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翔
南翔安徽滁州人。1982年畢業(yè)于江西大學(xué)中文系?,F(xiàn)為深圳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院長,中國作協(xié)會員。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無處歸心》、《相思如夢》、《南方的愛》,中篇小說《因果》、《永無旁證》、《失落的蟠龍重寶》等。中篇小說《誰是祖父的子孫》、《淘洗》、長篇小說《海南的大陸女人》連續(xù)三屆獲江西省《谷雨》文學(xué)獎,報告文學(xué)《一個城市的生命底座》獲1998年《人民日報》優(yōu)秀征文獎,長篇報告文學(xué)《人民的好警察邱娥國》獲1997年江西省五個一工程獎。
表弟小軍給我發(fā)短信,說他要開飯店,且是要開就在市里或長沙開,不在五里墟開。我回信曰:你早就該是一店之主或一廠之主了。
表弟比我小10歲,今年剛40,看上去細皮嫩肉的不經(jīng)風(fēng)雨,卻是吃過好些年苦頭的,原因無他,蓋在于他的老爹,也就是我的二舅一直是農(nóng)民,不像我母親——也就是二舅的三姐,從小怨恨我外公重男輕女,只讓她讀了兩年書,就扯她回家養(yǎng)豬飼雞。早在解放前夕,母親跟一個路經(jīng)她家鄉(xiāng)修粵漢鐵路的北方男子私奔到了廣州。那個中等身量的北方男子,老實得可以,守著一個鐵路會計的職業(yè),地方越走越小,從一等大站,終老在一個四等小站。
如果二舅光是農(nóng)民出身,倒也罷了;外公省吃儉用,恨不得圈養(yǎng)的豬狗都死勁給他屙屎憋尿的發(fā)家勁頭,到底于解放前攢了三四十畝田地,在那個窮鄉(xiāng)僻壤的湘東一隅,他不是地主,誰還當(dāng)?shù)刂???/p>
工作隊領(lǐng)導(dǎo)農(nóng)民分了他的田地和浮財,外公趁著月明星稀,撲在田塍上,扎撒著兩只青筋暴露、直似鷹爪的大手,一邊撲打一邊痛哭:不該呀,早知如此啊!不該呀!早知今日啊……
后來,工作隊組織分到田地的人們批斗他,就有人揭發(fā)他撲在田塍上的眷念,問他不該呀呀的號啕,是不是想當(dāng)初不置田地,卷了黃金細軟,跟了周團長到臺灣去投靠老蔣?!
周團長是老家人原本羨慕的一個讀書人,他去臺灣之前,帶走了不少家里人,做秘書馬弁勤務(wù)兵的,都有,其中就有外公最小的兒子我的小舅光光。
吃這一問,外公簡直嚇傻了,要曉得,地主身份,還加上兒子跟周團長去了臺灣,就這兩條,槍斃他也不虧。與五里墟相鄰的茶木墟,一個姓范的地主就因批斗之時,自辯了兩句,講他的田地多半是祖上的承傳,結(jié)果死于亂棍梭鏢之下。外公趕緊講是夢游癥,晚上到了田里,自己并不曉得。外婆裹了小腳,也跟著搗頭如蒜,說他是有夢游癥,井口邊,做中醫(yī)師的劉拐子公公可以證明,揀過他十幾帖藥吃。
要不是工作隊有個師范出身的桂副隊長心下仁慈,罵了外公幾句收場,差一點外公就成了范地主第二。據(jù)講,范地主之所以死于非命,主要還是有分了田地的某人害怕地主秋后算賬,杜撰挑撥,火上澆油,必欲除之而后快。
經(jīng)歷了土改故事的二舅,很多年之后才告訴我母親那一幕。他講,你曉得財產(chǎn)是多么遭人愛又多么遭人恨的東西。他又講,你曉得爹爹為何要在田塍上痛呼,不該呀……
我母親立刻雙眉一剪、扯起嘴角道,我哪里不曉得,他后悔不該得了田地,自己套了索子,早知如此,還不如讓我們?nèi)渭覂号寄昧搜瑰X去讀書,個個當(dāng)官留洋,置什么鬼田地呢!
事過幾十年,母親猶自心氣難平啊!
二舅瞪大眼睛看著只比他大兩歲的姐姐。二舅自認(rèn)天生愚魯,打小上私塾背不出《增廣賢文》就被先生打手心板子,一雙腫得像發(fā)餅的手怕見人,吃飯做事總攏一半在袖子里。二舅在梁上結(jié)滿蛛網(wǎng)、檐下筑滿燕子窠的老祠堂里,一聽課就打瞌困,越發(fā)襯得他三姐伶俐可人,三姐不僅會背《增廣賢文》,連《老子》、《莊子》都張口就來,一筆小楷工整秀麗,先生在一旁看得喟嘆不已,說二舅要是有他三姐十分之一的墨水,他任家先人就死都瞑目了。
二舅的天生愚魯,對他來講,是福不是禍。因了愚魯,對人沒有了挑戰(zhàn)性,更沒有攻擊性,地主出身的緊箍咒套在頸脖上,你還敢哪樣?那些年,他家里堪稱一貧如洗。我跟母親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回去過三四次,指點二舅家的房子是五里墟最舊的,怕不為過。一幢土磚房歪歪倒倒,只一米高的腰圍墁了青磚。房子四沿斜斜撐了幾根歪七咧八的杉木,每根杉木腰間都懸吊一塊片石。與其講那六七根杉木是挽房屋將傾,不如講那是一種心理支撐,有木頭與石頭助陣,土磚屋才可以遮風(fēng)避雨、代代承傳啊。
二舅還有一份鄰里欣羨的福氣,那就是有個漂亮能干的老婆。是人都性喜顏色,愚魯如二舅也不例外,不然他怎么會娶個貧家女子為妻呢。須知那是1948年,外公還是方圓幾十公里的殷實人家,講一點門當(dāng)戶對,二舅蠻有條件。幾十年的風(fēng)雨同舟證明,二舅媽不僅是姿色好,還賢惠。你想想,她嫁到地主家,一年福氣沒享,就遭遇土改,腳下沒得幾畝田地(所留的一點口糧田,很快就遭遇了合作化),卻枉擔(dān)幾十年地主婆的臭名聲!
