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東
魯迅形象的基本輪廓最后可以說是通過他的雜文寫作確定下來的。要談魯迅雜文的整體和全貌還需要做很多準備工作。今天我就談談我稱之為“過渡期”的兩三本雜文集,看看能否從這里總結出魯迅雜文寫作的某些特點。具體講是分析《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和部分《而已集》的內容。我的假設是:1925年至1927年間,是魯迅的雜文寫作走向“自覺”的過渡時期,也是魯迅雜文的特殊質地逐漸定型的時期。
之所以從這個階段人手探討魯迅的雜文寫作,是因為我覺得為大家所熟悉的魯迅早期論文、散文和小說寫作,從文學批評的角度看,基本上還是屬于比較規(guī)范的“思想”和“文學”范疇,但從《華蓋集》開始,出現了一種獨特的、難以規(guī)范的寫作樣式,我們只能在“雜文”的框架下來考察,而它也反過來構成了魯迅雜文寫作的一個堅硬的內核。魯迅早期作品雖然奠定了他的文學史地位,涵蓋了所有文體(包括《熱風》“隨感錄”這樣日后被發(fā)揚光大的寫作方式),富于形式上的創(chuàng)造力,但就雜文寫作的特殊狀態(tài)來說,卻還沒有到“自覺”的階段。這么講當然不是要貶低魯迅早期寫作的重要性。因為恰恰是因為早期寫作的巨大成功,魯迅作為作家在這一階段似乎有一種近乎無限的可能性:比方說他可以走“為藝術而藝術”的路子;他可以潛心于鴻篇巨制,爭當中國的歌德或托爾斯泰;他可以做學問家,思想大師,輿論領袖,青年偶像,社會名流,等等。所以首先我們要看到,“雜文的自覺”從我們今天的角度看固然代表一種寫作的更高階段,但在當時看,卻也是魯迅個人的危機階段,因為隨同“雜文的自覺”一同來到的也是對自己人生境遇的自覺;對自己同這個時代的對抗關系的自覺;當然,也是對自身有限性的自覺:越來越明白自己不可能做什么或不愿意做什么。簡單的說,魯迅選擇雜文的過程,也是雜文選擇魯迅的過程。這是一個帶有點宿命味道的痛苦、掙扎的過程,但也是意識越來越明確地把握和“接受”這種宿命、這種痛苦和掙扎的過程。正是通過這個過程,通過持續(xù)不斷的對抗和沖突,魯迅的寫作同它的時代真正融合在一起,雜文作為一種時代的文體方才確立下來。這同魯迅《新青年》時期的啟蒙、批判和文學形式探索是有質的不同的。所以我把這個“過渡期”當作自覺的魯迅雜文寫作的源頭看,而《華蓋集》等集子里面的文章,就是這種雜文自我意識的現象學材料。
另外,從風格上看,從《華蓋集》開始,魯迅的文字和寫作風格出現了一些明顯的變化。當然,即使在這個時間段范圍內看,針對切身利害的世事和個人而寫的戰(zhàn)斗性雜文也并不一定是唯一的、占絕對主導地位的寫作樣式。比如收入《野草》的散文詩作品作于1924年至1926年;《彷徨》里面的幾篇東西作于1925年;后來收入《兩地書》的同許廣平之間的通信,在1952年上半年達到高潮;收入《朝花夕拾》的回憶性散文作品寫于1926年。這些當然都是文學性比較強的作品,在氣質和精神維度上同峻急的、徒手肉搏的雜文很不一樣。同時,在魯迅成熟期和后期雜文里大顯身手的文體和寫作母題在《熱風》里早已經登場(特別是“隨感錄”這種形式),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雜文的樣式是隱含在魯迅白話寫作的起點里的。但盡管《墳》和《熱風》里的論文和議論文已經相當程度上具備了魯迅中后期“雜文”寫作的特點,它們更多則是來自魯迅寫作和思想內部的一貫性和一致性,還不足以說明使魯迅雜文成為魯迅雜文的某種特殊的規(guī)定,即所謂的final distincfion(終極特征)。
這種“終極特征”初看可能是比較極端的、看似偏頗甚至偶然的東西,但這卻正是魯迅雜文的隱秘內核,是它的筋骨和精髓;抽掉這些特質,或把它們弱化在魯迅寫作的一般特征里,或把它們作審美化、“文學化”稀釋,就會與魯迅雜文的隱秘內核失之交臂。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華蓋集》等集子代表的是一種特例,是非常態(tài),但卻是一種證明了常態(tài)的真正精神基礎的非常態(tài)。德國政治哲學家卡爾一施米特(Carl Schmiu)說過,在政治領域,非常態(tài)和例外狀態(tài)能告訴我們常態(tài)的本質和基礎;比如戰(zhàn)爭就通過階級、民族、宗教、文化、經濟領域里沖突的極端化,向人們表明這些范疇在平日隱而不顯的政治強度(political intensity)。同樣,從中國歷史上看,亂世或許比治世更能說明中國政治和社會的本質。在一個轉喻的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魯迅雜文寫作的極端狀態(tài)或過渡狀態(tài),要比它早期和晚期的“常態(tài)”更能說明它文學本體論內部的“政治的邏輯”。
