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表于1984年的《棋王》是當代文學史上值得書寫的一個文學事件。
誰都承認,當年阿城小說就很特別。他追求一種別樣的風格,具體說是避免當時文壇所共有的東西。20世紀80年代初中期的大陸小說充滿著使命感,其中一個重要的潮流是企圖接續(xù)五四啟蒙文學的衣缽。面對洶涌的“問題意識”和“激情姿態(tài)”,對小說到底是什么的問題,阿城其實有相當成熟的想法。他對各種“載道”文學有著天然的敏感性,對文學屈從于“道”的窘?jīng)r有過一段形象的說明:“梁啟超將‘小說當‘文來用,此例一開,‘道就一路‘載下來,小說一直被壓得半蹲著,蹲久了居然也就習慣了?!雹佼斦渭で榇笥谒囆g自覺時,對燥熱的新時期文學來說,1984年的《棋王》是一帖“清涼劑”。
沒有什么“明珠暗投”的悖運乖時,《棋王》一出,彩聲一片。但阿城似乎并不躲在角落里受用,倒是出來掃眾多“抬轎人”的興:“《棋王》里有‘英雄傳奇、‘現(xiàn)實演義,‘言情因為較隱晦,評家們對世俗不熟悉,所以至今還沒有解讀,大概總要二三十年吧。不少人的評論里都寫道‘吃,幾乎叫他們看出‘世俗平實本義,只是被自己習慣的大話引開了。”②一句話,《棋王》太深,汝等沒看懂!
阿城對某些逐漸形成的“定論”也有不安,常忍不住站出來夫子自道:“《棋王》發(fā)表以后的評論,我多多少少看過一些,幾乎都沒有提到第一人稱‘我,只有一個季紅真提到?!镀逋酢防锲鋵嵤莾蓚€世界,王一生是一個客觀世界……另外一個就是‘我,‘我就是一個主觀世界,所以這里面是一個客觀世界跟一個主觀世界的參照,小說結(jié)尾的時候我想這兩個世界都完成了。”③作為一個不動聲色和喜歡話中有話的作家,我認為,這段表述是解讀《棋王》的最好角度,至少這段話為本文的立論提供了一個切入點。
一、“生存意識”與“生活觀念”雙向互動
我認為,阿城的“兩個世界”之說很有深究的必要。的確,小說中的“我”與王一生形成了文本敘述中的兩個世界,即阿城所講的“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從敘事學的角度看,阿城堅持的是科學的敘事手法,“我”在敘述時只對自我的心理活動負責,一旦涉及到他者的世界,則完全秉持行動和外在特征的描述。此種敘事手法并不特出,魯迅在《孔乙己》中已經(jīng)將其運用得格外嫻熟。本文感興趣的是“兩個世界”的互動過程,即阿城在描述這兩個世界之間的巨大縫隙的同時又是如何彌補并使之達到一致。換句話講,在“我”與王一生的交往中,“我”的主觀世界在與王一生的“客觀世界”的交往碰撞中是如何相互影響和最終一致的。
先看“我”。不敢說小說中的我是一個飽讀詩書的人,但受過良好教育絕對沒有問題,博學多才常在不經(jīng)意中顯露出來: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巴爾扎克的《邦斯舅舅》;曹操的《短歌行》;“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詰問;特別是在王一生“車輪大戰(zhàn)”后回住處的路上的感慨:“幼年時曾見過倫勃朗名作《夜巡》,恍惚覺得就是這般情景?!雹苋绱诉@般都顯示出“我”的文化教養(yǎng)。這也是為什么“我”被王一生歸為“你們這些人”的原因。也就是說,小說中的“我”是一個頗有“五四氣質(zhì)”的知識分子,盡管身處物質(zhì)生活的困境且常掙扎于生存基準線的邊緣,但“我”內(nèi)心常常焦慮的卻是精神的無所皈依。
因此,小說中的“我”并不太在乎現(xiàn)實生活的物質(zhì)困頓,而孜孜以求精神層面的解脫。在小說四個天然段落,我與王一生有三次交往?!拔摇北г棺疃嗟倪€是精神上的痛苦,但吊詭的是,“我”擺脫精神困境的指路人卻是看似沒有任何精神追求的王一生。
第一次交往是兩人在火車上初次相逢?!拔摇笨吹酵跻簧摹俺韵嗵珢骸?,就有感而發(fā)講了杰克·倫敦和巴爾扎克的兩篇小說,但“我”所理解的兩個關乎“生命”終極性問題的故事卻被王一生歸結(jié)為“吃的故事”,雙方精神上的距離顯然太大。交流的困難還可以從兩人先后表現(xiàn)出的“不耐煩”中清晰看到。先是“我的”不耐煩:當王一生追問某些細節(jié)時“我有點兒不耐煩。講老實話,我不太愿意復述這些事情,尤其是細節(jié)。我覺得這些事情總在腐蝕我,它們與我以前對生活的認識太不合轍,總好像是在嘲笑我的理想。”而當我為杰克·倫敦辯護時,“他不耐煩地打斷我說:‘怎么不是嘲笑?把一個特別清楚饑餓是怎么回事兒的人寫成發(fā)了神經(jīng),我不喜歡?!憋@然,第一回合的交流并不成功。但這并未妨礙王一生對我的影響,當棋呆子講了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并發(fā)表了一番“半饑半飽日子長”的感慨后,我收起了對他的輕慢之態(tài):“我想笑但沒笑出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我”明白了什么,作者沒寫,但就此開始了“我”從王一生樸素而簡單的“生存哲學“中拯救自身精神危機的旅程。