在我的深刻印象中,二舅媽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永遠含著天生的笑意,總是屋里屋外忙個不停,屋子破舊,屋里卻整潔干凈,尤其逢年過節(jié),連桌椅板凳都背到河邊去用稻草蘸著茶枯餅的褐色水,一把一把,擦洗得見出底色。
二舅媽安靜的時候,就是在灶間燒火。湘東向來缺柴少煤——其實主要是缺錢,家家以燒稻草結(jié)為主。稻草最是不經(jīng)燒,需得有專人在灶前不停地添加。二舅媽身板挺直地坐在一張小板凳上,頭上蒙一塊印花藍布——我懷疑那是她的陪嫁之一,因為本鄉(xiāng)沒有見別的婦女用過,稻草灰紛紛揚揚,落在她的包頭上。二舅媽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在灶火的映襯下,迷離而澄澈,以至我多年以后找對象,都離不開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作參照。她的兩綹鬢發(fā)從包頭自然而然地溢出來,青春而生動。她的背后是扎成一把把碼得整整齊齊的稻草結(jié),她手里的一把小鋼叉,靈巧地插進伸出,富有節(jié)律。等到我以后看到如《新炊間黃粱》之類的名家攝影,方才頓悟,灶間的二舅媽,原本是可以入詩入畫的!
往事不堪回首,待得明白過來,我和表弟也都有足夠的錢,武裝起一個比較高級的攝影行頭之時,二舅媽早已被繁重的生活催生得兩鬢飛白、背脊傴僂了。
歷史總是混合著人生的凄美,其實也只能永遠存在個人的記憶里。
還是來講表弟吧,之所以要講講二舅家的過去,那是因為,過去關(guān)聯(lián)現(xiàn)在,甚至關(guān)聯(lián)表弟來日的生死。譬如表弟的致富渴望,一是與過去政治與經(jīng)濟的雙重困窘有關(guān),他要扳本,你也可以說他要復(fù)辟;二是相關(guān)他頑劣的個性;如果還有三,那當(dāng)然相關(guān)改革開放的大形勢。如果不是這個三,他當(dāng)然只能子子孫孫背著地主之虛名,沒有被踏上一只腳,照樣永世不得翻身。
表弟機靈好學(xué),卻沒有讀多少書。
我則僥幸在浙贛線西端的一個鐵路子弟學(xué)校讀完小學(xué),然后混了三年初中,就到鐵路當(dāng)工人去了。
高二時候,表弟輟學(xué)了,其實他一直成績很好,從初中起就是年級的尖子,沒有接著讀書,除了他的厭倦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仍然是家里沒錢。我想,他的掙錢、改變家庭困境的愿望,在七十年代末就有了,不然,他不會在那個時候跟人混去了一趟緬甸,據(jù)說在金三角還參加了殘余的地方武裝,當(dāng)了一個副連長,半年之后,又丟盔卸甲、不露聲色地跑了回來。他的這一段經(jīng)歷頗為傳奇,那時候的出入境理當(dāng)不那么容易,不像我前年去緬甸,只要到昆明的茶花賓館某辦事機構(gòu)出示因私護照、繳費,立馬就可以簽注。
這段到緬北加入緬共還是國民黨殘部的經(jīng)歷,作為至親知交,他甚至不肯跟表哥我傾心交談。曾問起,他輕輕一嘆:我只慶幸自己能夠活著回來,過去了,不講了吧。
令人感覺,那也是一段心酸或痛楚。
表弟最初的發(fā)家,是從販賣青蛙泥鰍黃鱔開始的,這樣講,好像不大準(zhǔn)確,事實上,他一開始是親手捕捉這些田中活物、口中美食,再賣給上門收購者。
那是鄉(xiāng)下開始涌動致富渴望的元初,每當(dāng)夏夜,田野里游動著火把、馬燈和手電筒?;鸢褵氖撬蓸渲?,不是任何一種松樹都有這種很出火的油脂,山坡上一些歪七咧八的馬尾松是沒有的,要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好的松樹脂,褐紅透亮,掂起來,沉手;聞一聞,松香撲鼻。松樹脂好燒,如果劈成細絲,用一根火柴就可以點燃,是居家燒蜂窩煤的好媒子。但用松樹脂照明抓青蛙黃鱔,也有缺點,一是光亮不集中,散拉拉的有很多陰影;二是費錢,松樹脂是論斤賣的,一晚幾個鐘點,要燒掉一大把。還有,松樹脂煙大,熏得人頭暈鼻孔黑,而且,松脂噼里啪啦掉在手背上,燙得一手背燎泡。
表弟一開始也是從俗買松樹脂照明,但是很快就用上了文明的電筒。
那是因為母親看見他纏著紗布的手,心疼了。在一應(yīng)侄兒外甥中,母親特別看重這個表弟,母親是喜歡他的聰明識禮。有次母親回老家,帶去一袋蘋果,一應(yīng)侄兒外甥每人分到一個,大家伙拿了一哄而散,唯有表弟不走,趨前道,姑媽沒有了,姑媽吃。說著,就把蘋果塞在母親懷里。那一年,表弟才5歲。
這個細節(jié),放大了表弟在母親心目中的位置。母親喜歡說一句:三歲看老。
母親給了表弟兩把電筒,一把是三節(jié)的,還有一把五節(jié)的。當(dāng)年父親所在的鐵路采石場,主要的勞保用品就是手套、膠鞋、手電筒,還有電池、工作服等。這些勞保用品,是二舅每次來都要一一揀進尿素袋的寶物。但是,母親一次送給表弟兩把錚亮的電筒,說明母親對老家并沒有完全心灰意冷的同時,更說明她的寵憐所在。
更絕的是,表弟為了提高生產(chǎn)效率,毅然在一個作坊里,將那一把兩節(jié)的電筒鋸斷,焊接在三節(jié)電筒上。這樣一來,表弟就有了五里十八鄉(xiāng)第一把裝五節(jié)大號電池的電筒!
