,或修剪整齊的小榆樹叢中,同學們仨一群倆一伙兒地手拉手,淚光盈盈、難舍難分地暢敘著三年同窗的美好情誼。真是天有不測風云,忽然間就傳下指令,要我們推遲畢業(yè),跟教師一起參加全國性的“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政治運動。頓時間,學校變成了封閉的鐵桶,校內(nèi)外失去了一切聯(lián)系。直到這黑云壓城風滿樓的頭一兩天,我還置身事外地做著美夢,幻想著我的入團申請書會在離校前批下來,成為一名光榮的共青團員。想不到形勢發(fā)展迅猛,到了第五天,一個十七歲少年竟渾然不知地變成了政治運動的焦點人物。當時,我在兩個畢業(yè)班中年齡最小,學習成績又很優(yōu)秀,頗受幾位老師的鐘愛,經(jīng)常在課堂上表揚我,給我的作文和考試卷子打“5+”的分數(shù),也算得上是老師們的高足吧。天真爛漫的我頗以此為榮,還幻想著將來有一天能有機會考大學。哪里會想到,所謂老師的“高足”竟為我埋下了極為可怕的禍端,我們四個同學竟以“反動小集團”的名義出現(xiàn)在政治運動中。先是在教師中揪出了幾個“胡風反革命分子”,然后,再把我們幾個與老師關系比較密切的學生打成“胡風集團外圍”,目的是從我們嘴里挖出更多的材料再拿去對老師攻心。實際生活中沒有的事我當然不會亂說,然而,當一個同學作為人質(zhì)當面死死咬住我,說某月某日在某教師宿舍中接受了什么反革命指令時,在這種“賊咬一口,入骨三分”的情勢下,我是無論如何也辯白不清了。當我氣急敗壞地說出一句“你別胡說八道”時,腦瓜子上馬上招來黨支部書記的一個重重的耳光,當即跌倒在校園的甬路上。政治運動的主宰者需要的是提供更多的射殺別人的子彈,怎么會相信你的“實話”?從這次我親歷的政治運動開始,直到我后來參加過的若干運動,我心中得出一個結(jié)論,一個人最怕在政治運動中和某個業(yè)已被認定的反革命分子發(fā)生過某種“關系”,這種“關系”本身就足可以讓你跌進無底洞中,休想說得清楚。要不數(shù)不清的“小集團”是怎么打出來的?自從我被那個同學咬住不撒口之后,形勢急轉(zhuǎn)直下,我很快被提到駐校的市公安局長面前,幾句話過后,便動用了真正的專政工具。他把烏黑的手槍猛地往辦公桌上一拍:“你是交待還是不交待?我們只不過是給你提供坦白從寬的機會,如果再不老實,就把你拉到大橋下槍斃!我們注意你已經(jīng)不是仨月倆月了,早已經(jīng)掌握了你不少罪證。跟你一個關系網(wǎng)里的那幾個老師,不是國民黨CC特務,就是潛伏下來的三青團骨干,他們網(wǎng)羅你們這些學生干什么?什么高材生,純粹扯蛋,還不是為了充當反動工具!這一點,連你們的主子都已經(jīng)供認了,你還隱瞞得了嗎?”他把順手撿起的一沓子材料拍得山響,不屑地瞪我一眼,“還心存幻想蒙混過關呢。簡直是愚蠢透頂!要不是念你貧農(nóng)出身,為了挽救你,我還不浪費這份兒口舌呢?!?/p>
公安局長的每一句話都嚇得我七魂出竅,一剎那,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老師是CC特務?平日我怎么一丁丁都沒看出來?如果連他們都供出把我發(fā)展成反革命小集團,我還能辯得清楚嗎?何況還有姓趙的同學死死咬住我。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弄不清真假。如果再不爭取寬大處理,果真認為我死頑固而槍斃了我,豈不成了徹底的冤死鬼,什么也看不到了?他不是說“注意我已經(jīng)不是仨月倆月了”嗎?這么看,他們早已經(jīng)認定我是“反革命”了,我拒不承認,能過得了關么?這么想下去,越覺得無路可走,身子一軟便不由得癱坐在地上,隨著渾身的涼汗冒出來,下意識地張開焦干的嘴唇,用力擠出兩個字:“我說……”
其實,我究竟要說什么,根本就沒想明白。腦子里沒有一點反動的內(nèi)容,我能說什么呢?直到這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一個人要變節(jié)成為軟骨頭,也是很容易的。只要信念一倒,原以為神圣的不再神圣,你就會承認原來從不曾反對過的東西被你輕易拋棄了。
