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典故使用看船山詞的騷怨精神

徐　峰

摘要：“嗣響離騷”之論幾成船山詞心的表述，船山詞亦以孤忠堅執(zhí)的詞情闡發(fā)了他的騷怨。聲。本文試從船山最鐘愛的三個典故入手，分析典故的使用所體現(xiàn)出來的船山騷怨精神。

關鍵詞：船山詞；典故；騷怨

中圖分類號：B24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7387(2009)01-0021-02

船山生明清易代，一生以“南岳遺民”、“亡國孤臣”、“先朝未死人”自居?！白砸韵仁罏槊鞒迹嫱雠c共”m的忠貞之念。深深扎根船山心頭，成為他在淪為遺民的大半生中崎嶇嶺表的信念支柱。船山的孤忠心聲使他一生的詞筆都在吟詠一個不變的主題：愴懷故國。朱祖謀《雜題我朝諸名家詞》的一組《望江南》題船山詞曰：“蒼梧恨。竹淚已平沈。萬古湘靈聞樂地，云山韶瀅人凄音，字字楚騷心?！贝撕?。葉恭綽《廣篋中詞》又評船山詞：“故國之思，體兼騷、辯。船山詞言皆有物，與并時披風抹露者迥殊，知此方可以言詞旨?！饼堄苌督倌昝以~選》謂：“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真屈子《離騷》之嗣響也。”“嗣響離騷”幾成船山的詞心，而所謂“嗣響離騷”者，殆指船山詞中屈子式戀戀故國的幽怨、執(zhí)著的孤忠之旨。騷怨心聲使他的詞“故國之戚。生死不忘。其志芳而浩，其言哀以思?！绷硪环矫妗４綄W識淹博，“舉凡經(jīng)學、史學、子學、哲學、文學、政治、經(jīng)濟、法律、倫理等學問造詣無不精深，天文、歷數(shù)、醫(yī)理、兵法乃至卜筮、星相也旁涉兼通。且留心當時傳人的‘西學。”淵博的學養(yǎng)使船山為詞縱橫排蕩，于史、詩典實信手拈來，融化無跡，在典故的歷史文化積淀與現(xiàn)實的感觸相互生發(fā)中，倍現(xiàn)船山婉曲幽遠的騷怨詞心。

船山典故的選擇極具主觀特色，即莫不挽臺船山孤忠的騷心，如《御街行，上已》“蘭亭今昔何須問，消不盡新亭恨”一句之內凡兩用典：蘭亭，王裁之《蘭亭集序》：“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借指江山易代；新亭，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載：“過江諸人，每至美曰。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將亡國之恨與復國之志濃縮在兩個典故之中。凝練深沉。最為船山鐘愛的典故有三個：鄭思肖井底血函典、伍子胥吹蕭吳市典、蘇武牧羊典。