這把長長的錚亮的電棒,裝滿五節(jié)虎頭牌電池,一撳按鈕,頓時射出一條雪白如煉的光柱。夜晚,照到村口老樟樹上的鳥巢,斑鳩驚恐不安;照到崖前倒掛的蝙蝠,蝙蝠唧唧亂叫擠作一團。
二舅是個葛朗臺(這一點說明他是外公忠實的繼承人),平時對二舅媽燒稻草結(jié)煮飯,都要精確計算到個位數(shù)。如今兒子用一把五節(jié)巨型電棒,且把一只好好的電筒一截兩段,宛如割了他的肉,但是他對這個已然長大的兒子,半是愧疚,半是害怕,所有對他的不滿,只敢對他三姐講,對我講,對她老婆和女兒講,在表弟面前,卻是一臉慈祥與無辜。
表弟即使曉得他有濃重的腹誹與背地攻擊詆毀,并不以為意。
表弟的自以為是,我行我素,當(dāng)然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二舅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家中幾個壇子盛滿了青蛙黃鱔,說明表弟顯擺一把五節(jié)電棒,絕不僅僅是好出風(fēng)頭。我事后用了一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語出《論語·魏靈公》)來褒獎表弟的創(chuàng)舉,他的這個創(chuàng)舉,使之很快成了遠近聞名的捕獲田中活物的高手。
抓青蛙只能用手,電筒強光一照,再警覺的青蛙也頭暈?zāi)垦C允斑M方向,這時候迅捷戳下食指和拇指,兩指如鉗,鉗住了青蛙的兩前顎,它就只有束手就擒。五里墟人抓黃鱔有些五花八門,用手的,也有用排叉的,排叉是一排釘子釘在木柄上,寬窄不一的釘距需得大致估量好黃鱔的肥瘦——松口之處扎不住,緊口之處易扎傷。受傷之后的黃鱔品相不好,通常又傷在頸項部位,有的沒等到家就一命嗚呼了。
表弟動腦筋設(shè)計了一只夾鉗,短柄,彈簧控制,且用橡皮包裹,這樣就既能夾牢又不至于夾傷。這樣一件利器配合一把雪亮的五節(jié)電棒,堪稱踏遍青山人未老,捕盡鄉(xiāng)野無敵手?。”淼苓€用這樣一柄夾鉗,順帶捕獲過幾十斤無毒蛇,這是后話。
二舅家開始是用木盆木桶盛黃鱔。青蛙比較麻煩,需得用細麻繩拴住腿腳,扔在墻角,拴久了,不免死傷。后來就買來幾個齊膝高的廣口壇子,青蛙裝進尼龍袋子,再一袋袋放進壇子里,等人來收購。
這樣的勞動,很有成就感,但是,表弟厭倦起來也很快,事實上,鄉(xiāng)里人抓田間活物,代有承傳,非自表弟始,只不過,表弟更多創(chuàng)意,也就在單位時間內(nèi)更多收獲罷了。
那時候,做小生意的人喜歡跑長沙,大一點的,就常常往南邊跑,準(zhǔn)確地說,就是去廣州。小軍也想去一趟,順便帶一點貨——無非青蛙黃鱔——過去,但又不想買票。八十年代初工資低,從長沙到廣州的火車臥鋪也不過二三十塊錢,表弟不舍得,表弟連硬座十幾塊錢都不舍得,他要爬貨車去。
就是表弟這次爬貨車,使我終生內(nèi)疚。
表弟爬的貨車是一輛裝滿機器的敞篷車,不過上面張蓋了篷布,表弟解開篷布一角的麻繩,連人帶貨鉆了進去。我事先叮囑的是,貨車到達不像客車,晚點簡直無理可說,所以要多帶點水和食品在身邊。因了曾在鐵路工作的熟悉,我甚至沒有忘記查好這趟叫1413的貨車到達廣州貨運站的正點,電話告訴表弟。
不該忽略的細節(jié)是,應(yīng)該告訴表弟,要選擇那些沒有大木箱的安全的車廂——那時候還沒有集裝箱,機器等設(shè)備全是裝在臨時起架的大木箱里。我的一個車站同事,曾經(jīng)用這些收集的木箱拆散,打了一套家具,他嘆,都是上好的東北松啊。
結(jié)果,貨車在湘粵段行駛到郴州段的半夜,一個急剎車,大木箱移位,擠傷了表弟的左腿。他當(dāng)時只顧自己的青蛙擠死不少,心疼得落淚,卻不知道自己腿傷的輕重。他一瘸一瘸地拎著貨物到第一次蒞臨的廣州,串街走巷地推銷,賣了幾十塊錢。回到老家,也是找民間郎中吃點跌打損傷的草藥,耽誤了治療。從此落下左腿的殘疾,幾年以后他竟能拿到手撥車的駕照,想必也是拜人情之賜。
我白在鐵路當(dāng)了七年工人,后來調(diào)到深圳,采訪寫作才知道,偷爬貨車被木箱等擠死的事情,不乏其例。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廣州等地的“偷渡客”常常偷爬內(nèi)地開往九龍的貨車,為了不給中國人丟臉,司機受命,故意在即將進入深圳之時,來幾個急剎車,讓潛伏的偷渡者活活擠死在車廂里。
這么說來,表弟第一次偷車坐、吃木箱一擠,得個微跛,算是命大的!
