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大雅·蕩》中“蕩蕩”等詞語辨釋

羅慶云

[摘要]《詩·大雅·蕩》歷來注疏者甚多，其中有些詞語的訓(xùn)釋尚值得商榷。我們認(rèn)為：應(yīng)訓(xùn)“蕩蕩”為“廣大”，訓(xùn)“疾威”為“非常威嚴(yán)”，訓(xùn)“辟”為“有法度”，訓(xùn)“諶”為“專一不變”，訓(xùn)“滔德”為“災(zāi)難”，訓(xùn)“興”為“招致”，訓(xùn)“力”為“功效”。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蕩蕩；疾威；辟；諶

[中圖分類號]H03[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671-881X(2009)01-0079-04

古人云：詩無達(dá)詁?！对姟ご笱拧な帯肥莻€(gè)不易讀通的詩篇，筆者擬對該篇中的幾個(gè)詞語提出自己的看法，以就教于方家。

蕩蕩

詩云：“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睂υ娋渲械摹笆幨帯?，前人一般訓(xùn)作“法度廢壞之貌”。如《鄭箋》：“蕩蕩，法度廢壞之貌?！瘪R瑞辰《通釋》：“蕩蕩本流水放散之貌，《堯典》：‘蕩蕩懷山襄陵，是也。又引申為法度廢壞之貌?！苯袢烁吆嗟摹对娊?jīng)今注》、金啟華的《詩經(jīng)全譯》、程俊英的《詩經(jīng)譯注》、袁愈荽和唐莫堯的《詩經(jīng)全譯》等多持此觀點(diǎn)。

按：將“蕩蕩”訓(xùn)為“法度廢壞之貌”，“蕩蕩上帝”的意思是“敗壞法度的上帝”。這種訓(xùn)釋不合乎詩旨。本詩中上帝不是被責(zé)罵的對象，這從詩后面的句子也可以明顯地看出：“匪上帝不時(shí)，殷不用舊。”“敗壞法度的上帝”的說法也不合乎《詩經(jīng)》時(shí)代人們的思想?！对娊?jīng)》時(shí)代，人們對上帝很敬畏。這種敬畏上天的思想在《詩經(jīng)》中隨處可見，如《小雅·雨無正》：“胡不相畏?不畏于天?”《頌·我將》：“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晴保之”。與《詩經(jīng)》時(shí)代相當(dāng)?shù)摹渡袝芬灿蓄愃频木渥樱纭洞笳a》：“予不敢閉于天降威?！薄稛o逸》：“嗚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薄额櫭罚骸绊痦鹩枘┬∽?，其能而亂四方以敬忌天威?！薄秴涡獭罚骸熬邍?yán)天威。”孔子更是強(qiáng)調(diào)要敬畏上天，他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論語·季氏》)他還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論語·八佾》)。

因此，釋“蕩蕩”為“法度廢壞之貌”是不妥當(dāng)?shù)?，?yīng)釋之為“廣大”?！稌ず榉丁罚骸盁o偏無黨，王道蕩蕩?！辈躺颉稌瘋鳌罚骸笆幨?，廣遠(yuǎn)也?！薄墩撜Z-泰伯》：“大哉!堯之為君也?！幨幒?，民無能名焉。”朱熹《論語集注》：“蕩蕩，廣遠(yuǎn)之稱也?！薄睹献印る墓罚骸拔┨鞛榇?，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焦循《正義》：“蕩蕩，廣遠(yuǎn)之貌，廣遠(yuǎn)亦大也。”《漢書·禮樂志》：“大海蕩蕩水所歸，高賢愉愉民所懷?！鳖亷煿抛ⅲ骸笆幨帲瑥V大貌也。”本詩中的“蕩蕩”正應(yīng)釋作“廣大”。朱熹《詩集傳》將本詩中的“蕩蕩”釋為“廣大貌?！笨芍^確詁。