正是從這一刻起,我流著眼淚咬破了嘴唇,自己把自己寫成了“反革命”,是謂“坦白交待”。一位十七歲的少年,在新中國剛開始就走上了“坦白交待”的道路。僅僅在五年前,他還興高采烈地打著腰鼓帶著全村的秧歌隊熱烈慶祝全國的解放,他曾口齒清楚地向圍上來的人群朗誦《時事手冊》上的內(nèi)容,受到老人們的夸贊;而今,中師還沒畢業(yè),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反革命”,成為他所仰賴的共產(chǎn)黨和人民群眾的罪人了。純潔少年?反動少年?天地悠悠,黑白劇變。在禁閉室中,我一連幾日用我在三年課堂上所學習的寫作手段,用我曾得到語文老師欣賞過的寫作技巧,冥思苦想地虛構(gòu)著一個個反動故事,平空第一次向我最敬愛的幾位老師臉上潑去了污水,挖空心思地編造著他們?nèi)绾蜗蛭夜噍斄朔磩铀枷?,一條又一條,某年某月某日,在教師宿舍中都對我說了些什么。這時我才覺得十分為難,一旦承認了“反動集團”,那是要有個思想變化過程的,否則,便不合發(fā)展邏輯。平空捏造罪名,把一個本來是熱心善良的老師,硬給涂抹成妖魔,這本來就是件違逆良心、非常痛苦的事,更何況,還要偽造得能自圓其說,讓人相信,就更如鯁在喉,年輕的心臟被自己撕扯得七零八落了。我的頭發(fā)被一綹綹地揪下來散落在腳下,嘴唇被一次次咬破,滴滴鮮血染紅了磚鋪的地面。我也曾想到過自殺,但又舍不得,很想知道這個案子最后的結(jié)局。一旦“自絕于人民”,便真的輕若鴻毛了,只能做陪葬品。人一旦變得茍且偷生,是什么卑微無恥的事情都干得出來的。十七年來一向是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的我,此刻變得連自己都特別厭惡自己,惱恨自己了。在我被關閉反省的三個多月時間內(nèi),我竟斷斷續(xù)續(xù)寫下了幾百頁揭發(fā)檢舉、自我交待的材料,幾乎被數(shù)不清的罪惡深深埋了起來,前幾天編造的東西過幾天也就全然忘掉了。這個過程中,我曾三次推翻了口供,第四次還是全然接受了。為了顯示“認罪態(tài)度好”,又重新加進去幾條。這時,我對自己的前途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全然麻木了,一個反革命還能有什么好下場?
有了這段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我才痛感,這個年代同樣存在著人間悲劇,同樣可以借助謊言求得一時的茍活。一個原本生氣勃勃、才思敏捷的少年從此被斷然埋葬了。一個原本伶牙俐齒在全校講演比賽中獲得第一名的少年從此變得啞口無言了。
然而,一切都在變化中。世界上萬事萬物的奧妙就在于它的變化無窮。滿以為是最后結(jié)局的事情卻陡然來了個大逆轉(zhuǎn),出現(xiàn)了全然意想不到的新的開始。十月中旬的一天,也就是肅反運動開展將近三個半月的時候,毫無征兆地,突然天空上就出現(xiàn)了七彩霞光,學校召開了肅反運動總結(jié)大會。我原以為是要逮捕我的,但身邊并沒有押解我的人。大禮堂主席臺上有許多陌生的面孔,我認出有一位是市委副書記。這才得知,運動后期已經(jīng)有省市兩級的相關部門介入了我校的肅反工作。本來我已經(jīng)死心塌地承認自己是“胡風集團外圍組織”了,萬萬想不到的是總結(jié)報告中卻為我們平了反,連我所揭發(fā)的幾個老師中也沒有哪一個被定成“胡風分子”,只是個別人歷史上曾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卻完全沒有提到所謂向我們灌輸反動思想的問題。我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地凝神屏息聽取著總結(jié)報告中的每個字,再也聽不到有關我們的任何一條罪名。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明明都完全承認了啊,長達幾百頁的揭發(fā)交待怎么會一風吹了呢?我三次推翻口供都不算數(shù),最后倒是組織上主動為我全都推翻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百多天光景我一個人被關在小屋中只是不停地交待、交待、交待,外面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全然不知。散了會后我像是踩著棉花輕飄飄走回了宿舍,一頭撲到在床上大哭起來。我已經(jīng)不是反動小集團了,我可以盡情地哭了。我覺得我最對不住的就是我的老師,三年的學習生活,最后竟然以如此極不光彩的行徑結(jié)束了我們的師生關系,再也沒有勇氣去見我的老師。甄別平反應該高興才是,但我卻高興不起來,從里到外都是灰溜溜的,一種破敗不堪的情緒緊緊主宰了我。十七歲的我,解釋不清這三個多月來所發(fā)生的一切。這到底是為什么呀?