大概有半年一年,表弟已然從下端的親手抓青蛙黃鱔,前進一步,在家收購青蛙、黃鱔,后來擴展到“三鳥”——雞鴨鵝。表弟當(dāng)然不是將活的三鳥整車發(fā)往廣州,他一沒有這么大的資金量,二沒有這么大的銷售市場。那個時候,流通領(lǐng)域,基本還是“公家”的一統(tǒng)天下。小商小販不再淪為投機倒把,甚至空前活躍,但是做大的,也不多。在鐵路邊,聞到伴隨轟隆的巨響遠遠飄來濃烈的騷臭,那是整車的三鳥或豬車,運到廣州以至九龍,都是內(nèi)地食品公司的作為。
表弟出售到南方的三鳥,都是半成品了,無一例外都要注水。他講,他開始也不注水,但因長途販運,皮色暗淡無光,反而沒有注水的三鳥招人喜歡。他強調(diào),雞鴨和豬肉注水,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后因在大學(xué)教書的緣故,居家男,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的采買司廚,我向表弟討教不注水的識別。表弟電話告之,不要做那份無用功,要不注水的,只有買現(xiàn)殺的。
天,現(xiàn)殺的,三鳥還可以,豬牛羊哪里可能!
那次到內(nèi)地一個城市開會,看見有人將奶牛奶羊牽到居民門前,現(xiàn)擠,但見他雙手上下飛捋,頓時奶水如注。擠奶人的得意之色與表弟專注的注水畫面,疊映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今年奶制品受三聚氰胺之禍,我便想到牛羊奶現(xiàn)擠!
兩三年后,有了一定的積累,表弟決定開飯店了。
開飯店之前,表弟特意從廣州繞道深圳,和我見了一面。
表弟跟我抵足而眠,絮叨了一夜。講了世態(tài)炎涼和他經(jīng)歷的酸甜苦辣,他講,養(yǎng)豬的不如賣豬的,賣豬的不如殺豬的。他看清楚了,越輕松地賺錢,才能賺大錢。譬如表哥你,在課堂里動動嘴皮子,在家里爬爬格子,搖搖筆桿子,就能輕松賺錢。農(nóng)家在田里耘禾耙草,在家里養(yǎng)豬漚肥,辛辛苦苦賺一點錢,要用汗帕子包起,放在身上怕掉,放在屋里怕偷,放在銀行里怕貶值……
他談興濃烈,無限光明的前景似乎就在眼前。我打斷他,有段時間不是傳說,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拿手術(shù)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嗎,說明腦體倒掛的事情也是有的。
他講,那畢竟是個別現(xiàn)象,不能以偏概全,以個別代替一般。一個正常的社會,最后總要走向知識就是力量。
那時候講知識就是力量,如同現(xiàn)在強調(diào)的,知識改變命運。
表弟說,表哥你們在大學(xué)教書,用知識賺錢。我書讀得太少,就要靠勇敢賺錢。我原來抓青蛙抓蛇,后來爬車搞長途販賣,都有危險啊,現(xiàn)在開店也有危險。以前的危險是身體,現(xiàn)在的危險是虧本,準(zhǔn)確地講,是風(fēng)險。我的出身決定了,要么茍且偷生一輩子,要么不停地冒險。我公公那樣省吃儉用來置地,搞得我姑媽沒書讀,那樣的賺錢方法,一去不復(fù)返了。他這樣分析,當(dāng)然令我感動,因為我母親沒讀到書,實在怪不到二十年后才出世的表弟頭上。
表弟講完他的打算之后,就開口向我借錢。他只要兩萬塊錢。
一番自述,他幾乎為之下淚,我聽懂了,他向我借錢,一點點,是個象征,要的不是錢本身,是我的支持,是無形的東西。
我當(dāng)時也很感動,感動的不是表弟的勇敢和擔(dān)當(dāng),而是他心底對我深深的信任和依賴。表弟能夠設(shè)身處地為前人總結(jié)經(jīng)驗,尤其是他講到我母親因為一輩子沒讀到書而怨艾難消,好像他也有一份責(zé)任似的。母親因為少讀書的感慨,我當(dāng)然印象深刻。我答應(yīng)支持他,并于他的酒店開張之日,抽空前去致賀。
表弟的酒店取名“好再來”,不是開在鄉(xiāng)鎮(zhèn)的五里墟,而在市里面。母親的老家原本是一個縣治的所在,八十年代末成立了一個縣級市。我給表弟酒店取的幾個儒雅的店名,他一個也沒要。他講,鄉(xiāng)下要的是直白,譬如“農(nóng)家沖”,“飯是鋼”之類,莫看這是一個市,其實也就是鄉(xiāng)鎮(zhèn)的延伸。中國的市與市,大的是直轄市,小的是縣級市,差得十丈遠。
開張那日,倒也熱鬧,表弟組織了不少花籃和匾額,隨同花籃和匾額一道來的也有不少食客——自然都是不用付錢的遠近親戚和朋友。開宴之前,表弟濃墨重彩、添油加醋地介紹了我,不知道這樣對他的酒店是否有些助益!還有一些工商稅務(wù)消防以及派出所的朋友,我知道那些才是他真正用得著的朋友。后來,表弟又把一個白白胖胖的后生仔推到我面前,這個后生仔留了胡子,戴一副墨鏡,一身的黑色名牌。表弟介紹道,隆重推出,這是我的老同學(xué)祿祿。輕易不肯露面的喲。
祿祿伸出手來,握上去,簡直柔若無骨,道,早聽小軍講過你,他對教授很崇拜喲。
握完手,祿祿就大刺刺搖到一邊去,坐在那里,是睥睨一切的神情。
表弟低聲道,他爹先前當(dāng)市委書記,后來又在人大干了一屆??此@么年輕,有房地產(chǎn),投資了很多實業(yè),包括鉛鋅礦和鉭鈮礦呢。表弟這樣講的時候,有不屑,更有欽羨。
不知怎的,看著滿樓的食客,我對表弟的這個“好再來”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擔(dān)心。抽空子我問表弟,盤下這個店面從裝修到開張,花費有多大?
表弟聳聳右肩道,不大,三四百萬吧。
我道,動作生猛了一些。
他咧開一排白垛垛的牙,笑道,你要我從食粥鋪快餐店干起呀?那還來得及嗎!