釋“蕩蕩”為“廣大”，“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的意思是：“廣大的上帝，是下民的主宰?！边@種解釋不僅與本詩的詩意相協(xié)，也與《詩經(jīng)》時(shí)代人們敬畏上天的思想相協(xié)。

疾威

詩云：“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薄睹珎鳌罚骸凹?，病人矣。威，罪人矣?！薄多嵐{》：“疾病人者，重賦斂也；威罪人者，峻刑法也。”朱熹《詩集傳》：“疾威，猶暴虐也?！眳情}生《詩義會通》：“疾威，猶言暴虐也?！苯袢烁吆唷对娊?jīng)今注》：“疾威，猶暴虐也。”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疾威，貪暴?！碧颇獔蚝驮础对娊?jīng)全譯》將“疾威”譯為“嚴(yán)刑重?cái)俊?，金啟華《詩經(jīng)全譯》將“疾威”譯為“暴虐”。

按：以上所釋皆非。與前面將“蕩蕩上帝”釋為“敗壞法度的上帝”一樣，將“疾威上帝”釋為“暴虐的上帝”或“嚴(yán)刑重?cái)康纳系邸?，這種說法也是不通的。

“疾威”一語由“疾”和“威”構(gòu)成。《說文》：“疾，病也。從廣矢聲。”王國維認(rèn)為：“疾之本字，象人亦下箸矢形，古多戰(zhàn)事，人箸矢則疾矣?！?《觀堂集林·毛公鼎銘考釋》)羅振玉認(rèn)為金文“疾”象“矢著人且乙下……疾，古訓(xùn)急……最速者莫如矢，故從人旁矢。矢著人斯為疾患，故引申而訓(xùn)患?！?《殷墟書契考釋·卷中》)《廣韻·質(zhì)韻》：“疾，急也。”《易·說卦》：“動萬物者，莫疾乎雷；橈萬物者，莫疾乎風(fēng)?！薄秾O子·勢》：“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倍庞幼ⅲ骸敖杂杉奔仓骷さ闷鋭?。”《淮南子·兵略訓(xùn)》：“夫風(fēng)之疾，至于飛屋折木?！币陨喜牧现校兄凹薄绷x的“疾”是形容詞，后又由此引申出副詞“疾”。如《戰(zhàn)國策·趙策四》：“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令下而人皆疾習(xí)射，日夜不休?！北驹娭械摹凹病弊终米鞲痹~，它修飾后面的形容詞“威”。

又《說文》：“畏，惡也。從白，虎省。鬼頭而虎爪，可畏也?！崩钚⒍ㄕJ(rèn)為：“契文象鬼執(zhí)仗之形，可畏之象也?！?《甲骨文字集釋》)他還認(rèn)為：“畏字從鬼，其義亦相因。古畏威一字，威，可畏者也。威字后起。”(《金文詁林讀后記卷九》)《廣雅-釋言》：“畏，威也。”《集韻·微韻》：“威，古作畏?！眳谴鬄嚒睹︶屛摹罚骸绊旒参贰对姟罚骸旒餐??！豆{》：‘疾，猶急也。畏，有威可畏也?！薄坝型晌贰钡囊馑枷喈?dāng)于今天所說的“威嚴(yán)”。

因此，本詩中，作副詞的“疾”修飾后面的形容詞“威”，“疾威”就是“非常威嚴(yán)”、“很威嚴(yán)”的意思。“疾威上帝，其命多辟”的意思是：“非常威嚴(yán)的上帝，他的命令多有法度”。

辟

詩云：“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薄多嵐{》：“其政教又多邪僻，不由舊章?！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岸啾伲嘈捌б??！苯袢烁吆唷对娊?jīng)今注》、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唐莫堯和袁愈荽《詩經(jīng)全譯》、金啟華《詩經(jīng)全譯》等，都釋“辟”為“邪僻?！?/p>

