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佐藤春夫是大正期的代表作家之一,因受家族熏陶對古典漢文學有著獨特的理解,他一生譯介了許多中國古代及近代的詩歌、小說,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中國題材的作品,對于中國文學尤其是中國近代文學在日本的傳播做出了一定的努力。與多位中國近代著名作家相交甚篤,然而戰(zhàn)爭期間卻不惜與之反目成為中國文化的否定者和軍國主義的擁護者。本文從佐藤春夫的文學足跡追尋他各個時期對中國文學的理解,以及產(chǎn)生這種理解的原因。
[關(guān)鍵詞]佐藤春夫 日本古典 中國古典
佐藤春夫(1892-1964)是日本大正及昭和期著名的詩人、作家、評論家。他一生著述頗豐,著作全集達12卷之多,榮獲過日本政府頒發(fā)的文化勛章,以其洋溢著古典浪漫詩情的文字,在日本文學史上留下了及其華麗的一筆。但他并不為一般中國讀者所熟知,由于他右翼作家的身份,國內(nèi)對他的作品的譯介相對較少。佐藤出身于一個九代行醫(yī)的世家,他的祖父、父親都精通漢學,喜作漢詩。得益于家門的熏陶,佐藤對中國的古典文學有著獨特的理解,他一生譯介了許多中國古代及近代的詩歌、小說,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中國題材的作品,對于中國文學尤其是中國近代文學在日本的傳播做出了一定的努力。然而就是這位吟誦著“うぐひすも唐詩の韻を囀るか”(莫非春鶯也啼囀著唐詩的韻嗎?)的“艷隱者”在侵略中國的戰(zhàn)火中,叫囂著“支那非文化之國”,充當了日本軍國主義的御用文人,被郭沫若譏為“右翼之雄”。誠然,在正義與國家利益的沖突面前選擇后者的日本近代文人不在少數(shù),即使是堪稱日本近代兩大巨峰的夏目漱石和森鷗外也未能免嫌。但是像佐藤這樣在對待中國的認識上呈現(xiàn)出如此巨大的矛盾與反差的作家,卻不多見。本文意欲從佐藤春夫的文學足跡來追尋他各個時期對中國文學的理解,以及產(chǎn)生這種理解的原因。
一、大正期
佐藤春夫是以詩人身份步入文壇的,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詩的季節(jié)已然過去,文壇需要的是“內(nèi)在的自我批評的心理小說”。此時便有了他的代表作《田園的憂郁》問世的心理準備。佐藤春夫曾就這部作品說過:“我是想把我國古來的隱遁文學用近代小說的手法來表現(xiàn)?!边@種設想對于感情、思維、資質(zhì)都充滿古風的佐藤來說,也許是唯一的出路。《田園的憂郁》中充斥著來自西洋及中國的各種元素:愛倫·坡的詩;圣經(jīng)舊約的原句;歌德的《浮士德》;屠格涅夫、威廉姆·布萊克、小泉八云;以及陶淵明、儲光義、柳宗元、楊萬里、裴說等中國各朝詩人。但這些元素僅僅是表象,小說所表現(xiàn)的以厭世、憂郁為基調(diào)的,彌漫著類似世紀末的倦怠情緒則是日本自《新古今和歌集》就有的古典詩情的本質(zhì)。
在此后的幾年間,佐藤春夫進入創(chuàng)作的鼎盛期,他努力想擺脫古典詩人的身份,使作品呈現(xiàn)出多彩的西洋元素,向近代小說家靠攏。從《西班牙犬之家》到《美麗街市》、《F O U》,西式建筑、西洋油畫、混血的主人公、歐洲的故事背景等,都洋溢著隱隱的西洋風情。然而乍看之下洋氣十足的這些短篇作品的深處,涌動著的并不是西洋式的唯物、合理主義思想,而是他獨特的詩情。所以這條融西洋和日本古典為一體的創(chuàng)作道路很快陷入進退兩難。擁有優(yōu)秀的批評才能的理智的小說家與背負了過多古式詩情的古典詩人似乎很難合而為一。這個時候他開始把目光投向中國文學,主張對自明治時期以來,在對西洋文化的攝取中被擱置一隅的中國文學進行重新認識。
