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黎
【一個民族的命運遭此播弄,何其無奈,何其不幸】
2009年初春,當冬季還停留在北國,我來到世界上最后一條著名的切割線 —— 朝鮮半島的北緯38度線。從韓國的此處,眺望朝鮮的彼處。沿著這條線成立的“非軍事區(qū)”(Demilitarized Zone,簡稱DMZ ) ,長248公里,寬約4公里,是全世界武器裝備最重、警衛(wèi)最森嚴的國界線。
記得小時看地圖,一見朝鮮半島的形狀就覺得像只兔子的側影:長長的大耳朵、掬著前爪半蹲半立,越看越神似。平壤是兔子的眼睛,漢城(現(xiàn)在叫首爾了) 則正好在兔子心臟的地方。38度線恰似一刀,從兔子的胸口切到后背。
小孩看地圖首先注意到的總是形狀。我想象有一個畫地圖的人,拿著一支支彩色鉛筆,紅橙黃綠藍,這邊一筆那邊一劃,世界地圖就這么畫成了,世界各國也就這么定了。
長大了一點,有了點概念,才知道國界不是這么劃的??墒情L得更大些之后,忽然又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還幾乎真是這樣劃出來的。切割朝鮮半島的這條線,真的就如同我從前想象的那樣:幾個人,在一幅地圖上,指著一條只有地圖上標示而實際上是無形的緯度線,說:就是這條,就這么說定了。于是,一個國家就這么一分兩半了。
中日甲午戰(zhàn)爭之后簽訂的《馬關條約》,不但影響臺灣的命運,也影響了朝鮮的命運。中國被迫放棄對朝鮮的宗主權,日本勢力進入,1910年干脆正式占領大韓帝國,宣布“日韓合并”。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后,朝鮮人民歡欣萬分地以為終于脫離了日本的殖民統(tǒng)治,在短暫的同盟國托管之后,很快就可以建立起自己的國家了??墒撬勾罅趾土_斯福卻用了切割柏林的手法,以北緯38度線為界,把朝鮮半島分成兩個軍事托管區(qū),并計劃把這個形勢維持長達35年。朝鮮人民的失望和憤懣當能想象。其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三年殘酷內戰(zhàn),以1953年簽署“板門店停火協(xié)議”暫時告終。朝鮮半島沿38度線非軍事區(qū)劃分為兩個國家,之后是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的南北對峙。
一個民族的命運遭此播弄,何其無奈,何其不幸。
分界線的產生,常是一段時間里暫時解決沖突的權宜產物??墒乔懈畹慕Y果并不能化解對峙,反而無可避免地加強了對峙。當時間流逝,對峙的狀態(tài)往往更加呈現(xiàn)一種荒謬性。劃一條線就決定一個國族的命運,是荒謬中的荒謬。畫在地圖上似乎很容易,可是放大到幾百萬幾千萬倍的比例尺以后,放在真實的土地城鎮(zhèn)村落山河甚至學校操場、農家的院子……那時該怎么劃呢?
當我開始了遠方的旅行,就發(fā)現(xiàn)那些形成各個國家的線都是無形的,反而是一些點,一些所謂關卡,在擔任分隔的作用 ——“關”、“卡”,這些字都是敵意的,用來限制、阻擋、隔離、撕裂老百姓。
我曾通過數(shù)不清的國界線的關卡,多半大同小異。給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幾處特殊的分界線 ——不能稱之為國界線,因為線的兩邊原是同一個國家,同一種族,同一語言文化傳承,甚至有同一個家族或家庭。原本的一體被劃到兩邊,以一條線硬生生分開,青梅竹馬一夕之間變成血海深仇。這樣人為的劃分,有如一刀切下,切的不僅是土地,而是人,如你我一般的平民百姓。因為某種原因要切開,所以總有切不開或不愿被切開的人,從而需要守衛(wèi)、崗哨、武器等,不但用來對付從前是鄉(xiāng)親現(xiàn)在是仇敵的對方,也用來阻止想恢復切開之前相聚狀態(tài)的人。這樣的地方,往往是殘酷而悲哀的,不約而同地充滿緊張、肅殺、陰冷,像肢解的刀、束喉的繩。