按：此處不可將“辟”釋為“邪僻”，應(yīng)釋為“有法度”。《說文》：“辟，法也。從卩從辛，節(jié)制其卑也?！绷_振玉認(rèn)為：“古文辟從辛人。辟，法也。人有辛則加以法也?！?《增訂殷墟書契考釋·中》)于省吾認(rèn)為：“典籍中訓(xùn)‘辟為‘法者習(xí)見……法也者，今所謂刑法治罪法也。轉(zhuǎn)為凡法度義，又為有法度之稱。”(《古籀篇二十五》)《詩·小雅·雨無正》：“如何吳天，辟言不信?！薄睹珎鳌罚骸氨伲ㄒ??！薄渡袝ぞ普a》：“宏父定辟?！辈躺蜃ⅲ骸叭艉旮钢破浣?jīng)界以定法者乎?”《管子·宙合》：“故諭教者取辟焉?！币伦ⅲ骸氨?，法也，取為規(guī)矩也?！薄稜栄拧め屧b》：“辟，法也?！薄稘h書·匈奴傳》：“于是作《呂刑》之辟?！鳖亷煿抛ⅲ骸氨伲ㄒ??！?/p>

以上材料可以看出，“辟”的本義是“法”，表示“法規(guī)”或“用法治理”等意思，后引申為“有法度”。本詩中“多辟”之“辟”，用的就是引申義“有法度”。

諶

詩云：“天生燕民，其命匪諶。”對詩句中的“諶”字，諸家訓(xùn)釋不一。主要觀點(diǎn)有三：一、訓(xùn)作“誠信”?！睹珎鳌罚骸爸R，誠也。”《鄭箋》：“云天之生此眾民，其教道之非當(dāng)以誠信使之忠厚乎?”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諶，誠。匪諶，不誠、不守信用?！倍⒂?xùn)作“真誠”、“忠誠”。陳奐《詩毛氏傳疏》：“言天生此天下之民眾，何其政教之不誠也。”黃焯《毛詩鄭箋平議》：“詩意謂天生眾民，其降命豈有不誠乎?”袁愈荽、唐莫堯

《詩經(jīng)全譯》：“老天生了眾百姓，他的命令不真誠?”三、訓(xùn)作“相信”。朱熹《詩集傳》：“諶，信也……蓋天生眾民，其命有不可信者?！币﹄H恒《詩經(jīng)通論》：“謂天之生民，其命難信?！苯饐⑷A《詩經(jīng)全譯》：“天呀生下眾百姓，他們命運(yùn)真難信?！?/p>

按：以上三種訓(xùn)釋皆有失允當(dāng)。究其原因，一是人們誤解了此處的詩意，二是不能精確把握此處“諶”的字義。其實(shí)，這里的詩意既不是講老天要以“誠信”來教導(dǎo)人，也不是講老天對所生“蒸民”在態(tài)度上的“真誠”與否，也不是講“生民”的“命運(yùn)”難以“相信”，更不是在此指責(zé)老天的“不守信用”等。實(shí)際上，這里講的是老天給予人們的命運(yùn)在變化的問題。此處的“諶”應(yīng)訓(xùn)作“專一不變”、“恒常不變”。高亨《詩經(jīng)今注》：“諶，猶‘常也?！贝苏f道前人所未道，比較接近詩意，但還不夠精確?！墩f文·言部》：“諶，誠諦也?！庇郑骸罢\，信也。”又：“信，誠也?！薄稜栄拧め屧b》：“諶，信也。”可見，“諶”、“誠”和“信”是同義詞?！栋谆⑼āで樾浴罚骸靶耪撸\也，專一不移也?！币虼?，“諶”含有“專一不變”、“恒常不變”的意思。詩句“天生丞民，其命匪諶”的意思是：上天生下眾民，他們的命運(yùn)并不是恒常不變的。

滔德

詩云：“天降滔德，女興是力。”《毛傳》：“滔，慢也?！薄多嵐{》：“厲王施倨慢之化。”陳奐《傳疏》：“慢德，言其德教之慢?！敝祆洹对娂瘋鳌繁尽疤稀弊鳌皭保骸般拢?。”今人金啟華《詩經(jīng)全譯》釋“滔德”為“傲慢人”，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釋之為“不法臣”，袁愈荌和唐莫堯《詩經(jīng)全譯》釋為“害人君”。

