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迎軍,陳紅霞
(1.常州工學院人文社科學院,江蘇 常州 213022;2.南通市港閘區(qū)司法局,江蘇 南通 226005)
人性本身即是愛欲的滿足和自由。愛欲,包括了從生殖本能、生存本能到性本能、愛本能的多層內(nèi)涵。弗洛伊德認為,作為生命本能的愛欲,和作為死亡與攻擊性本能的死欲,是人類最基本的兩種本能活動。而“就其本性來說,愛欲是一種占統(tǒng)治地位的本能,它使人的本性趨向于一種人與人、人與自然關系的接受性”①。但是,近代前心理學的道德目標又使他相信,文明的進步必須依賴于對人類本能的壓抑,從而形成了對性本能(尤其是女性性本能)的桎梏。于是,為了擺脫“現(xiàn)代文明”施加的人性壓抑,人們有時不得不求助于藝術的形式。在遲子建的小說中存在大量關于兩性關系和愛欲主題的書寫,這些書寫一方面展現(xiàn)為對不同時代背景下兩性關系的表現(xiàn)與探索,另一方面突出了作家對當下人性本能、愛欲良知的深層拷問。二者在作品中相輔相成,難舍難分。遲子建小說中的愛欲表達以及這種愛和欲念背后隱藏的有關兩性關系和人性本能的思考體現(xiàn)了作家對愛欲本能的看重。但其創(chuàng)作中充滿著的人文主義的現(xiàn)實關懷和對現(xiàn)實與殘酷的溫情表達,又使她并未像其他女性作家那樣僅僅局限于個體身軀、情感空間的建構,而是呈現(xiàn)出更多積極用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理性思辨的自覺,這些都讓她在20世紀末紛紜的流派與主義中保持獨立清醒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文章擬以此為基點,深入探討遲子建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于愛欲的表達與堅持,以及其在對愛欲關系的書寫過程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獨特的心理特質和她一貫堅守的本能和溫情的原則。
兩性關系是人類社會中最基本、最自然的關系,是人類源于動物性本能的最初關系。但人的兩性關系與動物兩性關系有著本質的不同:動物的兩性關系是自然性的交配,而人的兩性關系則具有很強的情感內(nèi)涵和社會性內(nèi)涵及功能,是包含有情感因素的賦有自然性的社會性。在遲子建筆下,兩性關系以及基于兩性關系的愛欲圖景一直是其重要的敘事資源。
在創(chuàng)作中,對于人類的自然本能與道德之間的關系,遲子建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得較為客觀辯證。一方面,作家看到,道德感的失落使人類的一切欲念(哪怕是邪惡的)都有了其合理性。如《月白色的路障》中,小學教師張日久與妻子王雪棋本來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但是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下,卻最終沒能抵擋住金錢的誘惑,淪為公路上一對出賣肉體與靈魂的“幽靈”和“路障”,走上了一條生命與人性的雙重毀滅之路。對此,作家認為:“金錢與權力,物欲與肉欲,這些結伴而來的現(xiàn)代生活的精神鴉片不僅使人性淪喪,也令愛情淪喪?!雹诹硪环矫?,她更加認識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道德偽善,認為“我們所接受的道德觀基本都是以偽君子的面目出現(xiàn)的,它無視人內(nèi)心最為自由而人道的情感……”③。如其在《遙渡相思》中對曲兒與得豆超越親情倫理的愛欲表達,《偽滿洲國》中吉來與麻枝子之間跨越國界、種族和文化的情感糾葛,集中演繹了愛欲自由與道德文化沖撞下人類的尷尬生存圖景。在一個優(yōu)秀作家那里,這種對生存尷尬的文本操作已不再是對“巧合”的粗劣濫用,而是一種源于自然的生命力律動,深刻說明了道德與文化偏見不僅有效阻斷了兩性幸福的獲取,更割裂了人的生命氛圍。人類社會的全部道德和法律目的本來在于實現(xiàn)人和人之間的和諧相處,只是由于其遵循科學理性的原則才使其背離了人與人之間的融合目的。道德阻礙了情感的融合,壓抑了人的幸福和情感,使作家從內(nèi)心對道德和理性產(chǎn)生深深的恐懼和絕望之感。作家解決不了這個現(xiàn)實矛盾,無奈之下,只有寄希望于《遙渡相思》篇末對曲兒與得豆的死亡處理帶給讀者的道德震撼。與此相對照,那種彌漫于遲子建作品中充滿野性魅力、毫無道德顧忌的情愛形式顯然更符合作家的創(chuàng)作本意。