大家知道早期散文寫作得益于以《新青年》同仁為先鋒的白話革命和新文化運動,所以有較強的思想啟蒙的色彩,它伴隨著感情和理想的投入,所以也帶有詩的色彩;伴隨著“人的覺醒”,它又具有一定的人道主義的、存在主義的色彩與傾向。這一切當然都是許多人至今還很喜歡《墳》、《熱風》、《野草》、《朝花夕拾》(更不用說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原因。但從《華蓋集》開始,有一種非常不同的文風和作者形象出現了,魯迅自己在《華蓋集·題記》里有一個解釋,我們下面會分析??梢哉f,同前期具有啟蒙使命感與一定浪漫情調的散文以及后期爐火純青的雜文寫作相比,《華蓋集》和《華蓋集續(xù)編》里的文章不太好看,甚至有些枯燥:似乎文學性不高,個人意氣太重,陷于具體的人事矛盾,按教科書上的說法是同惡勢力不妥協地戰(zhàn)斗;但在今天一般文學讀者眼里,這簡直就是一場筆墨官司,你一拳我一腳,打來打去糾纏不清,哪里還有什么精神內涵和審美超越。但如果我們把魯迅的雜文寫作看作一個整體,那么這個關頭的重要性是怎么強調也不為過的??傊M管要做這樣那樣的背景交待,我們還是可以感到,從《華蓋集》開始,一種特殊的雜文的自覺出現了;更確切地說,一種對雜文的必然性的認識和承擔明確出現了。
這三個集子里的情況是,《華蓋集》收入1925年所作雜文31篇;《華蓋集續(xù)編》收入1926所作雜文32篇和1927年所作雜文1篇?!抖鸭肥杖?926年所作雜文1篇和1927年所作雜文29篇,包括“四·一二”白色恐怖和國共分裂前后的東西。可以看到,這個階段在魯迅個人史上也是一個過渡期:五四前后思想啟蒙、白話革命時代的那種觀念上和風格上的朝氣蓬勃,那種要在文化上打碎舊世界,建立新世界意氣風發(fā),那種理想主義已經在現實面前碰碎了。1923年同周作人之間的兄弟失和,被迫搬出八道灣等變故對魯迅的打擊是很大的,以至于在此后一年左右的時間里,在魯迅寫作生涯上相對而言是一個空白,直到1924年下半年,創(chuàng)作才逐漸重新活躍起來。而以國共合作和北伐為代表的大革命,此時還沒有展開,在北洋軍閥控制下的北京,在氣氛上仍然保守、反動和沉悶。
《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和《而已集》的文章,魯迅自己統稱為“雜感”,他自己這個時候還沒有形成一個統一的雜文理論。雜
感當然是有感而發(fā);“感”把人的意識從內部帶向外部,而“雜”卻暗示這種外部并不聽“內部”秩序的調遣,而是突如其來,常常令人措手不及,疲于應付。魯迅雜文的自覺來自對這種隨時陷入重圍,“六面碰壁”狀態(tài)的自覺;來自對自己的生命在這些無謂的搏斗中消耗、消逝的自覺;來自對外界無情的壓力和自己對這種壓力的抵抗的自覺。所有這些離理想中的人的生活和“文學”都越來越遠了,但有一種寫作卻從中生發(fā)出來。雜文的自覺是對這種宿命的自覺。而雜文的成熟,可以說就是把那種令人震驚、痛苦的創(chuàng)傷性的外界的“雜”逐漸安排在一種意識結構和文字風格之中的過程;這個過程不是要簡單地“克服”外界的雜,比如說把它“升華”為“美”或“不朽”或種種玲瓏可鑒的“小玩意兒”,而恰恰是把外界粗暴丑惡的直接的“雜”轉化為意識結構里的有條理、有意味的雜,即一種批判的認識能力和穿透力;同時也轉化為文字世界內部的“雜”,即雜文。魯迅雜文最終的文學性,就來自這種以寫作形式承受、承當、抵抗和轉化時代因素和歷史因素的巨大的能力和韌性,而在此詩學意義和道德意義密不可分,是同一種存在狀態(tài)和意識狀態(tài)的兩面。所以魯迅雜文世界的兩極,一是那種體驗層面的抵御“震驚”的消耗戰(zhàn)和白刃戰(zhàn),一是一種“詩史”意識,一種最高意義上的為時代“立此存照”,為生命留下“為了忘卻的紀念”的意識。
《華蓋集》時期所“感”的雜,包括這樣幾件具體的事情:一個是所謂女師大風潮。身為女師大兼職教授的魯迅支持女師大的學生驅逐反動校長楊蔭榆,這些學生被楊蔭榆開除,魯迅由此也站在楊和她教育部后臺的對立面,最后被教育總長章士釗開除他在教育部的公職,魯迅把章士釗告上法庭,最后得以官復原職,但已覺得北京不是久留之地。《華蓋集》是魯迅從自己角度對這一“風潮”所作的實錄,說筆墨官司也好,說思想斗爭也好,總之是一件非常牽扯精力、開仗后非打到底的一件事。第二件事就是《華蓋集續(xù)編》里邊涉及到的“三·一八”慘案,他自己有兩個學生在執(zhí)政府前被衛(wèi)隊開槍打死,總共有47個學生被打死,在當時引起社會各界的抗議,包括一些平日不問政治的、自命清高的人都寫過非常激烈的文字,魯迅為此寫了《記念劉和珍君》?!抖鸭防锏氖虑榫透螅此^“四·一二清黨”,是重大歷史事變。