按：“滔德”在此不應(yīng)指人，而是一種行為。高亨《詩經(jīng)今注》：“滔德，溢出常軌的德象，指兇災(zāi)。此句言上天降下了兇災(zāi)?！边@個(gè)解釋可謂確詁。《說文》：“滔，水漫漫大貌。從水，舀聲?！薄稘h書·石奮傳》：“間者，河水滔陸，泛濫十余郡?！鳖亷煿抛⒁龝x灼曰：“滔，漫也。”《淮南子·精神訓(xùn)》：“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备哒T注：“滔，大貌?！薄疤稀庇杀玖x“水漫漫大貌”引申出“溢出常軌”或“過”的意思。《唐風(fēng)·蟋蟀》：“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瘪R瑞辰《通釋》：“‘慆為‘滔字之假借?！墩f文》：‘滔，水漫漫大貌。大則易失之過，故‘過又‘大義之引申也。”而“德”在此是“德行”、“天德”的意思?！洞蟠鞫Y記·誥志》：“不違厥德?！蓖跗刚洹洞蟠鞫Y記解詁》：“德，天德也。”因此，本詩“滔德”的意思就是“溢出常軌的德行”，即指災(zāi)難。

興

詩云：“天降滔德，女興是力?！薄多嵐{》：“汝群臣又相與而力為之。言競于惡?！瘪R瑞辰《通釋》：“竊謂訓(xùn)‘與為是。……‘與猶‘助也。”今人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唐莫堯和袁愈荽《詩經(jīng)全譯》、金啟華《詩經(jīng)全譯》等都繼承馬瑞辰的訓(xùn)解，訓(xùn)“興”為“助”。但高亨《詩經(jīng)今注》卻另立新說：“興，借為嬹，《說文》：‘嬹，悅也?！司溲阅阒幌矚g這個(gè)權(quán)力?！?/p>

按：將此處的“興”釋為“助”和“嬹”都不正確。朱熹《詩集傳》：“興，起也?！边@個(gè)訓(xùn)釋允當(dāng)。《說文》：“興，起也。從舁從同。同力也?！薄兑住ね恕罚骸胺钟诿В涓吡?，三歲不興。”孔穎達(dá)《正義》：“亦不能興起也。”《大雅·綿》：“百堵皆興，鼛鼓弗勝?！薄睹珎鳌罚骸芭d，起也?！薄秴问洗呵铩ちx賞》：“奸偽賊亂貪戾之道興?！备哒T注：“興，作也?！北驹姷摹芭d”就是“興起”、“招致”的意思。

力

詩云：“天降滔德，女興是力?！睂Υ颂幍摹傲Α?，前人一般解作動詞。如《鄭箋》：“汝群臣又相與而力為之，言競于惡?！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傲?，如力行之力?！背炭∮ⅰ对娊?jīng)譯注》：“力，勤。”唐莫堯和袁愈荽《詩經(jīng)全譯》譯“力”為“用力”。也有解作名詞的，如高亨《詩經(jīng)今注》：“力，權(quán)力。”

按：高亨將此處的“力”解為名詞，是對的，但釋“力”為“權(quán)力”，則非是?！墩f文》：“力，筋也。象人筋之形。治功日力，能圉大災(zāi)?！薄队衿ちΣ俊罚骸傲?，勛也?！薄吨芏Y·夏官·司勛》：“治功曰力?！薄秶Z·晉語五》：“子之力也夫?！表f昭注：“力，功也?！薄痘茨献印ふf林》：“砥礪之力。”高誘注：“力亦功?！贝嗽娭械摹傲Α闭龖?yīng)訓(xùn)作“功勞”、“功效”。詩句“天降滔德，女興是力”的意思是：“上天降下災(zāi)難，這是你(殷商)招致的功效。”

責(zé)任編輯何坤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