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窺當代西部詩人昌耀的詩歌意象

黃　波　莊玉霞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新邊塞詩派主要代表之一。其代表作有《劃呀，劃呀，父親們!》、《慈航》、《意緒》、《哈拉木圖》等。他的詩以張揚生命在深重困境中的亢奮見長，感悟和激情融于凝重、壯美的意象之中，將飽經滄桑的情懷、古老開闊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識，構成協(xié)調的整體。詩人后期的詩作趨向反思靜悟，語言略趨平和，很多詩作以不分行來表達，有很強的知性張力，形成宏大的詩歌個性。昌耀詩歌意象的宏觀審視，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考察。

一、昌耀詩歌的藝術意象之形成

詩人昌耀詩歌意象的形成，也主要有以下三點：

第一、是詩人昌耀主觀的心意與客觀物象的統(tǒng)一，是審美主體“我”，和審美客體“西部”，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相互撞擊、相互融合的結晶。詩人對青藏高原生活的反映，是從客體到主體，從主體到客體相互作用的雙向運動，是一種既反映客體又反映主體特性的雙重反映。通過這一反映，主體“我”與客體“西部”，因融匯貫通而達到高度統(tǒng)一，“西部”已經心靈化，“我”已經對象化，也就是客觀物象主觀化，主觀印象具體化。

第二、詩人昌耀的思維是“介乎思維的抽象普遍性和感覺的具體物質性之間”(黑格爾語)的，也就是從具體中尋找抽象，這是感知的提煉與濃縮；然后又把抽象化為具體，為意念尋找物象。詩人使用最多的是利用感性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某個或某些特征，來表達他所要表達的意思。黑格爾指出：“現成的感性事物本身就已具有它們所要表達出來的那種意義。在這個意義上象征就不只是一種本身無足輕重的符號，而是一種在外表形狀上就已可暗示要表達那種思想內容的符號。同時，象征使人所要意識到的卻不應是它本身那樣一個具體的個別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的意義?！痹娙瞬赞q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觀察民族的歷史和現實，賦予作品以深刻的思想內涵和時代審美特征。他的作品對當代西部青年作家的成長，和西部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榮，產生了積極而深遠影響。

第三、創(chuàng)作主體詩人昌耀，在進入構思過程并進而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時，意象是藏在他腦子里的“影象”、“幻象”，是詩人“神與物游”的“神物合一”體，是詩人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的產物，是詩人面對審美對象“青藏高原”進行審美靜觀、審美體驗時，心物交會的結果。而在鑒賞主體進行審美判斷時，同樣是在詩人的想象中形成審美意象的。他對詩中的意象常常是只能“感到”，而無法“見到”，只能“意會”、“神會”，而無法“見形”?？梢哉f，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作品的過程，就是在觀念中“內視”并非物質形態(tài)，而只是觀念形態(tài)的意象的過程，是詩人在想象中不斷觀照意象和營構意象的過程；而我們在閱讀其詩的過程，則是在想象中，破譯藝術意象的過程。無論是創(chuàng)作主體還是鑒賞主體，都只能在頭腦中形成“幻象”，只能在想象中形成意象。正如馬丁·海德格爾在《荷爾德林與詩的本質》中所說的：“詩極為自由地構擬出自己意象的世界，沉浸于想象之域樂而忘返”。