我很快被分配了工作。兩個畢業(yè)班中我是唯一被分配到一所全省重點中學任教的。這是對我的補償?還是優(yōu)秀的學習成績起了作用。也算對我的一份肯定吧?
多少年之后,我意外地得知了一串名詞———誘供、逼供、指供,當年,我這個十七歲的孩子竟淪為這種非法手段的犧牲品。正值人生的花季,我卻花蕾凋落、無精打采地步入了社會。正是從那次“肅反”經(jīng)歷之后,我才體驗到什么叫“社會”了。從此,我便得了一種恐懼綜合癥,每當一次政治運動來臨,我都主觀地認為,那些被整的人,也都很可能是無辜的,為什么生要把一些好人往階級敵人堆里推呢?“右傾思想”便成了一輩子難以克服的頑癥。
寫到這里,我還必須再次鼓起勇氣,向讀者坦白運動中那最難堪也是最心痛的一幕。
當我第一次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承認自己是“胡風外圍組織”成員時,還來不及細說內(nèi)容,就聽教室后邊響起一聲尖厲的慘叫。隨著同學們恐慌的目光齊刷刷轉(zhuǎn)過去,但見班上唯一的一名女共產(chǎn)黨員蔡××口吐白沫應聲倒了下去,旋即不省人事,而引起一片驚叫和混亂。然后便是所有同學都以極為惱恨厭惡的眼光注視著我,像是一口要把我吞掉。
我這才猛然意識到,我闖下了意想不到的大禍,但一切都為時已晚,有如傾盆大水來不及挽救了。我想立即向她表白說,這不是真的,巴不得在一秒內(nèi)把這幾天所發(fā)生的冤案解釋清楚,然而這絕無可能。我已經(jīng)為我的懦弱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大家都知道,這位蔡氏同學正是我的入團介紹人,她是要為我的政治情況對組織負責任的。她來自于革命老區(qū),早在農(nóng)村就入了黨。父親是位中級人民法院院長,家庭的熏陶和影響,造就了她一種敢作敢為、干練豁達的男孩子性格,做事情很有主見,只是學習差一些。
這個重大禍端完全是我惹下的,對她的打擊顯然是太大了。她咋會料到我竟會是“胡風集團外圍組織”呢?她是特別信賴我的呀。
這使我突然想起,就在肅反運動還沒公開前的幾天,星期日的下午,當教室中只有我們兩人時,她湊過來坐在我對面很和氣地說:“你的字寫得挺漂亮的,給我寫幾個字吧?!?/p>
我覺得挺突然,但我倆從不開玩笑,也就不假思索地按照她的要求寫下了幾個意思并不連貫的字。想不到,她卻把那幾個字鄭重地收了起來。
然后,她變得語氣很凝重地對我說:“你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嗎?”
