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清
摘要:吐蕃文書中的“大藏”,不屬于吐蕃告身,同時,也就不可能是鐵文字告身,當歸于其他評價體系;根據(jù)敦煌藏文寫卷的用語特點,“大藏”職位可能高于鐵文字告身,而且一般僅授予吐蕃人,若授予外族人,則是顯示給其較高榮譽,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某些具有較高告身(玉、金告身)的官吏,其實際地位卻不及“大藏”;P.4836《大番故敦煌郡莫高窟陰處士修功德記》“所管大蕃瓜州節(jié)度行軍先鋒部落上二將告身臧旃矣”的“臧”應按其本就有之的漢語意義“贊美,稱許”來解讀,也就是敦煌藏文寫卷中的“予以褒美、褒揚、褒獎等”之意。
關鍵詞:大藏; 告身; 吐蕃
中圖分類號:B941文獻標志碼:A
《民族研究》2006年第3期刊有陸離、陸慶夫兩位先生撰《關于吐蕃告身制度的幾個問題》,文中論證了有關吐蕃告身制度的三個大問題:一是吐蕃告身制度的淵源,二是吐蕃統(tǒng)治下敦煌平民的告身“牌子”,三是“大藏”及其相關問題。我對吐蕃制度知之甚少,讀此文后,增長了見識,對作者的諸多觀點深表贊同,佩服其思考問題之獨到深刻。由于此文的啟發(fā),對于第三個問題中涉及的“大藏”,不禁有幾句話想說說,提出來敬請指教。
文中認為:“大藏”職位也是告身,授予中下級官吏,與藏族傳世史籍記載吐蕃授予作戰(zhàn)勇士的鐵文字告身相類似,有可能就是鐵文字告身。論證上述觀點,文中舉證甚豐。仔細閱讀這些材料后,感覺這些材料并不能很好地支持文中所持的觀點。
首先,“大藏”(gtsang chen)可能不屬于吐蕃告身。根據(jù)敦煌文獻以及傳世藏族史籍,記載明確且得到學者公認的吐蕃告身有:玉(瑟瑟)告身、金告身、頗羅彌(金間銀)告身、銀告身、 石告身(亦即黃銅、青銅告身)、銅(或紅銅)告身、鐵告身、木告身。其中,“漢文史料及藏文金石文字、敦煌寫卷、米蘭簡牘中均不見鐵文字告身的記載”[1]434,而關于鐵文字告身,比較明確的記載似乎僅見于后期藏文史籍《賢者喜宴》中,所以,圍繞鐵文字告身的研究最多,概括起來大致有:1.吐蕃時期是否存在鐵告身?說有易,說無難。由于有《賢者喜宴》的記載,未見有研究者否定存在鐵告身的,大致都認為鐵告身應當存在。2.鐵告身是否是吐蕃六告身之一?《賢者喜宴》記載鐵告身為吐蕃的六告身之一;趙心愚認為鐵告身不是吐蕃的六告身之一。[2]3.鐵告身存在于何處?
從上可見,這三個鐵告身問題的提出都是由于有《賢者喜宴》的記載,換句話說,如果沒有《賢者喜宴》的記載,也許就不存在這三個問題了。由于人們先入為主地認為鐵告身一定存在,所以在各種文獻中尋找著鐵告身的蹤跡,正是循著這種研究思路,文獻中的某些疑似記載就被作為了鐵告身的對應物,如:敦煌寫卷P.T.1071《狩獵傷人賠償律》中的“黃銅告身”被疑為鐵告身[1]435(這一點已被趙心愚否定了);陸離、陸慶夫文中亦提及山口瑞鳳也曾提出“大藏”可能為鐵告身或木告身,二陸否定了山口瑞鳳“大藏”為木告身的說法,認為“大藏”也是一種告身,可能為鐵告身。這里認為,如果承認“大藏”是一種告身,在吐蕃告身制度這個系統(tǒng)中,為了給這種所謂的“大藏”告身找到合適的系統(tǒng)位置,勢必會把這種“大藏”告身指向鐵告身,盡管作者在結尾已經(jīng)指出了“目前尚無明確證據(jù),所以大藏、果藏與吐蕃鐵告身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還不能定論,這一問題的解決只能有待于今后對史料的進一步發(fā)掘和研究了”,也就是說,如果不把“大藏”比附為鐵告身的話,那么就與藏漢史籍所記載的不相符合,除非“大藏”不是一種告身。“大藏”應屬吐蕃告身系統(tǒng)以外的另一評價系統(tǒng),似不必非得拘泥于在吐蕃告身系統(tǒng)中為其尋找位置。
另外,文中提及,“在敦煌吐蕃文書中被授予大藏者也并沒有獲得其他級別的告身,所以它應當也是吐蕃的一種告身”。吐蕃告身制度有在原有告身基礎上再加賜告身的規(guī)定,如果“大藏”果系一種告身,那么,完全可以為其再加其他級別的告身或改授其他級別的告身,而不是沒有任何告身。從P.T.1089《大蕃官吏申請狀》可以看出,某某“原授小頗羅彌告身,現(xiàn)授大頗羅彌告身”、“原授紅銅告身,現(xiàn)授黃銅告身”等等,任命的官職升級了;而提到其中的“大藏”則不見升級:“任命李布華為普通大營田官,雖已有大藏之位,圣上明鑒,賜予相當大藏之褒美?!?/p>