大正九年,創(chuàng)作陷于停滯狀態(tài)的佐藤春夫前往中國大陸及臺灣旅行,《星》、《旅人》、《女誡扇奇譚》便是此行的產(chǎn)物?!缎恰芬粤鱾髟诟=ㄒ粠У年惾迥锏膫髡f為藍本,用五十五折的敘事詩的形式講述了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千古貳臣洪承疇一生的故事,沒有對是非的評價,沒有對命運的感慨,有的只是淡淡的詩情、從容的浪漫以及若隱若現(xiàn)的虛無之美?!堵萌恕肥且黄o行文,描述了在日月潭邊邂逅一位如道邊秋草般的女子,惹起一片白樂天《琵琶行》式的詩境,而作者并無意結(jié)交,只是懷著莫名的哀愁,像觀秋景般遠遠凝望,而后悵然離去。通篇淡淡的筆墨下一派臺灣風光,從中流溢出的卻是絲絲日本式的詩情。而《女誡扇奇譚》則是一篇怪異的推理小說,熱帶的臺南、荒廢的舊屋、幽暗的白晝出現(xiàn)的怪異事件,勾勒出一派異國情調(diào)。佐藤春夫本人對這篇小說似乎情有獨鐘,在它單行本的后記中曾寫道:“隨著年華的逝去,我正逐漸失去那浪漫的色彩。雖然取而代之會有別的東西增加進來,但不管怎樣,這篇作品對我來說也許是最后的浪漫主義之作了?!碑斎蛔籼俨]有就此放棄這種風格,雖然他也意識到描寫錯綜的人際關(guān)系的社會性小說是大勢所趨,但這種融推理手法、幻想題材、童話式情節(jié)以及詩一般的夢幻之美的風格是他最擅長的,借用中國的人物故事典故也是他常用的手法,例如《李太白》(大正七年)、《黃五娘》(大正十年)、《李鴻章》、《屈原》(大正十五年),另外還有刊行于大正十二年的支那短篇集《玉簪花》等。
二、 昭和初年
隨著大正末年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出現(xiàn),大正期以私小說和心境小時為代表的個人主義文學開始解體,以社會為著眼點的長篇小說成為文壇新的要求?;钴S在大正期的作家們開始以不同的形式從精神內(nèi)部消化這一要求。有從此沉寂者,也有自絕生命者,更有成功轉(zhuǎn)型者。昭和初年的佐藤春夫在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上依然旺盛,并順應歷史的進步否定私小說,開始嘗試創(chuàng)作社會性長篇小說,但并未取得成功。這個時期他也對中國文學作品作了大量的譯介,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平妖傳》(昭和4年1929)、《車塵集》(昭和4年1929)以及魯迅的《故鄉(xiāng)》(1932年1月《中央公論》)和《孤獨者》(1932年7月《中央公論》)。
《平妖傳》是對中國古典名著《西游記》的翻譯,但這種翻譯只能說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從主人公到情節(jié)都發(fā)生了變化,佐藤的著眼點僅僅在于它荒誕性與幻想性,因此也無法再現(xiàn)這本名著的精髓。而出版于昭和四年的《車塵集》則相當受到推崇。這本稱作閨閣詩集的作品的原作者們都是中國歷史上籍籍無名的的女詩人,其中不乏為妾為妓者,內(nèi)容多以閨怨、相思、離苦等為主題,這些詩即使在中國也很少為人所知,更談不上推崇了。在以浪漫綺麗、憂國憂民的大氣之作為上乘的中國主流詩壇的百花叢中,這些作品只是一些寂寞蔓生的青草罷了。然而恰恰就是這一縷纖婉的草香非常符合佐藤春夫的審美,經(jīng)過他的潤色翻譯后,更是儼然充滿了日式風情,不復初時之韻了。由此可見,佐藤對中國文學的理解跟他本人的資質(zhì)是分不開的,他本質(zhì)上是個植根于日本古典傳統(tǒng)的詩人,他是以一個詩人的眼光來審視中國文學的,這一點從他對魯迅的評價和認可也可見一斑。
他翻譯過魯迅的《故鄉(xiāng)》和《孤獨者》兩篇作品,更多次撰文高度評價了魯迅。他在追憶翻譯魯迅作品的動機時曾這樣說過:“《故鄉(xiāng)》似乎令人感到中國古典的詩情完全成了近代文學中的,也就是說中國古代文學的傳統(tǒng)以徹底的近代文學的面貌出現(xiàn),中國古代的文學的傳統(tǒng)完全融合于近代文學中了……依我所見,我國的近代文學與古代文學之間全然斷裂,令人不快。這也是促使我譯介《故鄉(xiāng)》的原因,我感覺到《故鄉(xiāng)》中滲透著杜甫的詩情般的東西,正是這種東西以現(xiàn)代散文的形式呈現(xiàn)了出來?!睆倪@段話不難看出佐藤春夫中意《故鄉(xiāng)》的原因在于它是古典詩情與近代散文相融合的產(chǎn)物,而這恰恰也是《田園的憂郁》之所以成功的原因。所以佐藤春夫?qū)︳斞傅恼J識是很有局限性的,“他是以古典文學的精神,把手伸向了魯迅的作品,這位詩人和魯迅在精神上是風牛馬不相及的?!钡珶o論怎樣,他在魯迅文學中發(fā)現(xiàn)了其他人尚未發(fā)現(xiàn)的東西,他對魯迅的總結(jié),在日本是空前的。
