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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清代女詩人席佩蘭約活動于清乾隆、嘉慶年間,是中國古代著名的文壇閨秀,影響較大。其詩才清妙,聲名遠播。本文通過對席氏詩集《長真閣集》中挽詩的分析,試闡釋清閨秀作家躋身文壇的半獨立身份,及其所傳達的道德聲音。
關(guān)鍵詞:席佩蘭 挽詩 才命相妨 半獨立
一
清代女詩人席佩蘭約活動于清乾隆、嘉慶(1760—1820)年間(案:另有“1762-1831后”一說),名韻芬,字道華,一號浣云,江蘇昭文人,中翰席寶箴孫女。常熟席家系由蘇州洞庭分支于此的巨賈大旅。[1]據(jù)載其初生之日,床前忽長靈芝數(shù)莖,故小名瑞芝,善畫蘭,自號佩蘭。幼穎悟能詩,八九歲即學(xué)完《毛詩》,父又授之以《綠窗吟》詩。佩蘭學(xué)詩十分刻苦,其自述云:
性耽佳句席道華,一詩千改墨點鴉。一字未安心如麻,倚柱夜看秋河斜。[2]
乾隆丙申四十一年冬,佩蘭嫁給孫原湘,夫婦琴瑟和鳴,互為師友。孫原湘(1760—1829)字子瀟,號長真,晚號心青,嘉慶十年進士,與王曇、舒位并稱“后三家”、“江左三君”。
清代女學(xué)大盛,名媛閨秀開始沖破“男女授受不親”的樊籬,通過拜師學(xué)詩、撰序題跋、聯(lián)吟唱和等形式與男性文人接觸,得到指導(dǎo)幫助,藉以躋身文壇。佩蘭師從袁枚,備受其推崇,為袁枚心稱為“閨中三大知己”之一。袁枚曾匯集女弟子詩,編為《隨園女弟子詩選》,凡六卷,二十八人,位于卷首者即席佩蘭。佩蘭詩才清妙,袁枚嘉許其“詩冠本朝”,序其《長真閣集》云:
字字出于性靈,不拾人牙慧而能天機清妙,音節(jié)琮琤,似此詩才,不獨閨閣中罕有其麗也。其佳處總在先有作意而后有詩。
袁枚對佩蘭創(chuàng)作多有指導(dǎo),對其參與詩壇酬唱亦多有提攜。在恩師提攜下聲名遠播的佩蘭,以袁枚紅顏知己、女弟子的文化身份躋身文學(xué)史。本文通過對席佩蘭詩集挽詩的分析,試闡釋其在文壇上的身份。
二
席佩蘭有《長真閣詩集》,亦名《長真閣集》。今存《長真閣集》為嘉慶十七年壬申(1812)刊本,七卷,凡710首(組)(組詩以一首計),附《長真閣詩余》一卷,凡18首,共十二調(diào)。
《長真閣集》中有一定數(shù)量的挽詩,如《題項烈婦飲冰集并序》、《吳烈婦挽歌》(均卷二),《讀吳節(jié)母傳書后》(卷三),《嵇烈婦詩》、《挽翠亭宜人》、《招魂辭挽莊如珠夫人》、《挽潘儒人》、《挽汪秀峰夫人》(均卷四),《黃貞女挽詩》、《書唐孝女傳后》、《袁母韓儒人竹柏樓居圖》(均卷五),《挽陳繼宣祖母譚太君石泉之母也》(卷六)等。
佩蘭挽詩描述對象有節(jié)婦烈婦孝女、官宦命婦、閨秀才女,范圍較廣,可見佩蘭聲名遠播,其詩人地位得到了較為普遍的承認。
古代多有妙筆文士為達官貴人、朝廷命婦撰寫碑文、墓志銘及挽詩,如宋濂、歸有光、李東陽、郎瑛等人。亦有傭筆為生者,但是鮮有女性為人作挽詩。袁枚女弟子才華橫溢者雖不乏其人,但為人寫作挽詩的并不多。只有才情與品行都得到社會肯定的名媛才擁有這樣的資格,而席佩蘭獲得了這個一直屬于男性的資格。究其原因,可以說才情與品行的完美融合成就了佩蘭在公眾心目中的獨特地位,而絕非僅僅是其恩師折射給佩蘭的光芒。那么,是否就此可以說佩蘭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呢?
