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偉信
李德榮臨走的時候,轉(zhuǎn)身對秋花說:“老妹子,這個月的房錢就算結(jié)了?!?/p>
秋花盯著丑陋得像一頭老驢似的房東,嘴里如穿了只蒼蠅般,起了一陣惡心。
秋花是在極端被動的情況下,才敗給李德榮的。李德榮在一個陰暗的上午,到底跟秋花做成了事情。在這之前,他是費了一番苦心的,甚至當(dāng)著秋花的面,絕了自己的老祖宗。
秋花一邊洗身,一邊昏沉沉地想事情的起初。李德榮逼債似的向她催房錢,屁股在炕沿上蹭來蹭去,一對蛤蟆眼,直朝秋花的領(lǐng)口深處刺盯。
秋花那時正蹲在地上,擇一捆爛韭菜。孩子們在當(dāng)院玩耍。秋花時不時攏攏耷拉下來的頭發(fā),朝窗外看,以此來躲閃房東催問房錢言語里夾雜的那些有意味的話。李德榮幾次想把肚里那張污紙點破,都給秋花及時地把話頭岔過去了。秋花知道他要說啥,要干啥。
“房錢短不了你,過兩天湊齊了,就給你送去?!鼻锘ǖ椭^說,“孩子他爸在外面拉洋車,你知道,那種生意是好做的嗎?”
“生意是好做的,看你愿不愿意。”李德榮鉆空子攻擊,“人啊,就這么想不開。兩好軋一好,日子就好過。你出身子,我免房錢,這跟窯子不是一碼事?!?/p>
“東家,我是婦人,你說話要干凈些。”秋花瞅著那張驢臉,有些生氣了?!叭嗽俑F也是人吶,怎么跟牲口似的沒個規(guī)矩。”
李德榮笑了,露出一顆槽牙,金的。說:“人要是想不開就得活受罪。男女間那點事,有甚了不得?!彼紫律恚瑤颓锘〒窬虏?。“老妹子,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損,我可沒長我爹那一肚子狗下水。我是看著你熬這苦日子心疼啊。福成在外面拉洋車,一天也掙不了一頓飯錢。孩子們吃穿不上,我怎么忍心跟你逼要房錢。可你知道,你欠了我大半年的了?!?/p>
嘎一聲,門開了。三個男崽擠進來。大的說:“媽——我們餓了?!?/p>
李德榮從懷抱里掏錢,掏出一張十元紙幣,秋花沒攔住,孩子們拿過錢一窩蜂跑出去了。地上有一張老綿羊票,是李德榮剛才往外掏錢的時候掉出來的。他蹲下身把錢撿起來,揣進對襟單襖的口袋里。孩子們跑到街上,在店鋪買到蜜餞吃的時候,李德榮也嘗到了甜頭。
那一捆爛韭菜給人腳蹬得滿地皆是,一條條軟塌塌的,像人腿。
事情來得迅猛,又是極其簡單。秋花幾乎是在特別的防范中被摧垮的。完事后李德榮說,要么免房錢,要么就到警察署告去。秋花沒吭聲,咬著仇恨,眼睛盯著菜墩。菜墩上,躺著把生銹的老菜刀。往后的日子里,她覺得再像以往那樣對待房東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因此,從春天開始,秋花已經(jīng)相當(dāng)?shù)厥煜だ畹聵s的身體和這頭老驢身上臭哄哄的氣味了。
現(xiàn)在她很仔細地清洗身體,只要她覺得聞不到來自自己身體上那股臭哄哄的氣味,就多少可以安定下來,甚至可以說她已經(jīng)將剛剛做完的事情忘掉,忘得仿佛不曾發(fā)生過一樣。她忽兒變成一個想得開的人了。
李德榮很富。據(jù)說,他祖上是大清朝廷的三品命官。他開著綢緞莊,果醬鋪,還有糧店,城里和鄉(xiāng)下都有著買賣。他在新京是有些勢力的。新京是哪兒?新京是偽滿洲國國都,就是現(xiàn)今的長春。李德榮女人不少,偏看上秋花。他覺得,秋花才是他想要的。秋花的體味兒像稻花一樣,純香鮮美,沉入里面,能把人弄暈。他把福成嫉妒得要死,卻不敢明惹這個黑黑的矮腳車軸漢車夫。偷一回便是有十成的把握,何況還免了房錢。偷一回,免一回。人足錢做的,女人就更是。錢比水值錢。李德榮想。
福成拖著疲憊不堪的洋車和身子,進了院,秋花格外地迎出門去,為丈夫拍打身上的塵土,端來一盆清水放在當(dāng)院的木凳上,讓丈夫洗。福成看到媳婦臉上掛著紅潤潮濕的光澤,就問:“今個遇著什么喜事兒啦?”