三、戰(zhàn)前戰(zhàn)后
小林秀雄在他的《私小說論》一文中,曾這樣評價佐藤春夫:“佐藤氏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失去了他的抒情性之后已經(jīng)無所適從了。他為了擺脫危機而作的幾個長篇也未能成功,是否把目光從紛雜的現(xiàn)實世界投向?qū)v史的瞻仰,看來佐藤正為此而苦惱。也許這一推測未必準確,但至少可以說,他在失去往日的感傷性的同時,也失去了往日的干勁?!弊籼俅悍虮救艘苍凇躲箭S雜記》(1934年2月)中聲稱:“我已厭倦了賣文生涯,極度疲勞的身心已不能對報社雜志有所貢獻了。近一兩年間也該考慮身后墓碑之制作,更無意于迎合時尚再創(chuàng)新作與風頭正足的大眾作家一較高下……”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失意中,佐藤春夫迎來了昭和十年(1935)前后的古典復興運動。
把古典的唯美精神強行貫于國家觀念之上的這一運動,在當時的侵華戰(zhàn)爭的背景下帶上了明顯的政治色彩。曾有“世外人”、“艷隱者”之稱的佐藤春夫此時公然以“國民感情的代辯者”自稱,作為隨軍記者,寫下了大量歌頌軍國主義侵略的詩集、劇本等。遭到他曾經(jīng)的崇拜者、昔日好友郁達夫的痛斥:“佐藤在日本,本來是以出賣中國野人頭吃飯的。平常只說中國人是如何如何的好,中國藝術(shù)是如何如何的進步等最大頌詞。而對于我們的私人交誼呢,也總算是并不十分太壞。但是毛色一變,現(xiàn)在的這一種阿附軍閥的態(tài)度,和他平時的所說所行,又是怎樣的一種對比!……”(《日本的娼婦與文士》,1938年5月)也無怪郁達夫如此義憤填膺,且看佐藤春夫此時對于他曾傾心過的中國藝術(shù)是怎樣評價的:“一種虛無的哲學代表著支那的知性,它的藝術(shù)是官能的,而且過于官能了。虛無的知性把官能的愉悅作為唯一的生存之道也是必然之所趨,過于官能的藝術(shù)錯邁一步當然便墮落為頹廢。鴉片在支那人的生活中具有如此的地位也并非偶然。”更令人震驚的是他對侵略戰(zhàn)爭的粉飾:“大陸和日本人,多么令人心潮澎湃的題目。想說亦道不盡。令人興奮得無法言語只愿高歌的不可思議的題目。不,并非是不可思議。這個題目是我大和民族自古以來的夢,是一道歷史的宿題。是神功皇后的夢、豐太閣的夢。自日清日露戰(zhàn)爭以來,隨著日韓合并、滿洲建國等工作的達成,終于具有了現(xiàn)實性。進出大陸是我們幾個世紀來的祖先所背負的責任,如今我等將有幸實現(xiàn)這個亙古至今的夢想……”此時的佐藤春夫已經(jīng)完全淪為一個狂熱的軍國主義歌頌者,喪失了一個文人的氣節(jié),為自己的文學生涯留下了可恥可悲的一筆。
佐藤春夫的這種轉(zhuǎn)變并不是突然的,在他十九歲時曾做過一首名為《病》的自畫像詩:うまれし國を恥づること/古びし戀をなげくこと/否定をいだくこのむこと/あまりにわれを知れること/盃を取れば酔い覚めの/悲しみをまづ思うふこと。在這首詩中年輕的佐藤春夫總結(jié)出了可以概括他一生的幾個特質(zhì):憂國憂民;詠嘆愛情;好持否定;過于了解自我;舉杯先思醒時悲。其中“詠嘆愛情”是古典抒情詩人永恒的主題,而“好持否定”和“過于了解自我”則是批評家必備的兩個條件。勿用多言,佐藤生涯的著作已經(jīng)很好地詮釋了他作為詩人和批評家的資質(zhì)。在這里引人注意的是“生來以國之弊為恥”的憂國憂民思想。佐藤是位具有很深的隱遁情結(jié)的古典抒情詩人,也是一個擁有“極端的東方文化靈魂”“內(nèi)在國粹精神”的國家民族主義者。在他詩興枯竭,抒情性盡失,文學上陷于窘地的時刻,所謂的對國家民族的忠誠也許是他用以麻醉自救的幻藥而已。日本戰(zhàn)敗同年的12月,他在NHK上廣播了一篇名為《呼喚舊友》的文章,企圖通過電波能傳遞給不知在何處的郁達夫,只可惜昔人已乘黃鶴去,尋得回最初的中國觀,卻尋不回故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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