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摘要:蜀漢統(tǒng)治下的巴蜀地區(qū),隨著司馬氏的代魏,再度納入中原政權的版圖之中。史稱晉武帝“弘納梁益,引援方彥”,對巴蜀人頗為寵待。但是,他優(yōu)待的“蜀人”其實并非巴蜀土著大族,而是以劉備舊部和劉璋舊部為主的蜀國舊臣。真正的巴蜀大族實際上處于被漠視的地位。本文從西晉時期巴蜀人士的出仕情況著手,探討巴蜀大族在西晉朝廷中的地位問題,澄清以往在巴蜀大族問題上的一些誤解。
關鍵詞:巴蜀大族;蜀漢舊臣;西晉朝廷;真實地位
中圖分類號:K237.1文獻標志碼:A
公元263年,鐘會、鄧艾領兵攻滅蜀漢。司馬昭采取一系列的措施,來加強對巴蜀的控制。首先,為穩(wěn)定動蕩形勢,“特赦益州士民,復除租賦之半五年”[1]。其次,將蜀中的重要文武官吏及大姓全部徙出益州。史言:“后主既東遷,內移蜀大臣宗預、廖化及諸葛顯等并三萬家于河東及關中,復二十年田租。”[2]
這一帶有強制性的徙民措施基本上將巴蜀的大族勢力連根拔起。根據(jù)后主降時吏民簿列出的規(guī)模,蜀國當時有領戶二十八萬,男女口九十四萬,帶甲將士十萬二千,吏四萬人。這些數(shù)字并不一定確切,但魏國遷徙的三萬家蜀大臣(應包括大臣的家眷、奴婢、部曲)將蜀地的中心力量挪走了,是沒有問題的。再次,據(jù)《三國志·魏志·陳留王紀》載:咸熙元年,“勸募蜀人能內徙者,給廩二年,復除二十歲”,與前面的強制徙民措施不同,這是勸募性質的徙民,即以給廩及復除等優(yōu)待條件,鼓勵蜀中人民向外遷徙,目的在于分解蜀中地主勢力,防范蜀漢政權的殘余勢力在益州死灰復燃。[3]
晉武帝對亡國后的巴蜀似乎沒有什么歧視,史言他“弘納梁益,引援方彥”,厚撫蜀國故官后代:“(文立)上表請以諸葛亮、蔣琬、費 等子孫流徙中畿,宜見敘用,一以慰巴蜀之心,其次傾吳人之望,事皆施行?!盵4]泰始五年(269)二月又“詔蜀相諸葛亮孫京隨才置吏”,并下詔褒美為國戰(zhàn)死的蜀國忠臣傅僉、諸葛瞻。蜀臣董厥、樊建則成為司馬昭的相國參軍,這是當時的貴勢之官。學者李文才在《南北朝時期益梁政區(qū)研究》第二章第一節(jié)《兩晉、劉宋統(tǒng)治益、梁政策之比較》中,統(tǒng)計了見于史籍中之西晉時期益梁入仕人數(shù)及基本情況,共六十三人。事實上,出仕西晉的蜀人遠遠不止此數(shù),筆者統(tǒng)計共一百三十三人,其中有七人任地方刺史、校尉[5],六十六人任地方郡守,十六人任地方縣令,五人(文立、壽良、呂淑、司馬勝之、陳壽)任散騎常侍,二十八人任功曹、主簿、別駕等地方僚佐。除了早期的文立、何攀、李毅、壽良等任中央官外,大部分在巴蜀本地任官。
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巴蜀人在西晉時期的出仕狀況還算繁榮,但是,史家所樂道的晉武帝“弘納梁益,引援方彥”的舉動,并不是針對這批巴蜀土著的。司馬昭提拔的“蜀人”實為劉備舊部以及劉璋舊部之后,他們不是蜀地原有的土著大族,在晉卻均被視為“蜀人”,包括他們自己也是這么認為。蜀漢故官以及故官的后代在西晉,其仕宦狀況比巴蜀本地大族人士要好,雖然他們也多任巴蜀的地方官。他們是董宏、鄧良、諸葛京、裴越、薛齊、薛懿、羅憲、羅襲、羅徽、羅尚、向條、向充、 正、呂雅、董厥、樊建、陳裕、鄧殷、霍弋、霍在、霍彪、霍承嗣。
