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美國最高法院與黑人選舉權的平等保護

李傳利

[摘要]美國內(nèi)戰(zhàn)后形成的黑人選舉權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究其根源在于聯(lián)邦體制的弊端。最高法院在不同時期，對黑人爭取選舉權的努力產(chǎn)生了不同影響，值得我們借鑒。

[關鍵詞]黑人選舉權，聯(lián)邦體制，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

[中圖分類號]K7[文獻標碼]A[文章編號]0457－6241(2009)02－0067－04

在2008年11月美國總統(tǒng)大選中，奧巴馬擊敗麥凱恩，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黑人總統(tǒng)。從被剝奪選舉權到被選舉成為總統(tǒng)，美國黑人在憲政歷程上經(jīng)歷了太多的曲折?！斑x舉權作為公民最重要的基本權利，是民主制度中最關鍵和核心的組成部分。失去選舉權的公民，實際上是不可能真正享有自由、安全和憲法賦予的權利”。關于黑人選舉權，國內(nèi)外學者作過較詳細的研究，本文試從最高法院的角度，以具體相關案例的判決為中心，闡述黑人選舉權的平等保護及其意義。

一、黑人選舉權問題的產(chǎn)生及根源

在美國建國后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黑人因為奴隸制的存在被剝奪了公民身份，無從談起其選舉權。內(nèi)戰(zhàn)中由林肯簽署的《解放宣言》廢除了南方的奴隸制，使黑人獲得了人身自由。1864年12月國會通過了第十三條修正案，在憲法中正式廢除了奴隸制度。1866年6月，國會通過的第十四條修正案第一款宣布“所有在合眾國出生并受其管轄的人，都是合眾國的和他們居住州的公民”，從憲法上正式承認了黑人的美國公民身份。作為美國的公民，黑人的選舉權問題也就自然的成了一個重要的政治問題。著名的黑人運動領導者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曾經(jīng)指出：“只有在黑人獲得選舉權之后，奴隸制度才算是廢除了?！?869年2月在國會通過的第十五條修正案第一款規(guī)定：“合眾國公民的選舉權，不得因種族、膚色或以前是奴隸而被合眾國或任何一州加以拒絕和限制?！边@樣，美國憲法間接地將選舉權賦予了黑人。至此，美國黑人的選舉權似乎得到了解決。

然而在實踐中，事實卻并非如此。內(nèi)戰(zhàn)結束后，依據(jù)美國憲法對公民選舉權來源的規(guī)定，南方各州通過各種方式，在黑人選民登記和投票方面設置種種障礙，從而限制甚至取消黑人的選舉權。比如針對黑人在經(jīng)濟上的困境，規(guī)定選民要交納人頭稅(poll tax)；通過頻繁改變選民登記時間，試圖使黑人錯過選舉的機會；強制規(guī)定選民參加“識字能力測試”(literacy test)，故意刁難眾多不識字的黑人；以及實施所謂的“祖父條款”(Grandfather Clause)(其核心內(nèi)容是規(guī)定凡家中有先人在1867年以前就是該州選民的人可免除識字能力測試)，蓄意剝奪黑人參加政治選舉的權利。由于南方各州政府都控制在民主黨手中，這些公然剝奪黑人選舉權利的條款，可以光明正大的寫進各州的法律中。這就間接巧妙但卻合法地剝奪了黑人的選舉權，黑人依然無法真正享有其作為美國公民所應有的選舉權。其結果是1900年后黑人選民中繼續(xù)參加選舉的人數(shù)，僅占南部黑人選民總數(shù)的2％?？梢哉f，選舉權對于黑人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斑x舉權是個工具；它的真正價值在于運用”。黑人在政治實踐中無法真正享有選舉權，成為美國憲政歷史上長期存在的嚴重問題。那么產(chǎn)生這一問題的根源又是什么呢?

