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民間文學對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劉小菠

摘要沈從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民間文學關(guān)系密切。民歌、民間傳說及民間故事對沈從文小說的內(nèi)容有著明顯而廣泛的影響。這主要表現(xiàn)為：在內(nèi)容上沈從文小說對民歌的大量運用，對民間傳說、民間故事的改寫，對民間意象的廣泛采用。在敘事模式、敘事框架上對民間文學的借鑒及文體意識的自覺。在表現(xiàn)手法上，民間文學則影響了沈從文小說文本語言、人物形象之特征等。

關(guān)鍵詞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民間文學；因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從文是一位來自民間的作家，他善于從民間文學中汲取多種營養(yǎng)來豐富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建構(gòu)出“湘西世界”這一理想生存形態(tài)，從而使其小說因地方色彩和民間文學特色而散發(fā)獨特、恒久的藝術(shù)魅力。

民歌、民間傳說及民間故事對沈從文小說的內(nèi)容有著明顯而廣泛的影響。這首先表現(xiàn)在對民歌的運用和題材的選擇上。

湘西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是歌舞之鄉(xiāng)，人人喜歌善舞，每逢節(jié)慶，出口必歌。這給生于斯、長于斯的沈從文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并對其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他在《湘西苗族的藝術(shù)》一文中寫道：

這個區(qū)域居住的三十多萬苗族“熱情”多表現(xiàn)于歌聲中。任何一個山中地區(qū)，凡是有村落或開墾過田土地方，有人居住或生產(chǎn)勞作的處所，不論早晚都可以聽到各種美妙有情的歌聲。當?shù)匕凑占竟?jié)敬祖祭神必唱各種神歌，婚喪大事必唱慶賀悼慰的歌，生產(chǎn)勞作更分門別類，隨時隨亨唱著各種悅耳開心的歌曲。至于青年男女戀愛。更有唱不完聽不盡的萬萬千千好聽山歌。即或是行路人，彼此漠不相識，有的問路攀談，也是用唱歌方式進行的。許多山村農(nóng)民和陌生人說話時，或由于羞澀，或由于窘迫，口中常疙疙瘩瘩，辭難達意。如果換個方法，用歌詞來敘述，即物起興，出口成章，簡直是個天生詩人。

作家認為，苗民更善于用歌聲來表達他們的思想感情。1926年剛剛走上創(chuàng)作之路的沈從文對湘西民歌十分重視，收集了40余首鎮(zhèn)簞謠曲，在晨報副刊連載?？梢哉f沈從文是湖南鄉(xiāng)土作家中第一個發(fā)現(xiàn)湘西民歌、謠曲的魅力并使它在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巨大作用的作家。在他的湘西題材的小說中，他在許多處運用民歌來表達人物的思想情感和心理，并將它作為湘西風俗的重要構(gòu)成加以描繪，從而使民歌成為其小說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長河》中用民歌：

你歌莫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剛剛唱完一只牛耳朵。表現(xiàn)天天即將見到老水手的愉快心情，同時也刻畫了她天真調(diào)皮的性格。在《蕭蕭》中，作者通過花狗勾引蕭蕭所唱的情歌，表現(xiàn)了花狗粗俗的性格：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種豆莢，豆莢纏壞包谷樹，嬌赫纏壞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墳墳重墳，嬌妹洗碗碗重碗，嬌妹床上人重人。

《邊城》中，在第三個端午節(jié)，翠翠在渡口念了一段咒語：

……白雞關(guān)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

她又唱了一支苗民還儺愿時唱的歌：

你大仙，你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里人!……慢慢吃，慢慢喝，月白風清好過河。醉時攜手同歸去，我當為你再唱歌!

這是翠翠隱隱感到自己的愛受到威脅時，以本土最莊嚴的形式乞求神的護佑。這里既是女孩子心理的流露，無意間也讓我們看到了湘西世界的原始思維方式?！睹慕稹け优c那羊》《龍朱》《神巫之愛》《月下小景》《阿黑小史》等小說中的民歌則多是男女青年們表達愛情的媒介……由此。湘西人愛唱歌的風俗及其對沈從文小說的影響可見一斑。