這些見于《三國志》、《晉書》、《新唐書》記載的入晉之蜀漢舊臣后代共二十二人,十二人為地方太守[6],三人為刺史[7],比起巴蜀本地大族來,人數(shù)要少得多。我們認為,蜀漢舊臣見于史籍者不及巴蜀人眾多,是因為《華陽國志》基本保存的是蜀人的資料。但蜀漢舊臣中地位顯貴者所占比例無疑比巴蜀土著大族要高。如霍氏家族,本南郡枝江人,不在南中大姓之列,但經(jīng)過霍峻在蜀漢時期的辛苦經(jīng)營,霍氏在晉初已成為擁有強大部曲的南中大姓。鑒于南中險遠,治理不易,西晉朝廷繼續(xù)讓霍氏家族統(tǒng)治南中,不觸動他們的勢力,霍弋、霍彪都領建寧太守。還有蜀領軍羅憲,因抵御東吳、保衛(wèi)蜀土有功,受到晉武帝優(yōu)寵,鎮(zhèn)守一方。子羅襲“統(tǒng)其父部曲”,繼承了私人武裝力量,官至廣漢太守。武帝將淮陽薛氏五千戶移往河東汾陰,且地位尊崇,[8]毛漢光認為就有填塞地方勢力、抵擋南進之胡族的用意。[9]上面三個例子說明:蜀漢故臣擁有巴蜀土著大族沒有的武力和資財,是晉武帝對他們青眼有加的重要原因。
至于巴蜀本地大族在晉朝廷中的地位,可以從蜀地名士何攀的遭遇略窺一二:何攀平吳后“除廷尉平,時廷尉卿諸葛沖以攀蜀士,輕之”[10]。諸葛沖為晉武帝夫人諸葛婉的父親,身份高貴。此時何攀已同司空裴秀的女兒成婚,并非毫無門第背景。[11]諸葛沖僅由于何攀是蜀人而加以輕視,足見蜀地人士作為“亡國之余”,在晉朝實在不怎么風光。
西晉平吳,蜀人功多?!稌x書·王浚傳》載,王浚平吳立下大功,卻遭到貴戚王渾的嫉妒,王渾上表稱王?!巴途凼袢耍粫r送皓,欲有反狀”。而王浚也稱:“余軍縱橫,詐稱臣軍,而臣軍類皆蜀人,幸以此自別耳?!笨芍蹩KI軍隊為巴蜀人組成。王浚此路軍在伐吳六路軍中功勞最大,則證明巴蜀軍隊在滅吳之役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本傳還提到,王浚平吳后勛高位重,“其有辟引,多是蜀人,示不遺故舊也”。不但平吳主力由巴蜀民組成,平吳中的兩大智囊何攀、李毅也是巴蜀名士。何攀,蜀郡郫縣大姓,西漢司空何武弟何顯之后,與蜀漢名臣何宗、何祗同族。關于何攀的生平,《晉書·何攀傳》與《華陽國志·后賢志·何攀傳》有詳細的說明,他擔任王浚主簿,主張砍伐蜀地墓柏用來造船,又入洛積極勸說武帝平吳。李毅,廣漢 縣大姓,蜀漢名士李朝之孫,與何攀同為王浚主簿,參與平吳之役,功勛卓著。平吳后,何攀被封為關內侯,無所職。王浚入拜輔國將軍,以為司馬。攀又上論時務五篇,乃除滎陽令。李毅亦封關內侯,除隴西護軍,以疾去官,徙繁令,遷云南太守。
值得注意的是,何攀、李毅平吳立下大功,卻功賞甚薄。任乃強先生云:“較平吳前之優(yōu)遇蜀士情致,懸絕天淵?!比蜗壬恼f法不太準確。何攀、李毅二人是巴蜀土著大族代表,晉武帝禮遇的“蜀人”則為蜀漢故臣,他們雖同被稱作“蜀人”,卻有實際的區(qū)別。何攀與李毅在平吳后的遭遇,一方面與王浚功高不賞有關,何、李二人雖為蜀地名族,但依附王浚、在朝無援,自然不會被優(yōu)遇。另一方面,從中可以看出:晉武帝對蜀地的態(tài)度,和政治形勢有很大的關系。蜀地被納入晉朝版圖之后,便成為了平吳的最佳基地。王浚經(jīng)營蜀地,自稱“作船七年”,又積極發(fā)展人口,為平吳作了最充分的準備。但平吳之后,巴蜀地區(qū)對西晉的重要程度下降了很多,這應該是晉朝對蜀地人士大為冷淡的主要原因。