魯迅沒有直接著筆這個事變,因為太危險了,稍不留神就會遭殺身之禍,但這件事情卻讓他確信自己不是活在人間,讓他連雜感都不得不藏起來,只能“而已”而已。這三件事接踵而來,女師大風潮讓他覺得自己陷入“鬼打墻”一般無路可走的境地;“三·一八”讓他感到到年輕人的血使他窒息,難于呼吸;但到“四·一二”他發(fā)現自己錯了:原先以為黑暗已經到頭,而現在發(fā)現遠遠有比這更黑暗的。北洋政府雖然在政治上非常黑暗、昏聵、反動,但是在文化上,至少給文人留下點互相吵架的自由,現在國內就有學者做翻案文章,說北洋軍閥時期實際上從文化思想和教育上看不錯,很寬松,很自由等等。這也許不全錯,但并不是說軍閥有開明的文藝政策,而是他們只顧著打仗,實在顧不過來抓“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如果有可觀賞的自由和呼吸空間,那是來自純粹的混亂。但1927年后,國民黨的白色恐怖一來,連那點空間都沒有了,一時間如魯迅所說,到處都在殺人,到處都見得到血?!抖鸭房缭搅?927年,從中國社會政治事件來說,這一年是個大變動之年,辛亥革命以來民國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此刻使魯迅從隱痛狀態(tài)變?yōu)楣_的激烈對抗,從此魯迅的文化批判和社會批判,同共產黨領導的階級對抗一直是一種平行關系,沒有直接的交點,但卻是彼此呼應,有著共同的未來指向。但這種方向感、對抗性和朝向未來的烏托邦指向在《華蓋集》時期還沒有清晰化,所以雜文的過渡期和自覺期,可以說又是在思想上和政治上的一個不明朗的時期完成的。
可以說1925—1926年間是魯迅另一個苦悶期,雖然沒有辛亥革命后抄古碑的時間長?!度A蓋集》、《華蓋集續(xù)編》和《而已集》是在沒有一個明確的觀念、信仰、運動和組織的依靠和支撐的情況下孤軍奮戰(zhàn)的記錄,所謂“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就是心境的寫照。一個孤獨的斗士在戰(zhàn)斗,但為什么而戰(zhàn)并不清楚,只知道自己“鬼打墻”一樣四處碰壁,沒有進路,但更沒有退路。但這兩年也是魯迅極為多產的階段,是他從抑郁和絕望中拼命殺出一條血路的階段。在個人生活上,這種拼殺的結果是終于邁出了包辦婚姻的樊籠而同自己的學生許廣平公開同居。而在寫作上,我以為就是以《華蓋集》為標志,走上了自覺的雜文寫作道路。魯迅的雜文從此據有它自身的存在理由;有它自身的本體論根據;有自己的詩學和政治學辯護。它不再需要假借或依托某種思想、觀念、藝術效果或文體定例或規(guī)范(比如散文詩、小品文、回憶性寫作、政論文、時論、敘事、筆記、書信等等)而存在,它開始按照自身的規(guī)則界定自己、自己為自己開辟道路,最終成為現代中國文學的一種主要文學樣式。在這個意義上,盡管《華蓋集》等在常規(guī)的“文學性”意義上遠不如《野草》、《彷徨》、《朝花夕拾》耀眼,但卻是魯迅雜文自我意識的一個隱秘的誕生地。
所有這一切,都在作于1925年最后一天的《華蓋集·題記》中或直白、或隱晦地談到了。這篇文字可以說藏有魯迅雜文自我意識的密碼。下面我們來仔細考察一下。
“在一年的盡頭的深夜中,整理了這一年所寫的雜感,竟比收在《熱風》里的整四年中所寫的還要多。意見大部分還是那樣,而態(tài)度卻沒有那么質直了,措辭也時常彎彎曲曲,議論又往往執(zhí)滯在幾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貽笑于大方之家。然而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今年偏遇到這些小事情,而偏有執(zhí)滯于小事情的脾氣?!?/p>
盡管一開頭的“在一年的盡頭的深夜中,整理了這一年所寫的雜感”仍舊帶給人一種熟悉的文人自畫像式的感覺,但這第一段話已經給我們提供了關于雜文的新信息:首先是量很大,比《熱風》里整整四年所寫的還多,也就是說這種文體已變成魯迅最得心應手的寫作方式和主要的表達手段。其次,更重要的是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不得不這樣。魯迅的交待是:“我今年偏遇到這些小事情,而偏有執(zhí)滯于小事情的脾氣?!边@里幾乎每個字都是關鍵詞。首先是“小事情”。雜文的自覺,先要對自己的題材內容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魯迅知道在1925年遭遇到或找上門來的事情里面是找不出通向純粹藝術偉大作品的通道,找不到能體現生命尊嚴和價值的東西。“小事情”的“小”不僅僅在于它的低俗、零碎、猥瑣、令人不耐煩和氣悶,而且在于它本身所包含的必然性和真實性;種種理想和夢想,種種以“大事情”面目出現的東西,在這種“小事情”面前總是碰壁,因為是后者而不是前者跟“歷史”站在一起,具有現實本身所具有的強度,盡管它往往是一種黑暗的強度。這種必然性和現實邏輯“偏”
