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隱何曾隱

張永麗

摘要：劉長卿是大歷名家，一生經(jīng)歷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仕途坎坷，起先是屢試不第，接著是屢遭貶謫，最后晚年雖官至刺史，但終因兵變而棄官逃走，客居他鄉(xiāng)。仕途幾經(jīng)沉浮，使他不免在詩中吟詠隱逸，但他的隱逸已與前代大有不同，未仕時暢談隱逸，仕宦時渴望隱逸，被迫隱逸時，卻渴望拯救國家、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他的隱逸只是一種思想的追求而非行動的指南，是一種形而上的思想觀念，是一種審美方式。

關(guān)鍵詞：劉長卿隱逸仕途

劉長卿是大歷時期的文學(xué)名家，字文房，洛陽人，約生于開元十四年(726年)，卒于貞元六年(790年)，一生歷經(jīng)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不可否認，這是唐王朝各種矛盾激烈爆發(fā)的時期，從安史之亂把唐王朝拉入衰落的深淵，到奸臣宦官專權(quán)、黨爭萌生、藩鎮(zhèn)割據(jù)等一系列“后遺癥”的泛濫，人們不得不生活在“一個從惡夢中醒來卻又陷落在空虛的現(xiàn)實里，因而令人不能不憂傷的時代”，長卿是地方官詩人，其仕途幾經(jīng)沉浮，命運輾轉(zhuǎn)坎坷。其對國家社會的關(guān)注誠然是很重要的一方面，但隱逸作為反復(fù)吟詠的主題之一，也是值得關(guān)注的。

劉長卿的一生可分為：未仕期[－天寶十五年(757)]；長洲縣尉期[貞德二年(757)－貞德三年(758)]；貶謫期[貞德三年(758)－寶應(yīng)二年(761)]；嘉興縣尉期[寶應(yīng)二年(761)－大歷元年(766)]；仕宦期[大歷元年(766)－大歷八年(774)]；賦閑期[大歷八年(774)－大歷十年(776)]；睦州司馬期[大歷十年(776)－建中元年(780)]；隨州刺史期[建中元年(780)－建中三年(782)]；客居揚州期[建中三年(782)－貞元元年(780)]。這樣以仕途經(jīng)歷為標(biāo)準(zhǔn)劃分階段，以便結(jié)合他每一生活階段的生存境況來分析他的隱逸思想。

開元天寶時期，是劉長卿讀書求仕的階段(文中劉長卿生平姑從儲仲君《劉長卿詩編年箋注》)。天寶中期，劉長卿嘗東游梁宋徐泗等處，不斷往來于長安洛陽之間，數(shù)次參加科舉考試，但都未能登第。在此期間，做詩82題共87首，大部分為酬唱贈答之作，其中14首表明其隱逸思想。東游時所做4首詩中就有2首明顯的表達了其渴望隱逸的思想。未仕而談隱，這不得不讓我們對他隱逸的真實性產(chǎn)生懷疑。此時他對未來充滿信心，認為自己可以干一番事業(yè)，因此他對友人的“小邑務(wù)常閑，吾兄宦何薄。高標(biāo)青云器，獨立滄江鶴”發(fā)出“何當(dāng)遂良顧，獨立滄江鶴”的感概(《雨中登沛縣樓贈表兄郭少府》)。應(yīng)試之初，在《溫湯客舍》一詩中面對皇家離宮，寫道“且喜禮闈秦鏡在，還將妍丑付春宮”，對仕途充滿期待。落第后，“泣涕三獻玉，瘡懼再傷弓。”(《落第贈楊侍御兼拜員外仍充安大夫判官赴范陽》)以三獻玉而刖足的卞和與再傷弓的驚鳥自比，其憂傷之情可見一斑。就在他專心應(yīng)舉求仕，理應(yīng)充滿蓬勃向上的氣息之際，隱逸卻占據(jù)了詩歌的大量篇幅，“同結(jié)丘中緣，塵埃自茲謝”(《浦東晚晴簡同行薛棄朱訓(xùn)》)，“予亦返柴荊，山田事耕耒。”(《早春贈別趙居士還江左時長卿下第歸嵩陽舊居》)他稱道隱逸是未仕而談隱，這時隱逸不再是步入官場的手段和等待風(fēng)云際會的權(quán)變，而是一種情趣，像辛棄疾的“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一樣是一種“不識隱逸的少年強說的隱逸。”

