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波
摘 要:《墓中回憶錄》[1]作為法國浪漫主義“教父”夏多布里昂用近半生寫就的作品,除了公認的作為“恢弘史詩”的主題——描繪了一幅18至19世紀法國社會的風情畫,更是浪漫主義先驅的典型自我情感與個人本位的極度體現(xiàn)——“以我之目光觀世,則萬物皆著我之情緒、我之色彩”。因而,《墓中回憶錄》不是具有史料價值的一般傳記,而傾向是一部主題為“我的生命之我見”的散文集。
關鍵詞:《墓中回憶錄》 自我情感 個人本位 “我的故事”
曾經(jīng)預言“自己為20世紀而寫作”的司湯達的另一個預言說等到1913年的時候,就沒有人會讀夏多布里昂的書了。然而這個預言沒有應驗。
一八一一年十月四日,我在狼谷著手寫這本《回憶錄》,一八四一年九月二十五日,在巴黎我把它重新看了一遍,完成了它的修改工作,足足三十年十一個月零二十一天,我暗暗地創(chuàng)作著這本將公布于世的書,其間經(jīng)歷了許多革命以及我個人的人世變遷。[2]
夏氏的80年人生,經(jīng)歷了法國歷史上的“最動蕩”——1789年攻占巴士底獄、1830年“七月革命”、1848年“二月革命”以及拿破侖的盛衰、波旁王朝的復辟、七月王朝的反動。馬克思諷刺夏多布里昂是“法國式虛榮的最典型的化身”:“這個作家我一向是討厭的……他在各方面都是法國式虛榮的最典型的化身……虛偽的深奧,拜占庭式的夸張,感情的賣弄……矯揉造作,妄自尊大……是前所未有的謊言的大雜燴?!盵3]可是,筆者以為,活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的人,顯然自有他非??梢蕴摌s的資本。他的時代是混亂的、是偉大的、甚至是獨一無二的,他個人則是最后的貴族、擁有過最古老的封建特權、最先在世紀之交染上“世紀病”、最自負地宣稱自己的“與眾不同”、最感情充沛而矛盾地“炫耀”自己的謊言與感傷。這樣的一個“人物”,一個“虛榮”的概括,過于單薄了。
“要么成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無所成”,年輕的雨果曾經(jīng)如是說。在這個意義上,《墓中回憶錄》必然是最能夠表現(xiàn)出浪漫主義特點的作品——童年紀事、流亡生涯、拿破侖傳奇、法蘭西成敗等描繪一個“時代”中一個“人物”之“光榮”的文字洋溢著個人色彩——缺少《墓中回憶錄》,很多獨特時代情感的緣起都將無從解釋。所以,夏氏的這部不斷中止、又不斷開始的《墓中回憶錄》,才能夠在法國的文學史上,理所當然地與盧梭的《懺悔錄》爭得一席之地。
一
夏氏在1809年寫的序言中曾這樣說過:
本來非常反對寫自己,因為不愿效仿別人為了虛榮和消遣去談論那些無聊的隱私和自身的弱點,從而連累家人的幸福;故決定寫自己的所感所想,而不僅僅是生活的事實。首先從個人角度進行寫作,然后考慮從自己作為文人和政治人物進行寫作,力求真實,因為覺得沒有必要撒謊。[4]
有很多人都把這一段闡述作為夏氏寫作《墓中回憶錄》的原因,說他以文人的自覺耗盡后半生的心血來寫作一部可以通向永恒的、可以在激烈的變遷之際保有寧靜心靈的、自尊的“墓志銘”。證據(jù)是,夏氏說自己寫完了《墓中回憶錄》,“紀念碑完成了”,對他“是很大的寬慰”。但是,筆者以為,這樣的闡述不過是夏氏的“解釋”,并且,正所謂“解釋就是掩飾”。這里短短的一段話,卻有很多個矛盾的地方。
第一,“不愿……談論那些無聊的隱私和自身的弱點”卻“決定寫自己的所感所想”,也就是說,在夏氏也許“自己的所感所想”既不關“隱私”,也不關“自身的弱點”——此處不自覺地想要刻薄地問一句:是哪一位曾經(jīng)大談自己苦悶、甚至試圖自殺的?又是哪一位附上了個人的書信、日記來表達自己對法國政治的態(tài)度?
