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純粹，所以美

潘向黎

文學(xué)碩士，中國作協(xié)會員。生于福建泉州，少時移居上海至今。曾留學(xué)日本兩年，先后在文學(xué)雜志和報社任編輯。著有小說集《無夢相隨》《十年杯》《輕觸微溫》《我愛小丸子》和散文集《紅塵白羽》《純真年代》《相信愛的年紀(jì)》《局部有時有完美》等多部。部分作品被翻譯成日文、英文、俄文。以作品《我愛小丸子》《奇跡乘著雪橇來》《白水青菜》《永遠(yuǎn)的謝秋娘》連續(xù)四年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獲首屆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第十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文匯報筆會文學(xué)獎、上海文化新人稱號等。

假日里有點閑暇，重看了紀(jì)錄片《鳥的遷徙》。就像另一次飛翔一樣，依舊領(lǐng)略了那種難以形容的感覺——靈魂沐浴在高空的風(fēng)中，光線穿透身軀，醍醐灌頂，宛如新生。導(dǎo)演雅克貝漢的名字幾年前就已經(jīng)廣為國人所知，一起被嘖嘖稱嘆的還有他拍攝此片的一系列壯舉——是的，壯舉。攝制花費的時間：四年（其中飛行時間達一萬五千個小時）。動用的人數(shù)：三百多人（包括五十多名飛行師和五十多名鳥類專家）。使用的技術(shù)設(shè)備：動力傘、小型飛機、內(nèi)藏攝像機的像鳥一樣大小的航模等許多超科技的設(shè)備（無法計算的是他們在拍攝飛行中的各種冒險）。他們所耗費的精力和耐心更是驚人：在第一年里，他們基本不拍攝，而是進行一個叫作“銘印”的實驗――從鳥類一出殼開始，就在它們身邊，讓它們第一眼就看到，然后在整個成長過程中充當(dāng)父母，照料它們，讓它們對“父母”產(chǎn)生信任和依賴（我想到《小王子》中所說的“馴化”），大獲成功。他們跟著鳥遷徙（有時候他們一定遺憾自己沒有翅膀），鳥兒們習(xí)慣了他們幾乎是陪伴的存在、還有飛機和各種機器的聲音，直到鳥群跟著小飛機跑就像放學(xué)后從教室里沖出來的孩子一樣自然。然后第二年，他們才開始真正的拍攝。鳥是自由的，但和人很親近。和鳥一起飛翔的體驗“融入了生命”（導(dǎo)演語）。而且，他們果真像《小王子》里所說，對自己馴化的動物負(fù)責(zé)，直到影片拍攝完畢，他們?nèi)匀辉邙B類基地留下七名“父母”，繼續(xù)照顧鳥類。

第一次看我主要被鳥的命運所震撼，第二次我更多地為這些記錄飛翔的人而感動：如此溫存、不取巧的態(tài)度，如此忍耐、漫長的過程。鳥完成遷徙，而人抵達一種純粹。

突然想起友人送我的一張碟，也是紀(jì)錄片，《櫻爛漫》。從頭到尾拍攝的全部是櫻花——日本各處的櫻花。有的是在陽光中，有的在薄陰中，有的是月光下。含苞，初綻，全盛，飄飛（日文叫作“花吹雪”）。地點有山巒、水上、寺廟、平原、牧場、街道……每一種花都選擇了最能體現(xiàn)出它的美的地點、時間、光線和角度。我莫名其妙地想到《紅樓夢》里寶釵吃的冷香丸：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配上雨水這天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天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天的霜十二錢，小雪這天的雪十二錢?！白铍y得是可巧二字”，“等十年也未必碰的全呢！”櫻花花期很短，素有“櫻花七日”的說法，要尋找、遴選代表性的櫻花，要等待和捕捉這么多種櫻花最美的風(fēng)姿，這大概也不是一年之中可以完成的。何況，還有許多并不唯美的環(huán)節(jié)：比如有時需要打擾一下夢中的櫻花、暫時打上燈光（拍攝夜櫻），有時需要辦理特殊防疫通行許可（進入牧場拍一棵櫻花）。

我為什么會從鳥兒想到櫻花？當(dāng)然，飛翔很美，櫻花也很美，而且?guī)缀鯖]有臺詞和旁白，純以畫面和音樂來說出一切。是這個原因吧，但又好像不全是。

慢慢地，我體會出來了：相似的，是那種純粹的感覺。就一個主題一個內(nèi)容，不追加任何社會政治、道德教化的內(nèi)容，也不賣弄任何花哨的拍攝手法，即使是迷戀、痛苦、陶醉這樣激越的感情也都壓進渾然天成的畫面背后。就一個內(nèi)容，就把它表現(xiàn)得充充足足、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如果只能用一個詞來說，那就是：純粹。用一句話來評價，就是：好到你無法指望更好。要做別的，如果你夠才氣也夠運氣，也許可以和他做得一樣好，但是這一項，你算了，高山仰止也好，退避三舍也罷，你最好放棄。