“沒有哇?!?/p>
秋花看見洋車里放著半口袋苞米面,接著說:“你沒回來我就知道今兒個有了生意了。這還不讓人高興嗎?孩子們已經(jīng)三天沒吃到苞米餅子了?!?/p>
福成陰沉著臉說:“這夠幾頓吃的。操這窮日子,真不跟當(dāng)兵去打仗,怎么也混個飽肚子,死了也值?!?/p>
一盆黃燦燦的苞米餅,一盤黑綠綠的韭菜,擺在桌上,孩子們竟不爭著吃。福成說,狗崽子們,吃啊。
“我們吃蜜餞?!?/p>
秋花臉色慘白,吼道:“哪來的蜜餞,這是苞米餅子!”說著每人手里塞一個,將孩子們哄到當(dāng)院,邊玩邊吃。并警告大的說:“今后再不許提吃蜜餞了。”
晚上,一家人躺在污黃的炕席上,烏黑一片。秋花給丈夫福成捶脊梁骨。福成感到身上騷癢。秋花捻亮燈,發(fā)現(xiàn)福成的背上有幾塊紅斑,秋花下地沏了盆鹽水,將羊肚手巾濡濕給丈夫敷。殺得福成嗷嗷嚎叫。秋花說:
“像是癩瘡呢?!?/p>
福成心里一驚。說:“死不了人的。過幾日就下去了?!?/p>
月光凄惶,木格子窗上的馬糞紙照得透亮。秋花整夜輾轉(zhuǎn)未眠,耳邊疲倦滯重的鼾聲,攪得她心里焦躁不安。直到她實在忍受不住那種心情的折磨,才披衣下地,來到戶外,大口呼吸當(dāng)院里貧賤而清新的空氣。她看見凄惶的月光下停著那輛凄惶的洋車,心里涌起一陣哀傷。她走過去,伸手摸摸冰涼油亮的車把,眼淚撲漱漱掉下,即時俯在車身上,無聲地慟哭起來。
這是一輛舊洋車,一個死掉老婆的老洋車夫給女兒留下的唯一遺產(chǎn)。秋花把它作了嫁妝,和洋車一塊兒嫁給了一位矮腳健壯的流浪漢。結(jié)婚那天,福成抱著秋花,把她放進洋車包廂,拉著秋花跑了半個城市。他們一路風(fēng)光,秋花在洋車廂里笑成了一朵秋天的菊花。那一夜,福成摟著秋花在死去的老洋車夫租賃的舊青磚瓦房里折騰了一宿。第二天,男人就成了牛馬行市一幢破洋水樓前那輛舊洋車的新主人,而加入那些穿著號坎的人當(dāng)中了。
秋花篤愛男人和洋車。這兩樣?xùn)|西和她膝下的孩子們一樣,成了她生活和生命的全部內(nèi)容。福成每晚出車回來,不管生意好壞,她都想方設(shè)法讓丈夫感到這個家雖然清貧,但并不缺少溫馨。通常她讓福成先和孩子們吃飯,自己則拿了塊抹布,到當(dāng)院里擦拭那輛洋車。洋車給她一擦,漆板光可照人,連鋼輪條都一根根地發(fā)亮。她像愛護孩子似的愛護這輛洋車,洋車在她心里就具有孩子般的意義了。平時心情好,她樂意揉玩孩子們的小耳朵,擦車擦到興頭上,她會抬手撥響車把上的黃銅鈴當(dāng),屋里屋外,競弄得一片生機。
按說,秋花喜歡有蒼蠅的日子。那些快活的蒼蠅在陽光下飛旋的時節(jié),車夫們的活計才好起來,她就可觸摸到日子的溫暖了。她看見一只疲憊的蒼蠅停在木窗格子上歇腳兒,心里一丁兒點沒有想把它打死的念頭。那只蒼蠅羽翼灰暗,憔悴得沒有一點光澤。它沒精打采地在屋內(nèi)飛來飛去,一會兒落在木箱上,一會兒落在飯桌一下。因為找不到可口的吃食,顯現(xiàn)出沮喪的神情。
即使是東北的天氣好轉(zhuǎn),洋車夫們的生意也很難做。只是覺著不挨凍,好像活計就好做些。其實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倚著洋車,蜷縮在李公館側(cè)旁和水樓門前曬太陽。抽著劣質(zhì)的旱煙,眼睛瞟著斜對過春香樓送嫖客的妓女們的嬌顏媚態(tài),存一些花邊
聯(lián)想。