要找到魯迅,而魯迅的“脾氣”也“偏”不能對此輕輕放過或取一種“瀟灑”的逃避態(tài)度。這兩個“偏”字,實在是道出了雜文的命運:性格即命運,反過來說,在雜文的命運里也預示了雜文的性格和使命,而這是別的體裁不具備的。
最后,在雜文的題材和使命都已經明確之后,雜文的氣質和特點也變得清晰了,這就是“執(zhí)滯”。這既是一種道德上的“較真”、執(zhí)拗和認真;也是一種個人意義上的“不得不”,一種無奈的,但卻是別無選擇的投入和陷入;往往始于不得不戰(zhàn),但一旦開戰(zhàn),則奉陪到底。這是一種寫作上的戰(zhàn)斗狀態(tài),是短兵相接的遭遇戰(zhàn)變成曠日持久的消耗戰(zhàn);是錙銖必較、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拉鋸戰(zhàn);這種戰(zhàn)斗的最低狀態(tài)也是它的最高狀態(tài):為戰(zhàn)而戰(zhàn),戰(zhàn)斗為戰(zhàn)斗提供最終的道德合法性依據。這里并沒有也不需要“更高”的目的。在此我們看到內在于雜文寫作的一種邏輯演變,起先是雜文的“功利決定”,即利害沖突(所謂“小事情”的本意),這是個人意義上的維護自身的生存權利,但同時也是令人生厭的無止境的人事纏斗和筆墨官司,這里占主導的情緒狀態(tài)是厭煩、憎惡和虛無感;隨即它變成一種道德領域的“善與惡”的沖突,并由此達到政治領域的“生與死”、“敵與友”的激烈程度,這里占主導的情緒狀態(tài)是恐懼、緊張、憤怒和冷酷,是致敵人于死地的專注和快意;最后從不情愿的、甚至引發(fā)厭惡感和虛無感的戰(zhàn)斗倫理學達到一種“非功利”的戰(zhàn)斗的審美自律性乃至游戲狀態(tài),即以戰(zhàn)斗為快樂、以戰(zhàn)斗為生活和寫作本身。
在魯迅的種種“脾氣”里,“執(zhí)滯于小事情”是最令人生畏的,可以說它是雜文的風格實質所在。如何理解這種被魯迅雜文所“執(zhí)滯于”的“小事情”呢?首先,這種小事情把人的意識從種種冠冕堂皇的“大事情”上轉移開,從種種以“歷史”、“文化”、“道德”、“不朽”等名目的虛偽和頹廢中轉移開,從而把“當下”和“此刻”這些突如其來的瞬間同語言的新的可能性凝聚在一起。沒有這種令人無法脫身的“小事情”,人的意識就無法突人事物表面或陷入時間的停頓,就無法獲得一種超越時間性和概念體系的獨一無二性。同樣,沒有那種“執(zhí)滯”的脾氣,這些“小事情”也無法在瑣碎、無聊和令人厭惡之外獲得詩學的和政治的意義。我們知道魯迅明確意識到自己生于一個一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的“大時代”(《而已集·<塵影>題辭》,3/571),在此,新與舊、生與死、光明與黑暗、文明與野蠻隨時處于你死我活的搏斗狀態(tài),而生命在這個時代沒有別的選擇,它“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死亡”。但魯迅與這個大時代的關系,卻正是通過“執(zhí)滯于小事情”確立的。
在《華蓋集·題記》中魯迅已經明確寫道:
我知道偉大的人物能洞見三世。觀照一切,歷大苦惱,嘗大歡喜,發(fā)大慈悲。但我又知道這必須深入山林,坐古樹下,靜觀默想,得天眼通,離人間愈遠遙,而知人間也愈深,愈廣;于是凡有言說,也愈高,愈大;于是而為天人師。我幼時雖曾夢想飛空,但至今還在地上,救小創(chuàng)傷尚且來不及,那有余暇使心開意豁,立論都公允妥洽,平正通達,像“正人君子”一般;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來爬去,萬不敢比附洋樓中的通人,但也自有悲苦憤激,決非洋樓中的通人所能領會。
這病痛的根柢就在我活在人間,又是一個常人,能夠交著“華蓋運”。(3/3)
這是《題記》中的第二段話,它緊接著“我今年偏遇到這些小事情,而偏有執(zhí)滯于小事情的脾氣”,進一步說明了雜文的自我意識:那種“深”而“廣”,“高”而“大”的東西,是不屬于雜文的世界的,因為雜文同生活相關聯的媒介不是“靜觀默想”或“心開意闊”;不是距離和沉思;不是“正人君子”的“平正通達”,而是“碰釘子”、“碰壁”;是“悲苦激憤”;是“創(chuàng)傷”和“病痛”;是交著“華蓋運”的“常人”的“活在人間”;不如說,對于魯迅,對于雜文的自覺來說,“華蓋運”正是生活和存在的常態(tài),在這種自我意識中包含了對種種“體面”或安全的生活方式的憎惡和決裂,以及對種種以“公理”代言人自居的權勢的幫閑——“學者、文士、正人、君子”——的憎惡和決裂。