其次,分析一下敦煌藏文寫卷的用語特點,“大藏”職位可能高于鐵文字告身。P.T.1071《狩獵傷人賠償律》:“……因被玉字告身以下,頗羅彌告身以上及命價與其等價人射死,賠償銀一萬兩,如被尚論銀告身以下、銅告身以上或同命價者射死,處死,絕其嗣,賠償銀五千兩;若被大藏以下、平民以上者射死,處死本人及子孫,全部財產(chǎn)歸受害人。”[3]這段的用語結構:先是“玉告身”與“頗羅彌告身”對舉,中間越過一級“金”告身;然后是“銀”告身與“銅”告身對舉,中間也是越過一級“ 石”告身;最后是“大藏”與“平民”對舉,根據(jù)其前面的用語特點,這里,“大藏”與“平民”之間至少也當越過一級。平民被授予的是木告身,木告身之上最低是鐵告身,那么,“大藏”職位最起碼當是鐵告身之上的一種職位。
其次,分析一下敦煌藏文寫卷的用語特點,“大藏”職位可能一般只授予吐蕃人。在P.T.1071《狩獵傷人賠償律》中,頻繁出現(xiàn)兩種句式:“被大尚論以下,平民百姓以上者”與“被大藏以下,平民百姓以上之人”[4]。眾所周知,吐蕃王族皆曰尚,宦族皆曰論?!按蟛亍焙汀按笊姓摗币粯?,都頻頻出現(xiàn)在如上用語中,尚論均屬吐蕃人,且屬于吐蕃上層,則“大藏”似也當指稱“尚論”以外的一種吐蕃人。由于“大藏”授予吐蕃人,所以他們的告身可能較低,但實際地位要高于玉、金告身的外族官員??梢?,吐蕃統(tǒng)治敦煌期間,吐蕃人始終是第一等人。這也就能解釋云南格子藏文碑的譯文問題了。碑文中的“大藏”,陸離、陸慶夫認為“大藏”地位較低,碑主在授予金告身之后,再授予“大藏”,與常理不合,因此,退而認為碑文中的“大藏”是地名或藥名,不是官名。P.T.1089寫卷表明玉石或金告身的某些官員,其地位實際上低于較低告身的吐蕃人。云南格子村藏文碑的碑主由于不是吐蕃人,授予“大藏”職位,更顯示了吐蕃統(tǒng)治者賞賜其較高榮譽。
最后,文中提及的敦煌P.4836《大番故敦煌郡莫高窟陰處士修功德記》“所管大蕃瓜州節(jié)度行軍先鋒部落上二將告身臧旃矣”,認為其中“臧”即為稍低于“大藏”告身的“果藏”告身。這種解釋有點牽強。在敦煌寫卷中尤其是漢文寫卷中,“告身XX”表達方式似不符合漢語習慣,更為常見的似應是“XX告身”,如P.3829《吐蕃監(jiān)年論董勃藏重修伽藍功德記》中的“大銀告身”“大 石告身”等等,不煩舉。“臧”有“贊美、稱許”[5]1411的意思,“旃”文中已指出是文言助詞,系“之焉”二字的合音;疑這句話應理解為:“陰嘉義管轄著大蕃瓜州節(jié)度行軍先鋒部落上二將,告身贊美(或稱許)之焉?!币杉炊鼗筒匚腜.T.1089《大蕃官吏申請狀》寫卷中的“予以褒獎、褒美”之意?,F(xiàn)將P.T.1089《大蕃官吏申請狀》各家譯文相應部分摘出(括號內(nèi)數(shù)字是其所在行數(shù),下劃線為筆者所加),請試比較:
王堯、陳踐《吐蕃職官考信錄》[6]395:
(55)……任唐人為官吏者:“派杜悉諾結為唐人都督及吐蕃節(jié)兒(56)僚佐,往昔已有小頗羅彌告身,重用,一致褒獎,頒大頗羅彌告身。派安本義(57)為副都督,已有紅銅告身,當重用,頒以大黃銅告身,并兼任(58)一部落長官;派尹佩為其助理,授有小黃銅告身,雖授小黃銅告身,因(59)重用,當面一致褒獎,頒以大黃銅告身。派張奴子為一部落之稅務官兼地方財務總管。薩寶因出身都督世家(60)后受重用,任命為地方總稅務官,給以“大藏”待遇之獎賞。派曹昌熙為部落水官;(61)派李普
華為地方總大農(nóng)田官,品位與“大藏”等同,器重使用,給以“大藏”待遇之獎賞。(62)任命張悉諾臘為水利官,兼一部落長官;派康壽譚為其助理,已授小黃銅告身,(63)當面重用,一致褒獎,授以大黃銅告身。
楊銘《關于敦煌藏文文書<吐蕃官吏呈請狀>的研究》[7] 7的解讀是“以[日]山口瑞鳳的翻譯作基礎,參照拉露過錄的原文及王堯等的譯文而完成的”[7]3:
(55)……從漢人中任命的官吏[如下]:任命杜大客為漢人都督及吐蕃節(jié)兒之輔佐,(56)從前領有頗羅彌石告身,圣上明鑒,晉升一級,賜大頗羅彌石告身。(57)任命安本義為副都督,從前領有黃銅告身,今因褒揚年功,圣上明鑒,升為大黃銅告身。(58)一[千戶]部落[成員]之官職任命情況[如]下:任命閻本為副千戶長,雖然[其位階]與小黃銅告身相當,但因從前已領有小黃銅告身,圣上明鑒,(59)褒揚年功,授予大黃銅告身。任命張多子為一[千戶]部落的收稅官和地方財務總管。任命索播公為普通大收稅官,(60)因其系昔日都督門第,圣上明鑒于此,[參照以上作法],授予相當于大藏之位,予以褒美。任命曹昌季為[軍]部落的水官。(61)任命李布華為普通大營田官,雖已有大藏之位,圣上明鑒,賜予相當于大藏之褒美。(62)任命張大力為[普通]水官……。[其它]一[千戶]部落[成員]之官職任命情況[如下]:康塞堂,任命為副千戶長。(63)[作為相應位階],雖應授予小黃銅告身,但察及年功,褒獎一級,授予大黃銅告身。
