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
《論語》至此己兩度蜜月矣。其初辦時,亦無非想占便宜,自己生子,自己接生,無庸乞憐于編輯之門。校樣來時,又可從容大刀闊斧加以修正,實為一快事。及蜜月初度,外稿紛來,信箱擁擠,郵使喊冤,編輯抽屜,又改為大皮箱,于是撰稿之外,又平添閱稿工作,前之所謂育子,今又專為他人接生。我們顧到讀者的利益,作者的熱心,不敢不細(xì)閱一番,以免埋沒天才,甚或有從紙簍中重復(fù)救濟出來的??吹胶酶鍟r,拿起剪刀,挖起漿糊,作接生工作,固然快樂;一無足取之稿,閱后斷然送入紙簍,也不怨悔;惟有在可取與不可取之中的稿件,在將棄未棄之際,倒令人生出一種悲哀。將文人精力構(gòu)成的文字,送入紙簍,于心總有點不忍。此時將為接生乎,將為打胎乎,倒成一問題。但是《論語》篇幅到底有限,不能不斟酌去取,所以接生一次,總也須打胎十?dāng)?shù)次,忍心害埋,暴殄天物。這真不是我們初辦本刊時所夢想得到的工作。
我們所希望可以補過者,在盼望各位在本刊格調(diào)未成之時,互相勖勵,繼續(xù)努力,標(biāo)準(zhǔn)放高一點。如一位通信者所說,提倡瀟灑,偉大,雄渾,涵蓄,優(yōu)美,爽利,深沉,慷慨,健全的嘻笑,勿陷入浮淺,纖巧,哀郁,卑劣,俏皮,刻薄,尖酸,衰弱的呻吟。
《披荊集》,1936年
《論語》第二期編輯后記
上期校稿非常倉猝,累了起碼有十位愛護本刊的讀者來信,盡義務(wù)校對。我們看了,十分惶惑,就利用這十余封信,轉(zhuǎn)贈上期的印刷者,給他們看看他們的成績了。
來稿十分起勁,連記者在“群言堂”都沒插嘴之余地。后來把那位馬禮敦賽跑回來的通信員截住,才有這《編輯后記》的篇幅出來。關(guān)于“群言堂”的命名深義,有許多人質(zhì)問。我們意思說穿,恐怕大家不肯來通信了。我們是語有所本的,請查衛(wèi)靈公十五連句首字。
“自古未聞糞有稅”的對聯(lián)是某文豪贈某糞捐局長的。不敢掠美,在此聲明。“所學(xué)非所用”是牙醫(yī)當(dāng)知縣?!安恢嗄苄小笔侵h當(dāng)牙醫(yī)。中國這種事件多著呢,請大家張開目看吧?誰說中國人不行?
有不為齋隨筆是記者的讀書偶記。期期應(yīng)有。這期撰了一篇談鄧肯,因為太長,為篇幅所限,只好抽出,列入下期了。
我們極歡迎外稿。中國這一塊臭皮囊,難道不容易找作文材料嗎?如各大學(xué)內(nèi)容,如長江輪船……都是。
《論語》第2期,1932年10月1日
《論語》第三期編輯啟記
時局不寧,謠諑繁興,令人悚然危懼。有人謂我們在想做孔子,有人謂《論語》備出到六期而已。關(guān)于后者,我們可以保證決無其事,夭折非人生愿望之一。我們是在焚香禱?!墩撜Z》萬歲。我們看見英國《笨拙》從一七四九年出到現(xiàn)在,非常羨慕。若能饒舌而取得立場,我們也希望本刊,與時俱進。就是至我們老朽,不能執(zhí)筆,也希望有人取而代之,繼續(xù)此志。關(guān)于前者,我們已經(jīng)在第一期解說,不是有意冒瀆圣人?!啊墩撜Z》”不過是“評論的話”之文言而已,平淡無奇,請大家注意原義。論到思想,我們是反對儒家仁義之談,而偏近韓非法治,所以更不愿意世人目我們?yōu)樾氯?。但是孔子自身人格之偉大,我們是認(rèn)清楚的。況且“吾與點也”,“前言戲之耳”,“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處處可以看見孔子燕居與門人談笑幽默之風(fēng)度,只要讀者會讀《論語》。在這一點,孔子是與我們同調(diào)的。
來稿雖然多,卻沒有認(rèn)清本刊的性質(zhì)。歸結(jié)起來,有三大毛?。?一)00室隨筆00齋閑話有六七種。中國文人可憐的很,只會做一條一條的筆記,二千年來都是如此的。這類筆記可以少寫一點。有可取的,可以放入《雨花》,或做補白。希望能多得成篇文字。(二)格調(diào)俏皮的多,幽默的少。二者之界限不易分,但俏皮到了沖澹含蓄而同情境地,便成幽默。(三)香艷詩詞太多了。這些絕對沒有刊登的希望,請勿徒費郵資。其余請詳本社戒條。
《論語》第3期,1932年10月16日
《論語》周年獻興自感
晨起,欲為《論語》周年作卷首語,而秋風(fēng)蕭殺,令人悲惻。偶吟“半月《論語》治天下,天下不治可奈何”之句,以附篇首,而愈寫愈凄涼,不能自己。原卷首語所欲言,無非關(guān)于幽默之笑、含有同情之淚數(shù)語。文未成而意已盡,幽默之淚,就詩中求之可也。
半月《論語》治天下,
天下不治可奈何?
