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作家中國幻象:論普希金對中國的誤讀

陳 建

俄國人“發(fā)現(xiàn)”中國要比西方人“發(fā)現(xiàn)”中國早，大約在13世紀中到15世紀末的金帳汗國時期，俄羅斯人就已經(jīng)知道了中國的存在。但俄羅斯在18世紀初至19世紀下半葉掀起的“中國文化熱潮”卻是受到西歐17世紀的“中國熱”的影響而發(fā)展起來。當時，在俄羅斯人的生活中充斥著中國物產(chǎn)，在文學(xué)和哲學(xué)中流行起“想象中的中國”，宮廷和上流社會都熱衷于“中國情調(diào)”。

在這股“中國熱潮”中，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俄羅斯極受推崇。到19世紀至20世紀初，作家和詩人普希金、岡察洛夫、契訶夫、巴里蒙特、古米廖夫、赫列勃尼科夫、阿赫馬托娃、托爾斯泰更在不同程度上描述了他們對中國的理解。在上述眾多的作家中，最先以贊揚的態(tài)度來評述中國并一生都關(guān)注中國的作家是“俄羅斯的太陽”的普希金。在他早、中、晚期的作品中，連續(xù)對中國和中國文化進行自我的闡釋。在短詩《給娜塔利婭》《皇村回憶》、敘事詩《魯斯蘭和柳德米拉》、詩體小說《葉普蓋尼·奧涅金》、短詩《我們走吧，朋友》、《普加喬夫》等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普希金有一個清晰明朗的“中國概念”。他對中國的描述有些是符合歷史的現(xiàn)實的，但也有許多內(nèi)容與中國的歷史不相符合，存在許多關(guān)于中國的誤讀現(xiàn)象。

普希金畢生對中國都有好感，但他從未到過中國；他對中國的了解是間接的、想象的，是鮮明的卻又是不完整的，他眼中的中國只能稱為是一種幻象。

在普希金的“自傳”中曾有這樣一段回憶：“在彼得大帝逝世之后，他(普希金外曾祖父)的命運改變了……他被貶為托博爾斯克衛(wèi)戍部隊的少校和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并要他去測量中國的萬里長城。”這是普希金最初的關(guān)于中國國家概念的了解，它是普希金在童年時代聽母親講起他的外曾祖夫的故事時知道的遙遠的東方古國的描述。據(jù)考證，普希金的外曾祖父叫阿伯拉姆·彼得羅維奇·漢尼撥，他深受彼得大帝的寵愛，曾留學(xué)法國學(xué)習(xí)軍事工程，后成為俄羅斯杰出的軍事工程師，彼得大帝死后，他受宮廷排擠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參加過色欏格斯克要塞的建筑工程，有可能到過中國邊境；正是外曾祖父的這段故事使普希金在童年時就記住了中國，并在少年時代對中國發(fā)生了興趣。

少年時代的普希金就讀于皇村學(xué)校，當時俄羅斯對中國文化極為尊崇，宮廷和貴族社會之間流行“中國熱”，皇村校內(nèi)盡是中國的園林、亭臺、小橋流水，在濃厚的中國氛圍的熏陶下，他對中國產(chǎn)生了更大的興趣，在抒情詩《冷風(fēng)還在颼颼地吹著》一詩中，他把東方想象為“奇異的王國”在長詩《魯斯蘭和柳德米拉》中，他認為中國就是充滿鳥語花香的美好國度。詩歌中這樣寫道：“在那迷人的田野里，五月的清風(fēng)徐徐送爽，密樹枝葉微微顫動，中國的夜鶯婉轉(zhuǎn)歌唱?！边@里，他寫出了一個中國式的花園，妖巫花園與中國夜鶯緊密聯(lián)系為一種意象整體；這說明普希金對中國的認識進一步清晰，原來“遙遠的中國”已在他的眼前清晰閃現(xiàn)。在《皇村回憶》中，普希金再一次描繪了皇村中國花園的典型景色，詩中山谷、崗坡、流水、和風(fēng)、樹叢、草場、楊柳、瀑布、湖面、月光遙相呼應(yīng)。在這詩中，中國在普希金的心中已由原來的“中國花園”上升為“寧靜之邦”。隨著詩人對中國興趣的增長，中國在詩人的心中進一步得到升華，直至成為他“心目中的理想之國”，隨時都寄托詩人心中的理想。在《我們走吧，朋友》一詩中，詩人這樣寫道：

我們走吧，朋友，無論是到哪里，

只要你們想去的地方，我都愿意

到處跟著，只要和那嬌人兒離遠：

是不是要到遙遠的中國長城邊，

或者喧騰的巴黎，或者那一處：

塔索(意大利詩人)不再歌唱午夜的船夫，

古城的繁華已在灰燼下安睡，

只有柏樹林子還散發(fā)著香味?

