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文心雕龍》理論體系曾一度成為《文心雕龍》研究領(lǐng)域的一個熱點,許多專家學者紛紛撰文,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探討《文心雕龍》的理論體系。今天看來,其中的許多觀點仍可謂真知灼見。然筆者認為,學術(shù)研究應(yīng)該推陳出新,況且《文心雕龍》理論體系本身又是十分復雜的,對它的研究不能停滯,故不揣淺陋,將近年來的一些思考結(jié)撰成文,以乞教于方家。
我們認為,《文心雕龍》的理論體系與劉勰所謂的“道之文”直接相關(guān)。“道之文”是一個貫穿整部《文心雕龍》的概念,它既是劉勰文學理論的邏輯起點,也是其最終的歸著點;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以“道之文”為核心,建構(gòu)了一個“體大慮周”的文學理論體系。
一、“正文救弊”之旨與“道之文”的提出
矯正“近代”以來文壇流弊是劉勰著述《文心雕龍》的直接動機。劉勰“正文救弊”的內(nèi)容又具體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矯正創(chuàng)作上的流弊,二是矯正文論界的弊端。
創(chuàng)作上的流弊,主要體現(xiàn)在“近代”以來因辭人愛奇而導致“文體訛濫”的現(xiàn)象?!缎蛑尽菲^:“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離本彌甚,遂將訛濫?!眲③恼J為,由于追求新奇,“近代”創(chuàng)作普遍存在“言貴浮詭”的不良現(xiàn)象,其結(jié)果導致文體“解散”甚至是“訛濫”。他在《定勢》篇中對時人“效奇之法”作了更為詳細的論述:“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本,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shù)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外出,回互不常,則新色耳?!睘榱恕斑m俗”而“逐奇”,本來“正言明白,而常務(wù)反言”,這種“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外出”的“顛倒文句”之實例,江淹《別賦》中“孤臣危涕,孽子墜心”,《恨賦》中“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等句子,即是。
同樣,魏晉以來文論界也存在著諸多弊端。劉勰在《序志》篇中歷數(shù)魏晉文論之弊,說:“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yīng)(王易)文論,陸機《文賦》,仲治《流別》,弘范《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或泛舉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yīng)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功,《翰林》淺而寡要。又君山、公干之徒,吉甫、士龍之輩,泛議文意,往往間出,并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痹谒磥恚簳x文論諸家之弊雖各不相同,卻有著一個通病,那就是“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所以,“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就成了劉勰為超越以往文論家而努力追求的目標了。
那么,文學之“根”“源”何在?劉勰認為,“文”源于“道”,因此,其撰《文心》以《原道》開篇。在《原道》篇中,劉勰首先從本體論的高度提出一個重要概念——“道之文”。他說: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
又說:
爰自風姓,暨乎孔氏,玄圣創(chuàng)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shè)教。取象乎《河》《洛》,問數(shù)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經(jīng)緯區(qū)宇,彌綸彝憲,發(fā)揮事業(yè),彪炳辭義,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兑住吩唬骸肮奶煜轮畡诱叽婧蹀o。”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這兩段文字所提出的“道之文”,前者指宇宙萬物之形色,是“天文”;后者是歷代圣哲為教化黎甿而作的禮樂文章,是“人文”;劉勰在此統(tǒng)稱為“道之文”,為什么?因為它們都擁有一個共同的本體——“道”。其所謂“道”,由于受到時代學術(shù)思潮的影響,已經(jīng)著上了玄學色彩,可以理解為“自然之道”。在劉勰看來,“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皆“自然之道”也。