愿把滿腹辛酸淚,
化作秋蟬唱秋歌。
秋風(fēng)吹來聲悒悒,
遍野哀鴻殘蜩急;
古道凄涼炊煙斷,
枯樹啼鴉散還集。
樹下老夫形影寂,
鴉肥人瘦消顏色;
仰見老馬自歸來,
游子遠征歸不得。
老夫老馬皆瘦磔,
共與枯枝或三絕。
眼前秋意太凄愴,
且教老鴉毋噪聒。
秋風(fēng)吹來聲惻惻,
老叟家中徒四壁;
欲駕瘦馬已無軛,
欲種禾秧苦難覓。
唱秧歌,唱秧歌,
無秧可種將奈何?
老馬嘶,老夫默。
啼笑皆非語何益?
袋中尚有幾絲煙,
煙桿持來細(xì)細(xì)吸,
此中意味有誰識?
老夫夢,夢如何?
春滿庭前覺太和,
兒孫堂下笑呵呵。
田陌行人齊上坡,
池中花動知魚過,
秧里風(fēng)吹見田螺:
遠道牧童吹簫去,
壯百村婦應(yīng)聲和,
響徹云漢貫銀河;
老夫樂,夢里唱秧歌。
《行素集》,1934年
《論語》三周年
在三年前此日,《論語》呱呱墜地,可是其呱呱是笑聲,不是哭聲,雖然他是法文所謂enfant terd-ble(好在人前說毫無顧忌的老實話的小孩),但是一則因他天真,本無惡意,也與人不懷宿怨,二則他可哄人笑,三則大人長者實在終日拘束的甚是無聊,一旦有一小孩直指客人鼻上一只蒼蠅,須上一粒飯粒,心里頓覺一陣涼爽,所以也就任他去了。說放肆也有時有點放肆,若不是長者寬厚為懷,早就打他一下嘴巴去了??墒沁@小孩,雖好嘻嘻哈哈終日,究非不上進的村童可比,也頗自知自好,客人須上有一粒飯粒,他必要指出,但叫他怎樣無理取鬧,或者口吻粗鄙,罵人王八,他也不來的。因此上下都愛他,偶有不順,也只說他淘氣,笑笑完事,而他人所不許說的話,他許說了,別個小孩不敢出口的話,他也敢說了,兜的全家上下團團轉(zhuǎn),有時大人談話無味,反要喊小孩出來說:“你說說笑話給我們聽吧?”
因此《論語》居然度過三周歲了。其實也是現(xiàn)代與往日不同了。若在往日,小孩在人前淘氣,或在學(xué)堂玩笑,都要挨鞭杖,即使學(xué)生在課室看見一只蝴蝶,喝聲好看,都要遭先生白眼一下?,F(xiàn)在可就不同了。你看學(xué)堂還給球教學(xué)生踢,若有小孩喜歡看蝴蝶,教師也趁機會,說說毛蟲化蝶的道理給他聽。教科書還有畫圖給學(xué)生看。這樣一來,念書也就快活多了,不似以前子曰詩云叫人坐冷板凳。因此學(xué)生身體也強健起來,精神也活潑了?,F(xiàn)在讀書人會跳,會跑,也會游泳,也會踢球,比以前讀書人的身體就大大不同了。這是什么道理呢?原來小孩生下來,本有一股真活潑之生氣,學(xué)生中你敲我一下,我擰你一下,都不是壞根性,也是無害于讀書上進的。大概小孩愈聰明,愈活潑,愈淘氣,倒是那些終日靜坐循規(guī)蹈矩的小孩,本來元氣不足,將來長大更加無用。所以聰明的教師看見某生淘氣,心里早就想到自己童年也是在學(xué)堂搗鬼之一,口頭雖然不得不喝他一聲,心里卻甚憐愛,明白這個小孩將來非同小可。因為他書的確念得好,所以有時雖然在課室和同學(xué)搗鬼,也裝做看不見,由他去了。若是他真不念書,一味頑皮,那就不同。茍能上進,閑時淘氣吵架,倒不能算為壞根性,是合乎自然。你想這種教學(xué)心理,不是比以前進步嗎?所以《論語》也安然淘了三年氣。
我們眼看這小孩做三歲生日,想想倒也不容易。別的小孩有的出痧,有的驚風(fēng)死了。他還是一個圓臉蛋,終日嘻嘻哈哈兜著人笑。本來三歲上下的孩子,最易患病,最多波折,有時好好的小孩,不知怎的,會無疾而終。我想《論語》所以今日無恙,還是靠他平日有說有笑,能吃能玩的充實元氣吧?,F(xiàn)在他算長大了,雖然未多見世面,但是也不能讓他放肆無禮,大人跟前說話,也應(yīng)顧忌一點,不過也不應(yīng)常吆喝他,管教太嚴(yán)。千萬不可使他失了活潑天真,慢慢的沉悶,慢慢的虛偽,不敢再說說笑笑,將來悶成一個無名病出來,那可不是玩的。
《論語》第73期,1935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