民間傳說、民間故事對沈從文小說內(nèi)容的影響則主要表現(xiàn)在題材方面。最典型的是小說集《月下小景》。據(jù)沈從文在《<月下小景>題記》中說，里面的故事除《月下小景》外，都出自《法苑珠林》所引的佛經(jīng)故事，共八篇：《尋覓》《女人》《愛欲》《獵人故事》《一個農(nóng)夫的故事》、《醫(yī)生》《慷慨的王子》和《扇陀》。這些小說故事情節(jié)大多生動曲折，神奇迷離，還是很有魅力的。而《媚金·豹子和那羊》則是在湘西民間故事的基礎(chǔ)上改寫的。沈從文將原故事中豹子因貪睡而爽約改為因?qū)ふ叶ㄇ槎Y物小羊而爽約，而這一改則更加突出了豹子對媚金的一片癡情。根據(jù)湘西民間故事改寫的還有《七個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jié)》《阿金》等小說，雖然很難一一考證沈從文有多少小說直接取材于湘西的民間故事，但可以肯定這類小說不在少數(shù)。

民間文學對沈從文小說內(nèi)容的影響還表現(xiàn)在為之提供了豐富的性愛審美意象。

在詩經(jīng)民歌及湘西的民間故事中，常常出現(xiàn)將自然現(xiàn)象(風、云、雨等)、動植物，星相、樂器、節(jié)氣、山谷、溪、水等作為性愛意象的現(xiàn)象。

民間認為風、云、雨都是天地造化、陰陽交合的結(jié)果。由此。風、云、雨與男女兩性間就有了某種象征性關(guān)聯(lián)。我國最早的民歌《詩經(jīng)》中就已出現(xiàn)這樣的意象內(nèi)蘊?！班嶏L”《風雨》曰：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這首民謠借“風雨”興象，含蓄地表達了女子對情人的相思，由痛苦而喜悅的心情。

自然界許多動植物都是《詩經(jīng)》民歌表現(xiàn)情愛的意象，被賦予了性愛和子嗣繁衍的內(nèi)涵。例如“周南”《芣苴》中的苯莒、《雎鳩》中的“雎鳩”、“陳風”《衡門》中的魚等。

湘西流傳著“蘆笙”題材的民間故事，而且無一例外地與性愛有關(guān)。就是說在民間笙、簧、笛等樂器都包含有性愛意念。

民間還有用“星相”來確定男女歡愛時節(jié)的習俗。如“唐風”《綢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丸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粟者何?

三星就是“參宿”星。民間俗信這是男女歡會的時節(jié)。

沈從文受到這種民間文學傳統(tǒng)的啟發(fā)和影響，使眾多的民間性愛意象參與了其小說文本意境的建構(gòu)。具體地表現(xiàn)為以“水”為核心的“云”、“風”、“雨”等意象群，與水相關(guān)的“山谷”、“溪”、“魚”、“水鳥”、“渡船”等外圍意象群以及星宿、節(jié)氣、樂器等邊緣意象群。

《雨后》通過“雨”、“云”等綜合意象表達男女主人公微妙的情感變化。小說開頭的第三節(jié)，“她”的一番話就出現(xiàn)了六次雨意象，不露痕跡地反映了女子當下含蓄的性愛意識。接下來小說寫到：“這時節(jié)行雨已過前山，太陽復(fù)出了。還可以看前山成塊成片的云，像被獵人追趕的野豬，只飛奔?！贝藭r，對面山上的七妹唱起了“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的山歌。在這滲透著情愛意象的氛圍中，女主人公下意識地吟起“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情詩。這多重的“云”“雨”意象催生了男主人公性愛意識的萌生。《夫婦》中的性愛意象則是以“風”興象出現(xiàn)。年輕“夫婦”“看看天氣太好”，“于是坐到那新稻草集旁看風景，看山上的花，那時鳳吹來都有香氣，……于是記起一些年輕人可做的事”。正是在“風”、“花”、“雀”的意象暗示下，夫婦的“呆事”便水到渠成。

《邊城》中的“虎兒草”、《雨后》中的“蕨”、《夫婦》中的“野花”、《三三》《邊城》中的“魚”、“鴨子”等都具有性愛功能。如《邊城》中六處提到了“虎兒草”。重復(fù)出現(xiàn)于夢中與現(xiàn)實中的“虎兒草”，把翠翠隱秘純真的情愛心理烘托得淋漓盡致。

《邊城》中除了“魚”、“溪”、“虎耳草”外，小說還啟用了“端午節(jié)”這一性愛意象。作家四次描寫到“端午”這一民俗節(jié)日。翠翠在四個端午節(jié)的心態(tài)是不同的，情愛意識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