何謂“道之文”?簡言之,即“明道之文”,劉勰認為,“文”乃宇宙本體“道”之“德”。不管是“天文”,還是“人文”,其作為“道之文”而具備的基本特質(zhì)有二:一是其美的屬性,具有審美價值,譬如,龍鳳、虎豹、林籟、泉石等皆“郁然有彩”;二是合乎自然之道,“云霞雕色”、“草木賁華”,“夫豈外飾,蓋自然耳”。劉勰之所以將“人文”亦稱作“道之文”,主要原因在于,人“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而作為“有心之器”的人,“其無文歟”?所以,“人文”的產(chǎn)生,亦自然之道也。
“道之文”的提出,強調(diào)了“道”與“文”之間的“體”“用”關(guān)系,是劉勰文學理論的邏輯起點。而且,劉勰論“文”而原“道”,意在為文“尋根”“索源”,其終極目的還在于有益于“后生之慮”(《序志》),也就是矯正當日文壇流弊。那么,劉勰又是如何以“道之文”去矯正文壇之弊的呢?那就是“征圣宗經(jīng)”的提出。
二、“征圣宗經(jīng)”與“道之文”的標準
劉勰在提出“道之文”時,就巧妙地將它與圣人、經(jīng)典聯(lián)系在一起,初步建構(gòu)成一個由“道”—“圣”—“文”組成的文學理論體系內(nèi)核。在他看來,“道”、“圣”、“文”三位一體,圣人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即是“人文”中最早的“道之文”,也是后人寫作的最佳范本。因此,“原道”之后,劉勰繼而提出“征圣”“宗經(jīng)”的主張。然則,何以謂圣人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就是“道之文”?除了上述人為“有心之器”外,劉勰還作了更為細致的推論。
首先,從“人文”的創(chuàng)作過程看,圣人是依據(jù)“道”來立言的?!对馈菲^:“玄圣創(chuàng)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shè)教,取象乎《河》《洛》,問數(shù)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這里所謂的“道心”、“神理”、《河圖》、《洛書》、“蓍龜”、“天文”等,在劉勰的眼里都是指上天以不同的方式向人類垂示的“天道”,所謂“原道心”“研神理”“觀天文”云云,就是指圣人根據(jù)這些啟示,著文以教化黎。而“察人文”,則是研究人類社會之道。這樣的創(chuàng)作過程,亦即《宗經(jīng)》篇所謂“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實際上就是依據(jù)“自然之道”而創(chuàng)作的過程。因為圣人是依據(jù)“自然之道”來撰述文章,其文合乎“自然之道”,故謂之“道之文”。
其次,從圣人的創(chuàng)作方法看,也都合乎“自然”之道?!墩魇ァ菲幸欢挝淖謱iT論述圣人“變通適會”的創(chuàng)作方法,文曰:“夫鑒周日月,妙極機神;文成規(guī)矩,思合符契;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手甭允庑危[顯異術(shù),抑引隨時,變通適會,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币簿褪钦f,圣人在創(chuàng)作時,能根據(jù)不同內(nèi)容、不同的目的需要而采用相應(yīng)的創(chuàng)作方法,使“文成規(guī)矩,思合符契”,充分自由地表達出其旨意。這就是圣人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合乎“自然”之道,而這種自由靈活、合乎自然的創(chuàng)作方法,也是圣人之文之所以能成為“道之文”的又一個必要條件。
再次,從圣人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看,也是合乎“自然”之道的。劉勰認為,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圣人的智慧非普通人所能比的,他們能“則天法道”,一方面對萬事萬物的自然法則有深刻的認識,能“洞性靈之奧區(qū)”;另一方面在文章寫作上,又深于文理,能“極文章之骨髓”。所以由他們創(chuàng)作的“五經(jīng)”,在內(nèi)容上“義既埏乎性情”,能鼓動天下;在表達上“辭亦匠于文理”。一言以蔽之,“五經(jīng)”無論內(nèi)容還是文理方面皆合乎“自然之道”,是“道之文”。
