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守黍稷稅　歸耕東山田

李榮昌

摘要：盛唐山水詩人劉眘虛不能因被遺忘而忽視其在文學史上的獨特地位。我們通過劉詩中對陶淵明的傾慕和雅好禪佛的表現(xiàn)對其隱選思想作一初步探索。

關鍵詞；劉眘虛；隱逸思想；陶淵明；禪佛

中圖分類號：I1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7387(2009)01-0159-03

劉奮虛，一個極少被提及的名字，孤獨地處在被文學史遺忘的一隅。但事實不應如此。唐殷瑤選編《河岳英靈集》時對他推崇備至、贊賞有加：“眘虛詩，情幽興遠。思苦語奇。忽有所得，便驚眾聽。頃東南高唱者數(shù)人，然聲律婉態(tài)。無出其右，唯氣骨不逮諸公。自永明以還?？山芰⒔?。”

《河岳英靈集》是唐人選唐詩中較突出的選本。收錄開元二年至天寶十二年近40年間從常建起至閻防止24人詩234首。殷瑤謂此24人“皆河岳英靈”，是盛唐詩人中出類拔萃的人才。又將24位詩人分列上中下三品，計卷上錄九人，劉膏虛列常建、李白、王維之后，位居第四。殷瑤選其詩11首。從數(shù)量上看位居第八。后來除了清人王士模對他有所批評外，文學史上便鮮有其名。筆者認為，他的寂寞無非是因為他所處的詩歌傳播史上的盛唐的時代。前有李、杜日月高懸，后有王、孟眾星燦爛，他更多的是以銀河中一顆背景星而存在。從而在詩歌傳播史上被忽視與淡忘。但。是星星就有光輝。就有其存在的必要。在如今不斷發(fā)掘傳統(tǒng)文化精華和隋唐文學研究不斷取得新進展的時代。我們十分有必要去追索他在歷史上曾留下的星光。既慰古人，更啟來者。

實際上已有人著手研究了。本世紀關于劉奮虛的論文主要有馬茂元《劉挺卿非劉膏虛一辨<漁洋詩話>誤》，傅璇琮《唐代詩人考略·劉奮虛》，謝先?！妒⑻圃娙藙^虛》、《劉奮虛交游考》等。在此，筆者根據(jù)手上掌握的一些資料對劉眘虛的隱逸思想從兩個方面作一探索嘗試：一是劉奮虛詩中對陶淵明的傾慕，二是分析一下雅好禪佛在其詩文中的表現(xiàn)及對其隱逸思想的影響。

一、劉詩中所展現(xiàn)的對陶淵明的傾慕

在劉眘虛現(xiàn)存的16首詩嘲中。表現(xiàn)出對陶淵明傾慕的有兩首詩。其一是《九日送人》，另一首是《潯陽陶氏別業(yè)》?！毒湃账腿恕罚骸昂Ｉ险龘u落，客中還別離。同舟去未已，遠送新相知。流水意何極，滿尊徒爾為。從來菊花節(jié)，早已醉東籬。”這是一首送別詩，似送不得志之人。“海上正搖落，客中還別離”，交待送別之地為“海上”，這說明其時劉奮虛在江南，“還”指朋友結束客游別離歸鄉(xiāng)?！巴廴ノ匆眩h送新相知”敘寫二人情誼，雖然相處時間短暫，朋友間卻結下了深深的友誼?！傲魉夂螛O，滿尊徒爾為”，描寫景物，可謂情景交融，流水潺潺，情誼綿綿，送別之酒盈盈，惜別之情依依。送別充滿感傷色彩?！皬膩砭栈ü?jié)，早已醉東籬”，由陶淵明《飲酒(結廬在人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句化來。自陶淵明之后，菊花成為恬淡悠閑的田園生活的象征。據(jù)北大中國文學史教研室考，《飲酒》詩二十首作于從彭澤歸園田之后不久。其序中有“余閑居寡歡”、“顧影獨盡”等句，兼考其詩，我們可以推知那時陶淵明正處于由仕人隱的矛盾斗爭中，如《飲酒(清晨聞叩門)》。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認為表達了陶淵明“不返仕途的決心”，正可側面驗證。我們看劉詩，“菊花節(jié)”交待了送別之時在秋天，“從來”、“早已”兩詞表達果斷干脆，似有決絕之意。綜而論之，詩題《送人》，更是勸人，既然已不得志，那么就象陶淵明一樣歸隱田園把酒賞菊吧。詩言志，言為心聲，本詩似乎也象陶《清晨聞叩門》詩一樣，傳達著劉奮虛歸隱田園的一種向往。