宏觀考察昌耀的詩作，可以管窺其意象形成的過程。即：體驗審美對象的內在意蘊→抓住顯于本質的物象特征→調動記憶中的經驗→融合創(chuàng)造出新的意象。

二、昌耀詩歌的“西部”特色

昌耀詩歌一個最大特點，就是意象萬千。他在每一首詩里，幾乎都給人留下印象深刻的意象創(chuàng)造。這些意象大都諱有西部的特色。例如，邊城、大坂、黑河、荒甸、青巖、筏子客、群山、海頭、冰河、山旅、莽原、囚徒、丹噶爾、戈壁、野橋、河床、城堡、青羊、鷹、豹、狼、牛王、古陶等等。凡是讀過，就不會忘掉。比如：青羊的角斗，殘破的車輪。特別是他在《山旅》中為我們塑造的雪豹的形象：“我記得夏日牛虻肆虐的中午，那黑色的飛陣卷起死亡的嘯吼越過草澤林莽，忍將逃生的馬駒直逐下萬丈懸崖。我記得暮春的白雪自高空駕臨的氣概：霎時間，天地失去生命的綠。子夜，卻是雪霽月明，另一種幽雅。高山的雪豹長嚎著，在深谷出動了。冷霧中飄忽著它磷質的燈。那靈巧的：身子有如軟緞，只輕輕一抖，便躍抵河中漂浮的冰排，而后攀上對岸銅綠斑玻的絕壁。黑河，在它腳下，唱一支粗獷的歌，向北折去……”這種描寫，只有在經典電影中才能看到。痛快淋漓，栩栩如生。詩的韻味在這里無以復加。在《南曲》中，詩人還把自己比喻為一株金橘：“我是一株，化歸于北土的金橘，縱使結不出甜美的果，卻愿發(fā)幾枝青翠的葉，裹一身含笑的朝露?！边@種鮮活的比喻，寓哲理于事物，使意象豐滿而完美。

詩人在晚年，一如年輕時那樣，執(zhí)拗而頑強。他的感情生活也仍不平靜，他在尋找愛，尋找刻骨銘心的那一種感覺。然而，畢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但有幾個知己，聊以自慰。他寫了許多愛情詩，《一十一支玫瑰》是他的夕陽晚唱：“一位濱海女子飛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長者，臨別將一束火紅的玫瑰贈給這位不幸的朋友。姑娘啊，火紅的一束玫瑰為何端只一十一支，姑娘說，這象征我對你的敬重原是一心一意?！蓖砟甑牟谒枷肷嫌辛速|的飛躍。他不僅局限于寫西部，而且寫東部沿海城市，寫俄羅斯，寫地球那一面的美利堅?！办o極，誰在嘆息?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緣而走。地球這壁，一人無語而坐?！薄叭松辛瞬豢山馕龅睦щy，人生有不可撫平的創(chuàng)痛，最隆重的剎那必在人生的最后。”是的，他不僅預見了自己活到六十五歲，而且大限來臨時，他不惜從三樓病房里一縱而跳，完成了他的誓言。

昌耀詩歌對主流詩壇的疏離中顯示的民間性質。生命感悟之獨特的原始本能性質，意象之粗樸的自然性質，語言節(jié)奏之凝重的元初性質，在其早期詩中均已初步顯現；且有些方面已表現得相當成熟。認識這一點對我們進一步從整體上解讀昌耀的詩歌是不無裨益的。自從1954年昌耀發(fā)表詩作起，他一直是一個對雪域高原情有獨鐘的“邊塞詩人”，1982年以后更是作為新邊塞詩派的主要代表而引起廣泛注意。昌耀能寫出典型的西部高原氣質的詩歌，主要原因在于他的生活經歷、生命體驗、命運遭際；以及他的詩歌視境、詩思向度、詩情領域，達到了相當精度的契合、貫通成有機的整體。昌耀筆下的青藏高原圣潔而莊嚴，這個充滿著草地、牧歌和“河源”的地方是被作為生命、信仰和民族文化的發(fā)祥地詠嘆的，籠罩著理想主義精神的光輝。而在具體的意象擇取中，昌耀善于把高原的歷史傳說和現實的生活細節(jié)結合起來；從而在人類最基本的生活形態(tài)中體現他們最高貴的精神品格，就像長詩《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帶給我們的一樣。