哪兒都行。我們走吧……

從詩中可以看出，中國是普希金出發(fā)目的地的首選，是精神上的理想之國，是失戀后感情的避難所。該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這樣的。1828年12月，普希金在莫斯科的舞會上邂逅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岡察羅娃，這位十六歲能歌善舞的莫斯科小姐以她流利的法語和驚人的美麗贏得了普希金狂熱的愛情。次年，普希金向?qū)炝_娃求婚，被對方父母以女兒過于年輕為理由委婉拒絕，被情感折磨的詩人則以此詩表達自己當時心中的復(fù)雜情感，從字里行間，我們發(fā)覺詩人潛意識中逃離現(xiàn)實的目的地首選了以萬里長城這一美好意象為代表的中國。中國儼然是詩人想當然的寧靜之邦，是和岡察羅娃一樣可望而不可及的心中戀人、精神歸宿。為了彌補感情上的損失，普希金當即起程到高加索，參加了當時正在進行的俄土戰(zhàn)爭，同年十月返回莫斯科，目的是實現(xiàn)向往中國并到達中國的愿望。1828年月12月30日，在《致友人》一書中詩人完全流露出了要來中國的心聲：

出發(fā)吧，我已準備好，朋友們，

不論你們想去哪里，我都緊緊跟隨，

跟著你們……

到遙遠的中國的長城腳下。

詩中的“朋友們”即指比丘林等參加即將于1830年3月組團前往中國考察的成員。八天后，普希金正式向沙皇政府提出申請：“我現(xiàn)時還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任官職，我想到法國和意大利旅行，如不能獲準，我想申請允許我隨同前往中國的使團訪問中國?！鄙郴收騺硐拗破障＝鸬幕顒樱@次詩人沒有實現(xiàn)他的理想。隨著普希金訪問中國的念頭成了泡影，他對中國的描述也出現(xiàn)過搖擺不定的情況，如詩人寫作《我們走吧，朋友》一詩時，他反復(fù)地考慮過用什么字來形容中國，原稿中寫的是“平靜的中國”。在《莫斯科通報》發(fā)表時，改為“固定不動的中國”，1932年又把它改為“遙遠的中國”。這是作者理想與現(xiàn)實得不到統(tǒng)一，內(nèi)心矛盾、煩悶的一種表現(xiàn)。

綜上所述，普希金心中有一個比較完整的中國概念，它是動態(tài)的。即“遙遠的中國”－“花園式的中國”－“理想之國”再到“平靜的、固定不動的中國”。他對中國的描述是由遠及近的、由模糊到清晰的，是美好的、想象的，還是神奇的。其實，他對中國的描繪與現(xiàn)實中的中國相去甚遠，詩人在對中國的認識上存在著一些錯位，表現(xiàn)在以下這兩個方面：首先，詩人用地理的概念來代替中國性質(zhì)的評價。由于詩人沒有到過中國，他對中國的社會缺乏真正的了解，故他筆下的中國都是表面化的、膚淺的；詩人對中國的現(xiàn)實從未作過本質(zhì)上的分析，他根本無法認識到中國封建社會中廣大人民的悲慘生活，所以他對中國花園式的描繪與現(xiàn)實有較大的差距。其次，詩人把傳聞當做事實。詩人只是通過閱讀一些西方諸國的文學(xué)著述或者一些傳教士所寫的書籍和信件來了解中國，而這些材料本身就有不少失實與錯誤，加上他本人世界觀的局限，他對中國的介紹和論述自然就存在一些不正確的地方。如18世紀西方的中國學(xué)者特別是伏爾泰為代表的法國學(xué)者對中國充滿好感，他們把中國視為心中的理想之國，普希金在閱讀了他們的作品之后也認同了他們的觀點，而實際上他當時對中國了解甚微?？梢赃@么說，詩人筆下的中國只

