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鷺
過年,成為打工在外的年輕人一年之中回家的“唯一”理由。金融危機襲向遙遠的大城市,古老村寨的農(nóng)歷新年也難免刮起另一種“金融海嘯”——人們在等待春節(jié)來臨和期待來年好運的同時,紛紛議論著山外的經(jīng)濟危機
雞叫第三遍,澄江村就被驚醒了。沒多久,各家各戶的炊煙升起,柴火和稻稈燒成的煙霧,輕輕裊裊斜斜地飄起來,整個村子都能聞到。才到臘月中旬,外面打工的年輕人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很多,村子依舊寂靜,但畢竟多了些人氣。
上午9點,愛玩的人們已經(jīng)圍在譚氏宗祠前的小商店門口打起牌來。兩個老人坐在略顯黑暗的屋子里,用影碟機放著當?shù)貍鹘y(tǒng)的半班戲,電視里傳出的唱詞夾雜著做米果的敲打聲,再加上熱氣騰騰的糯米酒和客家擂茶,提醒著這個首建于后唐時期的贛南客家村莊,要過年了。
這時還在睡覺的,只有晚上在葛坳鄉(xiāng)汽車站趴活的摩的司機。他們在零度以下的晚上,等候從廣東、福建打工回來的同村人,把后者從鄉(xiāng)汽車站拉回十里地外的村子,一趟二十來塊錢。
如果是往年,一天能掙兩三百塊錢,但一位摩的司機抱怨說,今年生意特別難做,回來的人一反常態(tài)地節(jié)省,他們寧愿拼車包一輛面的回村,這樣每人就只要花上幾塊錢。更糟糕的是,不少從外地提早回來的年輕人騎著摩托車也加入競爭,讓往年僅20多人的摩的隊伍翻了一倍。
“往年,他們不到農(nóng)歷二十八九是不會回的。一到那兩天,上千人一起包車,浩浩蕩蕩開回來,村里一下子就熱鬧起來,而今年都是偷偷摸摸、零零星星的?!贝謇锏奈臅T喜春從9月開始,就發(fā)現(xiàn)從廣東回來的年輕人,之后越來越多。
譚喜春從10月開始統(tǒng)計提前返鄉(xiāng)的人數(shù),先是每月統(tǒng)計一次,12月開始變成每10天一次。他手頭最新數(shù)據(jù)是,七八百人。這意味著,在這個3000多人口、1000多打工人口的勞動力輸出大村,差不多80%的人已經(jīng)陸續(xù)回來。
過年的分量
“不可能因為這場危機,年后就不出去了?!?/p>
回來有段日子了,25歲的譚志明還是不大習慣村里的生活,“家里太冷,客家菜又辣又咸,有點吃不慣”。這位曾經(jīng)性格內(nèi)向的年輕人坦言,出去打工讓自己改變了很多。
譚志明從事銷售的行業(yè)很特殊,是在上海的一個機械類的深孔加工企業(yè),“比如槍管之類”。由于對外銷依賴很重,2008年,工廠產(chǎn)值下降2/3,讓他的月收入從4000多下降了近一半。12月,他索性辭職回家。他打算年后回上海去,把心態(tài)放下來,繼續(xù)在這個行業(yè)找工作,“我們這個圈子很小,相互都認識,不用去跑人才市場”。
喜歡上網(wǎng)的譚志明還有一個身份:澄江村網(wǎng)站的站長,以及“澄江青年QQ群的管理員”。村里年輕人幾乎整年在外打工,很多年輕人相互之間并不認識。譚志明有一次在網(wǎng)上讀到在廣州開手機店的譚勇華寫的關于澄江的散文,給他發(fā)了郵件,才認識這位村里的“大才子”。他跟小他一歲的譚林風也是在QQ上認識的,回來一見面,才發(fā)現(xiàn)譚林風就是自己村小學的學妹。
譚林風在深圳一家磨具企業(yè)任職,這場影響到其他老鄉(xiāng)的危機對她的影響并不大,僅僅是每個月少上4天班,損失4天工資,大概400多塊錢。在外打工5年,她對自己的大嫂并不熟悉,原因很簡單,自己與哥哥長年在不同的地方打工,與大嫂見面的機會也就只有過年而已。過年,成為這些打工在外的年輕人一年之中回家的“唯一”理由,也是他們彼此相互熟悉的“唯一”機會。