需要說明的是,遲子建看重人類愛欲本能,并不意味著她是一個本能主義者;她強調回歸人類的自然本性,并不是要求人類退化至低等的動物性。20世紀中葉以來,伴隨著婦女解放運動的風起云涌,女性主義寫作作為一種特定的社會與文化現(xiàn)象出現(xiàn)文壇。出于對性本能過度壓抑的釋放,部分作家往往以各種形式的狂歡來追求人與人之間的徹底融合。尤其是一些新新人類和倡導身體寫作的所謂美女作家的作品,充斥著有關酗酒、吸毒、性自由等狂歡形式的描寫。在這些描寫中,愛欲被縮小為性的體驗與滿足,性則由舊日的壓抑轉向放縱,傳統(tǒng)的秩序與道德轉眼為現(xiàn)時的快樂原則所取代。實際上,任何一種狂歡使人獲得的都只是暫時的滿足,隨之而來的是無法掩蓋的精神失落和道德沉淪。尤為重要的是,婦女解放運動的根本是反對將女性視為性的對象,而事實上,正是在克服這種將女性作為性對象的情感方面,女性寫作與之背道而馳。當代女性作家為泛入骨髓的“客體”無意識籠罩,往往囿于自己的性別身份,呈現(xiàn)出一種“在路上”的寫作狀態(tài)。在男權強勢話語普遮下,女性寫作無論是迎合、固守還是突圍,其生長基點都是對男權話語存在合法性的潛在認同,更不要談少數(shù)女性作者出于商業(yè)考慮,特意彰顯自己性別身份,投合消費者閱讀趣味的寫作方式。女性肉體的公開化與商品化,強化了男女兩性的主客體二分,助長了男性社會強加于女性的各種壓抑,因此也就消解了兩性和諧相處的可能性。
與上述女“性”寫作相對照,遲子建小說中對兩性關系的表現(xiàn),對自由人性、自律人格和浪漫情愛的贊頌,雖說少了一些前衛(wèi)和鋒芒,但在當代社會中卻更具可行性,也更加趨近于作家追求的兩性和諧的價值取向。正像遲子建所說的那樣,“上帝造人只有兩種:男人和女人。……只有獲得和諧,這個世界才不至于傾斜,才能維持平衡狀態(tài)”④。由此反觀遲子建小說中對“我”與“和”、“父親”與“母親”、“秀水”與“南”“北”、“王瑤琴”與“吳自民”、“秦山”與“李愛杰”、“女蘿”與“王二刀”等的兩性書寫,或詩意繾綣、或樸實無華、或野性強悍,卻共同言說著兩性之間的相互依靠與和諧。而這一切,自然都根源于遲子建獨特的女性觀:
女性是以母性的特征出現(xiàn)在社會舞臺上的,她應該包含著母性特有的寬容、善良、隱忍、無私的性格特征。女性在生殖中獲得對生命的認識,在撫養(yǎng)子女中自然而然地參與了對社會角色的認同。女性從來就不是完全獨立的,她天性有比男性強烈得多的依附感和歸屬感,所以決定了她們看待世界的眼光流于感性,而感性是文學的“天籟”。宇宙間的太陽和月亮的轉換可以看作是人世間男女之間所應有的關系,它們緊密銜接,不可替代,誰也別指望打倒誰?!詰摌淞⑵鹉感蕴赜械母哔F氣質,而不是卑賤感,只有這樣,她們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精神的獨立。⑤
馬爾庫塞認為,婦女的解放并不意味著必須克服女性的這些“本性”,任何企圖“將男性和女性等同化將是倒退的做法:它將是一種新的女性對男性原則接受的形式”⑥。隱忍、依附感、歸屬感、感性,這些由壓抑而形成的女性人格特征,和生殖、撫養(yǎng)子女的社會職能承擔,本來都是夫權社會體制強加于女性的規(guī)約和束縛。但是在遲子建看來,女性卻正是因為具備了這些素質,才比男性更加容易獲得對大自然和生命的深度體認,也因此更加符合人的自然本性。
溫暖與愛意是遲子建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愛欲表現(xiàn)形式。1995年,作家就以“給溫暖和愛意”作為《岸上的美奴》的題記。從此以后,溫暖和愛意就成為遲子建小說中獨特的情感印記。相對于作為人類愛欲本能的性愛而言,溫暖與愛意并不局限于兩性之間,因此是一種更為成熟和泛化的愛欲表達形式。根據(jù)馬克思和弗洛姆等人的觀點,成熟的愛是人的一種主動能力,一種突破把人和其他同伴分離之圍墻的能力,一種使人和他人相聯(lián)合的能力。目的是實現(xiàn)在保存人的完整性、人的個性前提下的融合。在具體創(chuàng)作上,這種主動性主要來源于創(chuàng)作主體精神的主觀能動性,體驗于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統(tǒng)一。如同馬克思在《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所說:“我們現(xiàn)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跟世界的關系是一種合乎人的本性的關系;那么,你就只能用愛來交換愛,用信任換取信任……如果你想要感化別人,你本身就必須是一個能實際上鼓舞和推動別人前進的人?!雹?/p>
