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飛翔的餛飩

洪玲

我一直不喜歡菜肉餛飩，總覺得它們很粗，皮是厚而硬的，餡也是粗的顆粒，嚼在嘴里喀啦響，個頭又大。我認(rèn)識一個朋友，是溫州人，認(rèn)定溫州餛飩是天下最美味的吃食，他帶著我吃過幾次，我把湯潷著喝干了，餛飩沉在碗底，像臥著一只只的白兔子。

我家的餛飩比較小，去市場買餛飩皮的時候，一定指名要小而薄的那一種，拿回家之后，便開始剁肉做餡兒。以前肉攤沒有絞肉機(jī)，我喜歡聽見砧板上菜刀上上下下的剁肉聲音，那種韻律中有著歡慶的意味，剁到碎肉發(fā)黏了，再加進(jìn)蔥末，或者是韭黃，一齊剁得細(xì)碎，用調(diào)料拌香了。將一張張餛飩皮攤整齊，把餡料放在四方面皮的中央，對角包住餡料折成三角形，左右兩邊像細(xì)長的翅膀尖，用一點(diǎn)涼水沾著其中一根翅膀，將另一邊交迭黏住，就成了。從來我捏不成水餃的荷葉邊，卻可以輕易做成一只只餛飩。

我看過外面店里的餛飩，店家用竹片抹一層薄薄的肉末，便迅捷地裹出一只餛飩，我算過，通共三秒，一只餛飩。我看著那樣的神乎其技，幾乎呆了，等候已久的公交車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卻渾然未覺。可是，要吃餛飩，還是愛吃家里包的。這種薄皮餛飩不能久煮，要煮得將化未化，呈現(xiàn)出晶瑩的剔透感，一口咬下去，豐潤的汁液迸出來，齒頰溢香。

那時候家里有個常常往來的親戚，我們小孩子喊做伯母的，她也有很好的手藝，能包菜肉餛飩。她特別瞧不上我家的小餛飩，而我還懵懂無知，熱烈地拉著她說：“來吃餛飩，很好吃的餛飩呀?！彼敝勖橹蛔鲤Q飩，頗為嫌棄地說：“那有什么好吃的呢？你們家就愛吃鼻涕餛飩。”我愣在那里，半天回不過神。那一整天，過度敏感的我與所有人都保持著距離，因?yàn)槲翌^一次意識到，人會不為什么原因地傷害另一個人。

后來，去那位伯母家，她包了菜肉餛飩給我們吃，大家都吃得很起勁，而我吃得很少，胃里鼓得脹脹地，什么也吃不下，像是噎了太多東西，無法化解。我進(jìn)入難堪的少女時代，什么都不如意，我甚至覺得自己根本就是鼻涕餛飩。

好幾年之后，母親的一位好友來家里做客，我們叫她阿姨，她笑起來有個美麗的酒窩，她又愛笑。那天家里包餛飩，阿姨一旁幫忙，我們都圍在桌旁，母親忽然說：“你嘗嘗我們家的鼻涕餛飩?！蔽乙粫r詫異，原來，母親一直都聽見的。阿姨搖搖頭說：“我們管這種餛飩叫做云雀餛飩?！薄霸迫?？”我脫口而出?！班?。飛在天上的那種小云雀，體態(tài)又美，聲音又好聽?！卑⒁虧M心喜悅地說。

她一定不知道，云雀餛飩釋放了被憂郁囚禁的我，使我相信自己展翅便可以高飛。

買單

青絲

“買單”是一個改革開放后出現(xiàn)的新名詞。曾幾何時，到餐廳里吃飯，客人招呼服務(wù)員“買單”之聲不絕于耳。實(shí)際上，“買單”由粵語“埋單”演化而來，兩者的發(fā)音相近，本意卻相去甚遠(yuǎn)。在港澳文化的帶動下，粵語也曾是流行坐標(biāo)之一，于是聽音辨意，“埋單”也就成為了“買單”。不過總的來說，在食畢結(jié)賬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兩者混用，并沒有任何歧義。

如果是從行為意義上解釋，“買單”與“埋單”倒是有著顯著的區(qū)別。過去有一幕很常見的場景：某一桌的客人酒足飯飽之后，一邊剔著牙，一手高舉一把花花綠綠的鈔票，來回地?fù)]舞，并且用大嗓門朝服務(wù)員喊：“買單！”而在上世紀(jì)90年代初，我受一位臺胞宴請，大家吃飽之后，結(jié)完賬，臺胞又悄悄在湯碗下面塞了一百塊錢，作為服務(wù)員的小費(fèi)。見我們不解，臺胞笑著解釋說：“她們的工作很辛苦，要尊重她們的勞動?！边@可視為“埋單”一詞的最好注腳。