在劉勰的推論中,“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道”與“圣人”、與“經(jīng)典”實際上構(gòu)成了“體”與“用”、“道”與“德”的關(guān)系了。值得注意的是,劉勰認為“天道難聞”、“妙極生知,睿哲惟宰”,只有圣人才能“則天法道”,一般人是不能像圣人那樣直接去則天法道的,只能通過圣人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這一中介去感悟深奧莫測的“神理”?!拔褰?jīng)”既為“道之文”,“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故能開學養(yǎng)正,昭明有融”,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引出其“征圣宗經(jīng)”文學主張。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征圣宗經(jīng)”并不是劉勰文學理論的最終目的,它只不過是一種途徑,具體說來,劉勰是想通過“征圣宗經(jīng)”這一途徑使后世作者能寫出合乎自然之道的“道之文”來,所謂“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若征圣立言,則文其庶矣”,即是。所以,創(chuàng)作出“道之文”才是劉勰文學理論的歸著點,是劉勰矯正文壇流弊的具體藍圖。那么,什么樣的文章才算是合乎自然之道的“道之文”,它有哪些具體特征或者說它必須具備哪些具體條件?我們認為,《宗經(jīng)》篇提出的“六義”可視為劉勰對此一問題的回答?!蹲诮?jīng)》篇曰:
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貞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
在這里,劉勰分別從文章的“情”、“風”、“事”、“義”、“體”、“文”等六個角度來說明學習圣人經(jīng)典對于寫作之益,而“情深而不詭”、“風清而不雜”、“事信而不誕”、“義貞而不回”、“體約而不蕪”、“文麗而不淫”等所謂的“六義”就是征圣宗經(jīng)后所著文章能達到的高境界。既然圣人的經(jīng)典是合乎自然之道的“道之文”,那么通過學習經(jīng)典而具備此“六義”的文章亦應(yīng)為合乎自然之道的“道之文”。那么,我們就有理由斷定,“六義”既是劉勰所謂“道之文”的具體特征,也是他為后世文章所設(shè)立的具體標準了。
再者,頗值得玩味的是,劉勰在《序志》篇中自稱:“《文心》之所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云云,這無疑是在向世人暗示:《文心雕龍》本身就是繼圣之作,是具備“六義”之文,是合乎自然之道的“道之文”。那么,撇開其理論價值,我們還可以推斷,劉勰撰寫《文心雕龍》的另一個意義在于,欲在寫作實踐上通過《文心雕龍》為時人樹立可以師法的文章典范。
三、“論文敘筆”與“道之文”的規(guī)范
從《明詩》到《書記》二十篇為“論文敘筆”部分,是《文心雕龍》的重要內(nèi)容,它“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全面而深入地論述了各種文體,被劉勰視之為全書的“綱領(lǐng)”(《序志》篇)。我們認為,劉勰之所以如此看重“論文敘筆”,是因為它實實在在地為各類文體的寫作制定規(guī)范,對后生寫作具有直接的指導意義;而且,“論文敘筆”也是劉勰建構(gòu)其“道之文”理論體系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在這一環(huán)節(jié)里,劉勰將其“道之文”的理念具體落實到各類文體的寫作之中。
那么,劉勰又是如何將其“道之文”的理念落實到各類文體的寫作之中的呢?我們認為,主要通過兩種方式:
一是將各類文體與圣人經(jīng)典聯(lián)系起來,為其“尋根”“索源”,從而為各類文體的寫作確定具體的師法對象。因為“去圣久遠,文體解散”,后世作者對文體特征的認識越來越模糊,所以,有必要為各類文體“尋根”“索源”,使之從本源上認識各類文體。上文已述,在劉勰的理論中,“五經(jīng)”為“道之文”,它不但“洞性靈之奧區(qū)”,具有廣泛而深刻的內(nèi)容,而且也“極文章之骨髓”,蘊涵著豐富的文理。因此,后世各類文體都可以從“五經(jīng)”那里找到其源頭。所以,《宗經(jīng)》篇謂:
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誅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盟檄,則《春秋》為根;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nèi)者也。
劉勰在此按“五經(jīng)”之源,將后世文體劃分為五大類。那么,在寫作上,每一大類的文體必然要以其本源為法式,這樣的文章才有可能成為“道之文”。所以,在具體分述各體文章之時,劉勰始終不忘“征圣宗經(jīng)”。如《明詩》篇高標詩歌“持人情性”、“義歸無邪”,《詮賦》篇強調(diào)“賦自《詩》出”、“風歸麗則,辭剪荑稗”,《頌贊》篇則謂“《時邁》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頌,規(guī)式存焉?!薄妒穫鳌菲^“史肇軒黃,體備周孔”、“是立義選言,宜依經(jīng)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詮評昭整,苛濫不作?!薄墩卤怼菲^“章式炳賁,志在典謨”,《議對》篇謂議體寫作之大體“必樞紐經(jīng)典,采故實于前代,觀通變于當今”云云,都是從各種文體自身的特點出發(fā),突出圣人經(jīng)典對后世作者的垂范意義。