第二次兩人的交往是在小說的第二個敘事單元。當王一生風塵仆仆來拜訪“我”,在談到各自的生活時,王一生對窘迫的生活卻顯得很愜意。而我則抱怨“沒書,沒電,沒電影”,王一生指責“我”:“你就叫書害了……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福?!钡拔译[隱有一種欲望在心里,說不清楚,但我大致覺出是關于活著的什么東西?!边@時的“我”仍深陷于精神的困境。這種“關于活著的什么東西”其實就是生命的意義,也就是王一生所說的“活的大意義”。但“我”頗顯“復雜與豐富”的人生觀、世界觀在王一生簡單生存哲學面前已顯出幾分心悅誠服的動搖,“我突然覺得很泄氣,有些同意他的說法。是呀,還要什么呢?……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隨便什么一本書呢?電影兒這種東西,燈一亮就全醒過來了,圖個什么呢?”的確,難道人生一定要有“大意思”才能心安?這就為第三次兩人交往時“我”的大徹大悟留下了伏筆。
兩人第三次的交往在第四敘事單元,這是小說的高潮,也是《棋王》中最難索解與把握的部分。我覺得此段不僅是作者對王一生悟道的敘述,更重要的潛在敘事還在于,這是一個“我”最終解決自身精神危機的過程。
在王一生與九位棋手的“車輪大戰(zhàn)”中,“我”眼看著王一生“似乎都把命放到棋里搏”的場景、手握著一枚王一生母親留下的“無字棋”,內(nèi)心忽然大徹大悟:“我心里忽然有一種很古的東西涌上來,喉嚨緊緊地往上走。讀過的書,有的近了,有的遠了,模糊了。平時十分佩服的項羽、劉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起來,啞了喉嚨,慢慢移動。一個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近了,用一雙弱手一張一張地折書頁?!边@段頗具魔幻色彩的心理描寫與小說的結(jié)尾相呼應:“我卻還似乎耳邊人聲嚷動,眼前火把通明,鐵了臉,肩著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來,想: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識到了,即是幸,即是福。”
“我”終于撫平了躁動的心靈,解決了精神上的苦悶,學會了用平泊淡定的心態(tài)去解釋和看待人生的追求和得失。從“黑臉的士兵、樵夫、呆子的母親、山民們”這些最普通人們的最普通的生活中“我”看到了生命的真意、看淡了命運的無常和苦苦追求的虛妄,這不僅是“我”的悟道過程,其實也是阿城對人生意義的探究過程。
同樣,王一生也在與“我”的交往中逐漸解決了“生存意識”與“精神追求”之間的矛盾?!镀逋酢分小暗馈钡闹饕d體就是王一生。但嚴格來說,王一生是混沌狀態(tài)的“大哲”。囿于環(huán)境,王一生讀書不多。連“唯有杜康”都不知為何物的他,壓根就不清楚自己身體力行的是飽含中國傳統(tǒng)智慧的道家精神。在他看來,自己“沒有什么憂,沒有?!畱n這玩意兒,是他媽文人的佐料兒。我們這種人,沒有什么憂,頂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但積淀在他身上的民族文化的“根”使他本能地超越了只求一口飽飯的程度。
但王一生又有不一樣的地方。除了吃,他還醉心象棋,這是倪斌嘴里“很高級的文化”。這就決定了王一生在與苦苦追求精神的“我”交往中不可能不發(fā)生變化。盡管開始不喜歡“我”的故事,但王一生也承認:“你在車上給我講的兩個故事,我琢磨了,后來挺喜歡的?!蓖跻簧矚g琢磨的特性最終提升了他。在經(jīng)過和倪斌的對弈后,特別是在一次似乎都將命博上的“車輪大戰(zhàn)”后,“知足常樂”的王一生也終于悟到了他一向鄙薄的東西,他含淚嘆道:“媽,兒今天明白事兒了。人還是要點東西,才叫活著。媽——”阿城一向含蓄。高人不講俗人話,我覺得,“人還是要點東西”的“這點東西”說白了就是“追求”。王一生終于脫離了最本能、最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上升到了“生活狀態(tài)”。這與“我”放下身段領略到平平淡淡的生活真義有異曲同工的地方。
二、民間社會與精英階層的雙向交流
仲尼曰:“禮失,求諸野?!薄镀逋酢分忻枋龅臅r代就是一個空前的“禮失”時代。在瘋狂的“文革”年代,所有表層有價值的“壇壇罐罐”都已被打爛,中華文明已經(jīng)奄奄一息。但令人欣慰的是,阿城揭示出中華文化的“根”其實已經(jīng)深深扎入民族的血液、滲入民族的骨髓、變成為民族身體中的基因,外在的破壞就像野火肆虐過后草原上的野草,只要哪怕是一星星點的陽光雨露,它都會重現(xiàn)生機。而重生的方式是向民間汲取營養(yǎng)。在這一層面,阿城也是通過對比手法闡釋了這一命題。