餐廳里，還有一幕很常見的景象：筵席將散，一個神色茫然的服務(wù)員手捧托盤，不知道該把賬單遞給誰。這時，仿佛是聽到了事先約好的暗號，會有數(shù)人同時做出掏錢包的動作，并且一致在嘴里不停地念叨：“不要和我爭，我來！我來！”然而，手上的動作卻無法與話語形成同步，第一個做動作的人，往往也是最后一個掏出錢包來的人。于是，總會有一些欠缺表演天賦、在慢動作比賽中失敗的人，為了周全臉面，乖乖地把錢交給了服務(wù)員。一直到服務(wù)員拿錢走遠(yuǎn)，這邊廂依然有人在面紅耳赤地埋怨：“你怎么連一點(diǎn)面子也不給？說好了由我付錢的。你這樣做是看不起我??”

另一種買單的境界是身上不帶錢。當(dāng)賬單遞到面前的時候，裝模作樣在身上摸一摸，然后滿臉歉意地表示，自己忘了帶錢，于是賬單也就會順延遞向周邊的座客。據(jù)羅家英說，周星馳就是個中高手。每次拍戲，與劇組中人聚餐，周星馳從來都是身上不帶錢，最后結(jié)賬的都是他人。后來眾人惱了，串通了整治他。一次聚餐，大家吃飽后都托詞有事要先行離開，留下周星馳一人。最后身上無錢的周星馳，不得不打電話讓家人拿錢來結(jié)賬，才算是解了窘境。

如今，有一部分人認(rèn)為“買單”帶有幾許矯情和做作的味道，故而又開始返樸歸真，重新使用“結(jié)賬”這個被拋棄已久的詞匯?？磥?，任何流行事物都只能是在小眾文化的環(huán)境下，才具有時髦的意味，一旦被大量復(fù)制，也就失去了原有的魅力。

同事三分親

亦桑

俗話有，說曹操，曹操到。放在我們公司的語境則是，說曹操，曹操夫人到。這是我多年深耕公司文化得出的結(jié)論，也是我還是新人時身體力行的糗事。

話說當(dāng)年我自詡性情中人，一次會議結(jié)束后，對另一部門男同事一味推卸責(zé)任頗為鄙視，回辦公室后仍然義憤填膺。然而我就像一只停留在半空中打錯招呼的尷尬的手，爭取部門權(quán)益的激昂斗志沒有得到半個人的呼應(yīng)。轉(zhuǎn)身坐下才看到MSN上橙色一片，所有善良的同事都在跟我傳遞同一個信息：那個某男是我們部門小吳的老公。我頓時海嘯汗，恨不得時光倒流70年。

從此之后，我告別很傻很天真，任何事情都要先搞清楚當(dāng)事人方圓三里的感情關(guān)系，因?yàn)檫@個兩千多員工的林子里，什么關(guān)系的鳥都有。

公司高速運(yùn)轉(zhuǎn)，加班是家常便飯，而且員工多是理科男生，畢業(yè)之后就為公司貢獻(xiàn)青春，生活圈子狹窄，很少有機(jī)會在社會的大染缸里去撒網(wǎng)捕愛。每次HR去巡回校園招聘，都帶著“務(wù)必多招幾個漂亮MM”的全員期盼出發(fā)，然而理工科院校的MM，還是PPMM，是多稀缺的資源，如果哪一年的招聘專員招聘到幾個高素質(zhì)女員工，簡直可以作為年年稱道的工作業(yè)績。而一旦這樣的MM出現(xiàn)又被八卦出沒有男朋友，那她身邊的人必定有人搶先劃地為王，以兄弟情誼先截斷其他追求者的道路。因此，部門結(jié)婚的先后順序，通常是按職位高低排列的。

與此對應(yīng)的則是日久生情型。很多人也許對新晉的同事沒有興趣，懷著“總會遇到更好的下一個”的心理，然而一年又一年，無論公司內(nèi)外都久無收獲，心灰意冷之際，驚覺原來身邊這個同事也還不錯，大家知己知彼很多年，風(fēng)險降低，不如就拉埋天窗。