在更為個人的意義上,這也是在向自己年輕時的夢想告別;更重要的是,它是在一個文學或寫作的岔路口上作最后的選擇。對魯迅這樣以寫作為業(yè)的人來說,這也是個體存在方式的選擇,是一種“存在的政治”意義上的終極選擇:
也有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創(chuàng)作之可貴。然而要做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恐怕也還要做這樣的東西,我以為如果藝術之宮里有這么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還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也未必不及跟著中國的文士們去陪莎士比亞吃黃油面包之有趣。(3/4)
可以說,“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正是自覺的雜文家的第一幅,或許也是最生動的一幅自畫像。在語言的層面上,這樣的表述本身既是寫作強度的極端化,也是存在的政治的強度的極端化,兩者間的無中介狀態(tài),正是作為中介或媒介的雜文寫作形式的最根本的特點。對于任何熟悉魯迅前期寫作的讀者來說,這樣的表白無疑首先是一種文學內部的決定,也必然首先在語言世界的內部被理解,因為這關系到作為作家的魯迅的最終定義。但作為魯迅本人來講,這樣的決定卻是在文學層面之上的決定,是一種超審美的決定,因為這個決定的前提,正是擺脫文學性和審美范疇的內部考慮:它最終是在生存的政治的層面所作的一個道德決定。這也決定了這個時代的文藝,“是往往給人不舒服的,沒有法子”(3/571)。這里留給文人的選擇是:“要么是自己逃出文藝,或者從文藝推出人生”(3/571)。無疑,這是從雜文的自覺這個角度出發(fā),對現代中國文藝形成的一般看法。但這個現實判斷和道德決定的悖論和辯證法在于,這個決定是以“生命”的名義作出的,但卻只能是通過雜文寫作的語言實踐表達的。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再沒有任何一種文體,像雜文這樣達到了內容與形式的最極端的結合。
隨同這個決定一起出現的“雜文的自覺”雖然是一種“否定的精神”,一種批判、嘲諷和對抗的姿態(tài),但它歸根結底是一種對生命的肯定,因為“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3/45)這里作為生活和生命跡象出現的是“執(zhí)著現在、執(zhí)著地上的人們”,是他們的“真的憤怒”。(3/52—53)。這種姿態(tài)無疑是一種徹底的現代主義姿態(tài),因為它以一個充滿緊張的此刻取代了歷史;用一種存在的狀態(tài)和它所蘊含的創(chuàng)造的契機否定了傳
統;用體驗的強度取消了種種經驗、記憶和敘事的完整性;用一種瞬間的永恒性否定了歷史主義的種種有關“公理”和“不朽”的神話。魯迅甚至借用叔本華的寓言,把那些“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比做圍著戰(zhàn)死的戰(zhàn)士飛舞的蒼蠅的營營的叫聲(3/40)。在《夏三蟲》一文中,他用在叮人吸血之前總要“哼哼地發(fā)一大篇議論”的蚊子來比喻那些自以為是的文人雅士,而贊賞“肚子餓了,抓著就是一口,絕不談道理、弄玄虛”的“鷹鹯虎狼”(3/42);而在《革命時代的文學》里,魯迅指出了文體的另一面,即“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并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3/436)。他嘲笑以“中庸”掩飾怯懦的、“縱為奴隸,也處之泰然,但又無往而不合于圣道”的“通人”和“伶俐人”(3/27),而推崇“失敗的英雄”、“韌性的反抗”、膽敢“單身鏖戰(zhàn)的武人”和“撫哭叛徒的吊客”(3/153)。他號召中國青年少讀或者不讀中國書,多看外國書,因為“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3/12)。他排斥一切讓人“覺不出周圍是進步還是退步,自然也就分不出遇見鬼還是人”的“古董和廢物”(3/101);反對一切“裝腔作勢”的讀經,提倡“查帳”式的讀史,目的是從中得到“中國改革之不可緩”的覺悟(3/148—149)。所有這一切,同尼采在《歷史對人生的利與弊》所倡導的那種創(chuàng)造性遺忘是相一致的。而在保羅·德曼看來,現代主義的本質正在于以“現代性”取消歷史對人的統治,從而為一種新的價值體系的創(chuàng)造開辟一個空間,一個反時間性的空間。我們看到,伴隨著雜文的自覺出現的,是進一步的反形而上學和更為徹底的“傳統的懸置”: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zhí)著現在,執(zhí)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華蓋集》,3/52)
