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小說自唐代始“有意為小說”,超越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單純的采擷民間雜錄傳聞而成的形式,無論是內容還是構思方面都具有強烈的抒情特性。尤其是以愛情題材為中心的小說,其情節(jié)跌宕起伏,情感婉轉動人,顯示了唐代傳奇小說的巨大成就。因唐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大多是文人才子,具有鮮明的抒情色彩和詩意化特征。
關鍵詞:唐人小說 抒情特性 愛情題材
黑格爾認為:文學藝術的美在于“它一方面是感性的,另一方面卻基本上是訴之于心靈的,心靈也受它感動,從它那里得到某種滿足?!盵1]即文學作品應具有以情感人的藝術力量,作品通過感性化的審美意象進入感情化的審美意境來滿足讀者的審美需要。唐代是中國文學歷史上文人最具有激情情懷的時代。唐人小說改變了魏晉南北朝小說以奇、怪為文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無論神怪、愛情、俠義何種題材,都表現出了極大的抒情性。
一、內容的抒情性
唐人小說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愛情作品。“唐人小說記閨閣事,綽有情致。”[2]郭箴一先生在《中國小說史》中指出:“在唐以前,中國向無專寫戀愛的小說。有之,始自唐人傳奇。就是唐人所作傳奇,也要算這一類最為優(yōu)秀。作者大都以雋妙的鋪敘,寫凄惋的戀情,其事多屬悲劇,故其文多哀艷動人。不似后代的佳人才子小說,其結局十九為大團圓。讀畢后使人沒有些兒回味可尋?!盵3]
據考,近人周楞枷輯注本唐人小說所收的31篇中,描寫情愛故事的就有20余篇。關于戀愛的形態(tài)亦是千姿百態(tài)。如《任氏傳》寫人與狐之戀;《孫格》寫人猿之戀;《李章武傳》、《離魂記》寫人鬼之戀;《崔書生》、《柳毅傳》、《湘中怨解》寫人仙之戀;再有最典型的才子佳人之戀,如《鶯鶯傳》、《霍小玉傳》、《無雙傳》、《柳氏傳》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小說中作者都以詩意的筆墨寫出了戀愛中男女的心態(tài),以及注重對整個故事的跌宕起伏進行著力的描寫。在這些故事中,對魂、鬼、精、怪的描寫突破了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專門記述他們異于人性的特性,形象詭異與不可捉摸,表現的是人與異類的沖突和矛盾,如《搜神記》,而在唐人小說中,這些形象被作者賦予了充分的人性,不論是精怪還是神仙,她們都美麗聰慧、善解人意,為才子們紅袖添香,演繹出一段段佳話。雖是小說,“鬼物假托,莫不婉轉有思致”。[4]
在唐人小說中,作者都注意人物性格與命運的刻畫,在細膩傳神的細節(jié)描寫中,深入剝析人物的內心世界,展現人物的感情波瀾。作品中傾注著作者的真情實感,如《霍小玉傳》、《步飛煙傳》、《任氏傳》、《鶯鶯傳》等,使得“小小情事,凄惋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盵4]在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演變中,唐代小說作者毫不吝惜他們出色的才智和想象的天賦,將人物細膩的心聲、起落的情感和強烈的靈魂震顫,化作一股股巨大的藝術感染力,給讀者強大的沖擊波。這樣的深情不僅僅讓我們感受到作品的震撼,還使我們領略了作者的詩意情懷。
二、構思手法的抒情性
作者通過描寫人物命運,以人物命運中出現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等遭遇來打動讀者,喚起讀者的情感共鳴。如《離魂記》、《長恨歌傳》、《李娃傳》、《柳氏傳》等愛情故事都具有感人至深的抒情特征。《離魂記》中張倩娘與王宙相愛,父母卻將倩娘另許他人。兩人訣別后,倩娘竟然靈魂脫殼“徒行跣足”而至,后返歸故里與在閨房中病臥數年的倩娘軀體合二為一,情節(jié)奇妙幻生。《柳氏傳》中柳氏與韓翊的愛情情節(jié)發(fā)展波瀾起伏,并突出細節(jié)描寫。柳氏不顧沙吒利的威勢,約會韓翊與之訣別的情景:“乃回車,以手揮之,輕袖搖搖,香車轔轔,目斷意迷,失于驚塵”,頗能引人入勝。即使唐人志怪在描寫人物命運時寓情于事,以情感人之處也非常突出?!秱髌妗穼憰鷮O格與一猿猴變成的女子相戀,夫妻恩愛十多年。后孫格赴任路經一山寺,猿女見到了昔日同伴后“惻然”,禁不住“撫二子,咽泣數聲”,囑孫格好生保重,便裂衣化猿而去,“將抵深山,而復返視?!弊髡咴趯懺撑拿\變化時,以濃筆重抹寫出了濃烈的人情味——夫妻誠篤之愛,母子眷眷之情,同伴戀戀之意。猿女命運之軌的奇特變化,對丈夫、兒子的依戀牽掛,與現實人生的永訣,構成了一股令人不勝俯仰的悲劇情感。以美好的結合開始,又以悲劇的結果告終,婉曲動人的感情抒發(fā),為這篇人怪婚戀的小說增添了動人的風采。它讓讀者經受了凄婉惆悵,若有所失的審美體驗,讓人心生感慨。