在返回深圳的雙層列車上,我一夜輾轉(zhuǎn),做的全是與表弟有關(guān)的夢——不是美夢而是惡夢,要么是“好再來”火燒連營;要么是流氓滋事,白吃不給錢,還把上前理論的表弟打倒在地……
回來之后,我忍著不給表弟去電話,我怕聽見他那沮喪的嘆息。須知,那是三四百萬,而不是幾壇黃鱔,幾籠雞鴨。這么十幾年,表弟日曬雨淋、舟車勞頓,甚至幾乎在偷爬貨車上擠成肉餅,充其量盈利個三五十萬。如今借貸經(jīng)營,而且那樣大盤子,該是怎樣一分壓力。憑我在深圳經(jīng)常出入各類飯局的經(jīng)驗,成功者不外乎如下幾種:高檔如四五星級的大酒店,中檔的如“湘鄂情”、“滿園春”之類的連鎖店,再就是一些食街,價廉口味多……,表弟的“好再來”不上不下,不高不低,此其一;孤零零一個飯店,周邊沒有對口的餐飲居住群,沒有車子頓感不便,此其二;是湘菜口味,但也很難講有何特色,此其三。
這三點,其實我在表弟開張之日就感覺到了,囿于表弟的太有主見——其實也是固執(zhí)的另一說,還因表弟對自己這十幾年的積累太慢不滿意,況且一切都是生米熟飯,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唯在心底馨香禱告,表弟逢山開道,遇水架橋,勇闖道道隘口難關(guān)。
一周后,表弟先就來電話了。他講,“好再來”打出綠色食品的概念,進的都是有機蔬菜,價格又便宜,人都愛新鮮,所以食客來了不少;加上祿祿也挺肯幫忙,拉來了工交系統(tǒng)幾個固定客戶。表弟壓低聲道,不借他的力哪里行啊。
我提醒表弟,禮尚往來,你恐怕也不能少了給他一些回報吧。
表弟朗聲笑道,表哥放心,我的為人處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如果給我提供更多的客戶,我還可以給他干股。這年頭,關(guān)系就是生產(chǎn)力啊。不過,以祿祿的身家,我這點利潤,當(dāng)他九牛一毛而已。你曉得,他的原始積累,在九十年代就完成了,他憑過硬的關(guān)系拿到了一個舊城區(qū)改造,自己都不做,轉(zhuǎn)手易主就賺了千萬。
接下來有大半年,表弟很少給我電話,逢年過節(jié)我給他電話,他在那頭總是忙著,嗓門粗大,不時做吆喝狀,宛如陣前有千軍萬馬聽令他的指揮。生意場上的人屬陀螺,忙起來當(dāng)然不是壞事。表弟自小在田間山里摸爬滾打,身體有些后天的虧欠,但也沒有大問題。
國慶黃金周之前,表弟給我電話,告之祿祿要來深圳,或會去趟香港,如果條件許可,請盡可能接待他一下。我猶疑之后問,什么叫條件許可?如何算是接待?
表弟道,也就是見個面,吃個飯吧。
我回答,那倒不難。
祿祿到深圳當(dāng)晚,主動給我一個電話,告知他住在東部海岸某酒店。
第二天是周末,一早我就驅(qū)車到達該酒店。祿祿獨霸了一套高層的大套房,面海。一大蓬吐著長長蕊子的馬蹄蓮,簇?fù)碓谧郎弦恢粡V口的青花瓷瓶里。祿祿就穿了一套米黃色的蠶絲睡衣坐在陽臺上吸煙,是那種一兩千塊錢一條的黃鶴樓。一個模特身材的姑娘,也是一襲睡衣,從臥室里出來給我斟茶,又很禮貌地退了下去。
閑扯了幾句,我問表弟的“好再來”經(jīng)營得怎樣。祿祿道,瘦不死,也肥不了。你表弟心大,這種飯店經(jīng)營要有耐心,沉得住氣,他不大合適。
從祿祿那里,我才知道,表弟其實也沒有把全部心思放在飯店里,他同時涉足股市,承攬過裝修,還出去販過香煙,香煙是國家專賣,查得很嚴(yán)。表弟居然串通了火車司機,同樣也要給好處費。在幾大箱香煙即將進站的時刻,司機減速行駛,讓表弟趁著夜色將香煙全部在站外卸下,避開了那段時間的嚴(yán)查。以我多年前在鐵路工作的經(jīng)驗,能夠串通火車即使是貨車司機,干這種冒險減速或站外停車的勾當(dāng),確實膽大得出奇。
我將信將疑之間,祿祿淡淡道,有次小軍囤積的香煙被人告密了,煙草專賣局、工商和公安聯(lián)手行動,貨被扣,人被關(guān)起來了,我連打了幾個電話,罰了點款放人放貨。這種事情,就怕人家聯(lián)手行動,驚動太大,但也沒多大的事情,畢竟不是殺人放火。
祿祿的輕描淡寫,加之表弟讓我盡可能接待他一下,令我不能不相信,表弟的發(fā)展,越來越需要倚重祿祿的身家背景。這種情形,越在下面,越顯緊要,尤其像表弟這樣不安本分、時時都謀求超常規(guī)、跨越式進步的人。
我打腫臉充胖子道,你在深圳需要辦什么事情,盡管講就是了。
祿祿咧嘴一笑道,沒事。深圳我也很熟。你就在這住,我給你另外開套房,這兩天有些朋友來,你見見也好啊。
沒等我答話,他已經(jīng)叫“模特”去打電話開房了。
祿祿住的是318,我住的是310,相隔幾個房間,我的房間也面海,比不上318的闊大奢華,但也是有臥室有客廳,衛(wèi)生間里還有一個小小的桑拿室,里面掛牌提示,如要開通,請與總臺聯(lián)系。桌上早已擺放了鮮花和果盤。
我站在陽臺上,聽海濤拍岸,見星光點點,一艘巨輪泊在幾公里外的海面上。不由感慨,明明是表弟讓我接待祿祿,卻是由他來接待我,而且如此之高的規(guī)格,說實在,我在深圳當(dāng)教授多年,也很少如此受用。表弟讓我盡可能接待一下祿祿,若也是這種規(guī)格,我不是完全接待不起,但肯定頗費躊躇。
我忽然想到,在經(jīng)濟上,我不僅與祿祿有很大的距離,甚至與表弟,或許也有不短的距離。
一個人坐在陽臺上,任憑略覺腥咸的海風(fēng)吹拂。琢磨著,其實這二三十年,無論在哪里,城鄉(xiāng)都有了很大的變化,如祿祿和表弟,只要自己努力,未必要趕赴沿?;虼蟪鞘校諛涌梢陨畹帽却蟪鞘械娜诉€舒展。
有人敲門,我開開,才見一個娉婷的女子站在門口道,沒打攪到你吧?我是你老板叫來的。
我讓她進來,問,他叫你進來做什么呢?