晉朝對蜀人的冷淡導致了蜀地人士仕宦情緒的低落,文立死后,朝中竟然沒有知名的蜀人在任,李密因此向武帝推薦成都人壽良:“溫令李密表武帝,言:‘二州人士零頹,才彥凌遲,無復廁豫綱紀后進、慰寧遐外者。良公在朝時,二州之望,宜見超升,紹繼立后。”[12]晉武帝接受了李密的推薦,征壽良為散騎侍郎。不久,杜預向武帝推薦陳壽作散騎侍郎的官位,武帝詔曰:“昨適用蜀人壽良具員,且可以為侍御史。”武帝的回答說明他在選擇人選時,還是考慮到巴蜀人在朝中的比例,“以慰遠人之心”的。
臺灣學者胡志佳也指出了巴蜀人士對西晉中央的淡漠態(tài)度:“西南人士多出任本地地方官,且遷轉亦多限于本地,少數(shù)調至他郡或中央仕宦者,為時甚短?!盵13]揆之史實,此言不虛。梓潼人李驤,蜀漢李福之子,“知名當世,舉秀才,尚書郎,拜建平太守,以疾辭不就,意在州里,除廣漢太守”。蜀郡郫縣何隨,“臺召,不詣,除河間王郎中令,不就”,至太康中才“即家拜江陽太守”。司馬勝之,“歷廣都、新繁令,政理尤異。……即家拜漢嘉太守,候迎盈門,固讓,不之官”。任熙,“太康中,除越 護軍,非其雅好,不往。征給事中,……終以病辭?!醇野葜焯崽?,固讓,不之官”[14]。至于為什么出現(xiàn)這種狀況,胡志佳的看法是“由于其地僻西南,出仕中央所得的實際效益,常不如其他地區(qū)出身者與晉室之密切,反不如在地方任官。另者,西南地區(qū)資源豐富,秦漢時期更成為中央物資的供應地,人民生活不虞匱乏”,并舉出了巴蜀富庶之證。[13]他所說的“不如其他地區(qū)出身者同晉室之密切”,即指平吳后西晉對蜀人不再重視。西晉由北方世家大族把持,早期需要巴蜀的民力、物力平吳時,尚能優(yōu)禮蜀士,后期任用蜀人不過是點綴與施舍,不會允許他們在政治上有多大的作為,如巴蜀大族仕宦最顯者何攀,任揚州刺史時,“在職數(shù)年,德教敷宣”,可征虜將軍石崇“表東南有兵氣,不宜用遠人”,于是何攀被召回拜為大司農(nóng)。但是,需要補充的是,巴蜀人不愿出仕,與當?shù)亟?jīng)濟狀況沒有多大關系。巴蜀自然條件優(yōu)越,但在晉初并不富裕。《華陽國志·后賢志·何隨傳》:“蜀亡,(何隨)去官。時巴土饑荒,所在無谷。”蜀漢亡時,巴土未經(jīng)兵燹卻“所在無谷”,應是朝政混亂、生產(chǎn)凋敝所致?!稌x書·王長文傳》:“太康中,蜀土饑饉,開倉振貸?!币幌蚋火埖氖竦鼐尤恍枰俑姆刨J救濟,足證巴蜀在支撐過屢興兵革的蜀漢政權后,不再是東漢時殷盛豐樂的景象了。這種狀況到西晉末年才有所好轉,李特、李雄率領六郡流民入蜀就食時,“蜀有倉儲,人復豐稔”,巴蜀遂再次成為割據(jù)政權的基地。
我們看到,大部分巴蜀人都任巴蜀的地方官,如犍為太守、云南太守、梓潼令等等,是他們不樂仕進還是朝中無援?只怕兩者兼而有之。《晉書·李密傳》:“密有才能,常望內轉。而朝廷無援,乃遷漢中太守。自以失分懷怨。及賜餞東堂,詔密令賦詩,末章曰:‘人亦有言,有因有緣。官無中人,不如歸田。明明在上,斯語豈然。武帝忿之,于是都官從事奏免密官?!贝耸隆度A陽國志·后賢志》無載,大概出于為賢者諱的原因。李密為巴蜀大族之代表人物,他在《陳情表》中自述自己如何貧寒,但《后賢志》稱其“祖父光,朱提太守”,想來并非寒門,只是“父早亡”,家道零落罷了。他在晉朝曾任尚書郎、河內令、溫令,政化嚴明,頗有治績,因為朝中沒有奧援,左遷漢中太守。李密官位不算低微,居然感慨“不如歸田”,我們可以想象蜀人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朝廷中的尷尬。
