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榮賢
內容提要技術規(guī)范以一種普遍性原則將學術研究定位于外在形式之上,它所抱持的科學實證精神并不完全符合人文社會科學的學科規(guī)定性。技術規(guī)范鼓勵模式化抑制個性化,只能培養(yǎng)匠人扼殺學者,導致人文社會科學成果缺乏理性思辨和人文精神,并最終放棄了“兼濟天下”的社會職責與學術使命。人文社會科學期刊需要適度顛覆技術規(guī)范的限制。
關鍵詞人文社會科學期刊技術規(guī)范
[中圖分類號]C5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1-0187-04
規(guī)范學術研究的目的是為了推動學術發(fā)展。但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發(fā)展之間有時往往是相互沖突的,有關學術規(guī)范正當性的預設,其本身并不具有絕對的正當性。葉繼元認為目前的技術規(guī)范,“沒有考慮到文科論文引用文獻類型的廣泛性和復雜性,且某些規(guī)定又過繁過細,沒有以學術研究為本”;余三定認為綜合類人文社科期刊應該“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根據客觀需要靈活執(zhí)行規(guī)范,絕不削足適履”。顯見,技術規(guī)范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的局限與不足已經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然而,“在當前的‘學術規(guī)范化的討論中,似乎還僅僅停留在‘技術或‘道德的層面上,而沒有深入到對‘學問本身的規(guī)范上”。有鑒于此,本文擬從人文社會科學的學科規(guī)定性出發(fā),根據文科研究的自身特點,重點分析人文社會科學期刊適度顛覆技術規(guī)范的必要性。
一、技術規(guī)范重視實證弱化思辨
技術規(guī)范要求學術研究必須超越猜測與臆想,通過一定的論證程序,把觀點變?yōu)閷W術,將知識提升為學問,具有一定的正面價值。但隨著這種規(guī)范越來越走向極端,難免限制學術風格和學術內容的突破與變革,希望通過外在形式上的程式和規(guī)定實現學術創(chuàng)新,其可能性正在變得越來越小。
首先,技術規(guī)范過分重視“實證”,而實證原則卻遭到了后現代主義的解構。
強調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主客二分的現代科學,以探討事物的本質和規(guī)律為核心旨趣,時刻提防主觀對客觀的“玷污”。由此,在絕對的知性追求中,構建了“技治中心”(teeh—oriented)的學術標準,豐富的經驗與思想最終被抽取為一些所謂的規(guī)律。而規(guī)范化的技術參數,不動聲色地構建出貌似客觀、公允的研究框架,正是從外部形式上維護了實證精神視為生命的客觀原則。但是,科學證偽主義理論和反預設主義理論都認為以定義、本質和規(guī)律為前提的實證研究并不是絕對可靠的?,F象學主張還原研究,解構主義宣揚反邏各斯中心主義與反本質主義,也都否認任何實證本質的存在。事實上,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也確實大量存在著無法實證或未經證實的理論而又為人們所信奉;相反,一些經過實證的結論卻可能很快被拋棄。
其次,技術規(guī)范過分強調證據,往往將文獻材料異化為學術觀點。
