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頭徹尾的新聞人

王金珊

王蕓生的新聞觀

(一)“要熱情”

作為一個報人,王蕓生始終充滿激情。名報人俞頌華在《富有熱情的王蕓生》一文中說:“王蕓生的文章為世人傳誦。他立言的長處是常以國家為前提,站在人民的立場,說一般人民所要說的話。雖則格于環(huán)境,他有時未必能暢所欲言,可是他富于熱情,所說的話,常能打動讀者的心坎。所以他的文章,始終能動人心弦,不致與無黨無派的多數(shù)民意脫節(jié)?！?王蕓生自己在《新聞記者怎樣立言》中說:“要熱情,才能使‘筆端帶有感情,才能在筆下表現(xiàn)文字的生命和活力?！蓖跏|生的這種熱情更多是表現(xiàn)他的愛國情感的。當初能進入《大公報》,王蕓生就是憑借著年輕人的那股濃烈的愛國之情與張季鸞筆戰(zhàn)而得到賞識,之后在《大公報》的幾十年,世人都能深切地體會到他的愛國情懷。

1937年11月,日軍占領上海,要求在租界里出版的《大公報》送檢。《大公報》拒絕,于限期前一天斷然?？?。在?？柹?王蕓生撰寫社評《不投降論》,表達了大公報人對國家的誠摯感情:“我們是報人,生平深懷文章報國之志,在平時,我們對國家無所贊襄,對同胞無所貢獻,深感慚愧。到今天,我們所能自勉,兼為同胞勉者,惟有這三個字——不投降?！?/p>

1941年12月,王蕓生發(fā)表《擁護修明政治案》社評,披露香港淪陷之際,“逃難的飛機竟裝來箱籠、老媽與洋狗”的丑聞,還揭開了外交部長郭泰祺國難當頭竟以巨額公款購置私人豪宅的黑幕。他指出:“我們輿論界若再忍默不言,那是溺職”。此文一出,當天蔣介石就罷免了郭泰祺。而孔二小姐的丑聞則引發(fā)了昆明、遵義等地大學生反對孔祥熙的學潮。

1943年2月2日,他讀了記者張高峰采寫的《豫災實錄》通訊,心情激蕩,揮毫寫下《看重慶,念中原》的著名社評:“餓死的暴骨失肉,逃亡的扶老攜幼,妻離子散,擠人叢,挨棍打,未必能夠得到賑濟委員會的登記證。吃雜草的毒發(fā)而死,吃干樹皮的忍不住刺喉絞腸之苦。把妻女馱運到遙遠的人肉市場,未必能換到幾斗糧食?！瓰幕娜绱?糧課依然,縣衙門捉人逼拶,餓著肚納糧,賣了田納糧。憶童時讀杜甫所詠嘆的《石壕吏》,輒為之掩卷嘆息,乃不意竟依稀見于今日的事實?！?/p>

“河南的災民賣田賣人甚至餓死,還照納國課,為什么政府就不可以征豪商巨富的資產(chǎn)并限制一般富有者‘滿不在乎的購買力?看重慶,念中原,實在令人感慨萬千!”此文一出,人們爭相傳閱,蔣介石大怒,《大公報》被罰?？?。三天后,《大公報》的發(fā)行量從每天六萬份猛增到十萬份。

1943年3月,王蕓生利用《大公報》的影響力,在重慶發(fā)起“愛、恨、悔”運動,以《大公報》為陣地,以文章為武器,來振作人心,改造社會,以挽救日甚一日的頹風?！拔覀円獝?愛國,愛族,愛人,愛事,愛理;凡我所愛的,生死以之,愛護到底!我們要恨,恨敵人,恨漢奸,恨一切口是心非,損人利己,對人無同情,對國無熱愛,貪贓枉法,以及做事不盡職的人!我們要悔,要懺悔自己,上自各位領袖,下至庶民,人人都要低首于自己的良心面前,懺悔三天,省察自己的言行,檢視自己的內心,痛切懺悔自己的大小一切的過失!”

像王蕓生這樣的社評,我們今天已經(jīng)很難看到了。當年他所寫的《為晉南戰(zhàn)事做一種呼吁》一文,雖曾受到周恩來的批評,但周恩來對王蕓生文章的評價卻是:“愛國之情,溢于言表,矧在當事,能不感奮?！崩罴兦鄬ν跏|生的評價是:“其文章激情洋溢,江河直瀉,能引人入勝,但對問題并未深入,看不出事物的本質?！睂ν跏|生本人如何評價,可以見仁見智,但無論持何種態(tài)度,我們都可以看得出《大公報》時期的王蕓生是一個極富個性、富有熱情和充滿朝氣的人。