二是以“名理相因”為原則規(guī)范各類文體的寫作。劉勰認為,“有常之體”必須是“名理相因”,而“名理相因”又是各體文章合乎“自然之道”的必要條件。所以,“論文敘筆”的主要內(nèi)容實質(zhì)上是在講如何使各體文章的寫作“名理相因”。在《定勢》篇中,劉勰從總體上提出“因情立體,即體成勢”的原則,他說:“章表奏議,則準地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宏深;連珠七辭,則從事于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笔蔷痛蟮姆诸惗裕煌奈捏w類別在“定勢”上應(yīng)有不同的考慮。就每一種文體而言,劉勰則借助于玄學“校練名理”的思辨方法,詳細辨析各類文體之“名”與其創(chuàng)作之“理”。在劉勰看來,文體之“名”與其創(chuàng)作之“理”相符合,則所作的文章為“正體”;相反,“名”“理”相乖,則違背了該體創(chuàng)作的“自然”之道,是“訛體”或“乖體”,必須予以矯正。
要之,在“論文敘筆”部分,劉勰從文章體裁的層面,以“征圣宗經(jīng)”、“名理相因”為原則,為各體文章的寫作制定了具體的規(guī)范,從而將其“道之文”的理念落實到各類文體的寫作之中。
四、下篇“毛目”與“道之文”的創(chuàng)作
《神思》篇以下,被劉勰稱為“毛目”(《序志》篇),因為這一部分的內(nèi)容顯得非常繁雜。在劉勰看來,詩文創(chuàng)作“思無定契,理有恒存”,這里的“理”即文理,指創(chuàng)作中普遍存在的規(guī)律與方法技巧?!犊傂g(shù)》篇又謂:“文場筆苑,有術(shù)有門”,“才之能通,必資曉術(shù)”,所以,“研術(shù)”與“執(zhí)術(shù)馭篇”在寫作中顯得尤為重要。如果說“論文敘筆”從各種文體出發(fā),具體研究各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之道,那么,下篇的“毛目”則是“剖情析采,籠圈條貫”,超越了具體文體之囿。盡管這些“毛目”在內(nèi)容上非常繁雜,但實際上也是圍繞著“道之文”這一核心立論的,即怎樣才能寫出“道之文”來?研術(shù)、曉術(shù),然后才能“執(zhí)術(shù)馭篇”。概而言之,其內(nèi)容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毛目之一: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規(guī)律與方法技巧。從《神思》篇到《總術(shù)》篇,論述的內(nèi)容大致包括:其一,揭示文思中“神與物游”之理。因為在“神與物游”的過程中,“志氣統(tǒng)其關(guān)鍵”,“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guān)鍵將塞,則神有遁心”,所以,劉勰提出了虛靜養(yǎng)氣、積學博練等具體方法,以鍛煉寫作才能。其二,揭示“吐納英華,莫非性情”之理,即文章與作家才性的關(guān)系。因為詩文作品與作家性情“表里相符”,具體說來,“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cè)幔瑢幓蚋钠錃?;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為此,劉勰提出“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的方法。其三,論述詩文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重要方法技巧。譬如,如何鍛煉文章的風骨,使“文明以健”“風清骨峻”;如何通變因革,確定文勢;如何處理文章情理與辭采的關(guān)系;如何“規(guī)范本體”、“剪截浮詞”,如何定章結(jié)句、組詞練字,以及諸如用典、聲律、對偶、比興、夸飾等等。
需要指出的是,劉勰在論述這些創(chuàng)作方法技巧時,仍不忘圣人經(jīng)典的垂范意義。譬如,《情采》篇講《詩經(jīng)》之“風雅”均是“為情而造文”,合乎情文之道;《聲律》篇言:“詩人用韻,率多清切”,合乎聲律之自然;《章句》篇謂:“尋詩人擬喻,雖斷章取義,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nèi)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奔础对娊?jīng)》在裁章積句方面合乎自然;《麗辭》篇謂:“《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序《乾》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乾坤易簡,則婉轉(zhuǎn)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詩人偶章,大夫聯(lián)辭,奇偶適變,不勞經(jīng)營?!币浴兑住?