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飛了六十年的子彈

劉先國1962年生，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就職于湖南省公安廳經(jīng)偵總隊。作品散見于《文學(xué)界》、《芙蓉》、《青年文學(xué)》、《百花洲》、《散文時代》、《美文時代》、《湖南作家》、《人民公安》等刊和多種報紙副刊。散文《冬日》、《狗命》入選《散文選刊》, 《請牽著佛的手》入選《讀者》,《大哥》入選《2006中國最佳散文》。散文《與娘和爺?shù)娜舾涩嵤隆吩凇渡⑽倪x刊》、《長篇小說》雜志社舉辦的評選活動中獲2007年散文年會獎，小說《老屋笛聲》獲2006年文化部舉辦的首界中華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二等獎。

在正堂屋東邊的廂房里，住著一個喎子。喎，《現(xiàn)代漢語小詞典》解釋說：讀“歪”，嘴歪的意思。我們家鄉(xiāng)人不說“歪”，而說“躍”，把“喎子”叫成“躍子”。因為他是孤兒，沒上過學(xué)，也沒有誰請先生為他取個號，就根據(jù)他的相貌特征叫“躍子”，從小時候叫起，一直叫到老。生產(chǎn)隊的記工薄上，記的都是“躍子”。躍子不會寫字，刻了一枚私章，每月到生產(chǎn)隊領(lǐng)糧食時使用。

躍子的嘴歪得有點過分，下顎往右邊歪，與上顎幾乎一半是錯開的，造成上嘴唇與下嘴唇錯位，合不到一塊，在右嘴角上留了一個口子，總是張開的，常常有口水流出來。由于嘴巴不關(guān)風(fēng)，發(fā)音不準(zhǔn)，說出的話沒有誰能聽懂。右腮的肉擠在一堆，就像口水袋里含了一個李子，有個腫瘤似的。下巴往右邊歪，整個臉形就像長歪了的茄子，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像月牙兒，或半邊括號。他是個完全的聾子，就是打雷也聽不見。隊長喊工時，專門跑到他家去當(dāng)著面比劃幾下，他用自己的語言應(yīng)答著。

我問娘，躍子從娘肚子里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的么？娘說：不是的。娘給我講了關(guān)于他的經(jīng)歷。

劉家祖先遷徙到雪峰山余脈的這個旮旯里，是為了躲避亂世，兩百多年來，過著平靜的日子。走日本那年，日子被捅了個窟窿，膽小的莊稼人，被追殺得四處躲閃。日本人還沒來時，就把他們訛傳得比中國古代的武士還強壯威猛，身高八尺，中國人在他們面前就像三歲小孩，一巴掌下去就能打成肉泥，如拍死一只蚊子一樣不用費勁。日本人來的時候也不是大部隊，就是兩三個人，穿著黃色的軍裝和大皮鞋，戴著圓溜溜的大鋼盔，扛著帶刺刀的槍，大搖大擺地進了村，如入無人之境，連槍都不用放一聲。村民早就跑進山里去了，連影子都沒看見一個。日本人在村里轉(zhuǎn)一圈，在刺刀上掛幾只雞就回去了。一次，五把式帶著一家老少逃到土地塘亭子上，發(fā)現(xiàn)十六歲的女兒不見了，把一家人安排在葡子洞躲起來，自己摸回村子去找女兒。五把式從小習(xí)武，是村里有名的把式（即教武功的師傅），相傳他耍凳子連水都潑不進去，打架三五個人近不了身。當(dāng)他摸進村子的時候，女兒已被日本人糟蹋了，卷縮在豬欄的角落里。豬欄門邊靠著一支槍，一個日本人正在系褲帶。他沖了進去，一個鎖喉，日本人在十幾秒鐘內(nèi)眼睛就翻了白。五把式右手端著日本人的下顎一使勁，“咔嚓”一聲，日本人的腦袋轉(zhuǎn)了二百七十度，像一個布袋子一般耷在肩上。五把式領(lǐng)著女兒逃出了村莊。

過了兩天，幾百名日本人在黎明前將村子圍起來。村民聽到槍聲和狗叫，拼命往外逃命，仍有二十多位沒逃得出去，被押到禾塘里，隨著一陣掃射，全都倒下了。接著，日本人四處放火，兩百多年的龍?zhí)稑驘饋砹?，橋頭兩邊幾百米長的小街燒起來了。橋和房子都是晾曬了幾百年的杉木，對火苗有著過敏的反應(yīng)，就像干等了幾百年，火勢很快就蔓延開來，發(fā)出震耳的嘯聲，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就這樣燒了兩天兩夜。逃命的村民在山里流淚，卻不敢下山救火。村民干著急，抓的抓手背，捶的捶胸，不少人怪五把式不該打死日本人，招來這么大的橫禍，日本人是我們這些莊稼漢去惹得起的嗎？

