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娛樂(隨筆)

林語堂

倘不知道人民日常的娛樂方法，便不能認識一個民族，好像對于個人，吾們倘非知道他怎樣消遣閑暇的方法，吾們便不算熟悉了這個人。當一個人不在辦理應(yīng)該辦理的事務(wù)，而隨自己的意興無拘束的行動時，他的個性才顯露出來，當社會上的業(yè)務(wù)的壓迫解除，金錢、名譽、欲望的刺激消散，他的意思隨自己的所悅而行動時，吾們才認識了他的真面目。人生是殘酷的，政治是污濁的，而商業(yè)是卑鄙的，是以依著一個人的社會生活而下批評，往往是不公正的。正因為如此，我察覺許多政治上的惡棍，倒是很可愛的人物；又察覺許多妄夸的大學(xué)校長，在家庭里才是道地的好好先生。由此引申之，我想中國人在玩耍尋樂的時候，比之干正經(jīng)事情的時候遠為可愛。中國人上政治舞臺，荒誕不經(jīng)：進了社會，稚態(tài)可掬；空閑的時候，方是最純良的時候。他們有那么許多空閑，又有那么許多空閑的興致。這一章談?wù)撍麄兊纳畹囊欢挝淖?，是公開給一般想接近中國人或到中國社會里去的人的。那兒，中國人是保持著真面目的中國人，而且是最純良愉快的時候，因為他們顯露著真實的個性。

有了極度閑暇，中國人還有什么事情未曾干過呢?他們會嚼蟹，啜茗，嘗醇泉，哼京調(diào)，放風(fēng)箏，踢毽子，斗雞，斗草，斗竹織，搓麻雀，猜謎語，澆花，種蔬菜，接果枝，下棋，養(yǎng)鳥，煨人參，沐浴，午睡，玩嬉小孩，飽餐，猜拳，變戲法，看戲，打鑼鼓，吹笛，講狐貍精，練書法，咀嚼鴨腎肝，捏胡桃，放鷹，喂鴿子，拈香，游廟，爬山，看賽船，斗牛，服春藥，抽鴉片，街頭閑蕩，聚觀飛機，評論政治，讀佛經(jīng)，練深呼吸，習(xí)靜坐，相面，嗑西瓜子，賠月餅，賽燈，焚香，吃餛飩，射文虎，裝盆景，送壽禮，磕頭作揖，生兒子，睡覺。

因為中國人總是愉快，總是高興，總是韻味無窮而敏慧，大多數(shù)人仍是保持他們的和藹和興致，雖是知識新青年常是性急和悲觀，喪失了一切原來的真意味，仍有少數(shù)還時而顯見其風(fēng)韻和敏慧。這是很天然的，因為風(fēng)韻是跟遺傳性以俱來的。人們的愛美心理，不是受書本的教導(dǎo)，而是受社會行為之薰陶，因為他們生長于這個風(fēng)韻雅致的社會里。工業(yè)時代的人們的精神是丑惡的，而中國人要廢棄一切優(yōu)美的社會遺傳法式，瘋狂樣的醉心歐化，卻是沒有歐美遺傳本質(zhì)，那是更見丑惡。全上海的一切別墅，和他的無數(shù)豪富家庭，只有一個純粹中國式的優(yōu)美花園，而這個花園是一個猶太人的產(chǎn)業(yè)。所以中國人的花園都傾向歐洲式的設(shè)計，他們布置著網(wǎng)球草地，幾何式的花床，整齊的籬柵，修剪成完全圓形或圓錐形的樹木，把草花排成英文字母。上海不是中國，上海卻是一個摩登中國趨向的不祥之預(yù)兆。它在吾們的口腔里留下惡劣氣味，好像中國人用豬油焙制的西式奶油餅干。它刺激吾們的神經(jīng)，有如中國樂隊在送葬儀仗隊中大奏其“Onward Christian Soldiers”。遺傳法式與審美趣味須經(jīng)歷歲月逐漸養(yǎng)成。

古代中國是有審美能力的，吾們可以從美觀的書本裝訂式，精雅的信箋，古代的瓷器，繪畫名作，以及其他未受西洋影響的古玩中看出來。一個人撫弄著優(yōu)美的古裝畫，或看見了文人的信箋，未有不能看出中國古人的精神對于色調(diào)之和諧有深切的了解者。只不過五六十年前，有一個時期，男人還穿著湖色長袍，婦女們穿著月白襖褲，那時縐紗還是純粹中國絲織的縐紗，而上等朱紅印泥還有銷場?，F(xiàn)在全部絲廠業(yè)已瀕于崩潰，因為人造絲價格遠為低賤，而且洗滌容易，而上等印泥價格三十二元一兩者已絕跡于市場，因為人們都用了橡皮圖章和紫羅蘭印油。