技術規(guī)范強調證據。于是,參考文獻便成為科學的一個重要特征?!皩徸x學位論文,總是先看其參考文獻和引文注釋,大凡下過功夫的論文總以豐富的文獻為基礎”。而當技術規(guī)范被強調到一個不確當的高度時,便直接導致了下述三大弊端:一是滋生了“偽注與偽造、篡改文獻和數據”,而偽注又可分為“錯注、轉引而不明示、杜撰、濫注”,這使得以“證據”存現的參考文獻和引文注釋,其本身缺乏可靠性。二是講究對文獻材料的搜集、排列與數理統(tǒng)計,從而限制甚至取代了對材料真?zhèn)蔚蔫b定與考辨。材料是一切論證得以展開的前提,而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材料的復雜程度要遠遠大于自然科學,既包括文獻真?zhèn)?“底本之是非”)和內容真?zhèn)?“立說之是非”)的鑒別,也包括在不同的“真”材料之間的合理選擇,從而在真實性之外,還關乎效用性。可以肯定,對材料的這種真?zhèn)慰加喴约岸嘣暮侠磉x擇與效用分析,只能基于深入細致的文獻閱讀與材料爬梳,它不是技術能夠解決的。三是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需要在對大量材料廣泛閱讀的基礎上獲得文本感受、審美經驗與深入思考,而技術規(guī)范恰恰壓縮甚至省缺了手工查閱原文時與之俱來的對原文的猜摩和思辨。
綜上,旨在迎合現代科學實證精神的外在技術規(guī)范,在一定程度上是與以心靈思辨為主要特征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相沖突的。
二、技術規(guī)范鼓勵模式化抑制個性化
技術規(guī)范從題名、作者、摘要到參考文獻都有模式化的規(guī)范要求,仿佛學術論文只能有一種寫法和一種面貌。而千文一面,直接導致千刊一面。誠如夏錦乾指出:“從總體上說,中國學術期刊的現狀還不如人意,它給人們的印象是:創(chuàng)新之作少而平庸之作、克隆之作多;千篇一律,缺乏個性。”
首先,技術規(guī)范抑制了人文社會科學的學科個性。
在目前的自然、社會、人文學科三分體系中,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分別固守客觀性和價值性的兩端,社會科學以客觀性與價值性的雙重關聯(lián)而處在二者之間。17世紀以來,西方自然科學以其實證操作而使自己更像“科學”,并成為人文社會科學學科效法的對象,后者的人文內涵得到了“糾正”。然而,當時的自然科學尚未得到充分發(fā)展,大多數科學家都相信建立在傳統(tǒng)物理學基礎上的因果律原則和機械決定論思想。而20世紀中葉發(fā)展起來的相對論和量子理論,卻顛覆了當初的科學觀。今天,“因果律原則和機械決定論思想”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日益難以為繼,已是不爭的事實。學者們相信,“學術規(guī)范化的目的是學術化,而學術化的基本形式是學術本身的多樣化”,例如,“哲學的突出特征是以個體性的風格求索人類性的問題”,這無疑需要學術規(guī)范的相應性的多樣化。例如,作為“全文的高度濃縮”、“包含著幾乎與論文同等量的主要信息”(GB7713—87)的摘要,顯然對自然科學類的論著具有較強的實用價值。而“以個體性的風格求索人類性的問題”的哲學,“既是哲學家以人類的名義講述個人的故事,又是哲學家以個人的名義講述人類的故事,個人的體悟和思辨與人類的存在和文明是熔鑄在一起的”。這樣,中國古人發(fā)明的提要(亦稱敘錄、解題)也許比摘要更有價值。眾所周知,提要強調知人論世、介紹作者生平與學術思想,可以凸現研究者的個性特征。
在西方,“英語學術界論著體例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多元化,各主要學科或學科集群基本上都建立了適合本領域特點的文體規(guī)范”。同樣,如何根據人文社會學科領域本身的特點制訂相對自由和獨立的規(guī)范,應成為我國學術界的追求目標。
其次,技術規(guī)范抑制了具體研究內容的個性。