從這個角度觀察,魯迅的雜文寫作同《狂人日記》以來的具有形式意味的寫作(小說、散文詩、美文等等)仍然具有形式上的關聯,雖然這種關聯只能在一個更為抽象的現代主義價值觀、歷史觀和語言哲學的層面上才變得明確化。但魯迅寫作的現代主義精神和氣質,卻是不可避免地同一個語言的世界凝聚在一起,隨同他的文字一道顯現。而也只能在語言和文字的世界里,被魯迅自己稱為“一時的雜感一類的東西”或“這些無聊的東西”的雜文,才獲得美學上的確定性,而這種審美和風格的確定性又是同為魯迅雜文提供道德基礎的政治彼此渾然一體的,它們共同構成了作為作家/雜文家的魯迅的文學性自我形象。這一切在《華蓋集·題記》的結尾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現在是一年的盡頭的深夜,深得這夜將盡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于風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覺得在風沙中轉輾而生活著的,會知道這意思。(3/5)
與開頭“在一年的盡頭的深夜中”的意象相呼應,這段文字不僅表明了“雜感”的文章筆法和形式考慮,更進一步揭示了作者內心的矛盾,即“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對生命無謂的消耗的悲涼感和絕望感,貫穿于魯迅所有的文字,在《野草·希望》篇里,青春的耗盡更是絕望/希望二重奏的引子。但只有在雜文里,魯迅個體生命的自我意識(包括他早年基于進化論、尼采的哲學、“摩羅詩力”的天才觀和五四啟蒙理想主義所包含的種種有關“個人”的意識形態(tài))才被“揚棄”于一種更高的存在的政治和審美判斷:“但是我并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于風沙中的瘢痕。”雜文的自覺過程,就是把這種對迎面而來的世事的恐懼以及對它的克服一同敞開在語言世界里的過程。這個自覺是對自己命運的自覺,是對自己命運的愛,是把“轉輾而生活于風沙中的瘢痕”作為生活的見證和寫作本身的選擇和決斷??梢哉f,在雜文的自覺里,存在的自律性——歸根結底是一種政治邏輯的自律性——壓倒了審美的自律性;但內在于政治的邏輯的“生死搏斗”的含義,使得這種自覺專注于當下和此刻,從而在“現在”和“歷史”、“語言”與“時間”的沖突中恢復了寫作本身的道德本體論和文學本體論意義。
雜文的自覺包含了對“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的自覺,但后者不僅僅是對“幼時雖曾夢想飛空”的懷舊式的記憶。上面引述的那段的話結尾處的“凡有自己也覺得在風沙中轉輾而生活著的,會知道這意思”這句話不應該輕輕放過,因為它表明,即便作為雜文的自覺“內在性”不足的寂寞和悲涼感,也并不是來自那種蒼白的個人自戀或對“純形式”的向往,而是指向一個潛在的集體性經驗的可傳達性和可交流性,這同那種在暗夜中看到匕首的寒光而發(fā)出會心一笑的孤獨的集體性或“共謀性”是一致的。雜文的自覺,正因為它是被時代所決定并針對時代的,所以它最終不是一種內向的自我意識,而是指向語言的外部,指向寓言性真理的重新定義。在純粹審美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現代主義試圖無情地超越歷史、建立一個永恒的、常新的、指向未來的“此刻”的努力,還是歷史不斷把這種英雄主義的、創(chuàng)造的此刻同樣無情地納入自身的因果鏈的“吞噬”效應,都在一個“荒涼和粗糙”的歷史環(huán)境里展開,并從各自不同的方向上進一步加強了這種“荒涼和粗糙”感。也就是說,“荒涼和粗糙”所代表的那種“崇高”(在這里取sub-lime的原意,即“令人畏懼的美”)要比一切優(yōu)美、高雅、光滑的制作更接近生存的真實狀態(tài)和生命的價值指向,而雜文正是這種“崇高”的得天獨厚的形式,它的短小、破碎、靈活、粗糙、直接、激烈和狠毒無不內在于時代的現實以及與之相對抗的意識,或不如說正是這種現實和意識本身的語言的外化。