有時候,他們的生意也會好起來,這也沒有什么原因可言,就是有些時候有了點生意。福成有一次一天拉了十幾個客,掙的錢給秋花扯了件布衫,還買回了一袋苞米面和一小包芝麻。孩子們是第一次吃到芝麻,屋內(nèi)一片幸福的咀嚼聲,像小鳥唼喋。秋花沉浸在這樣一種踩镲兒似的節(jié)奏聲中,滿腹欣慰,宛如男人的洋車轱轆碾著沙土路發(fā)出的微弱快樂的聲響。
秋花獨自在院子里的時候,福成已經(jīng)醒來。他是給難耐的騷癢弄醒的。他的前胸和大腿兩側(cè)也都生了些紅斑,他為這些“癩瘡”感到焦躁懊惱。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被子里缺了一個人。他坐起身,撩開窗簾朝外看。他看見凄惶的月光正照著他的媳婦和那輛作為嫁妝的洋車。他猜想她是怕給癩瘡傳染上才躲到外面去的,因為秋花從沒有夜里到外面解手兒的習(xí)慣。
這使他更加焦躁懊惱不堪。他將孩子們向里推了推,自己躲到炕梢與他們隔離。他原本是想帶給孩子們幸福的,誰知這幸福竟伴隨來這般難耐的代價。
福成沒打算喚媳婦進屋,當(dāng)秋花從外面進來時,他又打起熟睡的鼾聲。
早晨,秋花準備煮一鍋包米面糊給孩子們吃,再蒸幾個窩頭給福成帶上。丈夫在屋里喊她,告訴她箱子里有米。秋花掀開箱蓋,從里面拿出小半袋精米。她驚喜地問福成:“你幾時拿回的精米,多大的膽?在外面掙了大錢啦?”
福成說:“一下子哪兒掙買米的錢。這是幾個月攢下的,過幾天就是端午節(jié)啦?!?/p>
秋花不知道丈夫何時拿回的米。在她的記憶中,她與丈夫在所有的端午節(jié)里從沒有吃過精米,只是能吃到些粽子。孩子們在端午節(jié)前夕吃精米粥,她安靜地坐在凳子上,聽著一片唏溜唏溜的聲音,心中綻開一片花朵。
福成草草地扒幾口粥,朝懷里揣兩個窩頭,拉起洋車出門了。秋花站在院子里,懷著一種負疚的心情,看著丈夫和那輛顛簸的洋車消失在狹長的胡同口。
往后的生活里,秋花一直無法擺脫那種負疚而復(fù)雜的心情。同時,為了那窩雛崽兒有飯吃有衣穿,她又無力恪守婦道。她與房東之間的“合同”,總是在一種默許中履行著。有一天,李德榮的屁股又在秋花家的炕沿邊上蹭來蹭去。秋花攆他不走,就佯裝著忙這忙那,做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家務(wù)。李德榮急猴子似的上前抱住她,喘著粗氣親秋花的臉和唇。秋花用力掙脫開,攏攏散亂的頭發(fā),生硬地說:“孩子們在院子里玩呢,大的都十五歲了,讓他們瞧見,我這當(dāng)媽的可咋個活啊!”李德榮怔了一會,一聲不響地到外屋閂上房門。他將秋花擁進里屋,嘴里喃喃著親妹子老妹子好妹子,就將秋花按到了小炕上。
秋花起初瘋狂地反抗,用手推李德榮的臉,用拳頭打李德榮的腦袋,用腳踹李德榮的肚子。后來踹著踹著就不踹了,就嗚嗚地哭了。
福成拉著洋車回來的時候,屋子里已經(jīng)平靜多時了。今天他不知怎么比往?;貋淼脑纭_M屋時,他看見李德榮坐在炕沿邊上,臉上一副冷漠的神色。福成跟他打聲招呼,李德榮只在鼻孔里哼了一聲。福成知道房東是為房租錢來的,還未等開口解釋,李德榮說話了:“福成呵,你說你家里緊巴,可是能吃上精米粥,卻交不上房錢,你這不是成心拖我嗎?你知道你們欠了我多少房錢,半年多了?!崩畹聵s朝地上吐口唾沫,接著說:“咱可丑話說在頭里,要是再這樣拖欠,我可要攆你們走人?!?/p>
秋花站在一旁一聲不吱。福成笑了笑,說:
“老哥你急啥呀,我又沒說不給?!?/p>
“啥時給?”李德榮追問道。
“就給?!?/p>
福成脫下褂子,在口袋里真就摸出幾張錢票,還蹦出幾枚鋼銷兒,都是帶高粱花兒的銅錢。他把錢遞給李德榮說:“這些你先收著,余下的過幾天給成不?”