第二,“寫自己的所感所想,而不僅僅是生活的事實”還能夠“力求真實,因為覺得沒有必要撒謊”,這是不是說,夏氏認為只要是“我想到的被我自己說出來”,即便沒有客觀的實體,也是真實的?有人說:“閱讀《墓中回憶錄》,人們將得到兩本不同的書,一本是實錄、一本是創(chuàng)造,一本是歷史、一本是藝術。前者或有夸張不實之處,往往為人詬病;后者則創(chuàng)造了想象的奇跡,放射著史詩的美。”[5]或可作一觀。
第三,“首先從個人角度進行寫作,然后考慮從自己作為文人和政治人物進行寫作”,這里夏氏仿佛證明的是,在他看來“個人”與“個人的社會身份”不是一回事,二者是絕對分離的——那么筆者是不是也可以認為,夏氏的人格至少是“二重分裂”的——就如同莫洛亞的評論“那些在獨特而偏僻的地方為自己準備墳墓的人……或者是些渴望安靜和休息而備受折磨、靈魂分裂的人”[6] 。
第四,“不愿效仿別人為了虛榮和消遣”,雖然馬克思等人針對夏氏“虛榮”的譏諷并不絕對,但是這也并不能抵消夏氏“虛榮”的本質(zhì)性格,畢竟這是那整整一代法國人的性格。這里有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夏氏并不以自己的虛榮為虛榮、自負為自負,卻對于別人的虛榮和自負頗為貶斥——這一點,可以從其《墓中回憶錄》的《米拉波》一章中對米拉波其人的描寫里見出端倪。
夏氏生平有幾句名言:
我僅僅生活了幾個小時,而時代的重負已經(jīng)在我的額角上打下了烙印。/何必僅僅流亡出法國呢?我流亡出世界。/從前我受到某些體制流弊和某些人惡行的打擊,陷入了文筆夸張和詭辯之中……我毫不隱瞞,我追求的是內(nèi)容和文筆的極端樸實。/我見過路易十六和波拿巴的死,此后活著是一種嘲弄,我在世上干什么呢?/關于自己,我只談符合我尊嚴的事,我敢說,只談符合我高貴心靈的事。/我明晰的、敏捷的洞察力很快穿透重大的事實、人和表面。/我沒有什么要學習的,我比別人走得快,我繞生活走了一圈。[7]
此處并不是要斷章取義地批判夏氏,只是覺得語言是一個人內(nèi)心一定程度上的反映,且不論夏氏在什么情境中說過那些話,但是有著這般自負得有些狂妄、偏執(zhí)得近乎極端的言語的人,大概該是一個什么樣子的人?而這樣的一個人寫的“自傳”,又會是為了什么?