我想也沒想,便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那有啥不敢的,咱們看誰把誰瞅黃嘍?”我就瞪大眼睛跟她光明磊落地對視起來。她還很認真地問了我一句:“跟我說實話,你有沒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我見她今天有些異樣,便也轉(zhuǎn)而嚴肅起來,斬釘截鐵地回答:“我的任何情況都是完全袒露給組織的,我用不著隱瞞。”
她臉上露出了放心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向我伸出了雙手:“你能對我負責就好,我也完全對你負責,你要記?。 ?/p>
我感覺到了她雙手的厚重與溫暖。這是一位女共產(chǎn)黨員大姐姐對我的最后一次談話。她比我大六七歲,一種信任的熱流頓時流布我的全身。
我明顯感覺到,這是青年同學之間才有的單純對單純、心對心的交流,我覺得很自重,很幸福。我們誰對誰都沒有一點猜疑。語言就代表了我們的心地。
然而,僅僅相隔幾天,這一切都徹底破滅了。是童話的破滅,純真的破滅。政治上的功利粉碎了一切。
蔡氏同學竟因我的“坦白交代”中身份驟變而猝不及防頓然急火攻心昏死過去。我豁然醒悟到,幾天前她跟我的那次談話顯然是一種有意的測試了。也許這是組織交給她的任務,但她本人卻給了我一個共產(chǎn)黨員無私的信任,用一種孩子似的方式把對我的探聽搞得十分簡單和明快,看不出她對我有多深的懷疑。她更相信自己在三年的同窗生活中對我人品的體察。向組織匯報時,她依然是用自己的黨性作保證,極為負責地介紹了我的政治表現(xiàn)。而我卻讓她栽了,我在強大的壓力下成了軟骨頭,率先拉了稀,承認了無中生有的罪惡,這肯定叫她無地自容。在她此刻的心目中,定然是認為我欺騙了她,她那美好善良的心地怎能承受得了?她將也因此同我一樣遭到隔離審查的厄運。
共產(chǎn)黨員的立場哪里去了?她無論如何也說不清了,是我毀了她。我真是該死啊。事態(tài)發(fā)展的實際結(jié)果難道不是我“欺騙”了她嗎?我咋把事情搞得這么難以收拾?想不到,短短幾天時間,我從肉體到靈魂就遭到了如此幾方面的夾擊,簡直是打進了十八層地獄。天哪,我到底做了什么惡事,讓我經(jīng)受如此的煎熬?
果然,會后在我的罪名中又加入了重重的一條:“拉攏腐蝕共產(chǎn)黨員,企圖打入共產(chǎn)黨內(nèi)部”,此后三個多月時間,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入團介紹人。在我朝不保夕的情況下,我還時時惦記著她。良心的折磨讓我片刻不得安寧。
直到肅反總結(jié)大會散會的路上,我才欣喜地瞥見身旁不遠處蔡××的身影。我本能地快走幾步想追上去靠近她。她明顯地消瘦了,只是濃郁粗硬的黑發(fā)依舊堅毅地覆蓋在頭上,一絲不亂。似乎她也感覺到了身旁的我,當我試圖跟她搭訕時,只聽天崩地裂的一聲怒吼炸響在我的耳邊:
“你個王八蛋,軟骨頭!”
我當即被釘在了學校的甬路上,一步也動彈不得。她終于獲得了發(fā)泄的機會。我能說什么呢?
工作后頭一個月內(nèi),我的全部心思幾乎都是用在了給同學寫信上,寫了撕,撕了又寫。一種訴說的欲望那么強烈地燃燒著我。巴不得一夜之內(nèi)把我全部遭遇的復雜性和最后結(jié)論都告知我的同學。特別是我的入團介紹人,絕不愿意她帶著惡劣的印象結(jié)束我們?nèi)觊g美好的同窗生活。我要虔誠地告訴她,盡管我無意間深深傷害了她,但我沒對她說過一句假話。我還竭力想保存我最后的一點人格。特別令我痛苦的是,整個運動歷程約三個半月,而絕大多數(shù)同學參加不到一個月就已經(jīng)被分配工作而離校,對我問題的最后結(jié)論他們并不知道,心中還是帶著我是“胡風反革命集團外圍”的印象而分開的。我寫啊寫,一封又一封,從前半夜寫到后半夜,然而不管怎么寫自己都不滿意。我這個曾經(jīng)在作文課堂上經(jīng)常得“5+”頗受老師賞識的學生,此刻表達起復雜的思想情感來卻是那樣的笨拙,也許是比起社會的復雜來我本身還遠遠不夠復雜,無論我怎樣煞費苦心地遣詞造句都難以表達我此刻的心境。輕飄飄的文字怎能抵消撲天蓋地政治風暴的影響力?個人的聲音完全是徒勞的。與社會聲音相比簡直太微不足道了。更何況,我的信件根本發(fā)不出去。同班幾十名同學早已分配到河北、遼寧兩省各地,我哪里知道他們的通訊處?他們將永遠帶著我的壞名聲而徹底離開了我。這將是殘酷的現(xiàn)實,無可改變。我原本是個很愛翎毛的孩子。我完全絕望了,稚嫩的心在冒血。深更半夜,我燒毀了所有的信件,氣急敗壞地跑出學校,一口氣跑到附近的山坡上,對著夜空放聲大哭起來。我不是哭,簡直是在嚎。小小的我第一次強烈感受到,滿腹的冤屈無處訴說,才是最難以化解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