她嫣然一笑道,你想做什么呢?做什么都可以呀,全方位為你服務(wù),反正有人替你埋單。
說著,她已然坐在沙發(fā)上了。
我有片刻的猶豫,想了想道,我今天很累,需要早點休息,如果有需要,我會給你打電話。
她道,那我就在沙發(fā)上等你,叫起來方便。
我道,那不好,有人在邊上我睡不好。
她道,先生你也太警醒了。起身后道,你能不能不跟你老板說,我現(xiàn)在就走了?
我支支吾吾,請她出了門。
我可不想讓祿祿替我出一筆沒頭沒腦的冤枉錢,盡管,錢對他說來,什么都不是。
琢磨著怎么跟他講,要知道,表現(xiàn)得太清高,適足引他反感啊。電話鈴響了,正是祿祿打過來的,他告訴我,已經(jīng)給小軍電話,讓他趕紅眼班機過來,明早上到,不能讓教授一個人在這受寂寞啊。
我一愣,剛想講小姐已被我退回,他已經(jīng)將電話掛了。
我頓時沒有了再給他解釋的興趣,讓普天下勞苦大眾多得一點實惠吧,包括操皮肉生涯的小姐。
表弟乘長沙到深圳的班機是后半夜,再打車從最西邊的寶安機場到東海岸,簡直比乘飛機的時間還要長,到我這天剛剛透亮。
才大半年不見,表弟胖了許多,但不是那種健康的、紅潤的、結(jié)實的胖;肚子腆著,眼袋都出來了,眼底滿是血絲,撂在沙發(fā)上,就是一堆松懈的贅肉。
我講,小軍,你要割點肉給我才好啊。
表弟伸出兩筒肥肥的胳膊道,你要拿去才好,可以給你二十公斤。
我道,你是不是將顧客的剩飯剩菜,不舍得喂豬,都吃進自己肚子里去了?你才四十出頭,哪里可以胖成這樣!
表弟撩起皺巴巴的T恤,摸著孕婦一樣的肚腩道,聽講國外都是富人黑瘦,窮人白胖,富人有錢也有時間運動,窮人干完活就只剩時間困覺。
我搖頭道,小軍你是窮人,天下就沒有富人了!你開著飯店,還炒股搞裝修販香煙,我這個當(dāng)了十幾二十年教授的表哥,也只能遠遠望你之項背呢。
表弟平伸兩筒胳膊,頭就仰在那里,眼光卻盯牢我,頗有些意外的神情,眼球一動問,你都曉得?不是祿祿跟你講的吧?
我在他對面坐下道,又不是做賊,怕哪個講!
表弟長嘆了一聲,連抽了兩支中華,任煙霧繚繞,只不再吱聲。我感覺他肚子里有很多話想講,卻不想看他的辛苦。實話說,與其看到現(xiàn)在的一個老板,我更留戀那個在田里捕捉到不少活物的表弟,現(xiàn)在這個沉重,以前那個活潑。以前的表弟略有收獲就高興得手舞足蹈,現(xiàn)在這個,家業(yè)越做越大,心也越來越大,人卻迅速衰老。真不知要有多大家業(yè),才能換來他舒心的笑臉呢。
我勸他回房去休息。
他講現(xiàn)在不困,早飯以后再睡,他好久了都是上午困覺。
他忽然道,“好再來”遲早要給祿祿的,你看早給好,還是晚給好?
我吃了一驚,飯店好歹是表弟的一份產(chǎn)業(yè),打拼起來不容易,為何要給祿祿?是資金鏈出了問題吧?戰(zhàn)線拉得太長,貪多嚼不爛?
表弟道他餓了,于是叫餐廳送了一份早餐上樓,表弟一邊吃一邊告訴我原委。
原來這大半年,表弟一直在尋找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飯店他當(dāng)然也沒少花心思。手頭玩轉(zhuǎn)的幾百萬資金,都是祿祿幫著拆借的,也有一部分就是祿祿的自有資金,畢竟祿祿玩過地產(chǎn)和房產(chǎn),百把萬只是他的冰山一角。在中國,瞅準(zhǔn)機會玩地,那是一本萬利,土地是非再生性能源??!祿祿幫借的錢,利息比銀行高一些,但也絕不是高利貸,如果他轉(zhuǎn)手再借出去,那就可以錢生錢。無奈,他不是那種只想掙小錢的人,用一句“文革”時期的豪言壯語:寧可站著死,不可跪著生。這么些年,固定資產(chǎn)加活錢,他也掙下了一二百萬,可是跟人家一比,他還什么都不是啊。
我插話,那要看你跟什么人比了。
表弟白我一眼,你總不能叫我跟乞丐比吧?
我道,豈止乞丐,你跟廣大農(nóng)民兄弟比,也是新時代的富農(nóng)地主了啊。
他搖頭,那是你眼界老往下看,你要看上面的百分之二三十,不要老看下面的百分之七八十。我很清楚,我有很大距離。
我道,曉得你從來心大。你是想幫外公和舅舅扳本呢!
他的眼睛跳起一抹火花,道,還是你懂得我的心思。
我道,你和外公的時代不一樣了,所以不要去比附。
他固執(zhí)道,有不同也有相同,發(fā)家的愿望是相同的,手段很多不一樣了。
我問,祿祿會要你的飯店嗎?我感覺,表弟心里一直在掙脫又掙脫不了的人物,一直在追隨又一直在擺脫的陰影,就是這個住豪華套房的祿祿。
表弟將盤碟吃個干干凈凈,才道,他想要,他不是要掙錢,現(xiàn)在錢的多寡對他而言,只是一堆沒有太大意義的數(shù)字。
那他要飯店做什么?