中國古人的雅韻，愉快的情緒，可見之于一般小品文，它是中國人的性靈當其閑暇娛樂時的產(chǎn)品，閑暇生活的消遣是它的基本的題旨。主要的材料包括品茗的藝術(shù)，鐫刻印章，考究其刻藝和石章的品質(zhì)，研究盆栽花草，培植蘭蕙，泛舟湖心，攀登名山，游謁古墓，月下吟詩，高山賞潮——篇篇都具有一種閑適、親昵、柔和的風(fēng)格，人情濃郁有如至友的爐邊閑話。富含詩意而不求整律，有如隱士的衣服。一種風(fēng)格令人讀之但覺其味銳酷而又醇熟有如陳年好酒。字里行間，彌漫一種活現(xiàn)的性靈，樂天自足的氣氛，貧于財貨而富于情感，鑒識卓越，老練而充滿著現(xiàn)世的智慧可是心地淳樸，滿腹熱情，卻也與世無爭知足無為，而具一雙伶俐的冷眼，愛好樸素而純潔的生活。這種愉快的精神最可見之于《水滸傳》的序文中——這篇序文依托《水滸傳》作者的名義，實際為十七世紀大批評家金圣嘆的手筆。這篇序文是中國小品文的一個出色的模型，不論在其方法及材料方面，讀來大似一篇閑居雜說，未識何意，作者定要把它冒充小說的序文。

中國的人們都很知道生活的藝術(shù)。一個文化較晚進的民族，或許是熱衷于企求進步，文化老大的民族，天然在人生歷程上長了許許多多見識，則但切心于求生活。如中國者，以其人文主義的精神——人文主義使人成為一切事物的中心，而人類幸福為一切知識的最終目的——側(cè)重于生活的藝術(shù)，沒有什么不自然。即令沒有人文主義，老大文化一定有其不同的評價標準，因為只有古老的文化才知道“人生的持久快樂之道”。而所謂人生的快樂者不過為官覺，飲食，男女，園庭，友誼的問題。這就是人生本質(zhì)的歸宿。這就是為何歷史悠久的城市像巴黎，像維也納，吾們便有好的廚師，好的酒，美貌的女人，優(yōu)美的音樂。經(jīng)過了相當階段，人們的智巧到了碰壁的一日，乃厭倦于問題的考究，走上奧瑪開儼的老路線，還是享享家園之樂吧。任何民族，倘不知道怎樣享口福，又不知道盡量圖人生之快樂像中國人一樣者。在我們看來便算是拙笨不文明的民族。

十七世紀李笠翁的著作中有一重要部分，專事談?wù)撊松膴蕵贩椒ǎ凶觥堕e情偶寄》。這是中國人生活藝術(shù)的指南，自從居室以至庭園，舉凡內(nèi)部裝飾，界壁分隔，婦女的妝閣，修容首飾脂粉點染，飲饌調(diào)治，最后談到富人貧人的頤養(yǎng)方法，一年四季怎樣排遣憂慮，節(jié)制性欲，卻病，療病，結(jié)束時尤別立蹊徑，把藥物分成三大動人的項目，叫做“本性酷好之藥”，“其人急需之藥”，“一心鐘愛之藥”。此最后一章，尤富人生智慧，他告訴人的醫(yī)藥知識勝過醫(yī)科大學(xué)的一個學(xué)程。這個享樂主義的劇作家又是幽默大詩人，講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他的對于生活藝術(shù)的透徹理解，可見于下面所摘的幾節(jié)文字，它充分顯出中國人的基本精神