在創(chuàng)作談《我只想寫自己的東西》中,遲子建在談到蕭紅時曾有這樣的表述:“一個好作家對有靈性的萬事萬物有一種關愛憐憫之情,……蕭紅以仿佛自己受傷害的關愛看待人情世態(tài),我覺得很了不起,可以稱得上大家?!雹噙@一評述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表明了作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高度自認的一種主觀心理態(tài)度。正是在一種接近于宗教情感的悲憫意識觀照下,遲子建運用溫情的筆墨對現(xiàn)實中的殘酷和命運的無情進行人性化的描摹。在她的筆下,沉重的現(xiàn)世生存苦難與宏大社會歷史命題被沖淡和消解,人性的溫暖和光輝到處散發(fā),給人一種絕處逢生的欣慰和感激。《沉睡的大固其固》中,善良而迷信的媼高娘在給全村的孩童殺豬禳災時被魏瘋子砸死,“而就在她死前的一剎那間,她還在內(nèi)心里深深地祈求著,不要把這災禍帶給孩子、帶給小鎮(zhèn),讓她一個人頂了吧!”⑨這種無望的祈禱其實并沒有什么魔力,只是她心中愛意的一種自然凝聚。但是,老校長與劉合適兩家之間由于歷史的原因而形成的現(xiàn)實與心靈高“墻”,卻因為孕育著愛意希望的媼高娘的死,第一次有了松動的可能。無獨有偶,《北極村童話》中那流淌于“我”與“老蘇聯(lián)”之間的綿密親情,在嚴酷的自然和政治環(huán)境下,讓人感受到的也正是這樣一種人性的感動和溫暖。人類之間的自然情感,沖破了政治設置的人性樊籬,在初春的北極村幻化出一片多彩的人性極光。
由早期的《沉睡的大固其固》(1985)、《北極村童話》(1985)、《北國一片蒼?!?1987)、《重溫草莓》(1989),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發(fā)表的《親親土豆》(1995)、《岸上的美奴》(1995),再到近些年的《鴨如花》(2001)、《花瓣飯》(2002)、《福翩翩》(2005)、《第三地晚餐》(2006)、《西街魂兒》(2006)、《野炊圖》(2006),基于一種深切的現(xiàn)實主義情懷和底層關懷,遲子建從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立場出發(fā),著力描摹底層生命形式的種種人情、世態(tài),同理他們的情感,體驗他們的生死歌哭、悲歡離合,用詩意的筆墨在仿佛不經(jīng)意間點染出深沉的溫暖與愛意,由此形成了她蒼涼卻不失溫情的敘寫風格。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此類小說敘事架構中,遲子建經(jīng)常選用諸如吃飯(《花瓣飯》、《野炊圖》、《第三地晚餐》)、洗澡(《清水洗塵》)等日常生活場景作為小說的敘事題材或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功能性事件。引入日常生活場景表達重大社會命題和時代內(nèi)涵是遲子建中短篇小說運用得較為成熟的一種敘事策略。這一策略在與作家的敘寫特質相契合的同時,更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平行進入提供了管道。通過運用這一策略,遲子建似乎在有意識地揚棄一種俯察式的審美情感。通過改造同情的對象,她將自己置于與敘寫對象同等的地位,用更為直觀、感性的愛意本能代替了間接的、基于理智的同情,從而避免了因把自己從敘寫對象的苦難中剝離出去而造成的身份尷尬。正如她所說:
從我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至今所發(fā)表的30萬字作品,99%都是寫下層人生活的……我想,除了我對下層人民所注入的那種深切同情之外,毫無疑問,還因為我本身就生活在那種環(huán)境之中。抑或說成是對自我的同情和發(fā)現(xiàn)。⑩
我本來就一個小人物,而我所接觸的也都是小人物。我一直認為,每個小人物身上都有發(fā)光的地方,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方,因為他們沒有被附著更多意識形態(tài),因而更加透明、純粹。我觀照著他們的生存就像在打量著自己的命運,我與他們休戚相關。我記述下的點點滴滴小事不起眼,它們像人生所經(jīng)過的一個個小小的驛站,連綿著組成了我們生命的歷程。