美國制憲先賢們通過制定1787年憲法，為美國國家政治權力結構設計了縱向分權的聯(lián)邦制。這種權力分散的政體形式，主要是針對歐洲封建專制集權體制所產(chǎn)生的弊端，為最大限度保護公民個人權利不受政府侵害而制定的。同時，美國聯(lián)邦共和國是由北美大陸上最早產(chǎn)生的13個獨立自治且具有主權的州聯(lián)合形成的，故而實行聯(lián)邦制也有歷史的必然性。聯(lián)邦制固然有助于對個人權利的保護，但聯(lián)邦與州的雙重主權又導致在一個國家內(nèi)部同時存在兩套不同的行政體系、立法體系和司法體系。這也使法律的適用更加復雜化，產(chǎn)生了不利于個人權利保障的負面隱患。這是因為，憲法對聯(lián)邦政府與各州政府的權力限定是不對等的。憲法授予聯(lián)邦政府的權力是有限的且明文規(guī)定的，而卅l政府保留的權力則是大量的、不明確的。當與個人權利有較為直接的、廣泛聯(lián)系的州權不受聯(lián)邦憲法約束時，遭受州權侵犯的個人權利便無法尋求聯(lián)邦憲法的保護。憲法中有關聯(lián)邦制的條款，對黑人選舉權問題的產(chǎn)生提供了憲法依據(jù)，成為黑人選舉權問題的根源之所在。

1787年憲法的第一條第二款中規(guī)定，各州派往國會的眾議員將由那些有資格選舉本州州議會下院(眾議院)議員的選民來選舉。這一條款意味著，只有有資格參加州選舉的公民才有資格參加聯(lián)邦選舉。州的選舉權是聯(lián)邦選舉權的基礎與前提，是州而不是聯(lián)邦來決定選民資格或賦予選民以選舉權。決定公民選舉權的權力是州權的一部分。隨后于1865年、1868年和1870年補充進憲法的第十三、十四和十五條修正案雖然在法律上廢除了奴隸制，擴大了聯(lián)邦政府對奴隸制的司法管理權，給予了黑人以公民資格，并試圖對各州的權力進一步的監(jiān)督，而且還最終間接地給予了黑人選舉權，但是對規(guī)定聯(lián)邦與州各自所具有的權利之條款，其含義相當?shù)哪：磺?，對?lián)邦與各州在黑人選舉權問題上更是缺乏明確無誤的規(guī)定。故而這三個憲法修正案雖然使聯(lián)邦政府的權力發(fā)生了“革命性的擴展”，但在事實上管理黑人選舉權的依然是各州而不是聯(lián)邦，所以沒有從根本上解決黑人選舉權的問題。

二、從保守到積極的最高法院

在爭取公民權利的憲政道路中，主要通過兩種途徑：一是國會以憲法修正案的形式對公民權利進行補充；二是通過最高法院推翻以往案件判決，確立新的原則來保護公民合法權利。由于聯(lián)邦制和民主制的特點，在事實上被剝奪了選舉權的黑人無法在選舉政治中選出自己的代表，無法通過修改憲法以修正案的形式保護其選舉權，所以他們唯一的依靠便是最高法院。1803年“馬伯里訴麥迪遜案”(Marbury v.Madison)確立了最高法院擁有解決所有重大問題的司法審查權，從而使其“在美國政治生活中享有至高無上、一錘定音的權威”。這樣黑人對于其選舉權的最終訴求，便從國會和總統(tǒng)部門轉到聯(lián)邦最高法院為代表的司法部門手中，只能寄希望于最高法院的司法審查。

雖然美國政府權力結構上實行三權分立制，最高法院能夠基本超脫于政治旋渦之外，保持其獨立自主的地位。但不可否認的是，最高法院的法官們本身就是政治人物，他們進入最高法院的過程也是一個政治過程。故而，完全超脫政黨政治之外，不受特定時期政治氣候的影響，可以說是不可能的。19世紀70年代，當最高法院審理涉及聯(lián)邦與州在保護公民權利方面的權限劃分時，由共和黨人大法官占多數(shù)的最高法院表現(xiàn)出十分保守的態(tài)度。在這方面最有影響的案例是1873年的屠宰場案(The Slaughterhouse Cases)，其確立的原則對黑人爭取選舉權的努力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最高法院在1873年的屠宰場案判決中認定，