鄭恩肖，字憶翁，號所南，南宋遺民，其名、字、號皆寓忠于趙宋故國的深意。他坐必向南，匾其室曰：“本穴世界”，暗寓“大宋”之意；他聽見人說北語則掩耳疾走；歲時伏臘輒望南野而哭，再拜乃返，表達對故國的忠誠；他擅長畫蘭，但畫蘭不畫土，根露于外，且說：“地為番人奪去。”所著詩集曰《心史》，封以鐵函，藏于蘇州承天寺井中，以表心志，其詩多以明確的抒情語言哀其志節(jié)，如《寒菊》：“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彼灶}畫像云：“不忠可誅，不孝可斬，可懸此頭于洪洪荒荒之表，以為不忠不孝之榜樣。”正是這樣一位志節(jié)凜然的宋遺民，當其“鐵函心史”于祟禎年間發(fā)于蘇州承天寺井中對，他所高揚的“忠孝”人格又一次煥發(fā)了耀眼的光彩，成為異代同悲的明遺民追慕的對象。忠愛如船山者，自然分外有一番“心有戚戚”的共鳴，“自屈大夫之后，唯所南《心史》忠憤出于至性，與大夫相頡頏。愿從二子游，故仿之?！庇性娧浴扒吧響浲帻埶?，血跡還埋古井邊”(《孤雁行和李雨蒼》)、“探書蒼水絕，藏史血函埋”(《得嘉魚李西華兄弟書追憶雨蒼》)，詞中亦時有寄托：“離亭人散，折不了柳絲垂綠。盡桃花飛盡故枝，緣終難續(xù)。雁影更沉湘岸月，鯤弦誰奏燕臺筑。只空山剩得老青蓑，掘黃獨。汗青照，文山福。紫芝采，商山祿。但荒草侵階，修藤覆屋。井底血函空鄭重，知音誰與挑燈讀。問杜鵑何日血啼干，商陸熟?！?《滿江紅·寫怨》)詞題“寫怨”，卻從離亭別恨寫起，桃花凋零故枝又暗含一種亡國孤臣的天涯淪落之感。燕昭王為招賢納士所筑之燕臺，如今再無人奏弦，自己的報國壯志在歲月里化成一領青蓑，空對著故國山河卻不能施展個人抱負，英雄末路、報國無托的怨憤層層鋪開，為下片的凄寂埋下伏筆。過片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的殉難和采食商芝的清貧高士作一跳轉，反跌出自己處身荒寂有心報國卻無力回天的悲涼處境，在層層鋪敘中渲染無盡怨思，結尾擲出鄭思肖典，在文天祥的死社稷與鄭思肖的生寂寞的對比中以血函自況，“井底血函空鄭重，知音誰與挑燈讀”，謂自己雖亦有鄭思肖忠孝之心志，然在此江山易代已成定局的現(xiàn)實面前，既知音不覓且又空自鄭重，一腔憂憤只能如杜鵑啼血般徒然自我消遣，將船山寂寂無憑、知音難覓的怨憤盡情揮灑。另如《鷓鴣天?杜鵑花》：“錦國春從恨里裁，云安涪萬深淺開。山頭萬片留芳影。枝頭三更結怨胎。紅淚滴，血函埋，他時化碧有余哀。傷心臣甫低頭拜。為傍冬青一樹栽。”!那漫山遍野的杜鵑花自“恨”中而來。是啼血“杜鵑”與所南“血函”的化身，船山用隱喻與典故，使一己之怨與幾百年前的“鐵函心史”交相共鳴，構筑起整首詞的抒情氛圍，使讀者“一讀到它，便被這種情感氛圍籠罩了心頭，感受到詩人的心境，絲毫也不覺得典故在那里造成任何隔閡或屏障，因為他們已融入到情感氛圍中去了。”

再看這首《望海潮?本意》的用典：“紅塵如此。茫茫滄海，吾將誰與言歸!蜃霧騰紅，龍珠煊紫，波光天外霏微。寶日涌初輝。經(jīng)煙霾萬里，云鎖千圍，依然不改，晶輪激火夾天飛。吹蕭人鼓余威，將吳宮舊怨，血灑靈衣。怒譴天吳，濫驅海若，長風奮駕支祈。將平沙盡洗，仟草滋肥。屬目軒然一笑，人在釣魚磯。”上片以噴薄之勢，寫了一番“紅塵如此，茫茫滄海”的瑰偉景致：在一片氤氳著蜃霧煙霾的萬里長天，一輪紅日挾裹晶輪激火噴涌而出，穿透千重云霧，照亮紅塵世界。詞筆沉郁堅挺。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喜悅油然而生；下片，以波瀾壯闊的大手筆，假借伍子胥忍辱報仇的典故，發(fā)抒船山復國之志的執(zhí)著剛毅。“吹蕭人”即伍子胥，《史記?伍子胥列傳》說伍子胥“為人剛戾忍詬，能成大事”，父、兄為楚平王讒害后，輾轉逃吳，“未至吳而痰，止中道，乞食”。最終成就“棄小義雪大恥”、隱忍而成就功名的壯烈行為。曾國藩評《史記》：“子胥以報怨而成烈丈夫”。伍子胥，成了忍辱負重、報仇雪恥的文化符號，這個快意恩仇的典故，正遇合船山借題發(fā)揮的滿腹忠怨，所以寫來酣暢淋漓，與上片紅日初升的勃勃生機相為輝映，借伍子胥的酒杯，澆船山心頭之塊壘!將奮志復國的理想袒露無遺，更見出現(xiàn)實中船山執(zhí)著故國的不懈心聲。除這首《望海潮?本意》外，其他使用了伍子胥復仇典故的還有：“閱桑田滄海重重。有吳市洞簫孤奏，碧天吹裂晴空?！?《瀟湘逢故人慢?贈季簡尤初度，簡尤方五十髭髯如雪已十年矣》)、“君不見。蘆中人老成萍梗。載愁舴艋，向牛飲溪邊，羊裘灘上，別把絲綸整”(《摸魚兒?青草漁燈》)等，漢?趙曄《吳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傳》：“楚之亡臣伍子胥奔吳至江漁夫渡之。見子胥有饑色曰：‘為子取餉。漁夫去后子胥疑之乃潛身于深葦之中。有頃漁夫來呼之曰：‘蘆中人蘆中人