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內容的豐富和多元,是自然科學所無法比擬的??紦晕恼聭圆牧系暮裰嘏c扎實見長;鑒賞性文章必須生動活潑、曉白流暢;思辨性的論文以邏輯清晰、推理嚴密為要務;評論性的論文必須平實而不失尖銳;概述性的論文要求點面結合,在整體把握的基礎上有所選擇和精進。再以哲學為例,“以理論的方式面向現實而推進‘理論創(chuàng)新,以批判的維度反思思想而實現‘思想創(chuàng)意,以生命的體悟感受生活而闡發(fā)‘人生境界,可以說是
哲學這‘游戲的多種‘玩法”。我們應該“自覺地保護每種游戲的‘多種玩法,不要讓技術層面的‘規(guī)范化消解掉學術層面的‘多樣化”。不可想象,用理論創(chuàng)新型文章的模式來克隆思想創(chuàng)意性文章;或者用思想創(chuàng)意性論文的陳規(guī)來拷貝人生境界類的論文。而過于技術化的規(guī)范,往往重視模式克隆與陳規(guī)拷貝,從而丟失了不同內容和類型論文的個性化與生動性,最終導致學術研究中最可寶貴的創(chuàng)造性的失落。
再次,技術規(guī)范抑制了研究者的個性。
與自然科學強調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主客二分不同,文科研究是個體性極強的活動,是研究者心性自由的顯現,其研究成果是在研究個體獨特的人文關懷、道德操守、人生境界、生活情趣、審美體驗等主體心靈的積極參與下完成的。主體心靈是無法客觀化、技術化與規(guī)范化的,而技術化的規(guī)范恰恰磨平了研究主體的個性,從而導致與學術研究中的創(chuàng)新原則相抵牾。本質上,每位研究者都是獨一無二的主體。古往今來的一些學術大師們除了擁有個性化的學術優(yōu)勢之外,一般都具有十分鮮明的人格個性。如孔子行健、老子無為,分別造就了兩者的堅毅執(zhí)著與自由精神,并構成了《論語》和《道德經》無可替代的人格底蘊。而技術規(guī)范模鑄了一副副冰冷的學術面孔,從而淡化了研究者,流失了最可寶貴的學術個性與創(chuàng)造精神。
總之,技術規(guī)范對模式化的過度追求,導致在人文社會科學這個需要個性化的研究領域里,恰恰放逐了個性。
三、技術規(guī)范培養(yǎng)匠人扼殺學者
隨著技術規(guī)范正面價值的過分夸大,技術規(guī)范得以與學術創(chuàng)新相比臂。規(guī)范與創(chuàng)新共同構成了科學研究中缺一不可的兩個要素,也是現代學術研究的兩個基本標志。相應地,對相關技術的掌握成為一種從業(yè)者必須熟諳的基本職業(yè)訓練,由此把學術研究者培養(yǎng)成了職業(yè)匠人。
首先,將學術異化為謀生的手段。
技術規(guī)范乃是“自覺適應了文獻信息傳播現代化的需要”,目的在于“便利信息系統(tǒng)的收集、存貯、處理、加工、檢索、利用、交流、傳播”(GB7713—87)。而文獻信息傳播現代化的社會背景是學術的市場化。學者們“著書只為稻糧謀”,往往只關心學術活動所帶來的經濟利益與地位效應,其熱情與焦慮集中體現在成果能否發(fā)表、以及發(fā)表后的成果是否符合學術量化的標準之上。學術成果的所謂意義與價值,不再取決于學術成果本身,而往往是研究者基于個人周遭“語境”人為“建構”上去的。例如,在技術規(guī)范視域下,既然論文的學術反響可以被抽取為一定的技術統(tǒng)計與分析,那么,我就可以通過非學術方式努力使我的論著“被引”、“被轉載”、“被復印”;我也可以強添“關鍵詞”以增加被檢頻度;或者讓我的研究生寫些歌功頌德的書評和文評,等等——當然,我的所有“技術處理”,必須經過投入與產出的嚴格經濟學分析。固然,凡事沒有絕對,學術與功利也并不是絕對排斥的東西。但若把功利視為學術的主要甚至唯一目標,那么,學術也就必然失去根本的價值和意義了。
其次,造成研究主體人文精神的缺失。