做一個純粹的交際場所,交朋結(jié)友、吃喝玩樂,是他最大的愛好,當(dāng)然,還喜歡身邊的人恭維他,尤其是有身份、有知識的人恭維他。你要曉得,小學(xué)他跟我同桌過,盡抄我的作業(yè),不管語文數(shù)學(xué),都是一個抄,我?guī)退麑戇^不止十篇作文。所以,他現(xiàn)在既要感謝我,又不服氣當(dāng)年的我,甚至不時要羞辱我一下,敲打我一下,你當(dāng)年學(xué)習(xí)好又怎樣,不照樣要求助于我嗎?!我是個什么樣人,那時候,群眾斗爭我爸,媽媽上去陪斗,底下一片打倒的口號,我也要舉手,嘴唇都咬爛了,血水往肚子里吞。心里在喊,我以后一定要翻身的,你們這些小人啊,你們這些烏龜王八蛋啊……。你知道嗎,我后來一出門,就有一些不懂事的小孩跟在我后面喊,打倒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任小軍。墻上的標(biāo)語是打倒我爸爸,他們換了我的名字。我就只有像貓和狗一樣,夾緊尾巴貼了墻根走……
表弟已然淚流滿面。
我驚呆了。
往事,往事的不忿與屈辱,在表弟心里埋得那樣深。我猝然明白,他心中對峙的是祿祿,一個從小不好好學(xué)習(xí)的混混,靠著曾經(jīng)當(dāng)官的老子,靠著潛在的權(quán)力尋租,暴富成功;其實,更深刻的對峙,是那段歷史,是歷史皺褶處幽幽的暗淡,是人生的屈辱在催使他通過富裕之路,而且超出外公當(dāng)年幾十畝田地更多得多的財富,來證明自己的成功,甚至,是給墓木已拱的外公一個隔岸拋繡球般的響亮回報。
我道,你將飯店給他,你心里會難受。你會覺得又輸給了他一次。
會有這樣一種感覺。表弟舔舔干燥的嘴唇道,家里不比深圳,飯店沒有廣泛的人脈也不好做,給了他,我心里也輕松了。
接下來的兩天,祿祿安排他的朋友在浪騎游艇俱樂部,看了一次包括深、港兩地等游艇隊參與的帆船場地賽,乘著豪華游艇上到伶仃島、三門島。在一艘代號007的某私企的帆船上,曬得像比炭黑的吳隊長,在游艇上侃侃而談他去年第一次參加第32屆美洲杯帆船賽的感受。表弟不禁好奇,我們國家不是很早就有帆船賽嗎?
吳隊長道,操,此帆船非彼帆船,你知道它們之間價格和影響的懸殊嗎?
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讓他介紹一些美洲杯的知識。
吳隊長道,美洲杯帆船賽與男足世界杯賽、網(wǎng)球戴維斯杯賽一起,被世人并稱為“世界三大杯賽”。國內(nèi)體育界權(quán)威人士認(rèn)為,“中國之隊”出征該賽事,對中國體育界而言,意義非凡。中國在三大杯賽事中都遙遙落后,尤其美洲杯,堪稱剛剛摸到門檻……
祿祿忽然道,他已經(jīng)托人在澳大利亞訂了一艘游艇,年內(nèi)就可以運來深圳。
表弟沒有回頭,似乎專注在海中翻騰如雪的浪花,我卻知道,祿祿話語給他的敲打分量。游艇的價格姑且不講,光是在浪騎游艇俱樂部存放,租金也不會少,還有管理等費用呢。祿祿的實業(yè)畢竟在湖南不在深圳,但是有實力,與世界就沒有距離啊。
我后來帶表弟去登山、打飛碟、打高爾夫,他都沒有表現(xiàn)呼應(yīng)的興致。他跟我講,其實他小時候最喜歡畫畫,當(dāng)時的理想就是,長大了,背一塊畫板,一個挎包,盛了面包和水,走遍祖國的名山大川,畫畫寫生,即使風(fēng)餐露宿,足矣。
我道,如果是這個理想,你不是早就超越了嗎。
他依然搖頭,道,做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最需要放松心情,我現(xiàn)在的心情還放松不了。
我希望他調(diào)適好,不要把功名利祿看得太重,沒有止境的。
他說,功名是你的事情,利祿不能沒有,我沒上過大學(xué),也只有利祿能證明我自己了;好在現(xiàn)在比先前多了幾條路!
到底,他解不開心頭那個結(jié),我不禁對他的未來生出隱憂。
表弟本來想周三回去,祿祿拉他到周五一道走。
我執(zhí)意開車送他倆,祿祿在后座問,教授的車開了幾年了?
我一時搞不清他的意思,是幾年駕齡?還是這部捷達車開了幾年?信口道,五六年了吧。
副駕上的表弟道,等我賺了大錢,幫你換部座駕,深圳的教授老開一部捷達,不上檔次啊?,F(xiàn)在我們那里,寶馬的不少,起碼也是本田、豐田的。
我道,車子就是代步工具,與面子無關(guān)。
祿祿忽然大笑,笑得全身發(fā)抖,抖動得我在前面開車都能感覺到。我不曉得,何事令他如此開心?
在深圳機場A候機樓前,我跟祿祿握別,祿祿道,天涯何處無芳草,應(yīng)該相信,小軍沒有在知識上超過你,但會在別的方面超過你。
或許祿祿這種人,我見得不少,幾天交道,說不上反感,當(dāng)然更說不上喜歡。和他在一起,我需要努力克制自己的下意識,把他與因緣際會的暴發(fā)戶區(qū)別開來。在一個真正的人文精神褪色的時代,文化圈里尚且難尋知己,何況是別一領(lǐng)域、別一世界!