但無論是出去闖蕩不久的年輕人,還是有著豐富打工經(jīng)歷的中年人,都認為:像以往一樣,雖然提早回家過年,但對未來的打算并不會產(chǎn)生多大的變化。用譚福長的話來說,“不可能因為這場危機,年后就不出去了”。譚福長1989年就去福建的工廠里做衣服,是改革開放后村里最早出去打工的人。如今他的四個小孩都在外面打工,兩個在中山,一個在九江,一個在深圳。
1994年,譚福長遇到他近20年打工生涯中最艱難的時刻,工廠倒閉,老板跑了,他辛苦半年僅僅拿到400塊錢。這讓他一度覺得看不到希望,回家呆了半年,年后再去,還是找到了工作,“廣東和福建的小廠太多了,你剛倒閉,他馬上新開一家,只要多帶點錢墊底,總能找到工作?!?/p>
他現(xiàn)在并不擔心這些,因為在他的人生經(jīng)歷中,在外面不順了,就回家呆一陣,等待年后再出去,事情總能迎刃而解,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天大的事,過完年再說”。
“觀望一陣,好轉再出去”
“我老婆也失業(yè)了,不知道明年會不會餓死?!?/p>
“勤勞的勤,法律的法,不是發(fā)財?shù)陌l(fā)”,譚勤法苦笑著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糾正他的名字,“我勤是夠勤了,就是發(fā)不了?!狈掂l(xiāng)之前,他跟著本地一個裝修隊在杭州做水電工。房地產(chǎn)商世道不好,留下的爛尾樓沒人敢去裝修,他就跟著裝修隊跑回家。他老婆在廣州做衣服,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F(xiàn)在就等過年,夫妻倆好好聚聚。
經(jīng)歷過兩次經(jīng)濟危機的他,不愿意細說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反復叮囑,“這段傷心往事你不要寫?!?993年過年后,一輛破爛到連窗戶都沒有的大巴,把18歲的他拉到廣東中山。
最初他跟著師傅學做木工,工資1000多塊錢。沒多久就跑了出來,睡過錄像廳,進過收容所,很快又進入一家做陶瓷工藝品的工廠干活,做了兩年。1996年底,用自己存的錢和哥哥從村里借的兩三萬塊錢開了個小廠自己干。
1997年底亞洲金融危機登陸廣東,一個“臺灣佬”收到他的貨后,偷偷跑掉,他的廠子終于撐不住——工人們都走了?!捌鋵?,只要有五千塊錢,一個月的伙食費,我就能撐下來,當時已經(jīng)有訂單了?!?/p>
這個打擊讓他沉寂10年。積累一定資金后,2006年他在村里投資開辦一個服裝加工廠,一方面能降低勞動力和房租成本,另一方面也能帶活村里留守的人,但村里人似乎并不領情,“他們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家里有點事就各自跑回去”,譚抱怨說,“我只能找個人管著他們?!边@樣的工作狀態(tài),結果只能是工廠倒閉。
譚勤法現(xiàn)在在村里,每天幫著村里建房的人裝水電。到了年底,村里建房的人多了起來,為他提供了充足的業(yè)務。采訪過程中,他接了個電話,“我老婆也失業(yè)了?!彼掀糯蚬さ膹S子剛倒閉。這讓他等待妻子回家過年的心情壞了,“不知道明年會不會餓死”。他明年的計劃是,先在家里繼續(xù)做水電工,觀望一陣,等形勢稍微好轉再出去。
古村里的“金融海嘯”
很難想象,像他這樣的農(nóng)村青年,會關注國際原油價格
在鋪上水泥以前,澄江村的主要道路都是鵝卵石鋪的??图颐窬右宰T氏宗祠及其周邊各房各口的二十來個祠堂群為中心,錯落地分布在山腰上,每家每戶的房子周圍都有一條排水溝,雨水沿著水溝流經(jīng)田地一路往下,匯聚在貫穿村子的小溪里。