從佩蘭所作挽詩看其對烈婦殉夫的態(tài)度:如《題項烈婦飲冰集并序》云,烈婦吳氏,在夫死后錐經(jīng)兩次得免,后托疾餓死,佩蘭認為吳氏之死是“仙骨返玉京”,“世留芳名”。清代烈婦殉夫的激烈行為(學(xué)界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在席佩蘭看來具有了“謫仙”返天界的浪漫意味。但佩蘭又認為吳氏殉死“懼傷親意,畢命衽席,非其志矣”。在《吳烈婦挽歌》中佩蘭贊頌吳氏“卓哉烈婦明綱常,天遣斯人振頹俗”,“人生百歲誰無死,死而不死惟婦耳”, 烈婦殉夫的激烈行為再一次成為“上天的旨意”。
席佩蘭對烈婦殉夫的態(tài)度到底是怎樣的,僅憑幾首挽詩很難判定。文字瘐死佞生,挽詩所具有的公眾性,難以完全表達席氏的真實想法。但從席氏《黃貞女挽詩》等詩“人生更有難于此,笑把冰心指向天”,“閨中手跡怕人知,況復(fù)柔腸斷若絲。素箋金鍼都擱起,心頭自繡女貞枝”來看,她應(yīng)該還是對殉夫行為表示肯定的,并對這些有著宗教狂熱般隱忍的女性表示出了高度的贊揚和肯定。
再從挽詩看席佩蘭對閨秀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在《題項烈婦飲冰集并序》一詩序中,佩蘭認為吳氏“有所作,不過是自適己事,以當(dāng)痛哭,要皆有為而非無病呻吟?!彼隙伺詣?chuàng)作要有所為,不應(yīng)無病呻吟,把女性創(chuàng)作從純粹“自吟”“閑吟”的自怨自憐中提升到“有為而作”的高度,無論對男性或女性來說都是創(chuàng)作的關(guān)鍵所在。此觀點對一個閨閣女子來說無疑是極有卓識的。
但是佩蘭還是對一直流傳的“才能妨命”說表示了認同。在清代,“清才濃福難兩全”的陰影是女性書寫過程中的一大障礙。
境遇好壞與女子本身才學(xué)并無必然關(guān)聯(lián),然三人成虎,在男性文人的渲染夸張下,“清才濃福難兩全”一說為社會廣泛認同。朱文娟《述懷小序》云“世無全福之人,豐于才者吝于遇?!盵3] 洪亮吉在《吳瓊仙墓志銘》云“女子不可有才,才過人則不寡必夭折,否則或遭危險困厄,有非可以常理論者?!盵4]受此影響,清代才女表現(xiàn)出了對自身才華的復(fù)雜情緒,如袁綬常稱“??指R虿耪邸盵5],朱璵常嘆“堪嘆才多命薄”[6]。清代男性文人筆下所夸張渲染的才女薄福的故事,最后往往以才女“原是天上仙子小謫人間”作為最終解釋。
佩蘭所寫挽詩亦有此種思想的流露,如《題先姑母綠窗小詠后》(卷一):
一曲梅花雪滿山,慢攜焦尾問塵寰。愛才畢竟輸天上,閨閣能詩便召還。
《招魂辭挽莊如珠夫人》(卷四):
……仙之靈兮往復(fù)還……玉京赦下崔歸急。
《挽潘儒人》(卷四):
才華風(fēng)格兩如仙,忽報吳宮玉化煙。自是慧根能解脫,比他靈運早生天。
事實上,席佩蘭作為蘇州才媛典范,表現(xiàn)出了非常自覺的創(chuàng)作意識。其《與侄婦謝翠霞論詩》云:
世俗見迂拘,謂婦宜守拙。余曰理不明,究于理多缺。請觀周南詩,誰非淑女筆。[7]
《上隨園夫子書》亦云:
則《女誡》七篇,《周官》一冊,未必非掃眉不櫛之人,從容造就之圭臬也。[8]
席佩蘭創(chuàng)作豐富,與當(dāng)時文士閨秀酬唱頻繁,聲名遠播,夫婦琴瑟合鳴,家庭生活相對比較幸福有關(guān),其福慧兼修的人生歷程就是對“才能妨命”說的否定。即便如此仍難免此種思想的流露,可見“謫仙”情結(jié)在當(dāng)時人心目中的深遠影響。一個女子從事了創(chuàng)作而命運不幸,就是詩書的罪,就是寫作的罪;一個女子才華橫溢而生命短促,那她就是“謫仙”下凡,她有才華是因為她是“謫仙”,她的才華不應(yīng)該留在人世間,“此人只應(yīng)天上有”。這種“才能妨命”的“謫仙”思想從根本上反映出女子從事創(chuàng)作難以得到社會真正的認同。