《漁》中的弟弟在“山桂野菊”、“明月清風”，還有天上“××星”等民間意象的暗示下，只覺得凡是女人聲音、顏色、形體都是柔軟的，一種好奇的欲望使他對女人有一種狂熱。

《秋》中的五明出門除了煙管、鐮刀外，就是一枝短笛。五明只要“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來了。笛子還是繼續(xù)吹下去，鹿就待在小子身邊睡下，聽笛子聲音醉人。來的這匹鹿有一雙小小的腳，一個長長的腰，一張黑黑的臉同一個紅紅的嘴。來的是阿黑?！薄哆叧恰分写浯湟蚕矚g并能領(lǐng)會那纏綿悠揚的笛聲。這些都無疑與他們的性愛意識有關(guān)。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性愛或情愛意象的自然物往往都是由若干的意象綜合出現(xiàn)在沈從文小說文本中，但是每篇小說都有一個中心意象。如“花”之于《夫婦》，“雨”之于《柏子》，“云”之于《雨后》，“風”之于《月下小景》，“魚”之于《三三》《邊城》等。從中不難看出“水”是沈從文情愛敘事的核心意象。

《詩經(jīng)》中與“河”、“水”意象相關(guān)的民歌往往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情愛“受阻型”審美形態(tài)，如“周南”《關(guān)雎》，“秦風”《兼葭》、“陳風”《澤陂》等等。同時民間“大團圓”審美心態(tài)往往會采用“橋”、“舟”作為打破“情愛隔阻”的性愛意象。

“情愛隔阻”敘事模式之所以能夠形成巨大的審美張力，應(yīng)該說“水”起到了無法替代的作用。也許是“水”這一物象的流動性和延展性賦予了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激情。不過，沈從文小說的“隔阻情節(jié)”和“河水”等意象超越了具體物象而承載著現(xiàn)代象征性內(nèi)涵，小說中的“河”是兩種文化沖突的河，是道德價值困惑的河，更是人類理性沉思的河。在《三三》中“河水”是橫亙于城市、湘西文明之間的隔阻象征，在《邊城》中作為性愛意象的“水”藝術(shù)化為道德沉淪的“洪水”意象。同時，在《邊城》中情愛敘事的“隔河情節(jié)”體現(xiàn)了作家對人類自身的理性思考—在人類發(fā)展進程中，人類需要用自身積累起來的理性和品格去不斷地戰(zhàn)勝和穿越“河流”隔阻。于是作家作了一個大膽的藝術(shù)安排：散發(fā)著湘西文化“神性”的白塔被重造和修復(fù)。人類自我拯救的諾亞方舟重新出現(xiàn)在渡口，小說描寫的“起水”習俗是翠翠對老船夫的告別，或許在這神圣洗禮的表象中蘊藏著莊重的承諾。而儺送歸來的不確定性則預(yù)示著人類的歷史進程還會遭遇重重“阻隔”。

沈從文小說的敘事文體與民間文學也有著較緊密的關(guān)系。這主要表現(xiàn)在文體意識、敘事框架、敘事模式等方面。

所謂文體意識一是指作家自覺意識到文體審美規(guī)范的重要意義，能夠明確劃清不同文學類型的界限，進而尊重它，自覺地運用它，二是指作家能根據(jù)所寫內(nèi)容需要，大膽突破文體審美成規(guī)，進而豐富、改造、擴大原有的文體審美規(guī)范。這兩點沈從文都做到了。他的小說敘事性審美規(guī)范的自覺意識主要來自于民間敘事文學的影響和啟發(fā)。

在沈從文的言論中，他習慣于用“故事”來指稱他的小說。顯然，他很看重小說的故事性文體特征。在《(月下小景)題記》中說：“中國人會寫‘小說的仿佛已經(jīng)有了很多人，但很少有人來寫‘故事。在人棄我取的意義下，這本書便付印了?！?/p>