我們可以看到,在“雜文的自覺”里,包含著兩種悖論性的矛盾。首先,它是寫作本身的悖論:寫作要達到它的自覺狀態(tài),就必須通過一種距離和“自律性”來“否定”現實的即時性和直接性;某種意義上,這要求寫作專注于自己內在訴求,把自己看得比現實“更高”、“更持久”。其次,自覺地寫作又必須同這種“寫作的自覺”斗爭,力圖打破寫作本身的神話和異化傾向,把寫作最大限度地推出自身之外,向一個陌生的、未可知的存在邊界沖擊,把寫作的形式、組織、體制和自律性打散、消解在一個同寫作的“內在性”相對立的外部世界,從而把這個“外部”作為寫作的內容確立在語言的內部。這種悖論性矛盾存在
于一切現代主義寫作樣式之中,但在雜文樣式中表現得尤為激烈和極端。對于雜文寫作來說,寫作的自我否定不是寫作的自我意識的最高要求,而是它的起點;它不是風格的頂點,而是使得寫作成為可能的前提。沒有這種自我否定,就沒有雜文,因為只有放棄自文學體制名義下的自由與安全,放棄“美”的保護傘,才有雜文的行動和實踐。雜文可以說處在作為“有意味的形式”的文學寫作的最外部的邊界,在這里,語言和“自我意識”通過陷入同一個粗糙荒涼的外部世界的無止境的搏斗,通過“最低限度的文學”或“小文學”(minor literature)而展示出文學國度的終極意志和最大強度。
其次,“雜文的自覺”也非常集中地體現了“現代性”同“歷史”之間的相互否定的沖突關系,而這種關系既是現代精神的核心,也是歷史意識的核心。保羅·德曼在《文學史與文學現代性》一文中通過回顧尼采的歷史哲學點出了“現代主義”概念內在的歷史/反歷史悖論:現代性通過否定以往歷史過程的合法性而把自己確立為歷史的終極視野,但這場否定歷史的豪賭卻最后不得不仍舊通過一個歷史過程獲得意義;也就是說,即便是現代主義以“永恒的此刻”或“常新”的名義所進行的否定歷史的行為,最終也只能從它所否定的歷史過程的連續(xù)性中獲得其自身的(歷史)價值和(歷史)意義。所以現代精神最終不得不成為一種具有強烈的自我批判、自我否定傾向的歷史意識,或不如說,歷史通過這種現代性的介入而重新獲得某種自我知識。(參看Blindness and Insight,Minneapo-lis,M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50-151)。在現代主義文學對現代性“純粹的當下”(the true present)的追求和這種非歷史、超歷史的瞬間自身不斷被歷史重新回收的沖突中,雜文代表了一種特殊的解決方式,即通過放棄或“懸置”文學性而無條件地投入歷史事件和歷史過程,但卻在“執(zhí)滯于小事情”的過程中把歷史意識突然地、不間斷提升到一種寓言的高度和強度上,從而把作為歷史過程的中國社會、傳統、文化重新納入現代性的終極視野。這種在具體時間的流逝中體驗到的無時間感并不來自某種“更高”的哲學洞察或對“更新”的東西的盲目信仰,而是來自它同歷史過程的尖銳的、不妥協的對立,來自生命體驗和語言世界經受的不斷的壓力和變形。在尼采和德曼的意義上,現代主義文學和現代性本身因為它相對于歷史過程的勝利而立刻面對它那個“純粹的當下”的自我否定,因而形式的勝利最終以其再歷史化而宣告失??;但在魯迅的意義上,雜文最終卻因為它起點上的文學性的自我否定,即它相對于歷史過程的自覺的失敗而在語言的層面獲得了對歷史(它既包括傳統也包括當下)的否定,因而在最終獲得了某種寓言性的勝利,這種不僅使寓言性擺脫了現代主義對象征體系和文學本體論的迷戀,擺脫了“純粹的當下”的封閉性,而且把現代精神及其語言表達時時確立在它同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緊張關系之中。這就是為什么魯迅在《青年必讀書》里面可以公然宣布,跟能不能活下去的問題相比,能不能寫文章的問題算不了什么(“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3/12])。在此,讓人擺脫“文化傳統”和“文學體制”意義上的歷史(以“中國書”為其具體的概念形象)的意志力,不但來自“活著”所代表的生命的“純粹的此刻”,也來自“活下去”所代表的現實性和具體性(“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來自生命延續(xù)所包含的時間過程和由此而來的“再歷史化”傾向。但對“中國書”和“作文”的否定,最終卻仍然是在文化政治的層面,通過“中國書”與“外國書”、“沉靜下去”與奮發(fā)有為、“僵尸”與“活人”、“言”與“行”之間的取舍和選擇而達到。正如“永恒的現在”對歷史的否定最終要被“再歷史化”,“行”對“言”的否定,最終仍然只能通過“言”的內在結構的激進化而確立下來。在此,雜文變成了語言中的行動和實踐意義上的形式。這種文學自我否定的痕跡,本身又是現代性文學性的實質所在。為了“活人”,魯迅可以不要“作文”,但“活人”只要活著,就會發(fā)出聲音,就會哭、笑、怒、罵,就會掙扎和戰(zhàn)斗,就會有“活人的寫作”出現。這同魯迅關于雜文的種種自覺的考慮、表述和實踐是一致的。