我曾到過幾處這樣的地方。1977年首次從美國回中國大陸,我走過羅湖橋 ——從香港到深圳,進入仍然像禁忌般的中國。一條并不算長的鐵橋的一段,我竟不記得走了多久,感覺走不完似的,因為那種肅殺到令人窒息的氣氛。1985年,柏林墻還丑陋地聳立著,我從西柏林經過崗卡穿過圍墻,到東柏林旅游一天。而今柏林墻已經不在了,我去中國也不必再經過羅湖橋,而且那里的氣氛也完全不同以往。
剩下來的,就是割裂南北朝鮮的38度線了。
【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未來車站”】
二月初的首爾,盡是冬日的荒涼蕭瑟。這樣的季節(jié)加上經濟不景氣,游客有興趣參觀DMZ的寥寥無幾。一早在酒店集合,等候導游出現(xiàn) ——外國人到DMZ一定要加入旅游團,一再叮嚀要帶好護照,同去的韓國朋友也要帶身份證件。韓國朋友在首爾出生長大,卻從未去過DMZ,因此似乎跟我一樣興奮。
行車一小時半到達DMZ,其實實際距離更短。即使看過地圖,我還是沒有想到會這么近。真是難以想象:朝鮮就離韓國首都這么近?不需要什么特別的遠程核導彈吧,一般距離的炮彈大概也打得過來。
第一站先到“望拜壇”。顧名思義,來自北方現(xiàn)居南方的人,走到這里等于走到了世界的盡頭,只能在此遙望北方,陳設供物祭拜祖墳。祖墳見不到,親人也見不到,北方是一片灰茫茫的大地,在這個灰蒙蒙的冬日,連遠望也不可得。
遠遠可見鐵絲圍墻外的“自由之橋”。沒有行人,也見不到自由。記得電視上看過,有一年開放兩邊,分隔幾十年的親人見面,全是老人家,抱頭痛哭,哭完了還是哭。人生已到盡頭,重逢又有什么意義?
一塊大石碑上刻著一首《望鄉(xiāng)》詩?!巴l(xiāng)”兩字是漢文,內容全是韓文,我雖不懂里面寫些什么,也可以猜出個大概。對海峽兩岸經過戰(zhàn)爭撕裂的中國人,無論上一代還是下一代,這一切太熟悉了。
一道墻上,掛著無數(shù)緞帶條子,上面寫的全是對統(tǒng)一與和平的向往和祝愿。除了韓文,也有日文、中文、英文以及其他文字。全世界的人來到這里都感受到韓國人的心愿,就在這里寫下給他們的祝福。
有一對中老年的婦人和男子,設桌請過往的人填寫名字。他們友善地向我招呼,指著桌上的紙張絮絮勸說,我請韓國朋友翻譯給我聽,原來是民間團體的請愿書在征集簽名。他們的愿望? “統(tǒng)一,和平”。這兩個老人,在冬日的寒風中,露天下,禮貌地微笑著邀請每個過往的人支持。我恭謹?shù)貙懴伦约旱拿?。他們向我道謝,我則由衷地向他們致敬。
旅游巴士載大家去不遠的“都羅山驛”——都羅山火車站,一個大概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未來車站”,堂皇漂亮,但冷冷清清,只有我們這幾個游客。因為這個車站的路線,目前只有極短的火車線從首爾市區(qū)通到這里,但墻上的大地圖展現(xiàn)了未來的雄心:待統(tǒng)一之后,這條鐵路線將會成為另一條現(xiàn)代絲路,從朝鮮半島南端往北經過中國,再往西經過俄國,直到歐洲,成為最新最長的東方特快。多么美麗的愿景。
美麗的愿景還畫成壁畫,在空闊的火車站墻上更顯得巨大。小店里販賣的紀念品沒什么特色,倒是有個柜臺可以蓋章,我偷偷在護照的最后一頁蓋了一個章:未來東方快車亞洲線東端重要的一站。
到DMZ當然要去眺望臺遠眺。這里距離38度線最近,下車前有武裝軍人上車檢查乘客證件,不禁想起當年從西柏林到東柏林,在“查理檢查哨”就是這種情狀。從投幣望遠鏡朝北看,蕭瑟的冬日,霧氛彌漫的漠漠莽林,看不到一個人影,甚至任何活動的東西。回頭卻見樹上鳥巢,鳥兒飛來飛去,只有它們是自由的,不知什么叫人為的國界。望鄉(xiāng)的韓國人,看著這些鳥兒當會羨慕吧。