馬克思認為,宗教、藝術、科學和哲學是人類把握世界的四種基本方式。宗教之虔誠、藝術之感知、哲學之沉思,與科學之實證迥然而別。簡言之,前三者洋溢著生命的追問、盎然的詩性和靜謐的沉思,這其中所維系的人文精神不是科學實證所能解決的。相應地,技術規(guī)范也不能框定其意義內涵。古語云:“循規(guī)矩而守規(guī)矩,脫規(guī)矩而合規(guī)矩。”一個謹守本門技藝規(guī)矩的人,只是一個只達到“術”的境界的循規(guī)蹈矩的匠人;只有“所好者道也,進乎技也”(《莊子·養(yǎng)生主》),才能達到隨心所欲地發(fā)揮技藝而又在更高層次上合乎規(guī)矩之“道”。而在目前的學術規(guī)范操縱下,研究者不再在學術原典上做過多的停留與品味,詩性思維與心靈參與被復制、粘貼和插入超級鏈接等現代技術所取代,由此沖淡乃至舍棄了人文信念,文科研究成果成為板滯而不可信的東西。例如,中國古典詩詞用語精練、意象豐潤、自由聯(lián)想跳躍性大,對它的研究需要動用到主體人的心靈思辨、極具個性的生命體驗、無拘無束的獨立感悟和精微透徹的哲思玄想。很難想象,以符合“技術參數”為基本取向的研究成果會有多大的學術價值。
再次,導致研究者放棄社會職責的天然使命。
文科研究的最高旨趣是追逐人文精神的真諦和秘密,促進社會和諧與進步。相應地,研究者必須以典雅高貴的品格,反復涵泳于文本的閱讀,悉心體會并深度揭示文本思想內涵所具有的社會意義與人倫價值。然而,技術規(guī)范努力構建四平八穩(wěn)的框架模型,追求外在形式的普遍化,從而改變了學術研究的生產方式。既然對文本字里行間的用心爬梳和入微體貼可以被形式化的工整性和模式化的生產所取代,學術研究的神圣性也就不復存在。研究者往往成了“玩學術”的手藝人,把學術視為某種“工種”或“行當”,對學術缺乏最起碼的真誠與尊重。因而,無需“立身”于學術而只求“棲身”于學術。與此相鼓桴,學術精神既然能夠為技術所規(guī)范,精神本身就顯得蒼白無力。什么陶冶情操、洗滌精神,什么直面現實、追問歷史,什么關心民族命運與人類進步等等,這些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者的天然職責也被“規(guī)范”所消解掉了、“技術”化掉了。它造就了基礎扎實的工匠式的“活的百科全書”,但卻是一個“死的思想者”。
顯見,技術規(guī)范伙同學術的市場化動作,正在培養(yǎng)一批批掌握新式學術生產方式和程序、以個人利益得失為核心內容的“獨善其身”的匠人;而扼殺了基于傳統(tǒng)學術生產方式和程序、以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為主要旨趣的“兼濟天下”的學者。
四、結語
現代學術規(guī)范包括技術與道德兩個層面的內容。盡管,學術規(guī)范在我國往往被視為療救浮躁學風和學術腐敗的處方,長期為正直的學者們所吁求和踐行,并以官方規(guī)定和國家標準的形式,上升為一種制度設計。相應地,學術期刊也致力于“約束剽竊、抄襲、造假和拼湊數據等道德性失范行為”和“控制引文與注釋不規(guī)范、摘要與主題詞缺失等技術性失范行為”。然而,學術規(guī)范的正當性并非毋庸置疑。何中華指出:“知識論規(guī)訓對哲學內在精神的束縛和閹割日益嚴重。形式主義的‘新八股,假學術規(guī)范之名堂而皇之地盛行。責其實,不過是些花拳繡腿而已。歷史上真正的思想大都不曾是外在規(guī)范塑造出來的。在經典作品中,既有幾乎不引任何一位前人論述的文本,像布伯的《我與你》和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也有附注篇幅大于正文的文本,像韋伯的《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無論是否援引,皆應出于著作本身的需要,不應為了迎合某種外在的規(guī)范?!?/p>
綜上,我們相信,至少對人文社會科學期刊而言,是時候需要適度顛覆目前流行的一些技術規(guī)范的局限了。誠然,反思不僅意味著批判,還意味著積極的建構。人文社會科學類期刊“應該如何”以學術創(chuàng)新為導向,基于學科特點,積極尋求對現有學術規(guī)范的突破,將會是筆者另一篇論文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