通過細節(jié)場景的描寫,以詩意化的抒情手法表達感情,借景抒情,以景寓情,具有深致而含蓄的情韻。如《任氏傳》寫到狐女任氏被蒼犬咬死,鄭六將其葬后的情景:“回睹其馬,嚙草于路隅,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襪猶懸于鐙間,若蟬蛻然。唯首飾墮地,余無所見?!边@里沒有一句直接寫鄭六的感傷哀痛,但句句都在表現鄭六的心情。睹物傷情,睹物思人,鄭六對任氏的思念與哀痛,物是人非的感傷悵然全部寄寓在對客觀景象的描寫中,情由景生,情寄景中,它所產生的審美效果與白居易《長恨歌》寫貴妃死后“花錮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有異曲同工之妙。
另外,唐人小說著意用情,不僅僅局限于愛情題材。豪俠、歷史、神仙等題材的小說也具有鮮明的抒情色彩。寫埠女之死,曲盡人情(《古鏡記》);寫奴隸遇難,可嘆可泣(《陶觀》);寫豪俠仗義,激情慷慨(《虬髯客傳》)。尤其是《虬髯客傳》,小說著力寫了李世民、虬髯客、紅拂三位極具英雄氣概的人物,居于亂世而縱觀天下,以其對時勢的清醒認識和對未來的明智抉擇展示出大俠的膽氣和精神境界。人神相戀題材的感情抒寫別具特色。魏晉南北朝小說中的神仙幾乎都清肅脫凡,六根清凈,既使與人結為夫婦,一旦離別便“凌空而去,不知所在。”(《董永》),至多“集會奏樂”,“指示還路”(《劉晨阮肇》),非常灑脫,完全不如寫人寫鬼那般情深義重,柔腸寸斷。而唐人筆下的仙女與現實世界總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她們重情重義,除了有一技仙術或絕色姿容,其感情欲望與凡人別無二致。比如,龍女的執(zhí)著深情,玉危的溫柔多情,織女的綿綿柔情等。這種著意用情、寫情,讓六根清凈的神圣進入小說的情感世界,使神的形象生活化、抒情化是唐代作家的審美創(chuàng)造,顯示了唐人小說以情感人、傳神達意的美學功能,并開啟了后人寫神仙形象的新的審美境界,也對清代蒲松齡筆下的神仙形象有一定的影響。
唐代小說超越魏晉南北朝小說,具有極大的抒情色彩并不是偶然的。魏晉南北朝小說多是采擷民間雜錄傳聞而成,保持了濃厚的民間口傳文學特色,表現手法簡單粗糙,文詞質樸、淺顯,內容多反映普通人的生活,有傳世之作的作者如干寶、張華、劉義慶等,從嚴格意義上講,還不是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而唐人小說尤其是中唐時代,名家、名作蔚起,文人學子如元稹、白居易、白行簡、陳鴻、李紳等積極參與,這些文人才子有著廣博的知識面、深厚的文學功底,文化視野開闊,審美情趣高雅,并有相當的藝術鑒賞能力。唐代始“有意為小說”,他們創(chuàng)作小說是一種積極的美學創(chuàng)造和藝術欣賞,注意追求小說的思想內容、高尚的情志和高雅的旨趣。選材喜歡才子佳人式的生活,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多為舉子、書生、文士清流,他們風儀爽秀,才調高雅,極易博得異性的芳心;女主人公往往外秀慧中,多才多情,總能獲得男子的愛慕;藝術上精雕細刻,幻想豐富,寫人、寫事、寫情、寫景莫不宛轉華麗,顯出以才情學問為美的傾向。在渲染氣氛、抒發(fā)感情、寫景狀物時往往用詩意化的語言,甚至直接用詩歌表達,其詩歌大多寫得文采斐然,含蓄凝煉。在涉及歷史、人物、思辯等內容時往往引經據典,詞論敏銳,態(tài)肆滔滔,顯示出作者廣博的才學和高妙的智慧。宋代的筆記《云麓漫鈔》中說唐代小說“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正是指明了這一點,表現出與前代小說大異其色的抒情色彩和詩意化傾向。小說在唐代正是以其駁雜的體例,成為文人寄托情感、一逞才華的絕佳途徑,也正是因此才成為盛開千載而不謝的奇葩。[5]
注釋:
[1][德]黑格爾:《美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
[2]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2001年版。
[3]郭箴一:《中國小說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
[4]洪邁:《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5]孫敏強:《多為視野中的百部經典》,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周新菊 河南新鄉(xiāng)廣播電視大學 453000)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