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意象派詩人龐德的提法?!耙庀笫且环N在瞬間呈現(xiàn)的理智與情感的復雜經(jīng)驗,是各種不同觀念的聯(lián)合?!饼嫷逻@里所說的“意象”主要指詩歌類抒情文本中兼有具象性與隱喻性的意象。在此沿用龐德的提法,用于分析小說類敘事文本中的意象內(nèi)涵與功能。英國著名文論家戴維·洛奇就曾指出,對重復出現(xiàn)的具有隱喻性的細節(jié)和意象的發(fā)現(xiàn),是讀懂小說的關鍵。同樣,對史鐵生小說意象的發(fā)現(xiàn)也是理解其作品的關鍵。在史鐵生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著一些意象,它們多為作者潛意識的精神原型或情感原型在文本中的呈現(xiàn)。這些意象與其生命體驗是同質(zhì)同構的,具有抽象性、想象性、幻化、意念化的特征。這恰與其小說的冥思氣質(zhì)、“務虛”主題、虛化的視角人物及文體等是一脈相承的。
史鐵生小說中的意象兼為詩意與詩藝,具有或結構小說、或制造氛圍、或突出主題、或預示人物命運等功能。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結構意象——死亡、寫作之夜;情緒意2--白色鳥、葵林;主題意象——童年之門、生日、昨天等;人物意象——南方等。當然,這幾類意象間又有交叉關系,在此只就其主要修辭功能作相對劃分。
一、結構意象:死亡寫作之夜
費勇在其作《言無言——空白的詩學》中說,“當意象滋生,敘事的時間已空間化,順時性和共時性互動,敘事也會離開時間化的設定,而將空間性導入原有的領域。敘事的功能不再是情節(jié)的連接,還涵蓋意識里意象如何促成敘事?!边@段話恰好可以用來闡釋史鐵生小說中一些意象的結構功能,如死亡、寫作之夜等。
史鐵生的小說中自始至終都彌漫著不散的死亡陰影。這陰影已化為一種死亡意識,即主體在日常經(jīng)驗層面、形而上超驗層面對死亡的一種屬己的本體性的自覺意識。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加繆,便是以對自殺問題的思考為起點,生發(fā)其荒誕意識,建構其反抗哲學的。實際上,不少哲學思考都是建構在一種自覺的死亡意識上的。史鐵生便是用小說的形式,圍繞死亡來進行生命直觀,展開其詩化哲思的。史鐵生的死亡意識與其獨特的生命境遇息息相關,它如一個多變的黑色幽靈,纏繞于他的心頭筆尖,在不同的作品中以不同的面貌出現(xiàn):自殺之念、生死之辯、死亡現(xiàn)場等??梢赃@樣說,死亡是其思考的原點,也是其小說結構展開的原點,死亡已成為史鐵生創(chuàng)作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結構意象。其結構功能表現(xiàn)在生成以下兩種敘述結構:一、歷時性線性結構。即文本圍繞主人公的死亡意念與自殺心路漸進深入地展開生命玄思,并由此完成主題的深化。最早出現(xiàn)死亡意念的小說是《黑黑》,隨后有《山頂上的傳說》等,這些小說無不將死亡作為主人公思考生命與存在諸問題的邏輯起點,展開小說結構的敘述起點。其中,《毒藥》便是通過主人公回憶幾次反復的生死延宕,來展現(xiàn)其自殺的心理曲線圖的,并以此結構小說。二、共時性空間結構。即圍繞一個死亡事件,小說中的幾個人物從各自的視角對之展開思辨與對話。通過“死亡之辯”,敘述的時間圍墻被打破,不同時空下的人物自由穿行于墻與墻之間,在同一層面形成一個網(wǎng)絡對話空間,由此完成對主題的闡釋。典型者如《我之舞》,集大成者如《務虛筆記》。在《務虛筆記》中,整部小說以女教師○的“死亡序幕”為開端,以對○之死因的“猜測”為結束。寫作之夜的“我”就是在這個死亡的大框架與背景下,展現(xiàn)筆下眾生各自不同的命運軌跡,最后又聚集于。的死亡現(xiàn)場,從而使得這一長篇巨著獲得一種結構上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與主題的豐饒復義性。