沈從文將“故事”作為對小說區(qū)別于詩歌、散文、戲劇等其他文學體裁的基本文體要求?！肮适隆币馕吨仨毦邆渥畹拖薅鹊臄⑹鲋刃蚋小Ｖ袊糯≌f本來是以故事見長的。但隨著中國小說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在外國小說的影響下，五四時期中國文壇興起了“表現(xiàn)自我”的文學思潮，許多作家都把故事拋在一邊，以革“故事”的命來求開創(chuàng)小說形式領(lǐng)域的新天地并跟上世界小說發(fā)展的潮流。而沈從文更多地繼承民間文學的敘事傳統(tǒng)，清醒地認識到“故事”是小說得以存在的基本要求，不管小說發(fā)展到那個階段都不能丟掉這一安身立命之本?？v觀沈從文的全部小說創(chuàng)作，除《看虹錄》等極少數(shù)作品嘗試用作曲方式寫小說放棄一定情節(jié)性和敘事性并招致失敗以外，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具有共同的特征——以敘事為主，具備情節(jié)性，可被復(fù)述。以此可以看到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觀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與民間文學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

兩性情愛是沈從文多數(shù)小說的切入點，而在這類小說中基本上沿用了民間傳說、民間故事的敘事模式。

在湘西文化大系中，情愛這一“母題”很頻繁地出現(xiàn)在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里并流傳廣遠。這類傳說、故事的敘事模式極其相似，呈現(xiàn)出“二男一女”或“二女一男”型，而以前者最為普遍。如在湘西民間廣為流傳的“苗侗開親”、“偌排和蒙芝彩谷翠”、“孤兒和龍女”等故事，都是此種類型。長期受到這種敘事模式影響的沈從文很自然地將之帶入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如《柏子》、《夫婦》、《蕭蕭》《丈夫》《貴生》《三三》《邊城》等，還有直接根據(jù)民間傳說故事而改創(chuàng)的《龍珠》《媚金·豹子和那羊》、《月下小景》、《神巫之愛》等都采用了這種敘事模式。

在敘事框架上，沈從文的很多小說則選擇了“說——聽”模式：敘述人作為人物之一在開頭出場，后邊的故事由他主講，聽眾是他的朋友、情人或同伴，這一楔子過后才是故事正文。故事結(jié)束，敘述人有時加以總結(jié)。因此在敘事文本中，敘述人和聽眾的角色十分明顯，故事以他們對談的模式展開。如小說《三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燈》《獵野豬的故事》等。有的楔子較長，甚至起到造勢作用，如《都市一婦人》《醫(yī)生》等。此外還有一些“說－聽”模式的變體，如《阿黑小史》《邊城》等，雖然文本中沒有直接出現(xiàn)聽眾的角色，但仍明顯感受到文本是以圍繞敘述人與潛在的聽眾對談的模式展開即一開頭敘述人先對故事發(fā)生的社會場景作一遠眺或俯視式的描繪，然后再講述發(fā)生于這一世界中的故事。

沈從文小說敘事的這一特征與苗文化傳承機制的敘事直接相關(guān)。苗文化的傳承是一種口傳心授的傳播，眾多的文化司職在各種祭祀等聚眾場合，以演唱或講述方式傳給下一代。文學作為文化的一部分，當然也不能例外?！睹缱骞鸥琛肪褪且源朔绞桨衙缱宓臍v史變遷、生活習俗傳承下來的。這種特殊的古代史詩敘事活動是其后敘事活動的源泉。顯然沈從文受到這種民間敘事傳統(tǒng)的潛在的影響。

沈從文小說對敘事中主體話語權(quán)利的追求也與民間文學敘事方式有關(guān)。這主要表現(xiàn)在對全知敘事視角的運用上。

古老的史詩演唱敘事是全知視角的源頭，演唱史詩的人對其中的人物和事件發(fā)展了解十分透徹，只有在他的演唱中人物才得以完善，事件才得以發(fā)展。他的視角高度跨越了人類文明史，也細微到其間每一個巨人神魔及動植物生命的心理活動。這種全知的視角鑄就了演唱者的主體地位，使他取

得了敘事中的話語權(quán)利。

沈從文以湘西生活及后來城市家居生活為素材的小說，都安排了全知敘事視角，由此構(gòu)成他的小說敘事者與讀者之間的直接對話。沈從文對小說敘事中主體話語權(quán)利的追求，反映他要以“湘西世界。為資本與都市人進行對話的強烈愿望與迫切心情。而民間敘事方式有助于他達到這一目的。

民間文學對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還表現(xiàn)在藝術(shù)手法方面。無論是敘述口吻、節(jié)奏，還是敘述語言、人物形象，人物語言都顯示出沈從文對民間文學表現(xiàn)手法的借鑒。先看《邊城》開篇一段：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一個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條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這是一種典型的民間故事的開篇方式和敘述口吻，作者用簡潔洗煉的語言，交待了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及主要人物。