等村民惶恐地返回時，村子已化為灰燼。在老院子的禾塘里，堆著二十多具尸體。尸體堆里，坐著一個小孩，臉變成了喎子，上面血糊血海。他嚇呆了，連哭也不會了。這孩子才五歲，是五把式的兒子。在日本人開槍時，五把式在兒子身上點了穴，把兒子壓在身下，兒子才幸免一死。他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和兩個姐姐都死了，他成了孤兒。他洞里的舅舅把他接了去，解放后十多年他才回來。村民好像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就一直叫他“躍子”。

娘在講躍子的身世時，表情是很凄戚的。原來，躍子臉的造型，是日本人在幾十年前用子彈灼成的。

我從小就跟躍子放牛，我一生的勞動是從放牛開始的，他成了我第一份工作的師傅。躍子上午放牛，下午參加隊里的勞動，多是挖土、曬谷、修草皮等輕活，那些諸如育秧、犁田、打禾等重活和技術(shù)活沒見他干過。生產(chǎn)隊照顧他，他算是半個五保戶。每天上午他領(lǐng)著我們一群孩子到敗泥塘放牛。我們小孩子滿山跑著玩，躍子要砍柴，每天砍一擔(dān)。后來，我們也要砍柴了，躍子就幫我們捆柴，扦好，我們只要挑回去。躍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件事我們很煩他。他跟我們父母一樣，不準(zhǔn)我們到塘里爬澡（即游泳），我們一下水他就會在塘邊“嗷嗷”地叫喚，叫得嚇?biāo)廊??；厝ズ螅盐覀冇斡镜氖赂嬖V父母，害得我們遭父母打罵一頓。為此，我們幾個人商量著害他一回。一次，躍子砍好柴后坐在石頭上歇涼，我邀了再根繞到他身后，借著樹作掩護，慢慢摸到他身邊，突然躍出來對著他吼叫，想嚇?biāo)惶Ｎ覀兊年幹\沒得逞，我們喊破了喉嚨，他沒嚇著，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他是個聾子。我失算了。我不甘心，偷偷將他搭在柴上的衣服藏在刺蓬里，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和其他小朋友玩。躍子找不到衣服，對著我們“嗷嗷”大叫，揮著拳頭，樣子怪嚇人的。超男膽小，說不是她干的，用手指著我。我也怕躍子打，爬起來就跑，躍子緊追不放，在快抓住時，我一急就跳入敗泥塘。躍子急壞了，打著手勢要我上來，不追究我了。我在離他幾丈遠(yuǎn)的地方上了岸，同他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回家時，我對躍子還有戒備心理，趕著牛走在前面，躍子挑著柴落在后面。到了牛路口，我們看見十幾個民兵在白果園坪里練操，他們肩上扛著槍，由民兵營長先清領(lǐng)著跑圈子。先清喊著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其他人也齊聲喊著：“一二三——四！”我們幾個小朋友學(xué)大人的樣子，跟在牛屁股后面踏著腳步，喊著口令，中間插入一些背得滾瓜爛熟的兒歌：“美國佬個子高，打起仗來顯目標(biāo)?！闭?dāng)我們鬧得起勁時，躍子“嗷嗷”地叫了幾聲，抱著腦袋蹲在高坎下，全身發(fā)抖，像篩糠一樣。我們幾個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壞了，你一聲我一聲地喊著：“躍子，躍子！”躍子抱著頭，一路嚎叫著往山里跑去。我們對著院子里喊：“躍子癲了，躍子癲了——”滿爹爹沿著我們指的方向找去，在兩里路遠(yuǎn)的蔡家灣找到了躍子，他躲在老楓樹蔸下的洞子里。滿爹爹把躍子扯出來，他的腿打跪，站都站不穩(wěn)，我看見他褲襠尿濕了。

事后，我問滿爹爹：“躍子得的是什么病，那么嚇人？”滿爹爹嘆口氣說：“還不是日本鬼子給害的！”后來娘告訴我，躍子這病發(fā)作好多回了，他見不得槍，見槍就會發(fā)病。