這套精密的排水系統(tǒng),讓村里的才子譚勇華相信,自己的村子是先人按照城邑的模式設計的,就像羅馬城西北角的梵蒂岡一樣,澄江在千百年前也是一座小城。
他的父親,村里的第一代大學生、在鄉(xiāng)中學任教一輩子的老教師譚芳兵,則樂于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講述文天祥的故事。這個載于《于都縣志》的傳說大致是:文天祥中狀元前,曾受惠于澄江村。金榜題名后,文為了感恩,特意為澄江修了東南西北四個城門和城墻,并為譚氏族譜撰寫序言。現(xiàn)在城墻已被拆毀,城門也只剩下東門。
這個細節(jié)或多或少佐證了澄江曾經(jīng)的富庶,也反襯出古村今日的匱乏。人均三分地當然是導致澄江貧瘠的現(xiàn)實背景,但深入這個村莊的打工史會發(fā)現(xiàn),像其他村莊一樣,國家因素才是左右古村命運的無形之手。
農(nóng)歷新年將近,何九生提著個烤火用的風籠,顫巍巍地坐在村衛(wèi)生所門口曬太陽。39年前的1970年,這位泥水匠做了一個大膽的舉動:帶著做活兒的工具脫離公社,跑到比于都人少地多的廣昌縣打工,一天能掙1塊多錢,每天交幾毛錢公積金給大隊作為勞動力的補償,于是他成為這個打工大村里公認的最早出去打工的先驅。從他開始,一個穩(wěn)態(tài)的村莊結構開始動搖。
陽光從天井照到屋子正中的排水池中,把房子分隔成明暗交織的兩部分。坐在客家房屋典型的十字廳里,沒有去打牌的28歲的譚東祥,便以另一種方式在等待農(nóng)歷新年——議論村里打工者提前回來的國際背景:美國房地產(chǎn)次貸危機、雷曼兄弟公司倒閉、北歐島國冰島破產(chǎn)……
譚東祥在東莞一家電子企業(yè)做銷售,“連業(yè)內(nèi)著名的蘋果公司都減產(chǎn)了四成”,他所在的企業(yè)受到的影響是顯然的,無事可做的他前幾天剛剛開著自己的比亞迪跑了回來。在譚的觀察中,東莞最先對這場危機有所感覺的是制鞋業(yè)、紡織業(yè)和玩具制造業(yè),因為在六七月份就有老鄉(xiāng)開始叫苦不迭。
同樣在東莞打工的譚福榮也注意到,那時東莞的物價開始上漲,開始聽專家分析說是與奧運有關,但是等奧運結束以后,他所在的毛織廠的生存壓力就越來越大。現(xiàn)在靠幾個合作很久的大公司的訂單撐著。在里面做些雜活的他工作不必像以往那樣繁重了。很難想象,像他這樣的農(nóng)村青年,會關注國際原油價格這樣的數(shù)據(jù),但事實是,油價與他所在工廠的效益息息相關。
這個以外銷為主的小廠,現(xiàn)在接訂單變得小心翼翼,“有的廠子給你下單,剛給人做好發(fā)貨過去,對方?jīng)]來得及結賬就倒閉了”。美元的持續(xù)貶值,成為廠子利潤下滑的另一個原因,“外銷貨都是用美元定價的,美元貶值,單子大,影響還是很大的”。
譚勇軍開著自己的東風日產(chǎn),與《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同一天到達村里。1979年出生的他原來在于都縣政府工作,2003年開始兼職做布料生意,兩年后到東莞全職創(chuàng)業(yè),與朋友合伙成立一家公司,直接與外資企業(yè)打交道。
譚勇軍沒算過今年具體虧了多少,但估計不會很多。大學學經(jīng)濟的他預計這此次危機不會持續(xù)很久,因為1998年的經(jīng)濟危機也只持續(xù)一年多就慢慢好轉。他還認為自己賣的布料屬于必需品,“鞋子爛了總要穿,只不過是,來自美國的訂單轉移到其他國家,不可能因為經(jīng)濟危機就不穿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