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王　勉

用玉碎來總結(jié)阮玲玉的一生，既是由于她短暫一生所經(jīng)歷的凄苦愛情，也是由于她天性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執(zhí)拗。用玉來比阮玲玉是再恰當不過的。外表的光潤美麗，內(nèi)心的純凈易碎，加上一點俗世所缺的高潔便能概括玲玉的許多品質(zhì)。

阮玲玉的美，是一種純東方的古典美。細細的眉與眼，小巧的瓜子臉，一點憂郁愁苦的神情和欲說還休的羞澀便是旁人所難比擬的。正如我將胡蝶比作寶釵，那阮玲玉便是現(xiàn)實中的林姑娘了。一樣的“似顰非顰籠煙眉”和“似喜非喜含情目”，那正是曹雪芹筆下的“世外仙姝”啊。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唯獨沒有正面寫過黛玉的相貌，但初初看見阮玲玉便令人從心底生出“我前世定是見過她”的感慨。與黛玉一樣的還有阮玲玉瘦削的身材?！凹缛粝鞒?，腰如約素”，阮玲玉骨感的身材上承了五代十國的余風又開啟了二十世紀新的審美風潮。印象中與阮玲玉一樣一生消瘦的女演員是奧黛麗赫本。赫本的消瘦是二戰(zhàn)時她的猶太身份所決定的，而阮玲玉的消瘦則是她困苦的童年和糾纏一生的情債所累，而兩人一生顛沛流離的情路更是殊途同歸。也許是上帝后悔自己創(chuàng)造了驚人的美，才迫不及待地要制造一些遺憾吧。

曾在藝術(shù)上使阮玲玉深受教益的孫瑜先生在他的一篇《悼玉》文章里說：“以戀愛的幻滅，康健的消失，名譽的損傷，都不足以殺害阮玲玉。我覺得她的死，是因為她沒有一個知己的朋友。使她在摸索中感到孤凄和失望。她再也沒有奮斗的勇氣了?！比盍嵊窠K其一生都在與命運抗爭，爭不過，卻不妥協(xié)，而是選擇用自殺的方式最后一次宣告對宿命的不屑。

十六歲的阮玉英是崇德女校初二的學生。二八年華的她已經(jīng)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美少女。而她也已經(jīng)意識到了上天所賦予她的美，雖然只是簡單的白衣黑裙的校服，她也會做到“一衣一屐，必整潔稱體”。就在這一年，在母親工作的張宅中的一次偶遇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張府的四少爺張達民萬萬沒有想到，原來那個瘦骨伶仃的小女孩竟然出落得如此美麗。一見傾心之后便是猛烈的追求。在女校的環(huán)境中生長了八年的阮玉英如何抵擋得了張達民的甜言蜜語和鮮花攻勢，不久，便義無反顧地投入了這場戀愛中。金庸先生曾經(jīng)在書中借情花的果實來比喻世間的愛情：這情花的果實，好看的也許是苦的，難看的卻可能是甜的，但也不全是如此，只是十有八九都是苦的。愛情何嘗又不是如此。以甜蜜開始的愛情很快讓阮玉英嘗到了苦澀的滋味。

愛情的疏離、經(jīng)濟的拮據(jù)迫使她不得不為自己找一條謀生之路。她為自己起了“阮玲玉”的藝名，開始與電影結(jié)緣。這一結(jié)，便是一生。事業(yè)上的進步和成功并沒有換來生活的幸福，與張達民的分分和和很快走過了八個年頭。這一年，阮玲玉遇到了唐季珊。唐季珊的儒雅和風度讓阮玲玉如死灰般的心又一次復活了，很快，兩個人便公開地走到了一起，殊不料，這場愛情卻是上一次的翻版。不久之后，唐季珊便露出了喜新厭舊的本性，將阮玲玉丟在了一旁。事情到了這步，本也不至令阮玲玉作出結(jié)束生命這樣極端的選擇。但是街頭小報爭相的鼓吹，輿論一邊倒地對阮玲玉的私人生活與個人品質(zhì)的批判，讓阮玲玉感到了“人言可畏”。這人言看不見摸不著但卻像一把無形的刀時時刻刻剜著她的心。如果她是胡蝶或是張愛玲也許可以從容看開，特立獨行，但她不是。天性中難以忍受污濁的精神潔癖，讓她心力交瘁。最后，她選擇了自殺。她一粒一粒地吞下了整整三瓶的安眠藥，又提筆寫下了兩封遺書，一切停當之后，她帶著不甘離開了這個世界，用生命完成了對社會的最后的血淚控訴。這一年，她二十六歲。

二十六歲的阮玲玉走了，快得就像李煜的那首詞“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大好的韶華，剎那間便已凋謝。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身后會有如此多的人涌向靈堂，只為見她最后一面。若是這樣，她當滿足，露出那含著憂傷的笑顏。她的走，真正終結(jié)了中國電影的默片時代，也讓姹紫嫣紅的三十年代失去了許多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