二
《墓中回憶錄》原名為《生平回憶錄》,在夏氏寫作的前夕——據(jù)說終生崇拜他、愛著他的女人剛剛在他懷中死去、他的小說已不能在經(jīng)過革命洗禮的人群中擁有讀者、教皇和波拿巴也不再寵信于他——夏氏正處于生命中最痛苦的時刻,按照他的說法,“這部作品,只有它能夠給我的思想帶來慰藉:《生平回憶錄》”[8]。這樣看來,夏氏寫作《墓中回憶錄》,似乎是為了尋找一個所謂的精神避難所,來感受昔日的輝煌和榮耀——如果他真的曾經(jīng)有過榮耀的話。這里,筆者想引夏氏另外的話來說明,其寫作沖動也許真的不乏精神苦悶,但是其寫作的期待,并沒有這樣的單純與無能為力。
你喜歡光榮嗎?那就細心經(jīng)營你的墳墓吧!……既然我仍然留戀我的奇想,就不去追逐,我想再爬上我的美好歲月的山坡:這部《墓中回憶錄》將是一座死神的神廟,它聳立在我的回憶的光輝之中。[9]
這是什么思維起點?它表明的是:“我”,一個叫做“德·夏多布里昂”的人,致力于用“最”纖細的心理、“最”敏銳的情感、“最”廣闊的時代生活體驗和“最”縱深的文化觸角,來表現(xiàn)“我”的時代的激情澎湃、風起云涌和驚心動魄。
瑞士作家拉繆,在論及夏多布里昂時有言“一個人想成為什么,也許比他是什么更為重要”——這話很有味道——就正如馬克·傅瑪霍里明確指出的那樣,“本書不是一部傳記”。夏氏的《墓中回憶錄》是一種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力圖在對純粹自我情感的把玩中、在對外在世界的拒絕中凸顯本位的“自我”,它不是為了尋求避難所的精神寄托,不是堅守自己的獨立人格,也不是出于歷史自覺對世紀之交的現(xiàn)代世界圖景的描述——這些不過是該書的客觀效果而已——它是為了“立言”,為了“不朽”,為了永恒的“我”。
很多人會問,“寫一個只對他個人負責的人的一生有什么意義呢?”可是,筆者要說的是,能夠在真正意義上對自己負責的獨立的人,正是現(xiàn)代“啟蒙”以來、西方世界的全部爭論與矛盾之所在,也是整個浪漫主義時期全歐洲都在努力為之狂熱的力量之根源。夏氏一家的12個親人,在瓦米爾政變和熱月政變之后,還剩下含他在內(nèi)的僅僅3個,人們還應該指望他以何種身份活著、為了什么活著?
《墓中回憶錄》的《告別貢堡》一章的最后一個部分,即夏氏“在那之后,我只回過貢堡三次”的追憶,曾經(jīng)使筆者很難過,讓人毫不覺得夏氏是個多么虛偽的人——最多我們說他很虛榮。但是,我們是否也想到過,一個活在偉大的時代必然要自負的人,在有生之年自己“作墓中人語”、為自己寫傳記,其實并不是狂妄,而是悲哀、巨大的悲哀——“只有我們這種平凡之輩才能評說自己,因為我們不說,就再沒有人會說”——終生對外自詡不凡的夏氏,卻不得不偶爾地說出這樣的事實:“我”一點都不獨一無二,“我”和大多數(shù)人都一樣的很平凡。這應該很疼痛,也很傷感吧。
筆者一直都相信,極端自負的外表下必然是極度的自卑,而虛榮也就是因為不夠自信。夏氏的行文中,有一個極大的“怪癖”——遭到了同時代人以及后來者的長期嘲諷——他不能控制自己不運用各種各樣的、隨時隨地的、奇形怪狀的甚至毫無根據(jù)的比較。我們知道有很多文學研究都從這種手法的時空意義以及空間借代與隱喻的聯(lián)系等學術角度深入過,但是,夏氏喜歡比較的心理基礎是什么?應該不是僅僅為了“隱喻”。
當年讀余秋雨的《蘇東坡突圍》時記住了一句話,“成熟就是再也不必介意別人的目光”,那么是不是可以認為夏氏的“比較”,就是太過于糾結這個世界之于自己的是非對錯了呢?夏氏努力想成為一個“人物”,他標榜自己做到了,能“走向永恒”了,若真如此,又何必這么掙扎呢?試想,他的“糾結”,他一定比誰都清楚。
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是筆者長期以來覺得很有味道的一部“文學史”。這里對夏多布里昂的評價,有些過于刻薄卻又不乏敏銳:
……沒有敏銳的觀察力,至少對整個人類來說是這樣,他實際上很少關心整個人類,他把觀察力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他感興趣的主題上,那就是他自己……他是一個高傲到近乎狂妄自大,憂郁到頹唐絕望,對事物懷疑到對一切漠然的人……深信一切是空的……他越來越感到厭倦,越來越多地、聚精會神地捉摸自己……是他出現(xiàn)的時代使他顯得龐大起來……[10]
這正是夏氏《墓中回憶錄》結束語的第一句:“我經(jīng)歷了兩個世紀的交替,如同置身于兩條河流的交匯處;我陷身于渾濁的水中,不得已遠離我出生的舊岸,帶著希望,我游向陌生的彼岸。”
也許面對這樣的夏多布里昂,我們只能說這是一個很聰明的人——盡管他的智力與他的期待不符——但是他卻并不通透,一點也不:我還沒享受,就已醒悟;我還在渴望,卻不再有幻想;想象是充裕的、豐富的、神奇的,現(xiàn)實卻是貧瘠的、干澀的、無聊的;我的心是滿的,世界卻是空的;我任何東西都還沒用過,卻覺得什么都是多余的。夏氏真的是一個詩人,他可以描繪他沒有真正去過的風景,刻畫他沒有真正見過的人物,囈語一般地似真似幻,擁有一種近乎天賦的、可愛的神經(jīng)質(zhì)。