豈非窮士乎!”后因以指伍子胥。將自己的復國心志寄托于典故之中，只可惜對船山而言是“蘆中人老”、英雄末路，只能像漢代嚴光那樣披羊裘深隱于世。理想被當下現(xiàn)實一次次撕碎，“嚴光”式的選擇，是船山終生無奈的悲嘆，畢竟他向往的是如伍胥般奮起雪恥，恢復中華!

再如另一以隱忍著稱的入匈奴十九年的蘇武，在船山詞中同樣屢屢借用：“插青天俯臨圖畫，一壁翠光欲滴。炎風吹斷陽禽影，認得孤峰回翼。如相識。記寒聲、蕭蕭咽盡霜華夕。望中何極。盡簾壓千絲，窗飛一縷，垂暮籠輕碧?；厥滋帯Ｓ扔洰敃r蹤跡，危亭斜倚南陌。滿城春滑笙歌膩，消盡銀缸夜色。君莫惜!君不見黃沙漢使無消息，秦關坐隔。聽沙岸殘更，野塘曉陣，總似三聲笛?！?《摸魚兒?雁峰煙雨》)詞題《雁峰煙雨》，本無涉蘇武，但船山巧妙將雁與蘇武相關聯(lián)，借由這個典故。申發(fā)內心苦忍等待希望的堅執(zhí)。雁峰。即衡山七十二峰之首的回雁峰，相傳雁飛至此而止，遇春乃回。宋?范成大《驂鸞錄》：“回雁峰，郡南一小山也。世傳陽鳥不過衡山，至此而回?！痹~題“雁峰煙雨”，船山緊緊抓住“雁”字，在煙雨蔥蘢的凄迷之境傳寫雁影徘徊、戀戀舊跡的神貌，最后以蘇武故事敲出全詞主旋律?！稘h書?蘇武傳》：“武留匈奴凡十九年，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fā)盡白。”又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日：‘武等實在?！币浴把阕愠卟睘槊浇?，將蘇武居留匈奴十九年不辱使命的堅韌與雁峰煙雨之凄傷連為一體，凸現(xiàn)了船山作為遺民在滿清天下悲憤、凄寂、孤獨的處境。他曾在另一首《漁家傲》中直接以蘇武之沒人匈奴比附自己的淪為遺民：叫一九年來氈齒盡，歸鴻望斷長安信。莫嘆蘇卿霜染鬢。渠非困。多他一倍還添閏?！贝饺鐨w鴻般望眼欲穿苦盼“長安信”，即便今日“多他一倍還添閏”的艱辛也在所不惜，心中惟求有朝一日能如蘇武般重見天日。收復山河。

鄭思肖的執(zhí)著故國、伍子胥的志在復仇、蘇武的隱忍苦盼，其旨歸皆在船山對故國的忠執(zhí)、對明清易代現(xiàn)實的幽憤，是其屈子式騷怨心聲的潛臺詞。船山選擇具有特殊內涵的典故，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感震蕩中，借用典故傳遞內心孤忠怨憤的感受，而這種感受又往往是典源與船山所共鳴互和的情感，典故的色彩與船山的情感色彩相互啟發(fā)，從而使這一份騷怨心聲的宣泄格外酣暢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