、《詩》為例,說明圣人經(jīng)典在語言的駢偶方面合乎自然;《比興》篇稱贊“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薄犊滹棥菲Q:“雖《詩》《書》雅言,風俗訓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是以言峻則嵩高入天,論狹則河不容舠,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孑遺,襄陵舉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論,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又謂:“然飾窮其要,則心聲鋒起,夸過其理,則名實兩乖。若能酌《詩》《書》之曠旨,翦揚馬之甚泰,使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亦可謂之懿也?!奔础对姟?、《書》在夸飾方面值得后人借鑒。《物色》謂:“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zhuǎn);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嚶嚶學草蟲之韻。‘皎日‘慧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jīng)千載,將何易奪。”講《詩經(jīng)》在描寫自然景色方面亦自然貼切。總之,在劉勰看來,圣人經(jīng)典在各種具體創(chuàng)作方法技巧上均合乎“自然之道”,體現(xiàn)出“道之文”的創(chuàng)作特質(zhì),那么,“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
毛目之二:文學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從總體上看,整部《文心雕龍》的文學“史”的意識是非常自覺的?!缎蛑尽菲^“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之言,實際上是在粗線條地展示了文學從“道”到“圣”、“經(jīng)”、“緯”、“騷”,再到后世各種文體的源與流的演變軌跡?!罢撐臄⒐P”部分又具體對各種文體“原始以表末”,揭示其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稌r序》篇更是深入、細致地分析各時代社會諸因素對文學的影響、闡明“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的規(guī)律。在劉勰看來,“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shù)可監(jiān);撮舉同異,而綱領(lǐng)之要可明矣”(《明詩》篇)、“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時序》篇)。知百世之文,目的是從中得到某些啟發(fā)與借鑒,劉勰在《通變》篇明確提出“望今制奇,參古定法”,而監(jiān)古今詩文“情變之數(shù)”無疑有助于“道之文”的創(chuàng)作。
毛目之三:文學批評鑒賞。劉勰認為,“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钡捎诟鞣N主觀原因,自古以來在文學批評與鑒賞領(lǐng)域就存在著“知音難”的現(xiàn)象,尤其是齊梁文壇,“家有曲直”、“人立矯抗”(江淹《雜體詩序》),“喧議競起,準的無依”(鐘嶸《詩品序》)。所以在《知音》篇中,劉勰分別從“博觀”以去愛憎、“六觀”而見優(yōu)劣、“見異唯知音”等三個層面,細致而深入地論述文學批評鑒賞方面的問題與方法途徑。這些問題的論述,其目的是幫助批評鑒賞者端正態(tài)度,提高文學批評鑒賞能力,以糾正當時文學批評界“隨其嗜欲”、“準的無依”的混亂現(xiàn)象,最終為“道之文”的問世創(chuàng)設(shè)一個有利的環(huán)境。
綜上所述:為了矯正“近代”以來的文壇流弊,劉勰從本體論的高度為文學“尋根”“索源”,提出了“道之文”的概念;又將“道之文”與圣人經(jīng)典聯(lián)系起來,通過“征圣宗經(jīng)”而推導出“六義”,實際上是為“道之文”設(shè)立具體的標準;在“論文敘筆”中,劉勰不僅為各類文體尋根索源,而且又以“名理相因”為原則,對各類文體的寫作進行規(guī)范,將其“道之文”的理念落實到各類文體之中;盡管下篇“毛目”所論述的理論問題比較多,但我們?nèi)钥梢酝高^這些理論,看到其共同的主旨,那就是關(guān)于“道之文”的創(chuàng)作問題。因此,可以說,“道之文”是劉勰文學理論體系的核心,它既是劉勰文學理論的邏輯起點,也是其最終的歸著點,它貫穿著整部《文心雕龍》。這一理論體系的建構(gòu)也確實矯正了魏晉以來諸家文論“各照隅隙,鮮觀衢路”之弊端,明顯地超拔于時人。
(責任編輯:原 琳)
作者簡介:楊清之(1966- ),海南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與文學理論批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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