其小說另一個結構意象是“寫作之夜”?!皩懽髦埂笔情L篇小說《務虛筆記》里的一個較抽象的整體意象,它象征一個超時空的他維空間,是作者對世界的一種獨特的原初性的理解圖式。在這一圖式展開的相位中,單向平面的時空之維被多向立體的時空范疇取代。作為一個想象性的整體意象,它可以在敘事上打破單一的線性因果鏈條,在同一敘述時間里并置不同層面的敘事時空,使得小說敘述視角自由地變換更迭,甚至越界交叉對話成為可能,為整個小說時空結構的多層次性、立體性、開放性提供了決定性的前提與基礎。也就是說,只有在“寫作之夜”里,《務虛筆記》中的一切虛與實才有可能發(fā)生??梢哉f,“寫作之夜”既是意象又是結構,還是主題更是本體,也正是“寫作之夜”使得長篇小說《務虛筆記》的產(chǎn)生成為可能,又使得《務虛筆記》成為一部未完成狀態(tài)或生成狀態(tài)的,既是問題又是啟示的“存在”。
二、情緒意象:白色鳥,葵林
相較于結構意象的敘述功能,情緒意象則具有情緒與語式上的渲染抒情功能。那如回旋曲般反復縈繞于文本間(《務虛筆記》)的純凈的“白色鳥”、熱烈的“葵林”等,無不以其獨特的形狀、顏色、氣味給小說染上一層或明靜、或憂傷、或浪漫的情緒氛圍與詩性調(diào)式。它們作為一種帶有很強情感色彩的意象,給整個小說的敘述調(diào)上了一層有著獨特色彩的情緒背景。這不僅可以形成一種敘述的內(nèi)在韻律感,而且賦予語言以色彩與畫面感,從而大大拓展了小說的想象空間與情感張力。
“白色鳥”讓人想到明凈寬垠的碧海晴天上漂浮的一朵潔白純凈的白云。當聞訊人間有一對亞當夏娃初嘗禁果時,作者總會想象性地在靜藍的天空富有詩意地放飛一只悠然飛旋的白色鳥,在少年們(詩人L或WR)的幻覺、想象乃至夢境中出現(xiàn)?!鞍咨B”是他們情感的無聲化延伸,又是敘述語言的畫面化替代。其舒緩有致、起伏間隔地穿插點綴于小說中,在敘述情節(jié)之外,起到控制敘述速度、調(diào)節(jié)敘述節(jié)奏、形成敘述樂感、制造敘述氛圍的作用。
不同于“白色鳥”的靜美,“葵林”則如一首交響樂的回旋的變奏,以其排山倒海、汪洋肆意的氣勢,在小說情感的潺波細流間掀起一陣狂熱、激情而浪漫的巨浪。同時其背后隱藏不住的狂躁騷動,又預示著主人公隨之而來的命運磨難與大絢爛背后生命的大枯寂?!翱帧币云涮赜械那榫盀閆的叔叔與葵林里的女人的愛情奠定了獨特的情感基調(diào)與氛圍。他們的愛情與“葵林”融為一體,“葵林”便是愛情,愛情便是那一片金黃翠綠的“葵林”。
三、主題意象:童年之門、生日、昨天等
敘事文本中的意象不只是作為一種單純的“在瞬間呈現(xiàn)的理智與情感的”聯(lián)想或隱喻,它的反復出現(xiàn)還“顯示了文本敘述中或同一或對抗的敘事因子的關聯(lián)?!薄熬哂刑厥獾臄⑹伦饔煤托Ч?,它們貫穿在文本的意脈之中,如泣如訴,凸顯著潛伏的主題或意義?!?/p>
在史鐵生的長篇小說《務虛筆記》中有許多主題意象,如“童年之門”、“生日”、“昨天”等。這些意象往往以一個頗抽象的物象象征某一意義主題:“童年之門”便是每一個個體進入世界的初始點與角度。人物走進不同的童年之門,便會遭遇不同的童年經(jīng)驗,形成各自不同的心靈路徑,進而影響其一生的命運走向。因而,“童年之門”又是一扇通向命運之路的命運之門,“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結果就會大不一樣”。《務虛筆記》中,畫家z就是在他九歲時一個冬天的下午闖入了他的“童年之門”,門內(nèi)他遭遇了冷遇與歧視,此后漫長的一生都沒有走出那道門?!吧铡眲t隱喻個體在生命不同階