就這樣，曖昧的辦公室戀情升華成名正言順的辦公室婚姻，也算為社會穩(wěn)定做貢獻(xiàn)。

還有一種方式則充分體現(xiàn)了公司的員工關(guān)懷：您家有賦閑妻子，請到我公司來；您家有剛畢業(yè)的小妹，請到我公司來。這未必不是好事。曾有個部門經(jīng)理太太就告訴我，為了不給老公臉上抹黑，那可是要抱著如履薄冰的態(tài)度好好工作，并且避免得罪任何人。

如果大家都抱著如許心態(tài)，同事三分親可算是企業(yè)前進(jìn)的動力。在這種企業(yè)文化下，那些嚼舌頭的人便也會如履薄冰，生怕一個張三被罵了，無數(shù)個張三家屬站起來。

然而，在這個裁員成為業(yè)界時尚的寒冬，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作為被裁先鋒的部門助理、秘書等職位，有2/3強(qiáng)都是部門經(jīng)理或主管的老婆大人。裁，還是不裁，成為本年度公司員工第一大心照不宣的八卦問號。

小資和大資

上上簽

我的一個朋友很小資。在我的詞典里，小資是生活品位和精神追求的代名詞。所以對于這位小資朋友，我總是很欽佩很崇拜。雖然和她在一起很有壓力，有時甚至?xí)o地自容，但本著提高自己的宗旨，我還是常常給她打電話：“有空一起吃飯嗎？你選地方，我請客！”

她總是會找到一些味如嚼蠟的餐館，可是GOOGLE一下，卻赫然名列本城十大小資圣地，讓我平生有眼不識泰山之感；她帶我去本城最高檔的商場里最便宜的一家西餐廳，我點(diǎn)了一份螺絲面，像外國人使筷子一樣，生澀地用叉子翻動著一盤面疙瘩，終于忍無可忍，問她：“為什么螺絲面里半天找不到一顆螺螄？”她頓時氣結(jié)——螺絲面是指面的形狀；她帶我去吃港式甜品，order的時候英文甜品名信口開來，我學(xué)她，我說我要一份coca cola，卻畫虎不成反類犬，原來在小資界，那咳嗽藥水依然延用其中文名“可樂”。

一見到她，我就變得很低很低，低到黃土里，只配穿紅棉襖、捧一盆餃子站到村口裝章子怡。我說什么也是一個寫字的，卻寫不過從事公關(guān)行業(yè)、靠臉靠嘴不靠手吃飯的她。她信手寫出“洗完澡，涂擦乳液，看亦舒，忽覺悲傷”這樣的佳句。我將此句式視為小資體的詞牌格，也想琢磨著填一首，最后卻只能填出“火車上，喝王老吉，看晚報，忽覺老土”這樣的庸詞。

有好些年，小資大行其道?？珊髞?，由于像我這樣根基差、底子薄，怎么努力都不成氣候的人太多，爭相一倒戈，小資就漸漸勢微了。有一次看馮小剛和王中軍的訪談，那兩人自言時?！帮w出國，逛文化名勝，看畫展，倍兒有品位”，主持人說他們挺小資的，他們馬上撇清自己“應(yīng)該算是大資了吧”！

我分析其間的大小之別，一個是指資格的老嫩，同時也有可能指心理年齡。陰天在不開燈的房間憂郁地煮意面應(yīng)該只屬于年輕單身男孩吧？所以每次我看小資界泰斗村上春樹的書，都必須喝醉生忘死酒——忘了這個小資老男孩和我白發(fā)蒼蒼的老父同齡吧！到了一定年紀(jì)，做不成大資，還不如像我老父一樣做無產(chǎn)階級，感覺更自然一些。所以小資大資歸根結(jié)底還是錢的問題。

說到錢，我不由為我那位小資女友擔(dān)起心來。像她這樣花費(fèi)無度、不善理財、耽于享受的日子再過幾年，資格上不去，錢也攢不下，情懷漸覺成衰晚，做不成大資，只能將就做小資界的“阿姐”“師太”“前輩”??

我家老父問我為何緊鎖愁眉，我說我在想小資的出路。老父問我什么是小資，我簡短總結(jié)，就是小資產(chǎn)階級。老父說，小資產(chǎn)階級的出路，當(dāng)然是無產(chǎn)階級了——我猛拍大腿，勤讀馬列的人，思路就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