《潯陽陶氏別業(yè)》：“陶家習先隱，種柳長江邊。朝夕潯陽郭。白衣來幾年。霽云明孤嶺，秋水澄寒天。物象自清曠，野情何綿聯(lián)。蕭蕭丘中賞，明宰非徒然。愿守黍稷稅，歸耕東山田?！眲⒏嗵摵螘r何故到陶淵明故里潯陽無考。在陶氏別業(yè)，劉奮虛與陶淵明有一番心靈的溝通和對話。開首四句是對陶氏先祖隱居生活的概述，用五柳先生典的“種柳長江邊”，“朝夕潯陽郭”都帶著隱居的風味，緊扣第一句“陶家習先隱”的“先隱”、“白衣來幾年”的“白衣”二字?！办V云明孤嶺”四句是對別業(yè)景物的描寫，“霽云”、“孤嶺”、“秋水”、“寒天”種種“物象”是那么明麗、澄澈、“清曠”。充滿詩情畫意。使作者“野情何綿聯(lián)”?！耙扒椤奔刺飯@隱居之情，“綿聯(lián)”傳達出眘虛對陶公隱居生活充滿羨慕與向往?？醋詈笏木??！笆捠捛鹬匈p”緊承上四句景物描寫，“明宰非徒然”則是作者的價值判斷。“明宰”是指陶淵明為明智之宰(官)，并通過雙重否定句“非徒然”進一步肯定了陶淵明的選擇?！霸甘厥蝠⒍悾瑲w耕東山田”便是作者價值判斷后的行動指南了。這一句暗含《歸園田居》之意，又用謝安“東山田”典，典出《世說新語·排調(diào)》：“謝公(安)在東山(會稽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后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fā)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靈時為中丞，亦往相祖(路祭，這里指送行)。先時多少飲酒，因倚如醉，戲曰：‘卿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相與言：安石(謝安字)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謝笑而不答?！焙笠蛞浴皷|山起”用為隱士出仕的典故。這里反用謝安典。作者也要象謝安、陶淵明那樣辭官歸隱，表現(xiàn)出劉奮虛歸隱的決絕態(tài)度。這一點我們也可以從《唐才子傳》中得到驗證：劉奮虛“性高古。脫略勢利。嘯傲風塵。后欲卜隱廬阜?！?/p>

從詩歌風格角度考察。這首詩也頗有陶詩之味，“自然樸素而又韻味雋永”。

二、雅好禪佛的表現(xiàn)及影響

關于禪佛對劉眘虛詩歌的影響，殷璠在《河岳英靈集》里已提到：“至如‘松色空照水，經(jīng)聲時有人，又‘滄溟千萬里，日夜一孤舟，又‘歸夢如春水，悠悠繞故鄉(xiāng)，又‘駐馬渡江處。望鄉(xiāng)待歸舟。又‘道由白云盡。春與清溪長。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開門向溪路，深柳讀書堂。幽映每白日，清暉照衣裳，并方外之言也?！睆囊蟋帉^虛高度的評價中我們可以看出，禪佛是其達到較高藝術境界的一個重要方面和重要因素。“方外之言”使其“情幽興遠”、“聲律婉態(tài)”而“杰立江表”。王士稹也多從撣佛角度來評價劉奮虛：“嚴滄浪以禪喻詩。余深契其說，而五言尤為近之，如王裴輞川絕旬，字字人禪。他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常建‘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劉奮虛‘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p>

漁洋還論盛唐山水詩派諸人差別說：“王維佛語，孟浩然菩薩語。劉奮虛、韋應物祖師語，柳宗元聲聞辟支語。”“王士禎以‘入禪論王孟一派詩人，并且以之為‘神韻在創(chuàng)作上的典范，并非主觀虛擬，并非憑空比附，而是從這派詩人的身世與創(chuàng)作中總結出來的。也就是說，以王孟為代表的唐代山水詩派，無論是在思想觀念上。還是藝術風貌上，都與佛禪有客觀的淵源關系?！眲⒈s虛亦是如

此。他“交游多山僧道侶”。詩作中明顯表現(xiàn)出與禪僧往還、雅好禪佛的三首：《登廬山峰頂寺》、《送東林廉上人還廬山》和《寄閻防(防時在終南豐德寺讀書)》?！兜菑]山峰頂寺》：“孤峰臨萬象，秋氣何高清。天際南郡出，林端西江明。山門二緇叟，振錫聞幽聲。心照有無界，業(yè)懸前后生。雖知真機靜，尚與愛網(wǎng)并。方首金門路，未遑參道情?！睆摹靶恼沼袩o界。業(yè)懸前后生”中，我們可以看出他深厚的禪佛修養(yǎng)，向禪之心已初露端倪；但“雖知真機靜，尚與愛網(wǎng)并。方首金門路，未遑參道情”，言己方求仕進，未遑人道。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劉膏虛內(nèi)心深處還是進行著儒與佛的斗爭的，應該說此時儒家的人世的心態(tài)是占上風的。從《全唐文》中劉奮虛的唯一一篇散文《對不知名物判》(卷408)可得驗證：“得乙，是甲吏之賤者。問所掌名物而不知，被科訴云‘蒞事日近。在心匪懈，蒞事克勤。實日司存，惟其慎敬。不率厥訓，自貽伊戚。瞻言乙者，參名甲吏。當恭爾職，知闕鞏之重。無廢所掌，在組練之堅。焉得曠官，孰云從事。且孔明輔相，猶獨親于簿書。彼乙微品，何不知其名物。請置于理，以懲不能?！?/p>