至德二年(757年)，長卿進士及第，據(jù)劉長卿的《祭崔相公(渙)文》記載：“長卿昔忝初秩，公之一顧，謬廁當(dāng)時之選，敢忘國士之遇?！笨梢娫诖逌o補授官吏時，長卿才獲得長洲尉的官職。據(jù)《新唐書·百官四下》記載：“上縣，尉二人，從九品上尉”，只是從九品上，官位極低，且“縣尉分判眾曹，收率課調(diào)”被稱為風(fēng)塵吏。這對于志存高遠的長卿來說，是失落的，在此期間做的23首詩中表明其隱逸心跡的與未仕前相比篇幅并未減少?！傲w爾無羈束，沙鷗獨不猜”(《李翰至使適越》)，“徒羨扁舟客，微官事不同”(《送崔處士適越》)對隱居田園充滿了無限的向往。然而在同時，他也寫下洋洋灑灑的《至德三年春蒙差攝海鹽令聞王師收復(fù)二京因書事寄上浙西節(jié)度李侍郎中丞行吟五十韻》，面對“天上胡星孛，人間反氣橫”劉長卿沒有退卻，沒有再歌詠隱逸，而是“自將行破竹，誰去學(xué)吹笙?！币坏﹪矣须y，拋開所有郁郁不得志的牢騷和怨憤，拋開渴望隱逸的閑適、清高情懷，而奔赴國難，救國救民。

乾元元年(759年)，長卿“傲其躋而峻其政，能使綱不紊，吏不欺”但“躋傲則合不茍，政峻則物忤?！薄肮士兾磿?，而謗及之，臧倉之徒得其媒孳?！庇谑恰案傊啚槟习臀?。”剛剛踏上仕途，就被誣下獄，“治長空得罪，夷甫豈言錢”， (《非所留寄張十四》)滿腔義憤無言訴說。遇赦出獄，貶為南巴尉。但長卿卻未赴任，而是漫游江南，來往于潘陽、馀干等處。正如卞孝萱先生所講：“貶謫南巴是劉長卿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折點。”這時他才真正開始了其在封建王朝內(nèi)不平坦的仕途之路。此時長卿所做的56首詩中，有16首明確表達了渴望隱居的意思，比重是相當(dāng)大的?！霸缤硇荽斯?，隨君永棲托”，(《題王少府堯山隱處簡陸潘陽》)“愛君清川口，弄月時棹唱”(《自潘陽還道中寄儲徵君》)，但這種隱逸只是停留在“思”的階段，并未像“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一樣，毅然拋棄仕途，歸隱田園。不久遇赦，長卿馬上踏上仕途。

寶應(yīng)元年(762年)，代宗即位，大赦天下“四月十五日已后諸色流貶者，與量移近處。”遠在江南的劉長卿聽到遇赦的消息，即寫下《初。聞貶謫續(xù)喜量移登干越亭贈鄭校書》，用一“喜”字來表達此刻的心情，而且“何時還邀遷客醉，春風(fēng)日夜待歸舟?！贝藭r，仕與隱成為劉長卿可以自由選擇的道路，但他卻拋開了吟詠無數(shù)次的隱逸，毫不猶豫、心甘情愿的選擇了北歸入仕。此時所任為嘉興縣尉，與初仕官職相同，但在此期間卻極少談及隱逸，所做的39首詩中僅有4首談及隱逸，數(shù)量減少了很多，“已聞開閣待，誰許臥東溪”(《和袁郎中破賊后軍行過剡中山水謹上太尉》)，仕途的短暫順利使長卿對未來充滿了希冀。

大歷二年(767年)，長卿秩滿北歸，同年抵達長安，任殿中侍御史，大歷四年(769年)，以檢校祠部員外郎出任轉(zhuǎn)運使判官，知淮西鄂岳留后。據(jù)《新唐書·百官志三》“殿中侍御史九人，從七品下”，“掌殿庭供奉之儀，京畿諸州兵皆隸焉。”盡管職位仍然不高，但和前期的縣尉、貶謫相比，已經(jīng)頗為滿意。這一期間所做的30首詩中，只有6首隱約的帶有隱逸思想，“惟有家兼國，終身共所憂”(《湖南使還留辭辛大夫》)滿含報國之宏愿。此時，隱逸是作為閑適的代名詞存在，也帶有很強的標(biāo)榜意味。