關(guān)于女性創(chuàng)作,清正統(tǒng)文士(以章學(xué)誠為代表)的觀點是:婦女不應(yīng)該以詩人的身份對外部世界發(fā)言,而應(yīng)該以道德女教師的身份傳達自己的聲音,并且通過對自己家庭道德的影響,進而在更大程度上影響整個社會。即真正的女性聲音是道德的聲音,是她們讀史通經(jīng)的產(chǎn)物。而從當(dāng)時關(guān)注女性創(chuàng)作的邊緣詩人如袁枚等人的觀點來看,他們推重的是那些兼具才、德、色、藝的優(yōu)雅的詠絮才女。
女性從事創(chuàng)作無形之中會受到當(dāng)時男性作者傳統(tǒng)的影響,其時很值得深味的一個現(xiàn)象就是女性的“才子情結(jié)”。清著名女詞人吳藻二十歲時著雜劇《喬影》,寫東晉有“詠絮之才”的才女謝道韞,改作男兒裝,在書齋展玩自繪的男裝小影,抒發(fā)了對魏晉以來“名士風(fēng)流”的憧憬與模擬。吳藻塑造的女扮男裝的謝道韞形象,逾越了當(dāng)時社會中的性別界限,背離了當(dāng)時傳統(tǒng)文化中的女子形象,但其追求目標(biāo)還是男性創(chuàng)立的風(fēng)范。此例足以代表很多閨秀的追求目標(biāo)。那種才子情結(jié)和才名焦慮,無疑是受到男性建功立業(yè)的人生追求和“詩言志”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影響。
曼素恩先生《綴珍錄——十八世紀(jì)及其前后的中國婦女》一書指出:盛清時期才女有兩種模式——才華橫溢的女詩人和以“正始”為己任的女教師,前者是感情的,后者是道德的。二者可以取得和諧,將才華橫溢的女詩人與持家有方的符合儒家正統(tǒng)規(guī)范的賢妻集于一身。席佩蘭無疑是完美融合的典范之一。
佩蘭以其道德者的身份,獲得了社會肯定而具有了一個女子可以發(fā)出聲音的機會,遺憾的是,佩蘭傳達的仍是道德的聲音,其獨立身份不是完全的。這是席佩蘭思想中遵從傳統(tǒng)的一面,有其時代的局限性,無可厚非。
注釋:
[1]嚴(yán)迪昌:《清詩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012頁。
[2][清]席佩蘭:《長真閣集·詩中三友歌》,嘉慶十七年(1812)刻本,卷7,第1頁。
[3]朱文娟:《述懷小序》冊4集7卷2,上海書店,1991年版,第121頁。
[4][清]吳瓊仙:《寫韻樓詩稿》,清道光12年(1832年)刻本。
[5][清]袁綬:《瓊?cè)A閣詞補遺·金縷曲·送外》,徐乃昌輯,《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清光緒24年(1897年)南陵徐氏刊本,第6集。
[6][清]朱璵:《金粟詞·昭君怨·題娟紅女史題壁詩》,徐乃昌輯,《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清光緒24年(1897),南陵徐氏刊本,第6集。
[7][清]席佩蘭:《長真閣集》,嘉慶十七年(1812),卷4,第7頁。
[8][清]袁枚著,王英志編:《袁枚全集》冊7,《隨園女弟子詩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卷1,第9頁。
(常軍,孫毓晗 山東省曲阜師范學(xué)校兗州校區(qū) 272100)
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 200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