在他的精細研究各種花卉竹木的種植和享樂方法的文字中，李笠翁便這樣談?wù)摗傲保?/p>

柳貴乎垂，不垂則可無柳，柳條貴長，不長則元裊娜之姿，徒長無益也。此樹為納蟬之所，諸鳥亦集，長夏不寂寞，得時聞鼓吹者，是樹皆有功，而高柳為最?？傊?，種樹非止娛目，兼為悅耳。目有時而不娛，以在臥榻之上也，耳則無時不悅。鳥聲之最可愛者，不在人之坐時，而偏在睡時，鳥音宜曉聽，人皆知之，而其獨宜于曉之故，則人未之察也。鳥之防弋，無時不然。卯展以后，是人皆起而鳥不自安矣。慮患之念一生，雖欲鳴而不得，鳴亦必無好音，此其不宜于晝也。曉則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數(shù)亦寥寥，無防患之心，自能畢其能事。且捫舌一夜，技癢于心，至此皆思

調(diào)弄，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者是也，此其獨宜于曉也。莊子非魚，能知魚之樂，笠翁非鳥，能識鳥之情，凡屬鳴禽，皆當呼予為知己。種樹之樂多端，而其不便于雅人者，亦有一節(jié)，枝葉繁冗，不漏月光，隔嬋娟而不使見者，此其無心之過，不足責也。然非樹木無心，人無心耳。使于種植之初，預(yù)防及此，留一線之余天，以待月輪出沒，則晝夜均受其利矣。

——李笠翁《閑情偶寄·種植部》

吾們又在他的談?wù)搵D女“衣衫”一節(jié)中，獲睹他的慧心的觀察：

婦人之衣，不貴精而貴潔，不貴麗而貴雅，不貴與家相稱而貴與貌相宜。綺羅文繡之服，被垢蒙塵，反不若布服之鮮美，所謂貴潔不貴精也。紅紫深艷之色，違時失尚，反不如淺淡之合宜，所謂貴雅不貴麗也。貴人之婦，宜披文采；寒儉之家，當衣縞素：所謂與家相稱也。然人有生成之面，面有相配之衣，衣有相稱之色。皆一定而不可移者。今試取鮮衣一襲，令少數(shù)婦人先后服之，定有一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與衣色有相稱不相稱之別，非衣有公私向背于其問也。使貴人之婦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縞素，必欲去縞素而就文采，不幾與面為善乎?故日不貴與家相稱而貴與面相宜。大約面色之最白最嫩與體態(tài)之最輕盈者，斯無往而不宜。色之淺者顯其淡，色之深者愈顯其淡，衣之精者形其嬌，衣之粗者愈形其嬌，此等即非國色，亦去夷光王嬙不遠矣。然當世有幾人哉?稍近中材者，即當相體裁衣，不得混施色相矣?！?/p>

記予兒時所見，女子之少者，尚銀紅桃紅，稍長者尚月白。未幾而銀紅桃紅皆變大紅，月白變藍，再變出大紅變紫，藍變石青，迨鼎非以后，則石青與紫皆罕見，無論少長男婦皆衣玄矣。

——李笠翁《閑情偶寄·聲容部》于是李笠翁接著大事贊揚玄色之功用，因為玄色是他所嗜愛的顏色，所以他說：玄之為色，其妙多端，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面黑者衣之，其面亦不覺其黑；年少者衣之，其年愈少，年老者衣之，其年亦不覺甚老。貧賤者衣之，是為貧賤之本節(jié)，富貴者衣之，又覺脫去繁華之習(xí)。又說此色以其極深，故能藏垢而不顯，使貧家衣此，可較耐穿。至富貴之家。凡有錦衣繡裳，皆可服之于內(nèi)，風(fēng)飄袂起，五色燦然，使一衣勝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窮其底蘊。娓娓動聽，真是韻味無窮。

又在另一節(jié)中，他給我們講“睡眠”，這是談?wù)撐缢囆g(shù)的最美麗的文字：

午睡之樂，倍于黃昏。三時皆所不宜而獨宜于長夏，非私之也。長夏之一日，可抵殘冬之一百，長夏之一夜，不敵殘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晝，是以一分之逸，敵四分之勞，精力幾何，其能堪此?況暑氣鑠金，當之未有不倦者。倦極而眠，猶饑之得食，渴之得飲，養(yǎng)生之計，未有善于此者。午餐之后，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后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覓睡。覓睡得睡，其為睡也不甜。必先處于有事，事未畢而忽倦，睡鄉(xiāng)之民，自來招我。桃源天臺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予最愛舊詩中有“手卷拋書午夢長”一句。手書而眠，意不在睡，拋書而寢，則又意不在書。所謂莫知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惟此得之。……

——李笠翁《閑情偶寄·頤養(yǎng)部》待人們懂得李笠翁所講的“睡眠”的藝術(shù)，那時人們才不愧以文明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