注釋:
[1]Mémoires doutre-tombe 有多種書名譯法,有譯為《墓中回憶錄》、《墓畔回憶錄》、《墓后回憶錄》,《墓外回憶錄》等等,譯者們各有取舍。本文偏向于取“作死者語”之意,故稱《墓中回憶錄》。
[2][法]夏多布里昂:《墓后回憶錄》,王南方,羅仁攜等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662頁。另,本文中對此書的引文,皆據(jù)這一版本,以下引文將不再詳注。
[3]張英倫著:《外國名作家傳(中)》,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554頁。
[4]參見《從〈懺悔錄〉到〈墓畔回憶錄〉——探尋兩篇自傳的真與隱》,馬益平著,其中有刪改。
[5][6][法]夏多布里昂著:《墓中回憶錄》,郭宏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4頁。
[7][法]皮埃爾·布呂奈爾等著:《19世紀法國文學史》,鄭克魯?shù)茸g,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0-71頁。
[8][9][法]皮埃爾·布呂奈爾等著:《19世紀法國文學史》,鄭克魯?shù)茸g,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8頁。
[10][丹麥]勃蘭兌斯著:《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三分冊:法國的反動》,張道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58-159頁。
參考文獻:
[1][法]夏多布里昂.墓后回憶錄[M].程依榮等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03.
[2][法]夏多布里昂.墓中回憶錄[M].郭宏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
[3][法]夏多布里昂.阿達拉·勒內(nèi)[M].曹德明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
[4]吳岳添.法國文學流派的變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5]張英倫.外國名作家傳(中)[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
[6][法]皮埃爾·布呂奈爾等著.19世紀法國文學史[M].鄭克魯?shù)茸g.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7][丹麥]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一分冊:流亡文學,第三分冊:法國的反動[M].張道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8]江伙生.試評夏多布里盎[J].外國文學研究,1983,(4).
[9]粟美娟.夏多布里盎的浪漫主義抒情[J].外國文學研究,1989,(3).
[10]王聿蔚.夏多布里盎與史達爾夫人——兼談法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分野問題[J].外國文學研究,1985,(1).
[11]關慧泉.動蕩的時代,矛盾的一生——法國浪漫主義奠基人夏多勃里盎[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1998,(3).
[12]胡新宇.兩重世界的擺渡者——解讀夏多布里昂的《墓外回憶錄》[J].法國研究,2002,(1).
[13]徐娟.一部有特色的回憶錄——論夏多布里昂《墓外回憶錄》(上)[D].上海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鄭克魯指導,2004.
[14]于進.艱難地泅渡[D].山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王化學指導,2008.
(梁波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100875)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