段的關鍵性的生命體驗,這些關鍵點因其決定性、生成性、蔓延性的坐標式的影響而成為“生日”。因而,一個人一生可以有很多生日,生日不會“一勞永逸地完成”。詩人L、畫家z、寫作者“我”便有著各自不同的“生日”?!白蛱臁币馕吨鴼v史的記憶與現(xiàn)實的隔膜,歷史給現(xiàn)實烙下不可泯滅的創(chuàng)傷記憶,如N的父親的“昨天”使“他的記憶逆著時間越走越遠”,永不停歇地“寫他曾經(jīng)沒能寫完的那部童話”。WR的“昨天”則是戕害其后面人生的“囚徒的故事”。在史鐵生筆下,人物多走不出“童年之門”、“昨天”的影子,而帶有悲劇甚至宿命論色彩。在敘述的過程中,史鐵生通過這些意象將多個或平行并置,或交叉疊合的子主題內(nèi)聚成一個復義的母主題,因而這些意象又可視為主題意象,它們起著凝聚、凸顯、強化、豐富小說主題的作用。
四、人物意象:南方等
史鐵生的小說,其筆下人物大都具有意象的概括性與象征性(筆者在另一篇論文中曾就其筆下的人物形象做過專門分析,并稱之為全息性的人物,在此限于篇幅,存而不論),集中體現(xiàn)為女性形象。
史鐵生筆下的女性呈現(xiàn)為兩種形態(tài):母親與愛人,最終兩者又歸于藝術。在他看來,“女人的心緒,情懷和魂牽夢縈的眺望,本身就是藝術之所在”(《隨筆三則》)。對女性的此種原初性的情感想象,因其情緒性的反復呈現(xiàn)而抽象為“南方”意象?!澳戏健币庀蟪鲎浴秳仗摴P記》,在史鐵生的想象中“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他們應該來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們由那塊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塊水土的神秘?!薄澳戏健笔桥陨赖脑娀尸F(xiàn),象征家園與詩性棲居,具有詩化品質(zhì)與神性導向。作者對女性的此種“南方”化的意象化想象凝結成“南方情結”,女性形象是其“南方情結”的意象衍生。
除此之外,《務虛筆記》中的許多人物都可以概括為一種意象類型:智者類型的醫(yī)生F、詩者類型的詩人L、弱者類型的殘疾人c、強者類型的WR、高貴者類型的女教師O、庸者類型的F夫人及O的前夫、多情者丁一等。他們之所以可稱為意象人物,并非僅僅是一種性格類型,而是因為這里每一種類型的人物都構成一個自在自為的世界,具有各自特有的價值取向、性格邏輯與命運軌跡,并以此構成一種“存在”,且由此象征一種存在景觀。也正是由于這些人物大都是一些意象化的抽象人,所以他們在《務虛筆記》的“寫作之夜”里可以分身、交叉、疊化、對話、交融。這是由《務虛筆記》主題表達的需要決定的,另一方面又是因為人物的意象化使得《務虛筆記》主題的表達具有充分可能。
任何一個成大器的作家都有著自己對世界的獨特而完整的理解,并且能將這種獨特的理解以獨特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在“更大范圍內(nèi),敘事話語的意義也可以回歸為人與世界的關系:人們所接受的敘事體系,實際上亦即人們賴以接受和轉譯世界的框架體系之一?!蓖高^史鐵生獨特的意象世界,讀者可以更好地認識并深入其轉譯的心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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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細珍(1981—),女,江西九江人,工作單位:江西財經(jīng)大學藝術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