綜上所述,常璩稱晉武帝“弘納梁益,引援方彥”,優(yōu)待蜀人,與事實頗有差距。晉武帝優(yōu)待的“蜀人”是擁有強大實力與資財?shù)氖駶h舊臣,與巴蜀本地大族不相干。巴蜀本地大族在西晉整體處于不景氣的狀況,“官無中人,不如歸田”才是巴蜀大族的真實心聲。后來晉室渡江,寄人國土,尚能在江東維持國祚。巴蜀則早早淪陷為 人政權的統(tǒng)治地區(qū)。陳寅恪先生言“蜀漢境內無強宗大族之漢人組織,地方反抗力薄弱”[15],故西晉亂亡后,巴 部落能夠在巴蜀建立成漢政權,而當?shù)貪h人卻未能做到這一點。巴蜀大族沒有形成一個自覺、穩(wěn)固的利益集團,是蜀人在晉末大亂中殄滅殆盡的根本原因。
參考文獻:
[1] (西晉)陳壽.三國志·魏志·陳留王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 常璩.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大同志[M].任乃強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 《三國志·魏志·陳留王紀》不記遷徙蜀臣三萬家之事。按后主東遷于咸熙元年三月,同時蜀臣被遷徙出蜀,勸募蜀人內徙詔令亦于同年發(fā)布,有可能蜀臣被徙即是這一詔令的結果。從字面理解,蜀臣被徙是強制性的,而《三國志》所載詔令是勸募蜀人內徙,故我們將之看作兩次徙民.
[4] (唐)房玄齡.晉書·文立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5] 王異,益州刺史。壽良,梁州刺史。何攀,揚州刺史。李毅,寧州刺史。李陽,雍州刺史。張奕,梁州刺史。王遜,寧 州刺史。另外,費立,“朝議欲以為荊州”,事未成而立死.
[6] 董宏,晉巴西太守。鄧良,晉廣漢太守。薛懿,晉北地太守。羅憲,晉武陵太守。羅襲,晉廣漢太守。羅徽,晉順陽內 史(相當于地方太守)。向條,晉江陽太守。向充,晉梓潼太守。 正,晉巴西太守。鄧殷,晉汝陰太守?;暨瑫x建寧 太守。霍彪,西晉越 太守、東晉建寧太守.
[7] 諸葛京,晉江州刺史。羅尚,晉梁州刺史、益州刺史。霍承嗣,晉交州、寧州刺史.
[8] 薛懿長子恢為河東太守,懿第三子亦為晉河東太守,懿第二子雕孫廣,晉上黨太守,可知薛氏在晉朝權勢與蜀漢世 相當。見(宋)歐陽修.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三下·薛氏[M].北京:中華書局,1986.
[9] 毛漢光.中國中古政治史論·晉隋之際河東地區(qū)與河東大族[C].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9.
[10] (唐)房玄齡.晉書·何攀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1] 《華陽國志·后賢志·何攀傳》:“攀頻奉使詣洛,時未婚,司空裴公奇其才,以女妻之?!瓍瞧?,封關內侯。……進廷尉平?!背h匙?、任乃強校.華陽國志校補圖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2] 常璩.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后賢志·壽良傳[M].任乃強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下轉第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