是他頭腦中的一種想象、一個概念或一種情感與理想的寄托。故詩人眼中有中國，但它不是現(xiàn)實中真實的、實實在在的中國。

由于詩人身上有一種特殊的中國情感，所以他筆下的中國人也是特別善良和令人稱道并值得尊敬的。在他的作品中，多次涉及關(guān)于中國人的描寫。

在《給娜塔利婭》一詩中，他這樣描述：“娜塔利婭呀!請你再傾聽我講……請你也不要把我當作，是一個有禮貌的中國人?！痹撛妼懹?813年，是普希金現(xiàn)存的最早的一首詩歌，這首詩歌是普希金獻給托爾斯泰伯爵的劇院的一位農(nóng)奴女演員的，其中提到阿拉伯人、土耳其人、中國人、美國人，還有德國人。從詩句來看，詩人對中國人充滿了褒揚之意，中國人是“有禮貌的中國人”，而美國人則是“粗魯?shù)摹薄?828年，詩人在抒情詩《冷風(fēng)還在颼颼地吹著》中把來自東方的中國人親切地稱為“尊貴的客人”，因為，在普希金的心中，中國人是有禮貌的，理應(yīng)當貴客來看待。在詩人的代表作長詩《葉普蓋尼·奧涅金》中，普希金對“有禮貌的中國人”進一步描述，他認為，在東方這“禮儀之邦”中最“有禮貌的中國人”的代表人物是孔子：“孔夫子……中國的圣人”。在詩中，詩人為了塑造第一個“多余人”形象，首先讓主人公經(jīng)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讓他在彼得堡觀看上演的中國題材的大型芭蕾舞劇《韓姬與陶》，使主人公眼前多次出現(xiàn)有關(guān)的場景：“舞臺上，魔鬼，惡龍，愛神，還在跳眺蹦蹦，吵吵嚷嚷”，“還有那些中國人，神仙，蛇怪”等等，繼而就有了主人公關(guān)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思考：“孔夫子……中國的圣賢?！逼鋵?，在普希金時代，“孔夫子”早已成為俄國知識貴族頂禮膜拜的對象，在普希金的眼中，孔子儼然是東方文明的代表和中國文化的濃縮，是他最尊敬的“有禮貌的中國人”的表率。

除孔子外，普希金認為“中國皇帝”也是“有禮貌的中國人”的一種象征，是世上最公正、最有教養(yǎng)、最賢明的君主。中國成為“禮儀之邦”歸功于圣人孔子和中國皇帝?？鬃哟_立了中國的綱常倫理，而中國皇帝則崇尚道德、獨尊儒學(xué)、奉行律法，以科舉或德行選拔出來的官吏輔佐政事，并以純潔的儒學(xué)道德來團結(jié)全體人民。1830年4月普希金再度向?qū)炝_娃求婚并被接受了，愛情的滋潤使普希金迎來了創(chuàng)作生活中的一個“多產(chǎn)的秋天”，創(chuàng)作了許多短篇小說和小悲劇，他在給岡察羅娃的信中說到：“現(xiàn)在擺在我前面的是一張地圖，我看著怎樣才能繞道經(jīng)過恰克圖或者阿爾汗格爾斯克來到你的身旁?！毙胖?，他多次向?qū)炝_娃介紹有禮貌的“中國皇帝”。后來在《秋天》一詩中，再次寫到“中國皇帝”。普希金甚至還認為“中國皇帝應(yīng)當成為其某部小說中的主角”在普希金編輯的彼得大帝歷史中，他談到了康熙大帝：“老皇帝康熙已經(jīng)死了，彼得命令西伯利亞總督和中國人講和……看起來，友好已經(jīng)恢復(fù)了?！蔽闹?，普希金頌揚康熙的文治武功，稱其是一位行高德美、遐邇聞名的君主與彼得大帝一樣是值得尊敬和稱頌的皇帝，“他的禮貌”是俄國皇帝學(xué)習(xí)的榜樣。普希金特別指出，彼得大帝應(yīng)注重與中國締結(jié)友好通商關(guān)系，哪怕“有禮貌的中國皇帝”已經(jīng)老死。該文后來得到了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1762年即位)的高度重視，并以身示范，公開要向中國皇帝學(xué)習(xí)，做“開明君主”，在致一位法國親王的信中昵稱中國皇帝為“我可愛的彬彬有禮的小眼睛鄰居”。