躍子的秘密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想找個機會報復(fù)他一下，誰叫他把我們游泳的事告訴我們父母呢？誰叫他把我趕到塘里呢？一天中午，我和再根偷了我大哥的鳥銃，摸到躍子家，躍子正坐在門檻上吃飯，我將鳥銃對準(zhǔn)他，叫道：“舉起手來，繳槍不殺！”躍子手中的碗“啪”地一聲掉在地上，人立即癱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嗷嗷”地叫著。我本來只想嚇?biāo)幌?，沒料到他的病又發(fā)作了，我嚇得手足無措。這時，滿爹爹來了，把我狠狠地罵了一頓。我逃了回去。從此，我再不敢同躍子開這樣的玩笑了。

雖然，躍子是大人，我是小孩，在我眼里他成了弱者，我隨時能夠掌控他。他的弱點，他頭上那根緊箍咒，從日本人給他戴上的那天起，就無法把它摘下來了。

一年夏天，村子里傳來一個消息，說國家能治好聾啞病人。我在課文里也學(xué)過這樣的文章，好像是《毛主席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把一個聾啞病人能說話了，比喻成千年鐵樹開了花。躍子被送到城里治病去了。兩個月后，隊長把他領(lǐng)了回來，隊長說：躍子會說話了。一村人都高興，圍著躍子看猴子把戲似的。隊長面對著躍子，要他跟著說：“毛——主——席”，躍子很緊張，嘴巴張了幾次，才發(fā)出聲音：“嗷——嗷——嗷”。躍子又說了幾遍，發(fā)出的是同樣的聲音。村民原以為聽不見能說話也好，結(jié)果與村民期待的相差太遠(yuǎn)，都感到很失望，一個個搖著頭走開。躍子仍然一個人站在堂屋中間，反復(fù)地練習(xí)說話：“嗷——嗷——嗷”，練著練著，眼淚流了出來。

村民十幾年沒提起給躍子治療聾啞病的事。直到我參加工作后，我知道了中國紅十字會到貧困山區(qū)給患者治病的消息，才把躍子送去治療，十多天就治好了。實際上并沒有治好病根，只是植入了人工耳蝸，恢復(fù)了部分聽力，說話仍然不會。躍子已經(jīng)快六十年沒聽過聲音了，他早就忘記了聲音給人帶來的感覺，那曾經(jīng)有過的風(fēng)聲、雨聲、哭聲、笑聲，那曾經(jīng)有過的激越、舒緩、纏綿、親昵的體驗，早就忘了，回憶不起來了。當(dāng)這些東西失而復(fù)得，重新聽到自然界和人類的聲音的時候，他是那樣的新奇而興奮。開始有人叫他“躍子”時，他不知道是叫他，別人叫了他幾十年，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這么發(fā)音，又是這么好聽。雖然這個名字是以人的缺陷取名的，他一點也不在乎，只要一聽到呼叫，他就“嗷傲”地答應(yīng)著，一臉的笑容。他特別喜歡聽人說話，只要有人說話，他就要湊過去，站在一旁聽，偶爾插一兩句，不管別人聽懂沒聽懂，他都覺得已經(jīng)能與人對話了。偶爾有一句有點像“話”，聽者也明白了他說的意思。他身上回歸了一種小孩的天真，一聽到雞叫、狗叫，他就會學(xué)著叫。李樹林里有鳥叫，他就輕手輕腳摸到樹下，循著聲音去尋找鳥的位置，喎著嘴學(xué)鳥叫，雖然學(xué)得不像，卻叫得很來勁，一叫就是一兩個小時，有時連吃飯都忘了。

一天，我從村小學(xué)門口經(jīng)過，看見躍子站在教室的窗戶邊，專注地看著教室里面。老師正在教生字，躍子跟著學(xué)生一起念，學(xué)生都望著他笑，老師把他轟走了。老師一轉(zhuǎn)背，躍子又?jǐn)n去，被老師轟了幾次。每次被轟走，躍子都站在坪里笑。下課后，學(xué)生們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走廊上沖著躍子唱兒歌，就像背書一樣，既整齊又洪亮：“躍子躍，嘴巴喎（音誤讀為“躍”），耳朵聾，眼不黑。”躍子聽到兒歌就生氣了，沖著學(xué)生們“嗷嗷”地吼了幾句，低著頭走了。這兒歌我小時候也和一幫孩子當(dāng)著躍子唱過，他聽不到，覺察不出侮辱的意思，“聽”后一笑了之。不知誰出于什么目的創(chuàng)造了這首兒歌，一唱就是幾十年，一直唱到躍子都老了。我清楚，躍子心里是很靈聰?shù)?，這首兒歌一定傷了他的自尊。從這個意義上講，在無聲的世界里，內(nèi)心更清靜。