最后參觀板門店的“第三號隧道”。1970年代,朝鮮挖了可能多達14處通往韓國的地道,最近的離首爾僅40多公里,被韓國識破后就停工了。近年韓國把板門店這一處地道裝修成觀光點,供游客參觀。雖然是觀光點,還是如臨大敵,更增加戰(zhàn)爭氣氛。全程嚴禁照相,提包一概不準帶入,全都得存放在鎖柜里。每個游客都要戴上頭盔,坐進沒有掩蔽的像游樂園的小車里,沿著一條單軌,緩緩駛下極低極窄的隧道,朝地下深入數(shù)十米,總共走了350米遠,才到達朝鮮挖掘的地道。下了車跟隨導游指示,在陰冷潮濕狹窄什么都沒有的洞穴里,感受戰(zhàn)爭的荒謬。
韓國人很得意,因為地道才挖不久就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朝鮮人意圖掩飾,在洞壁上涂黑粉,借口說是開礦。韓國則用從地上打洞再灌水的方法找出地道所在。導游自以為幽默地說:他們花那么大力氣打洞,我們用來賺觀光客的錢。這是一個國家內戰(zhàn)的笑話,然而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只覺得悲哀。
離隧道進出口不遠處有一座雕塑:一個巨大的圓球從中裂成了兩個半球形(底部還是相連的) ,半球的兩邊各有幾個人,努力地把各自的半個球體朝中間推,顯然是想把球合為一體。我走近細看,才發(fā)現(xiàn)半球的剖面并非平坦的,而是刻著朝鮮半島的地圖 ——這地圖也不是平的,而是一半凸一半凹,如果兩個半球合而為一,中間的地圖凹凸之處就會緊緊密密合攏了。
【切割的痛苦,人世間的哀愁】
這時,我不經意地聽到另一個旅游團的幾名中國游客,正在興致高昂地談論著:當年朝鮮戰(zhàn)爭開始時,朝鮮軍隊越過38度線,很快就占領漢城,接著席卷南方直逼釜山;然后麥克阿瑟領導的聯(lián)合國軍隊再一路攻回去,直打到鴨綠江邊……我不禁想:當時中國剛結束內戰(zhàn),還沒來得及休息喘氣,就卷入了鄰國這場慘烈的內戰(zhàn),為北邊送去大批志愿軍,犧牲了許多寶貴生命,傷亡估計高達40萬人;但在半個世紀之后,當朝鮮半島南北兩方還在對峙之際,中國已與南方成為親密的貿易伙伴 ——韓國的經濟危機靠中國挽救,韓國人熱衷學中文,上海已有頗具規(guī)模的“韓國城”……歷史的反諷竟會如此強烈。而如果不是由于朝鮮戰(zhàn)爭,美國也許就不會派遣第七艦隊巡弋臺灣海峽,中國現(xiàn)代史當會改寫,今天的臺灣早已是另外一個面貌……
韓國人的國族意識之強烈,即使不是世界之首,大概也是東亞之最。如果我是日本人,去韓國旅游會感到非常尷尬,因為幾乎所到景點的說明都是“此地(或此建筑)某年被倭寇焚毀……某年又被日本侵略者破壞……”隨時隨地不忘提醒韓人對日本的苦大仇深。更不消說前兩年為了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獨島”的主權,一群韓國人在日本大使館前輪流剁自己的手指,悲壯得令有切腹傳統(tǒng)的日本人也噤住了。
全世界我到過的地方,在那里竟還會發(fā)現(xiàn)有些人對侵略者、殖民者懷有戀戀不舍之情的,大概只有臺灣(對日本)和印度(對英國)。韓國人絕不放過任何機會,表達他們對歷史恥辱的仇恨——這與他們強烈的民族情感是相應的。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敵我、愛憎、恩仇都極端鮮明的強悍民族,卻背負著近代世界歷史上為時最長久的割裂、不知何時才能縫合的創(chuàng)傷。
我曾寫過一個短篇小說,講一個賣藝的人,他的表演絕活是一人扮兩人打斗:弓下身體,及地的雙手裝扮成另外一雙腿,背上裝兩個假人的上半身,于是這一體兩人就血海深仇似地打得不可開交,觀眾看得不亦樂乎。結局悲慘得有點超現(xiàn)實:這個賣藝者打久了,終于瘋掉了,有一天被人發(fā)現(xiàn),他硬生生想把自己的身體從中間一切兩半……當然是很荒謬的故事,與一個一切兩半的國家一樣荒謬,一樣悲哀。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水,不是刀斷得了的;切割的痛苦,更是人世間的萬古哀愁。
(作者系臺灣作家,現(xiàn)旅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