李德榮點了點錢,緩了口氣說:“嗯,還欠兩個月的,抓點緊呵?!?/p>
秋花送李德榮出去。在外屋地,李德榮把錢塞給了秋花。
秋花將錢塞進鞋窠里?;匚莩蛑3蓡柕溃骸敖駜簜€咋回來這么早?”
“碰到個好心的闊老爺,賞我大錢,~高興我就回來了。操他祖宗的?!备3烧f。
吃過晚飯,秋花感到心煩意乩,就催孩子們早早睡了。福成渾身騷癢起來,秋花給他沏了盆鹽水洗身。丈夫身上的癬瘡不見消減,連手背上也生了紅斑。每到晚上,奇癢難耐,秋花就埋怨丈夫掙了錢該到藥鋪討些藥劑治療。福成說:“甚藥也不如鹽水?!鼻锘ㄓX得丈夫是心疼錢,鹽總比藥便宜啊。
洗過鹽水,福成感到身上舒服了,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秋花不介意丈夫身上的癬瘡,要與他同床共枕。福成擔(dān)心傳染給秋花,堅持獨自在里屋睡。夜里,秋花被小炕上疲倦滯重的鼾聲弄得輾轉(zhuǎn)反側(cè),心亂如麻。她想福成在外面跑斷了腿,熬盡了精力,可自己在家里都做了些什么啊!她覺得整個身心都給罪孽包裹著,頭腦里盛著一潭混沌的泥漿,她的精神陷在泥潭里,恍惚中,不知這日子該咋過了。
窗格子上的馬糞紙,亮了。馬糞紙厚實,麻棱棱的,陽光上去不打滑。陽光沾在上面,紙就亮了。秋花的心境,慢慢地也亮了。
吃過早飯,福成出車走了。秋花將孩子們從貪睡中哄起來。小家伙們洗臉吃飯,然后就到院子里玩耍,讓溫暖的陽光融融地照在身上。他們自己也覺得在一天天地長大了。
秋花取出鞋窠里那些別有意味的鈔票,她要到藥鋪去給福成討些治癬瘡的膏藥。走在街上,她的心懷開闊多了,一時竟忘了糾纏她的那頭老驢。臨街的店鋪放出音樂,有日本歌,還有滿洲電影插曲?!芭嵌?,滿洲姑娘——”這歌她很熟,是李香蘭的《滿洲姑娘》。
一路聽著,秋花想到了自己。也是十六歲那年,娘死以后,爹把她接到了新京。一晃,爹也不在世了。路過李公館門前,她遠遠地看到了那些漢子,他們抽著旱煙,在水樓子底下東瞅西望。她在洋車夫們當(dāng)中沒有找到自己的丈夫。問他們,那些鬼模蛤眼的男人,只是嘻嘻地笑,并不告訴她福成到哪兒去了。
后來一個叫老三的車夫,將秋花拽進胡同里,說:“嫂予,福成的事,你還蒙在鼓里吶?他早就不跟我們在這拉零座啦?!崩先嬖V秋花,日本人在南邊開了爿商行,小老板娘是憲兵隊古田隊長的二女兒。因為生了一身癬瘡,至今找不到女婿。偶爾坐了福成的車,就黑上了,說什么也不讓福成離開她。福成就給她拉包月車,整天泡在商行里不出來。
秋花說:“老三,你講的是真話?”老三說:“有半句假,你到憲兵隊告我去?!崩先槌楸翘?,“除了你家,咱老百姓誰敢吃精米?讓日本人知道,要殺頭的。嫂子你別糊弄自個,福成那身癬瘡哪來的?還不是那老板娘給傳染上的?!?/p>
秋花不打算去藥鋪了,她踅身朝家走。洋車夫們在后面哄笑,拿難聽的話刺她:“你那爺們兒行啊,嘗到了洋葷!還吃著倒貼,甭說染上洋瘡,死也值喲……”
秋花回到家里,一頭栽到炕上慟哭不止。孩子們怯生生地看著這個瘋狂的母親,掀開箱蓋,將白花花的精米揚得遍地都是……
這時院子里有人嚷:“買旗嘞,買旗嘞?!?/p>
秋花知道,是町上又差人賣旗來了。町是什么
意思呢?町就是街道辦事處的意思。秋花家住在晉隆町。賣什么旗?紅藍白黑滿地黃,偽滿洲國旗。東洋人的“萬壽節(jié)”,偽滿洲國的“建國節(jié)”,家家都掛旗,不掛不行。十幾塊錢,買不起旗,可以賒旗,不買是不行的。秋花就賒了旗,扔了兩塊錢,打發(fā)差人走了。