我回答,知識不僅在課堂上、書齋里,各人都有自己的知識領(lǐng)域啊。我個人其實非常推崇企業(yè)家。
祿祿似乎很受用,他說,在別人所有的稱呼中,他最中意的就是企業(yè)家。
我半開玩笑道,企業(yè)家和企業(yè)家之間,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喲。有的依賴勤奮和智慧,有的依賴權(quán)貴和裙帶,在我身邊看到的,后者往往更有力量。
他不以為忤,伸出手來,相約到長沙出差就給他電話。他甚至表示,下次要專門來我的大學(xué),聽我講課。
表弟在跟我握別的時候,手里還沒忘記提著祿祿的手提電腦。
我道,宋代有個文人寫了一首《雪梅》,說,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表弟眨眨眼,似乎懂了我的意思,扭頭望著祿祿的背影,道了一聲再見,保重。就大步流星地追趕過去。
我哪里料到,深圳機場送別,竟然是表弟留給我的最后的背影!
表弟回到湘東之后不到一個月,就將“好再來”拱手轉(zhuǎn)給了祿祿。祿祿是董事長,他是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有百分之十的管理干股,工資與效益掛鉤。表弟電話跟我講,條件不算苛刻。祿祿是明醒人,知道太苛刻了留不住他。
再以后,表弟足有兩三個月沒給我電話,我打電話到他辦公室,倒有十之四五他不在。表弟只要不在辦公室,接手機就浮皮潦草,而且心不在焉,與他在座機通話,判若兩人。
他這次告訴我,他確實常常不在辦公室,有個年輕漂亮的總經(jīng)理助理很能干,是董事長聘來的。況且,不是自己的飯店了,管得太嚴(yán)太細,人家有潛在的反感意識還不說,自己也覺得不大像啊。
聽表弟的語氣,我感覺,“好再來”真正的權(quán)力,其實在那個助理手里。我想找個機會跟祿祿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啊。但祿祿不給我電話,我如何好去橫插一杠子。
我勸表弟,要尋找一些其他機會,條條道路通羅馬嘛。
表弟道,我當(dāng)然不會吊死在這一棵樹上,道路確實很多,只不知,哪一條可以通到羅馬。
我鼓勵道,你是任家最聰明的一個,我相信你的能力。
沉默了一會,表弟道,謝謝表哥夸獎,有好消息,再告訴你。
一個月之后,我等來的不是表弟的好消息,而是如同南方驟然而來的雨雪冰凍一樣寒冷的音訊:
表弟因孤注一擲炒黃金期權(quán)失利,墜樓重傷!
這個壞消息不是從二舅家直接傳來,而是祿祿在第一時間電話通知我的。
我再將電話打到二舅家,那邊用一片男女雜沓的嗚咽聲,證實了祿祿此前冰凍一樣的語氣,字字真實不妄。
我第二天飛往長沙,再打車直奔二舅家,看見表弟讀中學(xué)的兒子我的表侄已然是白布孝頭。一股凜然寒氣,從腳底直沖我的腦門,立刻彌漫到全身,不由連著幾個寒戰(zhàn)。
表弟死了,二舅與二舅媽,一夜之間,老去不止十歲!
二舅媽撲在我懷里,哭得像個孩子。我扶著她如同秋風(fēng)中簌簌抖動的落葉一般的瘦削的雙肩,喃喃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小軍不是這樣軟弱的男人啊……
我的壓抑,終于在太平間里見到表弟慘白的面容得到釋放,痛哭之余,搖頭叫道,小軍啊,你怎么這么沒有出息??!先前多苦多難的日子,你都熬過來了!難道還有再高再險的坎子過不去的嗎?!有什么難處,你可以跟我當(dāng)表哥的講一聲啊!
小軍他是太絕情了。祿祿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站在我身后。
出門之后,祿祿講,他已經(jīng)給我登記了市里的凱悅賓館,我曉得那是市里的準(zhǔn)五星級酒店,婉拒了,我道,今天肯定得陪二舅和二舅媽。
他不勉強,但道要陪我吃個飯,有些相關(guān)表弟的事情,還希望跟我匯報一下,那些事情,二舅和二舅媽,未必知道。
他這么一講,我當(dāng)然沒有推辭的理由。我也希望盡快知曉,是怎樣的心靈扛負(fù),成了壓倒表弟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是為了避開我的傷痛,祿祿的晚飯并沒有選擇當(dāng)年表弟拼命打拼、如今已在他名下的“好再來”,而是富麗堂皇卻缺少個性的凱悅賓館,賓館的三樓就是湘菜館。
移民深圳十年,粵菜漸漸侵蝕和俘虜了我的味覺。即使咸辣噴香的湘菜,已因表弟猝然辭世的傷痛,令人味同嚼蠟。
我與祿祿在包間相向而坐之后,他聘的那個總經(jīng)理助理進來了,果然身材高挑,削肩掐腰,一雙胸乳,卻出乎意表的挺拔。介紹道,小朱。邊吃邊聊,基本都是祿祿講話。
原來,表弟將飯店盤給祿祿之后,祿祿不僅給他百分之十的股份,還給他四千元的底薪,效益另有提成。但表弟的心思很快就不在飯店上面了。專注了一段股市,很快他就不看好股市的后期,全身心去炒黃金期貨。他不僅將家里的房子全抵押貸款了,還把飯店沒有過戶的部分資產(chǎn),找熟人抵押貸款了一兩百萬,全部投入進去。表弟以前哪里懂期貨,拜師學(xué)藝,找的幾乎是一個騙子,現(xiàn)在人家又沒有短在你手里,沒得道理可講,吃了個巨大的啞巴虧,身負(fù)重債,氣惱交加,一時憋悶就尋了短。從一個食品公司的八樓跳下來,如果不是樓下一個自行車雨棚攔阻了一下,只怕當(dāng)場就沒了命。氣息奄奄,祿祿第一時間將他送到市人民醫(yī)院,進ICU病房。終因顱腦損傷過重,拖了十幾個鐘頭宣告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