這里，作者娓娓敘來，簡明扼要，畫龍點睛，呈現(xiàn)出民間文學作品介紹人物的特色。

沈從文小說的語言追求民間文學語言的口語化、生活化特征。如《阿黑小史》中的一段敘述：

每天到了換班時節(jié)，就回家。人一離開打油槌，歌也便離開口邊了。一天的疲勞，使他覺得非喝杯極濃的高梁酒不可，他于是乎就走快一點。到了家，把腳一洗，把酒一喝，或者在灶邊編編草鞋，或者到別家打一點小牌?！?，是一直要到第二天五更才作興醒的。

不僅打油人開朗灑脫、自由自在的生活情態(tài)躍然紙上，而且字里行間還充滿了一種新鮮、活潑的情感力量，給人留下樸實而動人的印象。沈從文還長于運用日常生活中習見的東西打比喻，處處流露出鄉(xiāng)下人所特有的審美情趣和生活喜好，極為平易親切。如：“走路昂昂作態(tài)，仿佛家養(yǎng)的公雞”(《虎雛》)?！澳呛霉荛e事的人還堅守在陣地上，簡直像狗守門”(《阿金》)等。這些比喻帶著土味，清淺俗白，饒有情趣。

沈從文小說的敘述性語言呈現(xiàn)出舒緩從容的節(jié)奏感受。小說《爹爹》的開頭是這樣一段敘述性文字：

在湖南保靖縣城沿直下游三里路遠近一個地方，河岸有座小小的坡。這坡小到同平常土堆一樣，若非這土堆旁矗立的一塊小碑，碑上有字，則人將無從認識這下面埋得有一個人了。說是碑，也只是一段刨光了的柏木罷了。木上用生漆寫得有字，字并不記這死者姓名籍貫，也不寫立這一段木頭的人姓名。

如將引文中重復(fù)出現(xiàn)的詞匯用同一個字母表示，這段話中詞匯重復(fù)的情況就可概括為：AA—BB—CC—DD—E—D—FF—EE—F。相同的句式也在文中一再重現(xiàn)，如“河岸有座小墳”，“碑上有字”，“木上用生漆寫得有字”等。經(jīng)過重復(fù)的藝術(shù)處理，這段文字的敘述速度減緩。從而形成舒緩從容的節(jié)奏感。類似的敘述性語言在《三三》《長河》《邊城》等小說中均有所見，這一語言技巧顯然來自民間文學敘述方式的啟迪。

沈從文不太注重塑造典型人物形象，且小說中的人物有類型化傾向，這也可以說是民間文學在表現(xiàn)手法上對沈從文小說的影響?？v觀沈從文的小說，各種人物類型不少，而個性鮮明的典型形象卻很難找到。比如沈從文湘西小說中的青年女性形象，她們有許多共同特點，但個性色彩很淡。我們很難把翠翠、三三、天天、媚金、阿黑、蕭蕭區(qū)別開來，總覺得她們一樣的相貌美麗、樸實聰明、天真純潔、熱情善良、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具有野性美等，青年男性形象則一律蠻悍粗野、雄強剛鍵、純樸善良、充滿陽剛之氣，我們同樣很難將天保、儺送、儺佑、豹子、五明、貴生、柏子等區(qū)別開來。這同民間敘事文學中的人物形象很相似，比如民間愛情故事中男主人公大都英俊勇敢，女主人公大都美麗善良、勤勞堅貞等。

與人物形象特征相一致，沈從文筆下的人物語言也是非個性化的。沈從文小說的人物對話多半是娛樂性、裝飾性的，人物說話只為打趣逗嘴，而人物言語內(nèi)容的現(xiàn)實指向被消解。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作者意在挖掘語言游戲中的智慧、幽默及音響效果，落腳在展示湘西風情。如小說《?！穼懪２蛞粫r脾氣，打了耕牛一錘，卻把牛腳打傷了，正是犁地下種時節(jié)，牛伯只好到鄰里借牛。一家不成，到第二家，說了牛受傷的原因，主人不信，說打一百下也不會傷，何況只一下。牛伯解釋，打的是牛腳，若是打牛脊，一百下當然不要緊。主人接口：“一千下也不要緊。”二人皆隨意說著許多大數(shù)目，在上面翻來倒去。本意是借牛，結(jié)果還是說了一陣空話了事。……沈從文發(fā)現(xiàn)了民間日常生活語言的娛樂性特征，并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將之發(fā)揮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