我追上躍子，叫了他一聲，他應(yīng)著，臉上的表情還沒有恢復(fù)常態(tài)。到了白果園曬谷坪，他從地上找了一塊磺（能寫字的石頭），在墻壁上寫了三個字：“劉承東”。字寫得很大，筆畫有點抖動，“劉”字和“東”字是繁體字。誰也不知道躍子會寫字，這個發(fā)現(xiàn)叫我不敢相信。我驚喜地問：“你會寫字？”躍子點點頭，一副很得意的表情。我說：“再寫一些。”他在墻上又寫了“劉承東”三個字。我說“寫別的字?！避S子把手抬在墻壁上，想了好久，沒寫一個字，對我搖頭，表示不會寫了。我望著墻上三個字，反復(fù)地念了幾遍，躍子也跟著念。我想，劉承東是誰呢？一定是躍子刻骨銘心的一個人，幾十年了，人都老了，好多事都模糊了，甚至不記得了，惟獨這三個字，深深地記在心里，不曾忘記，也許他每天要在心里默默地念多少回。我問：“劉承東是誰？”躍子的臉立即有強烈的反應(yīng)，他用手指點著自己：“嗷嗷。”我驚異地望著躍子：“是你？你叫劉承東？”躍子使勁地點頭。躍子用手勢要我叫他，我叫道：“劉——承——東，”躍子“嗷嗷”地應(yīng)著，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躍子要我叫他，我叫一次，他也跟著叫，我叫了幾十遍，他也跟著叫幾十遍，叫著叫著，我覺得他的發(fā)音糾正了許多，越來越接近正確發(fā)音了。我叫累了停下來，躍子就自己叫，他一直叫著，不知叫了多少遍，不肯停下來。后來，我分辨得出他叫的是“劉承東”了。我替躍子高興，他可以恢復(fù)語言能力了。

此時，天暗了下來，烏云好像就從屋頂上擦過，把屋前的老樟樹遮了一半。突然，一個閃電將烏云撕開幾條口子，一串炸雷從天空滾下來，砸在地上。躍子“嗷嗷”地叫了兩聲，抱著腦袋，蹲在墻角下，全身發(fā)抖。又是一串炸雷，躍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每響一次炸雷，躍子就像被電觸一下似的，全身都要緊縮一下。我看見地上濕了一片，是躍子的尿。

一聲雷響，把躍子剛剛開始的新生活給擊碎了。

躍子幾十年沉靜的日子，被擾亂了。南方下雨打雷的時候多，每打一次雷，他都要經(jīng)歷一次恐懼和折磨。山上開路放炮時，也會將他嚇得半死。春節(jié)家家戶戶放鞭炮，嚇得他鉆進被子里，不敢出來。只要有類似槍或炮的響聲，躍子就會出現(xiàn)條件反射，恐慌隨時都有可能降臨在他頭上。這樣的生活，比他幾十年處于無聲的世界更不好過。那恐懼的聲音，就像熱天的蚊子，防不勝防，不知什么時候就被叮咬一口。

一個沒有雷聲的季節(jié)，躍子的日子也像這季節(jié)一樣平靜。我們好些人坐在禾塘里曬太陽，洗的洗衣物，打的打鞋底，織的織毛衣。老人抽著煙，小孩纏著娘要吃東西。躍子坐在長凳上搓繩子，凳的一頭放著一堆捻好的棕絲。一群雞趴在柴堆上，曬著翅膀睡著了。突然，一個外村的年輕人從朝門竄了進來，把睡著的雞驚得飛了起來。接著，三四個警察握著槍追了過來，從我們身邊飛快而過，掠起一陣風(fēng)。躍子驚叫一聲：“槍，槍！”嚇得從凳子上跌到地上，雙手抱著頭，翹著屁股。我驚詫躍子把“槍”字叫得那么清楚，比任何一個字都清楚，我絕對沒聽錯！此時，警察手中的槍同時響起，被追捕的外村人仰頭倒在尿凼里。我們正在驚慌中，只聽到躍子慘叫一聲，把我的魂都嚇走了。我趕忙去看躍子，他已四肢挺挺地倒在地上。我們慌了手腳，把他抬到床上。他只剩下一點點鼻息了，隨我們怎么叫都沒有反應(yīng)。他褲襠里濕了一小塊，濕的地方越來越大，整個褲襠都濕了，床單也濕了一片。尿完了，躍子輕輕地彈了一下，就死了。

躍子死了好幾年了，他那張臉，常常在我毫無準(zhǔn)備的時候來到我的夢里。每次，我眼前總是飛過六十多年前的那一顆子彈，慢慢地，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將空氣一層一層地扎破。

責(zé)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