然而，大歷八年(774年)，長卿被“鄂岳觀察使吳仲孺誣奏”而“貶潘州南巴尉，會有為辯之者，除睦州司馬。”仕途稍微順利，又慘遭橫禍。但久經(jīng)波折的長卿并未像第一次被誣下獄一樣，悲天搶地地高喊“直道天何在，愁容鏡已憐”(《非所留系寄張十四》)，而是變得坦然、沉著，昔

日的憤懣不平、沖天怨氣被一種世事洞明的豁達所代替，強烈的情感淡化為一種透徹的心境。于是平靜地寫道“一身已無累，萬事更何欲”(《江中晚釣寄荊南一二相知》)，在常州義興營建了碧澗別墅。對于一向渴慕歸隱山林的長卿來說，這種悠閑、靜謐、無羈束的自由自在應(yīng)該是他最好的歸宿。但他只是一味的哀嘆“古路無行客，寒山獨見君”(《碧澗別墅西皇甫侍御相訪》)，“滿鏡悲自發(fā)，空山寄此身”(《酬滁州李十六君見贈》)，一方面無法忍受寂寞的生活，另一方面認為人生的價值不在山林而在廟堂，由此可見他是不甘心隱逸的。

大歷十一年(777年)秋，長卿按覆后歸睦州任睦州司馬。據(jù)《新唐書·百官志三》“司馬一人，正七品下”，州司馬是個閑職，對劉長卿這樣勇于任事的人來說，無疑于受罪。經(jīng)過宦海沉浮，長卿的心似乎更加平靜，更加成熟。交往的范圍也越來越大，除了和長卿一樣的官僚文人外，隱士、和尚、道士大量增加。但只是稱頌山林之美，此期間所做的72首詩中只有4首隱約含有隱逸思想。和道士、禪師所寫的贈答詩，或描述道士和尚的生活狀況，或想象道教、佛教的仙境靈氣，如《洪尊師不遇》古木、羽客、道書、玉案、仙帔、老鶴、寒梅、丹砂，長卿在詩中只是鋪排道家之物，即便在結(jié)尾也只是說“山中不想見，何處化丹砂。”一方面一是在尋找著道教的朋友；另一方面借松、鶴、梅這些中國傳統(tǒng)極具人格美的象征之物，來標(biāo)榜朋友，尤其是自己的高尚人格。

建中二年(781年)，劉長卿遷任隨州刺史。此期除了有三首送別女婿李穆的詩和三首送別朋友的詩外，還有兩首獻給李希烈的詩，極盡夸贊之能事，稱賞李希烈的文治武功。不管有意無意，劉長卿都無法逃避逢迎拍馬上司的嫌疑。而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李白“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眲㈤L卿渴望的仍是匡時濟世、拯百姓于水火之中。建中三年(782年)秋，李希烈率部移居許州，雖“聲言遣使往青州招諭李納”，其實“潛與交通，又移牒汴州令備供凝，將與納同為亂”，“乙卯，希烈將趙季昌以隨州降?！遍L卿棄隨州城而東歸，后客居揚州，直到去世。經(jīng)歷了太多的宦海風(fēng)波，此時可能更像辛棄疾所說的“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辈辉俜Q頌隱逸，不再渴望救國救民，而是平靜的面對親朋好友，面對愁老病苦。

縱觀劉長卿的一生，隱逸似乎始終與他同在，實際上卻從未真正隱逸過。一有做官的機會，馬上赴任，一邊做官，一邊稱道隱逸，這種隱逸更多的是對生活不如意的牢騷。即將被迫隱逸時，他也在關(guān)注著黎民蒼生。所以筆者認為劉長卿欲隱，但他卻從沒有真正隱逸過。隱逸對于劉長卿，已經(jīng)不再像前代，是獨善其身、高蹈出世，追求自由人格，而是作為一種觀念在頭腦存在，是一種人生的情懷，審美意味更濃。無論作為情趣、寄托，還是心靈的歸宿，它都是虛幻的，形而上的，只是思想的追求，而非行動的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