每個公民都有兩種身份，既是整個國家的聯(lián)邦公民又是所在州的州公民。聯(lián)邦只能保護屬于聯(lián)邦公民所享有的十分有限的權利，而各州卻擁有管理州公民所享有的極其廣泛的權利，其中就包括選舉權。聯(lián)邦不得侵犯各州的權力。這就是著名的“雙重公民身份“原則。這一原則對黑人選舉權而言，意味著最高法院將管理黑人選舉權的權力認定給了各州。聯(lián)邦如果對黑人的選舉權作出明確直接的規(guī)定，便侵犯了州權。這一案件的判決，實際上使黑人希望通過最高法院賦予聯(lián)邦管理黑人選舉權的權力，進而判定各州制定的對黑人選舉權所設置各種障礙的州法律違憲無效的努力落空了。此后，南方各州可以憑借最高法院的判決，更加肆無忌憚的剝奪黑人選舉權。其后明顯受屠宰場案判決影響的關于黑人選舉權的案例，便是1876年美國訴里斯案(United States v.Reese)。里斯是肯塔基州的一位地方官員，由于拒絕接受黑人的選票而成為本案的被告。由于受到屠宰場案中所判定的雙重公民身份原則的影響，最高法院認定黑人的選舉權并不是聯(lián)邦政府所管理的公民權利，因此判定聯(lián)邦無權干涉肯塔基州的選舉規(guī)定，對里斯的定罪不能成立。與此同時，對于南部諸州限制黑人選舉權的立法，最高法院則給予了合憲意義上的支持。在1898年威廉斯訴密西西比州案(Willinms v.Mississippi)的判決中，最高法院支持密州設立的識字能力測試的選民登記程序，肯定了州對選民征收人頭稅的作法，認定這是屬于州的權利范疇，聯(lián)邦無權干涉。

19世紀晚期最高法院的保守主義，使黑人不僅在政治途徑而且也在司法途徑上，徹底失去了保護其選舉權的希望，黑人參加選舉的人數(shù)大大減低。在南方的許多地區(qū)盡管黑人占了多數(shù)，卻無法選出自己的代表，地方政府時常為白人控制，州和聯(lián)邦政府中的黑人代表更是稀少。內(nèi)戰(zhàn)結束后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黑人并沒有真正享有憲法賦予他們的選舉權，也并沒有獲得真正的解放。

進入20世紀，隨著美國經(jīng)濟和社會生活的日異復雜化，聯(lián)邦政府對經(jīng)濟和公民權利的管轄權不斷擴大，原先確立的州權理論受到不斷的質疑與否定。最高法院原先濃厚的保守主義氣氛逐步淡化，開始主張將包括選舉權在內(nèi)的重要公民權利，納入憲法修正案的管轄范圍內(nèi)，使聯(lián)邦政府有效地承擔起公民權利保護者的角色，這一變化在黑人選舉權問題上的最初體現(xiàn)，便是1915年在吉恩訴美國案(Guinn v.United States)的判決。在該案件中吉恩向最高法院控告俄克拉荷馬州，因為該州的法律中的“祖父條款”限制黑人選舉權，違反了第十五條憲法修正案。俄克拉荷馬州的“祖父條款”規(guī)定，凡家中有先人在1867年以前就是該州選民的人可免除識字能力測試。最高法院指出，1867年以前該州的廣大黑人因為奴隸制的存在，而被剝奪了選舉權。該州立法機構明知這一事實，卻仍設置明確的時間界限造成公民的選舉權利的不平等，顯然是蓄意剝奪了該州黑人的選舉權。這與憲法第十五條修正案中規(guī)定“合眾國公民的選舉權，不得因以前是奴隸而被任何一州拒絕或限制”的條款相違背，因而無效應被廢除。在19世紀晚期曾被最高法院視為屬于州權管轄范疇中的“祖父條款”規(guī)定，到了20世紀初重新被最高法院判定違憲，最高法院邁出了具有重要意義的一步。