文中通過甲吏對“不知名物”的乙吏的斥責，從“在心匪懈，蒞事克勤。實日司存，惟其慎敬”中我們可以推測，劉奮虛的為仕態(tài)度還是非常認真的。

《送東林廉上人還廬山》：“石溪流已亂，苔徑入漸微。日暮東林下，山僧還獨歸。常為爐峰意，況與遠公違。道性深寂寞，世時多是非。會尋名山去。豈復無清機?！遍_首四句是景物描寫，交待送人。“常為爐峰意，況與遠公違”。這里的“遠公”指慧遠禪師。內(nèi)心雖有“爐峰意”，現(xiàn)實中卻“與遠公違”?！暗狼樯罴拍?，世時多是非”一句是劉眘虛現(xiàn)存詩文中臧否時事的唯一一句。世事多是非，自己又對“道情”充滿了深深的向往，“會尋名山去，豈復無清機”便成了他必然的心靈歸宿。這與《潯陽陶氏別業(yè)》中表達的歸隱的絕決心情是一致的，

假如說從《登》、《送》兩首詩中我們似乎隱約可以看到劉奮虛內(nèi)心皈依禪佛的一個斗爭過程的話。那么《寄閻防(防時在終南豐德寺讀書)》一首就可看作這一斗爭的余緒：“青冥南山口，君與緇錫鄰。深路入古寺。亂花隨暮春。紛紛對寂寞，往往落衣巾。松色空照水，經(jīng)聲時有人。晚心復南望，山遠情獨親。應以修往業(yè)，亦惟立此身。深林度空夜，煙月資清真。莫嘆文明日，彌年徒隱淪?！边@是一首寄懷之作，作者既抒發(fā)了對閻防的思念之情，又勉勵朋友好好讀書以求取功名。“應以修往業(yè)，亦惟立此身”中的“應”、“亦惟”、“往業(yè)”三詞值得琢磨?！皯孕尥鶚I(yè)，亦惟立此身”、“莫嘆文明日，彌年徒隱淪”。字面意思是勉勵朋友讀書仕進，但絕不是他出世人佛的反悔。因為本詩中以及其他寫景詩如《尋東溪還湖中作》、《闕題》、《積雪為小山》中清新自然的景物描寫。都展現(xiàn)出他平靜、明朗的風格，這表明他在享受著皈依禪佛的快樂。誠然也反映出他對禪佛的深刻體悟，特別是本詩和上詩兩次出現(xiàn)“寂寞”：“紛紛對寂寞”、“道性深寂寞”(“紛紛”一詞在本詩中既指“亂花”之紛紛，也可理解為塵世之紛紛)。因而也可看出，在他內(nèi)心深處將塵世與禪佛進行了深入的比照。

三、結論

可以說對陶淵明的傾慕。只是劉奮虛隱逸思想在詩文中的一種表現(xiàn)，或者說陶淵明只是影響他的一個方面：另外其現(xiàn)實中的境遇如仕宦的不如意、有志不能伸等可作為一個外在的動因，這一點我們還沒有可佐證的材料。筆者認為最深層原因乃是出于對禪佛的理解、接受和熱愛。如果說“陶潛把《十九首》以來的人的覺醒提到了一個遠遠超出同時代人的高度，提到了尋求一種更深沉的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的話，唐代的王維、劉眘虛等山水詩人則將這種人的覺醒、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境界借助禪佛更大大地推進了一步。禪佛在他們身上既是方式，又是目的。正因為有了禪佛，他們的詩歌便具有了這些不同于前代的特點。山水詩人的詩歌“以傳神的手法寫景，在詩作中注重主觀意趣的表達……開始意境的自覺追求，將主觀的情感與客觀的景境相融合，創(chuàng)造出情景交融、主客體融貫的藝術境界”。劉眘虛筆下清新自然的景物、平和真摯的感情以及清幽平靜、明亮朗暢的風格都證明了他在盛唐山水詩派的重要地位，展現(xiàn)著他在絢麗多姿的文學的天空中所留下的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