(二)“要平?；?/p>

1936年5月8日,他在燕京大學新聞系發(fā)表《新聞事業(yè)與國難》的演講中說,新聞“第一要平?；?。不矜奇,不立異,老老實實,平平常常,一切循平常軌道而行,直接養(yǎng)成堅實的輿論,間接促進社會堅實的風氣?！边@番話代表了他作為一個獨立報人樸實而堅定的追求。在那些風云變幻的歲月中,身處艱難處境的王蕓生不忘新聞事業(yè)的根本,用平常的心態(tài)、平常的筆觸和平常的寫作思路來書寫不平常的事件、時局和政客。從前文提到的《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一書,我們就能夠窺一斑而見全貌。在民族危亡的緊急時刻,王蕓生用異乎尋常的平常心態(tài)去真實、客觀敘述中日六十年的外交史及中國六十年來的屈辱史,“貢獻國人以正確的史實”是其目的,在平常、客觀的娓娓敘述中,引發(fā)國人深刻的思考。特別是在抗戰(zhàn)期間,王蕓生依照“平常化”原則寫的很多抗日報道,使《大公報》,也包括他個人的影響和聲譽達到了頂峰。縱觀王蕓生的文章,我們看不到標新立異、故弄玄虛,有的僅僅是質樸無華、客觀實在。唯有這樣,才會贏得讀者的信賴,贏得報紙良好的聲譽。

(三)要勇敢

在追求真實的同時,王蕓生還要求報人要勇敢。他認識到新聞記者最需要仗義執(zhí)言,敢說真話,最忌諱趨炎附勢,阿諛奉迎。1944年,已經(jīng)擔任《大公報》主編的王蕓生在燕京大學的演講中曾告誡大家:如果你因為講真話而獲罪,被“抓到刑場,揪住小辮子,鋼刀一舉,咔嚓一聲的時候,小子,你要一聲不吭,咬緊牙關頂?shù)米?才算得是一條好漢,一個好記者。”王蕓生對新聞記者的這種要求體現(xiàn)了職業(yè)報人的理念。在他看來,無論是新聞報道,還是發(fā)表言論,記者都不應受到權勢和任何外界的影響,“真實地記出你所見到的事,勇敢地說出你心里的話,可以無愧為一個新聞記者了。敢說,敢做,敢擔當,是自由人的風度;敢記,敢言,敢負責,是自由報人的作風?！蓖跏|生的這些思想,對當今報人來說,仍是可遵循的原則,也是作為一個職業(yè)報人的追求。王蕓生本人就是“敢言”的典范。作為《大公報》第二代總編輯,他繼續(xù)捍衛(wèi)了民間報紙“文人論政”的傳統(tǒng),敢言政治,反映民聲,使報紙成為民眾的喉舌。

(四)始終堅持言論自由獨立

早在王蕓生進入《大公報》之前,他就已經(jīng)確立了“做一個徹頭徹尾的新聞人,不參加任何黨派團體,不進政府做官,不參與實際政治斗爭,對時代有一個獨立的觀點和立場,為人民立言,以文章報國”的新聞思想。雖然他早年參加過國民黨、共產(chǎn)黨,但早已登報聲明退黨。“我們是靠做報吃口飯的人,在政治上沒有派別,純憑國民的良知,來談談這個大問題。”進入《大公報》之后,他深受張季鸞的“四不方針”的影響,對“四不”方針一直奉若神明。正因如此,王蕓生才會是一個非國非共的中間派,也才會從一個純粹的民主個人主義者的立場出發(fā)來對待國共兩黨。王蕓生曾經(jīng)說過,“我作為一份民間報紙的發(fā)言人,要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我才有獨立的發(fā)言權,我才有資格說真話,對國民黨才能嬉笑怒罵。同時,待國共雙方都必須一樣,是我一貫的原則。”

為了保持獨立的言論,王蕓生不為名利所誘惑,始終堅守自己內心的陣地。一位國民黨要員想在《大公報》登一篇文章,派人往他家送厚禮,家人不明真相收下了,他知道后大發(fā)雷霆,立即寫信要求把禮拿回。陳誠邀他做政治部第三廳宣傳處處長,他回答:“我服從司馬遷一句話:‘戴盆何能望天?”言下之意他頭上戴了新聞記者這個盆子,便看不見別的了。陳誠表示不要他辦公,舉薦一個副處長即可,他還是不答應。陳又送給他一個設計委員的聘書,不用辦公,每月可拿三百元津貼,被他當場退回。張治中做部長時也給他送了聘書,照樣被他退回。在他看來“不做蔣家官,不拿蔣家錢” ,才能保住自己獨立思考、自主發(fā)言的地位。當時,國民政府的大小官員都知道,蔣委員長每日必讀《大公報》,辦公室、客廳和衛(wèi)生間各放一份,以備隨時翻閱。因此,許多軍政要員為了提高自己的聲望,總希望在《大公報》上露露臉,不少要員甚至親自帶上紅包登門拜訪王蕓生,但無一例外遭到嚴辭拒絕。戴笠派人送的重禮,甚至被扔出了家門。