具體說,倪斌(腳卵)代表著日漸促狹的知識階層的精致文化,而王一生代表著生生不息的民間文化。每當時代狂潮來臨時,精致文化就會慘遭荼毒而陷入僵化,而其存在有時都顯得很不可靠,就像《棋王》中倪斌的處境:“有時候走在山間小路上,看到這樣一個高個兒纖塵不染,衣冠楚楚,真令人生疑?!?/p>
小說中安排了太多的具體的對照:首先是出身,倪斌和王一生絕對可以成為《棋王》里的“呆鵝雙雄”。倪斌出身文化世家,先祖是赫赫有名的倪云林,其迂腐性格和滿嘴文縐縐的做派令人噴飯。而王一生是苦寒子弟、妓女的兒子,出身低微,有著天生自覺的階層意識。長期的壓抑更使其成為憨態(tài)可掬的棋呆子。如果不是時代大潮的影響,可以說王一生和倪斌的人生軌跡不會有任何相交的地方。
其次是棋藝的來歷、秉承不同,倪斌是家傳,就像王一生講的:“家傳的棋,有厲害的。幾代沉下的棋路,不可小看?!倍跻簧钠鍎t是“跟天下人”學的。兩人初次交手后,倪斌講:“天下是你的”。其實,從根基上說,倪斌的棋路也來自民間。小說中倪斌高祖倪云林學棋一節(jié)講得很清楚:“后來兵荒馬亂,家道敗了,倪祖就賣了家產(chǎn),到處走,常在荒野店投宿,很遇到一些高士。后來與一個會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識,學得一手好棋。”只是“倪祖后來信佛參禪,將棋煉進禪宗,自成一路?!敝链耍⒊菍χ袊幕膫鞒屑吧幌⒌脑螂y道說得還不清楚嗎?
另外,阿城還設計了很多具有符號性的對應因素,其中最主要的是兩副象棋的暗中對照,即王一生母親留給兒子的“無字棋”和倪斌父親給倪斌的明代“烏木棋”。
“無字棋”放在“一個小布包兒”里,“拽出來一看,是個舊藍斜紋布的小口袋,上面繡了一只蝙蝠,布的四邊兒都用線做了圈口,針腳很是細密。取出一個棋子,確實很小,在太陽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著?!倍弑蟮钠迨怯谩盀跄咀龅钠遄?,暗暗的發(fā)亮。字用刀刻出來,筆畫很細,卻是篆字,用金絲銀絲嵌了,古色古香。棋盤是一幅絹,中間亦是篆字:楚河漢界?!笨梢钥吹桨⒊翘宄贿^的用心,無論兩副象棋的質(zhì)地、做工、外觀有多大的差距,也不管是無字還是鑲有金絲的篆字,它們傳承的都是民族文化中最精粹的東西。
而最發(fā)人深省的,是阿城讓兩者的碰撞的交流。阿城看重王一生所代表的“野”,但他并沒有否定“禮”。王一生走遍天下學棋,但這之前他已經(jīng)受到精致文化的熏陶,撿垃圾的老頭給他講:“咱們中國道家講陰陽,這開篇是借男女講陰陽之氣。陰陽之氣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則折,折就是‘折斷的‘折。”正是這種洞見和氣度成全了《棋王》的深邃內(nèi)涵,使得《棋王》成為一個可以反復闡釋的豐富文本。
三、結(jié) 語
阿城小說接續(xù)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tǒng)和情趣?!镀逋酢肥亲钔怀龅姆侗荆Z言自不必說,其揮灑自如的筆調(diào)從容而帶有耐人尋味的幽默效果,透露出作者本人超然恬靜的生活態(tài)度和心態(tài)。但阿城小說更重要的意義可能還在于其結(jié)束了“文革”后盛行一時的“傷痕”“反思”“改革”文學的義憤鏗鏘和故作深沉,開創(chuàng)了回顧和沉潛民族文化的“尋根文學”,阿城雖不能說引領和開創(chuàng)了一個時代,但在幫助中國當代文學遠離痛心疾首的啟蒙意識、剝離裝腔作勢的語言鎧甲及舒緩小說本真藝術心靈方面的意義不容低估?!镀逋酢肺裆畛恋乃枷雰?nèi)容、淡定從容的語言敘述、老到圓熟的結(jié)構(gòu)手法更加顯現(xiàn)出阿城特立獨行之藝術品質(zhì)的曲高和寡。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張小榮,安徽大學中文系2007級戲劇戲曲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① 阿城:《閑話閑說—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作家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168頁。
② 阿城:《閑話閑說—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作家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178頁。
③ [美]施叔青:《與〈棋王〉作者阿城的對話》,《文藝理論研究》,1987年第7期,第51頁。
④ 阿城:《棋王》,《上海文學》,1984年第7期,第35頁,以下凡引自該作的文字,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