魯迅雜文概念的內涵當然不僅僅是一個形式問題,而是有其自身的特定的歷史內容。同歐美現代派或日本現代主義運動相比,中國白話文學里面的現代精神或現代主義,自始至終是同一種集體性的社會斗爭和文化命運結合在一起,受到各種激進的變革力量的激發(fā)和滋養(yǎng)。1925年不只是魯迅個人“運交華蓋”、在苦悶中搏斗的一年,也是中國對外反帝國主義、反殖民主義,對內反對軍閥統治的斗爭風起云涌的一年。1924年11月,孫中山離粵北上,并發(fā)表宣言,主張打倒軍閥和帝國主義,廢除不平等條約,召集國民會議以謀求中國的統一與建設。1925年1月,年輕的中國共產黨在上海召開了第四次代表大會,討論在日益高漲的革命形勢面前如何加強對群眾運動的組織和領導。同年2月,全國鐵路工人總罷工以及隨后發(fā)生的“二七慘案”標志著中國勞工運動進入到一個新階段。同月,廣州革命政府在進行了針對陳炯明的第一次東征,三千多黃埔軍校師生打敗了號稱有八、九萬之眾的軍閥武裝,攻占汕頭,揭開了北伐的序幕。3月12日孫中山病逝,留下致蘇聯的遺囑:“親愛的同志,當與你們訣別之際,我愿表示我熱烈的希望,希望不久即將破曉,斯時蘇聯以及良友及盟國而歡迎強盛獨立之中國。兩國在爭世界被壓迫民族自由之大戰(zhàn)中,攜手并進以取得勝利”(《魯迅年譜》增訂版),第二卷,魯迅博物館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179)??梢哉f,二十世紀中國的“變革”和“革命”大勢決定了魯迅雜文寫作終極的道德遠景和積極態(tài)度,但變革與革命所遇阻力的強大和頑固決定了魯迅雜文峻急、深沉、強硬和錙銖必較的風格特點。這種民族歷史境遇的不同決定了魯迅與西方或日本現代主義文藝的差異?!度A蓋集》、《華蓋集續(xù)編》和《而已集》不僅記錄了魯迅雜文從“運交華蓋”和“執(zhí)滯于小事情”達到自覺,也涉及到文學和革命的關系。以往在魯迅研究領域里,凡是魯迅涉及到革命以及文學同革命的關系的文字,大都是放在“政治”、“立場”、“觀點”的框架里來考察的。但實際上,文學與革命的關系對于魯迅雜文寫作來說,同樣是一個事關語言實踐的內在本質的問題,因為它關系到文學本身的有效性和激進性;關系到現代性自我意識同歷史過程的關系;關系到那種“純粹的當下”及其語言表述同一個時間構造的關系。
1927年4月8日,在“四·一二”事變發(fā)生前僅四天,魯迅在廣州黃埔軍官學校作了題為《革命時代的文學》(《而已集》)的演講。從各方面看,這個演講都是他在過渡期所表達的有關雜文的想法的正面補足和對應,也就是說,魯迅在種種逆境下對雜文所作的“消極的”、“反面的”或“否定的”界定,在這里都能找到其在樂觀向上的革命時代的積極、正面、肯定的對應。
對這篇講演稿的常見的誤讀是認為魯迅在這里談的是革命文學,但事實上,魯迅談的是“革命時代”同文學的關系,更準確地講,是談何以在那時的中國,“革命”和“文學”之間尚沒有發(fā)生有機的關系,因而還不具備產生“革命文學”的條件。在文學與革命孰輕孰重的問題上,魯迅同在《青年必讀書》里一樣不含糊:有沒有革命文學并不重要(“革命文學倒無須急”[3/437]),在呼喚革命的社會里,文學往往是“最不中用的”(3/436);重要的是要有革命,在有革命的地方才可能有革命文學;更重要的是要有革命人,而只有革命人“不受別人命令,不顧利害,自然而然地從心中流露的東西”(3/437),才可能是文學,從而才可能是革命文學,否則命題作文,“又何異于八股”(3/437)。
魯迅對革命同文學的關系的考慮,同他在《華蓋集·題記》里所表現的(雜文)寫作的自覺有一種潛在的呼應關系。但值得注意的是,魯迅的演講雖然談的是革命和文學的關系,但核心問題和問題的實質都在革命,革命是主動的、創(chuàng)造性的、改變人類生活基本格局的大事,而文學不過是以一種特定方式傳達被革命所決定和塑造的歷史經驗。以往文學史和文學理論往往自覺不自覺地把文學和革命的問題作為政治問題來處理,但在魯迅雜文自我意識的脈絡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文學與“革命時代”的關系,是文學現代性核心問題的一個特殊形式,這個問題就是文學如何在風格和形式的內部讓“純粹的此刻”打上時間的印記,讓歷史過程的流速和沖擊力在語言和形式中變成一種賦形力量,從而把審美(距離、自律性、非功利、傳統)與現代性(直接性、變動、新生事物、時尚、瞬間)的內在對立轉變?yōu)橐环N文學生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