在隨后的時間，最高法院的積極司法能動以及吉恩訴美國案的最終判決，極大地推動了黑人爭取選舉權的努力。在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的組織和推動下，黑人不斷借助于最高法院的力量，推翻了各州法律中對黑人選舉權所設置的種種歧視性的規(guī)定，刪除了剝奪黑人合法權利的條款，為國會通過法案保障黑人選舉權鋪平了道路。在各方面推動下，國會于1965年通過了《選舉權法》(The Voting Rights Act of 1965)。它規(guī)定任何州和地方實行的識字能力測試將自動停止，政府有權任命聯(lián)邦選舉監(jiān)察官監(jiān)視地方選舉，禁止使用人頭稅來剝奪選民的選舉權，被人們稱為保護公民選舉權“最有影響的法律”。到20世紀60年代末，黑人選舉權終于實至名歸。

三、思考與啟示

從19世紀屠宰場案和里斯案表現(xiàn)出的保守主義，到20世紀以吉恩案為開端的一系列案件中的司法積極能動表現(xiàn)，最高法院在對黑人選舉權的平等保護上順應歷史潮流不斷的開拓進取與時而進，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歷史教訓與啟示。

首先，關于公民權利的保護。正如前文中所說，美國公民權利的保護主要通過兩種途徑：國會以修正案的形式修改憲法補充公民權利和最高法院推翻以往判決糾正過去的形成的錯誤。無論哪一種途徑，都體現(xiàn)了美國民主化道路中的憲政精神。托克維爾曾經(jīng)說過，“在美國，幾乎所有的政治問題遲早都要變成司法問題”，“簡直沒有一個政治事件不是求助于法官的要威”。黑人選舉權就其性質看，屬于公民政治權利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政治問題范疇。但在實際解決過程中，當遇到困難與阻力時，黑人更多地將之付諸于司法途徑，求助于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司法判決。即便判決的結果沒能體現(xiàn)社會正義與法律公正，但黑人仍然默默地接受了他們不愿看到的結果。這種政治問題的法律化，一方面同美國建國以來所建立的民主憲政背景和法制社會的文化氛圍有密切關系，另一方面又與最高法院在三權分立與制衡的聯(lián)邦政府機制中所具有的獨特地位與作用有重要關系，也與最高法院大法官們的品德、素養(yǎng)與學識使其在普通美國民眾中具有很高的可信度和受尊敬程度有關?？偟目磥?。由“既無軍權，又無財權，不能支配社會力量和財富。不能采取任何主動行動”的司法專家對憲法進行解釋和判決，解決有關憲法的爭議，一般不會導致濫用權力。較能維持憲法的權威性、穩(wěn)定性和合理性。

其次，最高法院的司法審查功能。作為三權分立中的一方，自從享有最高司法審查大權后，最高法院擁有了對所有重大問題“一錘定音”的功能。巨大的權力，既能促使其在公民權利保護中發(fā)揮重要的積極作用，也能使其在關鍵時候成為民主化進程中的令人生畏的攔路虎。如果不是最高法院在屠宰場案的判決，南方各州是不會在1880和1890年間發(fā)起大規(guī)模的限制并取消黑人選舉權的運動。同樣在最高法院于20世紀轉變態(tài)度，支持聯(lián)邦對各州公民權利的保護后，才最終有了1965年的《選舉權法》。誠如有人指出的，制度設計和創(chuàng)新并不是萬能的，司法審查制度實際上是一柄雙刃劍。如果最高法院多數(shù)派高瞻遠矚，與時俱進，順應歷史潮流，他們的司法判決通常能起到促進社會進步的作用；反之，如果最高法院多數(shù)派老朽昏聵，抱殘守缺，逆時代潮流而動，他們的判決有可能引發(fā)巨大的政治動亂和社會災難。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們對此體會頗深，如履薄冰。霍姆斯大法官曾形象地比喻說，最高法院表面上風平浪靜，其實那只是外于風暴眼之中的一種暫時的、虛假的平靜。最高法院稍有閃失，排山倒海般的風暴隨時有可能呼嘯而來。

對公民基本權利的保護是關系到公民生存發(fā)展的重大問題。而司法機制是迄今為止我們所能夠找到的，解決社會矛盾機制中成本最小，且對社會傷害最小的沖突化解機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當前我國正努力建設和諧社會，大力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借鑒美國司法審查的成功經(jīng)驗，使司法審查在處理各種利益沖突造成的社會矛盾時，發(fā)揮不可替代的獨特作用，成為和諧社會寬容和理性的象征

[責任編輯：王公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