[法]拉露著、岳巖譯,《<8世紀吐蕃官員呈文>解析》[8]:
朵塔杰被選拔為漢族都督和吐蕃刺史的助理,因為他已經(jīng)有了‘頗羅彌小告身。今天他如果受到了某人恭維,大家注意賜給他‘頗羅彌大告身。安本義被選擇為副都督,因為他已具有了銅告身,今天應注意!他獲得了大黃銅告身。
被選拔為一個縣的官吏者有(有意留下了一段空白):閻平被選拔為千戶長的助理,擁有“黃銅小告身”。應該注意,如果今天有人恭維他,那是因為他獲得了大黃銅告身。巷駝子被選拔為稅官和負責全縣固定資產(chǎn)的官員。因為薩寶屬于原任都督的世系,應注意下文:他被選擇為全縣的大稅務官,由于大藏相的推薦,他獲得了一個閑差使。邱章子被選拔為全縣的水務官。李普華被選為全縣的農(nóng)業(yè)大官吏,擁有財務的官銜。應注意:由于大藏相的推薦,便封他為一個閑差官,常悉諾來被選拔為水務官。
被選擇為全縣的官吏者有(有意留下一段空白):康色登被選拔為千戶長的助理,由于他擁有小黃銅告身,所以今天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他受到了某人的恭維,因為他獲得了大黃銅告身。
汶江《吐蕃官制考——敦煌藏文卷子PT1089號研究》[6]367-368:
(56)出身漢地被任命為官員者有:杜悉諾結被選任為漢人都督,隸屬于吐蕃刺使;因其已有頗羅彌告身頗受重視,現(xiàn)今如賜給大字頗羅彌告身,他將更受尊重。安茂誼被任為副都督,因其已有黃銅告身,請注意現(xiàn)已獲得大字黃銅告身。(57)選拔為地區(qū)官員有:(原卷子此處留有空白)(58)燕磐被任為副千戶長,享有小字黃銅告身,頗受重視,現(xiàn)今因獲得大(59)字黃銅告身更受尊重。張多澤被任為大稅官兼地方財務總管;薩樸因出身(60)古代都督世家而受重視,現(xiàn)任命為全區(qū)大稅務官,并因擔任大綱紀官而受恩俸;(61)周昌熙被選任為地方水官;李普華被選任為地方大田疇官,等同大綱紀官品級,而受尊重,并因任大綱紀官而受恩俸。(62)張悉諾歷被選任為水官。選任為地方官員者有:(此地原稿留有空白)康壽堂被選任為副(63)千戶長,因其享有小黃銅告身級而受重視,(64)現(xiàn)因獲得大字黃銅告身將更受尊重。
以上各家譯文用語雖然各有不同,但都體現(xiàn)了有告身者地位的重要,所以在P.4836《大番故敦煌郡莫高窟陰處士修功德記》中特別指出“告身臧旃矣”,其中的“臧”應按其本就有之的漢語意義“贊美,稱許”來解讀,也就是上述敦煌藏文寫卷中的“予以褒美、褒揚、褒獎等”之意。另外,“旃”也可作動詞用,“旌表”[5]2178的意思,若是作動詞“旃”解釋,則“臧旃”屬同義連用,后加語氣詞“矣”,語法上亦完全符合漢語表達習慣,且語義上也符合敦煌漢藏文寫卷的內(nèi)容。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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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漢語大字典[Z].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1996.
[6] 中國敦煌學百年文庫·民族卷(一)[M].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1999.
[7] 中國敦煌學百年文庫·民族卷(三)[M].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1999.
[8] 國外敦煌吐蕃文書研究選譯[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80.
(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