純粹、專一到一定程度，就接近孤注一擲、銘心刻骨了，這不是工作，就是一場生命體驗。但做成了這樣的一件事，就可以這樣自我介紹：我就是拍了《鳥的遷徙》的那個人。我是全世界拍夜櫻拍得最美的人。

既然值得，那就純粹。因為純粹，所以美。

由此又想到雷杜德。疲倦的時候，往往習(xí)慣地想看書，可是如果倦透了，那就大多數(shù)書都看不進去，這時候我有最后一招，拿出一本雷杜德的《玫瑰圖譜》。立即，恍若走進了一座玫瑰園，心曠神怡百慮全消之余，還有“花開有枝當(dāng)須惜”“故燒高燭照紅妝”的珍視之情，因為那一簇簇一朵朵含露凝香、嬌艷欲滴的玫瑰，好像為了我剛剛綻放，而很快就要凋謝。其實我知道，這其中的許多品種早就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了。

這一天，不知道第幾次手捧《玫瑰圖譜》，突然想，如果一生只做一件事，其實很好。比如這位法國畫家雷杜德，他一生就是畫花，尤其是玫瑰。任憑法國大革命、政權(quán)更迭，人頭落地血流成河，他只管畫他的玫瑰，整整二十年，以一種“將強烈的審美加入嚴(yán)格的學(xué)術(shù)和科學(xué)中的獨特繪畫風(fēng)格”記錄了一百七十種玫瑰的姿容，成了《玫瑰圖譜》。他本人被稱作“花卉畫中的拉斐爾”、“玫瑰大師”、“玫瑰繪畫之父”，這本圖譜被譽為“最優(yōu)雅的學(xué)術(shù)，最美麗的研究”、“玫瑰圣經(jīng)”。在此后的一百八十年里，以各種語言和版本出版了二百多種版本，平均每年都有新的版本芬芳降臨人世……雷杜德，他只做了一件事：畫玫瑰，但他的玫瑰成了巔峰，無人逾越，甚至不敢生這樣的念頭。

一生做好一件事，真的很了不起。這樣在單一、狹小的領(lǐng)域達到難以企及的高度，突然讓我想起另一個人：簡·奧斯汀。就是那個寫了《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總是關(guān)心一家子的女孩子如何出嫁的簡·奧斯汀。有人嘲笑她所寫的都是小地方的小事情，都是茶杯里的風(fēng)波，但是，在她那些絕不廣闊的世界里所發(fā)生的感情事件、擇偶標(biāo)準(zhǔn)、生活趣味，那些鮮活的主人公們（鮮活得可以聽見裙擺的窸窣、馬蹄的脆響、可以嗅到不同的香氣），是多么有趣、迷人，其中展現(xiàn)的情感世界，和塵俗人間時而搏擊時而妥協(xié)，更是何等豐富和跌宕起伏。最后的大團圓又是多么善解人意、撫慰人心。

簡·奧斯汀的作品經(jīng)久不衰，喜歡簡·奧斯汀的人遍布全世界。以至于美國有一部故事片就叫《奧斯汀書會》，說一群她的粉絲成立一個專門討論她的作品的書會。到了今年還有一部新片叫做《成為簡·奧斯汀》，那里面她失敗了的戀愛故事是杜撰的，但是對這位作家的熱愛和好奇卻是最真實的。把作家本人的感情生活想象得過于戲劇化甚至傳奇化，似乎是一種常見多發(fā)病，類似的例子還有《戀愛中的莎士比亞》。雖然我也很想知道她是不肯降格以求才終生小姑獨處還是曾經(jīng)滄海為情所傷，但是很遺憾，關(guān)于這位作家的感情生活，我只知道我一無所知。好吧，不知為何終生未嫁、親愛的奧斯汀一生寫了六部長篇，寫的全是男婚女嫁，她就這樣一路寫了下來，絲毫無意于“突破”或者“轉(zhuǎn)型”。但她的作品被當(dāng)作了“婚戀圣經(jīng)”，成為毫無爭議的經(jīng)典，流傳至今。

一生只做一件事，做好一件事，多么好，多么值得。如此專一，如此寧靜，如此恒久，如此完滿。

如今的許多人，最好身懷十八門技藝，然后同時挖幾口井，頭頂三四個職務(wù)或者身兼五六個身份。如果可以，恨不得將自己大卸八塊，分別扔進不同的專業(yè)領(lǐng)地里去占個地盤，等而下之的也要賣給不同的老板。還恨不得會土遁術(shù)分身術(shù)離魂術(shù)，好同時出現(xiàn)在幾個城市，同時干幾件完全不同的事情。這是豐富，還是倉促，蕪雜，混亂？雜亂無章，心無定所，轟轟烈烈一場亂忙，最后往往也所獲有限甚至導(dǎo)致身心崩潰。如果是生存所迫倒也可憫，但似乎更多的是出于流行性的浮躁和自身的貪欲和妄念，那就可憂甚至可驚了。

在這樣的時代和氛圍里，格外懷念一種純粹：自知，自制，心無旁騖，一生只挖一口井，直到清泉涌出，源源不斷。

不能至，向往之。

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