在上述普希金關(guān)于孔子、中國皇帝與“禮儀中國”的描述中，中國的讀者很容易就會看出普希金對他們的理解不夠全面?？鬃邮侨鍖W(xué)始祖，但在中國的封建社會里，孔子所倡導(dǎo)的儒學(xué)道德只是被統(tǒng)治階級用來壓迫人民的思想桎梏。有禮貌的中國皇帝也并非普希金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友善。他歌頌孔子及孔子所倡導(dǎo)的倫理道德，頌揚中國皇帝的文治武功，行高德美，彬彬有禮，其最終目的是利用中國來提醒俄國沙皇的專制統(tǒng)治。

普希金在他的一生中，遠從皇村學(xué)校時代起直到他晚年從事歷史著作為止，他對于中國的興趣是在不斷地增長，而且遠超過同時代人的見解以上。正如阿列克謝耶夫所說的：“把普希金吸引向東方的，并不是異想天開的奇思妙想……，對于他，東方的問題，同時也是俄羅斯文化的問題……”這句話，同樣也可以引用到普希金和中國文化的關(guān)系上來。正因為詩人對中國具有的濃厚熱情。這種“中國熱情”貫穿在其生命的各個時期。所以他尤其注重對中國的文化的閱讀。

普希金最初了解中國文化是通過閱讀法國、英國、德國等國的文學(xué)著述而實現(xiàn)的，在他的藏書中，有關(guān)中國的書籍就多達八十二種。普希金不會中文，在閱讀這些翻譯過來的書籍的時候他也接受了這些翻譯家們對中國的一些錯誤的理解。

在皇村學(xué)校求學(xué)期間，深受校園中濃厚的中國園林文化熏陶，詩人在其朋友漢學(xué)家雅金夫·比丘林的影響和幫助下，對中國文化的理解日益加深。1830年，詩人參與編輯《文學(xué)報》，于元旦?？习l(fā)表書評，專門介紹比丘林翻譯的《三字經(jīng)》俄文本(1829年在彼得堡出版)。長篇書評熱情評價《三字經(jīng)》是“三字圣書”、“簡明兒童百科全書”，“語言簡練但內(nèi)容充實，用語樸素而含義深刻”。對俄譯本詳細的注解極為肯定，并對譯者深廣的中國知識充滿敬意。

詩人為了撰寫《普加喬夫史》和編輯彼得大帝的歷史，曾研究了大量的關(guān)于中國的史料。他在《普加喬夫史》的第一章中，當講到雅伊茨克哥薩克人的叛亂和卡爾梅克人向中國移民情況時，他特別強調(diào)比丘林所著的《厄魯特人或卡爾梅克人從15世紀到當前的歷史概述》一書為其提供的詳盡而精確的史料。從1830年5月起，普希金所閱讀的書籍大部分屬于中國的歷史著作，如杜加爾的《中華帝國概述》第一卷和第二卷《論中國城市》、比丘林的《西藏現(xiàn)狀概述》等。

除比丘林外，18世紀俄國不少作家與翻譯家的一些關(guān)于中國的作品也是普希金所熟悉和閱讀過的，如詩人和劇作家蘇馬羅科夫在1759年從德文翻譯的《中國悲劇(孤兒的獨白)》，大詩人杰爾查文寫過的關(guān)于中國的詩章，諷刺評論家諾維科夫在自己所辦的《雄蜂》雜志上發(fā)表的列昂季耶夫翻譯的關(guān)于中國的文字，喜劇作家馮維辛從德文翻譯過來的《大學(xué)》，革命作家拉季謝夫于1793年寫成的著名的《論中國通商》的論文……閱讀這些作品，加深了詩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理解，但其中的一些錯誤觀點也影響到普希金對中國的認識，他對中國文化的接受是間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