在國、共兩黨對決的夾縫中,他始終堅持獨立的民間立場,不僅不斷地批評當權的國民黨,也沒有放棄對革命的共產(chǎn)黨的批評。對國民黨政治腐敗的厭惡,對國民黨官僚資本的抵觸,對國民黨壓制新聞自由的批駁,等等,經(jīng)?？梢娭T于王蕓生的文章當中。就是在抗戰(zhàn)勝利之后,他還發(fā)表《莫失盡人心》和《為江浙人民呼吁》這樣的社評,揭露、抨擊國民黨官員借接收之機大肆劫奪的行徑。隨著和平化為泡影,內戰(zhàn)烽煙四起,1946年后他發(fā)表了不少批評國民黨政府的社評,產(chǎn)生很大的社會影響。陳布雷為此公開聲明“我在精神上和王蕓生絕交?！鄙踔吝€有國民黨《中央日報》發(fā)表社論,大罵王蕓生“響應共黨匪徒”的“武裝叛亂”。

而王蕓生對共產(chǎn)黨的批評指責也會出現(xiàn)于報端。1945年9月,毛澤東在重慶談判期間曾兩次和王蕓生等大公報人見面。胡政之以個人名義在報社宴請毛澤東及中共代表團時,口無遮攔的王蕓生直言要共產(chǎn)黨“不要另起爐灶”;10月25日,他發(fā)表《為交通著急》社評,批評共產(chǎn)黨。11月20日,又發(fā)表《質中共》社評,呼吁和平,《新華日報》第二天就發(fā)表《與大公報論國是》的社論,進行嚴厲駁斥。1946年4月16日,他在《大公報》發(fā)表《可恥的長春之戰(zhàn)》社評,《新華日報》則針鋒相對于18日發(fā)表《可恥的大公報社論》,予以反駁。

而且,在對自由精神的思索與實踐方面,王蕓生秉承張季鸞的獨立精神,并在對自由主義的認識上看得更遠。抗戰(zhàn)剛一結束,王蕓生就表示:我們建議政府先做一件事,就是取消新聞檢查,開放言論自由。……有新聞檢查,就沒有言論出版自由?！侣剻z查得后果是領袖神圣化,只聞諛詞,身入云端,政府一切好,絕對無錯,在政府的文告里,永遠責備人民,而不自檢,于是久而久之陷于腐化無能而不自知,至于否定民主,遠離人民。1947年6月5日,王蕓生發(fā)表《逮捕記者與檢查新聞》社評,“從6月1日天未亮的時候起,本報連續(xù)遭遇三件不幸:一、重慶本報八位記者曾敏之等被捕;二、本報駐廣州特派員陳凡被捕;三、天津自6月1日又行新聞檢查,本報津版特受苛遇,凡屬專電特稿大半檢扣。這固然是大公報的不幸,其實更是國家的不幸?！裰髡蔚钠鸫a條件,是尊重人權,保障人民的基本自由,并尊重輿論?！绕涫遣队浾?檢查新聞,顯然是與保障自由尊重輿論背道而弛 。”1948年7月8日,南京《新民報》被勒令?？?王蕓生挺身而出,不僅寫下了《由新民報停刊談出版法》的社評,“限制言論與發(fā)表的自由,這與保障民權的精神是不合的”。接著,又刊出了毛健吾、曹聚仁等24位新聞界、文化界、法學界人士聯(lián)名的《反對政府違憲摧殘新聞自由,并為南京新民報被?？棺h》,這是《大公報》文人議政傳統(tǒng)隕落之前最后一輪輝煌的跋涉。國民黨《中央日報》為此連續(xù)發(fā)表《在野黨的特權》、《三查王蕓生》等文,污蔑、攻擊他是新華社的“應聲蟲”。王蕓生并不畏懼,發(fā)表《答南京中央日報兩點》予以反駁。同年,王蕓生在復旦同學會上對國民黨政府的壓制新聞自由有一段精彩的演講:“……因為當前政治環(huán)境注定報紙、雜志不能進步,現(xiàn)在政府對報紙的鉗制不僅打胎,簡直是避孕”,“現(xiàn)在做報的是在空氣、陽光均感不足的條件下存在,要拯救報紙,就是要自由、民主。不自由就受空氣配給了”。

對國民黨批評也好,對共產(chǎn)黨指責也罷,雖然王蕓生身上有很多那個時代所賦予的思想局限性,特別是他對共產(chǎn)黨的一些批評指責,往往有很大的誤會、曲解,甚至謬說的成分在里面,但他畢竟只是一位站在中間立場的民主個人主義者,始終是一個自由獨立的民間愛國人士。而且,他也從未忘記自己“是一個中國人,而且正是這個時代的一個中國人”,他自信“我的報自然是我們這個國家的生活史料,我的文章也不至太對不起我的國家?！弊鳛橐粋€大時代的產(chǎn)兒,他親歷了這個時代的風雨血火,他熾熱的文字因此也成了那個時代最有力的見證之一。他以其熱情、無私、遠見獻身于新聞自由事業(yè),自稱“徹頭徹尾的新聞人”,從1929年到1949年,他在《大公報》的二十年,將是后世有志于言論報國的人們永遠的話題。

(作者單位:內蒙古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