三、詩人昌耀的詩學及其評價

昌耀的詩學觀點，是真切而鮮明的。他認為，作為一個詩人，對社會應當有自己的聲音。他認為，詩藝是一種素質，一種生活質量，一種人文功底，而且還是一種生活方式。憂患的詩，是憂患的人生；游戲的詩，是游戲的人生；淡出的詩，是淡出的人生。他從不認為他坎坷的一生，是社會對他的不公。相反，他認為這是上天給他的恩賜，痛苦出詩人，憤怒出詩人。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苦其志……”歷史對昌耀的確不公，然而，正是這不公，造就了一個曠世的詩人。他說，“我的命運是自己選擇的，我是主動的?？梢哉f，通過我的詩，我實現了對命運的嘲弄!”“我在詩中寫出我對時代的感受，寫出我的美學追求，我的社會理想。至于是否被人接受，是否被人肯定，對于我并不重要?！痹娙耸枪陋毜模笤娙擞写笤娙说拇蠊陋?，他為了繆斯而下了地獄，經受了生死考驗。

昌耀詩歌意象的創(chuàng)造，既不是冷漠地復制生活，也不是對生活的逃遁：而是詩人的思想與情感的能動力量與萬事萬物的交融。意象創(chuàng)造的起步，常常是詩人對生活中的某一點引起獨特的、新穎的感覺，于是觸發(fā)了情感的欲望。情感在與生活中的一組物象，一個情境、一串事件的對應交往中，不但得到自身的加強；而且反過來作為一種能動的改造力量，反射到對象身上去，把它們攝入自己的內里作加工改造，重新組合：最終使生活中的物象成為與情思渾然一體的新物。意象的創(chuàng)造必奠基于生活與感情的澆合。詩人反對空洞的說教與泛泛的抒情。他把感覺與情思，隱匿在有著獨特的、新穎的、具感性的意象背后，讓它們在有機的組合中，含蓄地反映生活。物象有限，意象無窮，意象創(chuàng)造是詩歌創(chuàng)造能力的特異表現。“意象運用得好，在詩中確可以起到獨特的藝術效果?！薄安褪遣皇侨魏嗡囆g觀念的追隨者，他以虔誠、苛刻的我行我素完成了自己，以‘僅有的不容模擬的姿態(tài)豎起了詩的豐碑。而這些所體現的恰恰是一個大詩人的特征?！辈炔皇请鼥V詩派的代表，也不是現代派的風格，他更不是古典格律詩的繼承者。他也不是普希金，更不是海涅，也沒有泰戈爾的抒情和哲思。他是“這一個”(黑格爾語)，他就是他，一個高原的行吟者，一個純粹的詩人。他完成了對青海高原的塑造，從五十年代起，他就寫了《鷹、雪、牧人》、《青藏高韻的形體》、《曠原之野》、《牛王》、《邊城》、《高車》、《風景》、《荒甸》、《筏子客》、《夜行在西部高原》、《獵戶》、《釀造麥酒的黃昏》、《莽原》、《達坂雪霽遠眺》、《丹噶爾》等一系列詩篇。他作為大詩人的形象構圖是由這樣一些詩篇完成的：《大山的囚徒》、《慈航》、《山旅》、《雪，土伯特女人和他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他對改革開放以來的祖國與人民的謳歌有：《唐、吉呵德軍團還在前進》、《劃呀，劃呀，父親們》、《軌道》、《城市》、《在玉門，一個意念》、《花海》、《墾區(qū)》、《印象：龍羊峽水電站工程》、《邊關，二十四部燈》、《致石臼港的叢林帶》、《大潮流》等。對過去的政治與人物思考的有：《毛澤東》、《罹憂的日子》、《意義的求索》、《百年焦慮》、《荒江之聽》、《一個中國詩人在俄羅斯》等。他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四十年，寫了大約有四百五十多首詩。他對祖國和人民的謳歌，是另一種方式，深沉而視角獨特?？梢哉f，他在中國新詩史上是一座高峰，其歷史地位已為人共識。他作為中國二十世紀的西部“著名詩人”、“大詩人”和“民族詩人”是當之無愧的，而且是風格獨特的“這一個”(黑格爾語)。昌耀是西部高原孕育出來的杰出詩人。西部高原不僅給了昌耀精神上的滋養(yǎng)和溫暖，也給了他藝術上的獨特發(fā)現和無盡靈感，昌耀正是憑借對西部高原前所未有的展現和挖掘，取得了自己詩美藝術的獨特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