通覽遲子建的小說創(chuàng)作,會發(fā)現(xiàn)其很多現(xiàn)實題材的中短篇小說正是這種發(fā)現(xiàn)、思考、表達的熟練操作,而不是像有的評論者所說的“執(zhí)著于困境的發(fā)現(xiàn)與出路的尋找”,作家創(chuàng)作的價值應是對問題的思考與表達,而不在于解釋和回答。
但是,正如過猶不及,遲子建在一些作品中對愛意與和諧的過分看重,也引起了評論家和讀者對作家愛欲表達的疑慮。有的評論者(文能)甚至認為,太過溫情的筆觸遮蔽了人生某些殘酷的世相,阻遏了作家對人性中惡的一面做更深的探究和揭示。譬如,《白銀那》里卡佳死后,馬占軍家的鹽價立即跌了下來,其實不跌對展現(xiàn)商業(yè)文明對古老道德社會的沖擊顯然更加有利。《霧月牛欄》中寶墜的繼父失手將寶墜打成癡呆,之后立刻良心發(fā)現(xiàn),加倍補報,竟將自己的女兒冷落一旁,也使人覺得有點突兀。而《岸上的美奴》中的美奴殘忍地將失憶的母親殺死后,鎮(zhèn)上的人不僅既往不咎,還對她給予了深切的關愛和同情,更讓人不知從何說起。對于這些疑問,遲子建在《暢飲“天河之水”——遲子建訪談錄》中這樣解釋:“渴望溫情,是人類的一種共有的情感?!瓕π了嵘畹臏厍楸磉_卻是永遠不會放棄的。至于這種溫情表達過多而造成了我作品中的某種局限,我想主要原因還不在于溫情本身,而在于我表達溫情時有時力量過弱,還沒有達到‘化絢爛為平淡’的那種境界?!?/p>
從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的那一刻起,遲子建就一直沉湎于對現(xiàn)時代人類生存現(xiàn)狀的反思、對愛欲本能的提倡、對溫暖和愛意的執(zhí)著追求和對健康善良人性的呼喚,以基于作家靈魂內(nèi)部對人世溫情的渴求沖動來對抗死寂冰冷的殘酷現(xiàn)實。正如她自己所強調的那樣:“我更信奉溫情的力量同時也就是批判的力量,法律永遠戰(zhàn)勝不了一個人內(nèi)心道德的約束力。所以我特別喜歡讓‘惡人’‘心靈發(fā)現(xiàn)’,我想世界上沒有徹頭徹尾的‘惡人’,他總有善良的一面會在不經(jīng)意當中被挖掘出來。殺一個人肯定比拯救一個人要容易得多,只是我的拯救方式可能過于唐突,……但我絕不放棄這種努力?!庇谑强啼浽谒切┪淖种械?,就自然多了一些憂郁和蒼涼,無奈和感傷,然而更多的則是對人性本能和內(nèi)在生存的堅定信仰。
從對外部世相的表現(xiàn)、揭示,轉向內(nèi)心情感的渲染、拯救,這一由外而內(nèi)的視點轉變,不僅體現(xiàn)了評論者與作者的家法有別,更加說明了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越來越注意加強心靈世界的營構努力,和作家對人與人之間愛意、和諧的強烈渴望。只是由于特定時段內(nèi)(主要是1995和1996兩年)作家的情感投射過于強大,致使對于愛意的描寫和強調既失去了創(chuàng)作初期的詩意爛漫,又尚未達到“化絢爛為平淡”的境界,甚至作家本人沉迷致幻,過分陶醉于愛的偉力與永恒性幻想,因此小說的文本操作過于倉促,對“愛”的描寫與烘染也顯得不是那么“自然而然”。
注釋:
①⑥(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審美之維》,李小兵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8頁,第137頁。
②遲子建:《為愛而告別》,見《傷懷之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頁。
③遲子建:《晚風中眺望彼岸》,見《遲子建隨筆自選》,廣西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184頁。
④⑤遲子建:《我的女性觀》,見《遲子建隨筆自選》,廣西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85頁,第85頁。
⑦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12頁。
⑧遲子建:《我只想寫自己的東西》,《小說評論》,2002年第2期,第80頁。
⑨遲子建:《沉睡的大固其固》,見《遲子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23頁。
⑩遲子建:《斯人獨憔悴》,見《北方的鹽》,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