天色將暗的時候,秋花坐在屋里發(fā)愣。她聽見院子里有響動,轉(zhuǎn)過身,看見兩個日本憲兵陪著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顛顛地走進屋來了。
這位小老板娘長得奇丑無比,頭上沒有多少頭發(fā),生著一堆堆褐色的瘡塊。她笑嘻嘻地對秋花說:“你是福成的太太吧。我來告訴你,今晚他不能回來了,他住在我那里。往后你和孩子們?nèi)币律俪裕偷轿夷抢锶『昧?。古田隊長是我的家父,我是古田商行的老板。如果有誰欺負你,你盡管找我好了,我叫秀子?!?/p>
關(guān)于秀子,秋花多少聽到些傳聞。秀子的家鄉(xiāng)是札幌一個叫浦草田的村莊,父親把她從札幌接到新京,主要是漂洋過海治癩瘡來了。一時治不好,倒喜歡起新京這個地方。她跟父親古田撒嬌,不想再回浦草田,便留在了新京,并且還愛上了一個窮車夫。她把心里話說給了窮車夫的老婆秋花,秋花臉上毫無表情,沉默不語。面對這位中國婦女的沉默,秀子認為她默許了。秋花呢,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秀子和她身邊兩個持槍戴屁墊兒帽的日本兵。她想起那位老洋車夫就是憲兵隊的摩托車撞死的,兩顆炙熱的淚珠,從她眼里滾落到地上。被洇濕的土地,也沉默著。
那些人走了,秋花跟到院子里。她看見福成像只老鼠似的,一探頭,從院墻外面,竄到胡同里去了。
孩子們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秋花進屋時,她看見他們直愣著眼睛望她。她覺得他們長高了,而且意識到——那是她的三個兒子!這一宿,秋花沒睡。秋花想,以前福成夜里還回來?,F(xiàn)在,他們競跟她攤牌了,這把牌,他不敢攤,她敢。她是東洋人,她爸是古田隊長。她根本沒把她秋花放在眼里。她侵占了自己的男人,男人成了和服裙下的俘虜。她不會讓這個男人再踏進她的家門。秋花想了一夜,哭了一夜。那哭聲,是她的心聽到的。
這一天,我說的這一天是指1941年初夏的一個大清早,新京城突然刮起一陣狂風(fēng),李公館的窗玻璃給刮碎一扇。人們仨一幫,倆一伙,都往西邊跑。在西邊,日本人的洋行門口,出事了: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具中國男尸,尸體邊,散落著被砸爛的洋車骨架。這讓日本人和中國人都挺奇怪。更奇怪的是,男尸衣服被剝得精光,襠那兒血糊糊的,生殖器都給割下了。
李德榮也在人群當(dāng)中。他認出尸體是秋花的丈夫福成,心里“咯噔”一下,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個男人死了,東西也丟了。老三說,福成半夜起來到院子里撒尿,秀子那時睡著了,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清早起來,在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血淋淋的老菜刀。
新京的百姓,都知道了發(fā)生在一個大清早的事情。都說,這樣沒骨頭的男人,陽物長在他身上,都給糟踐了,還留著它干啥?
從此,那個叫秋花的中國娘們兒,還有她的三個兒子,在新京城,就再沒人見著他們的蹤影。見著的,是那個舊青磚瓦房,房頂長了青苔,屋內(nèi)掛滿了灰嘟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