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記賬，就死掉了一部分
2009-01-01 00:00:00蔣方舟
閱讀與鑒賞·學術版中旬刊 2009年5期
有一天，我和朋友談起我的一個高中同學。我的朋友忽然又興奮又吞吞吐吐地說：“唉，你的高中同學現(xiàn)在和我住一個寢室……他現(xiàn)在洗澡只用白水沖。不用肥皂和洗頭膏的。”他面露尷尬而為難的微笑，又說，“你和他比較熟，能不能稍微提醒他一下?他聞起來已經(jīng)像一塊兒不甚勤快的家庭主婦的廚房抹布了?！?/p>
我問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啊?是得了什么皮膚絕癥嗎?”他說：“因為要省錢啊!你的同學每天都會拿一個小本本記下每天的開銷。能省就省，每天的開銷精確到分?！蔽以尞惖溃骸安粫?我還蠻了解他的，他是個小康之家的孩子，父母都是大學教授，怎么一到了大學，就搖身一變成了低保戶的兒子了呢?”
我的朋友聳聳肩，忽然停頓了一下，狐疑地聞了一下我周圍的空氣：“是不是你們高中的同學。到了大學都是這樣……懂事啊?”他選擇了一個他自以為不傷人的形容詞。
我想反駁卻遲疑，腦袋上方出現(xiàn)漫畫里表現(xiàn)思考的圓圈圈。
小時候，我媽捉弄順帶羞辱我的最好方法，就是在街上忽然打開錢包開始撒零錢，然后我就在后面弓著腰滿地撿，忙不迭幾欲跌倒。
手中不掌錢尚且都這樣，上了大學，手中掌了錢，我變得愈發(fā)小氣。我攢著在路上被塞到手上的所有優(yōu)惠打折券，然后平鋪成一大片，比較哪個最實惠；我總是能買到最便宜的水果，因為我總是在快壞的那一筐里翻來翻去，買下一堆它們自己都自慚老丑的蘋果和梨子；我還去了傳說中的動物園服裝批發(fā)市場，真的拎了一個很大的蛇皮袋子假裝自己是批貨的。出來的時候，我拎著二十多件十幾塊錢一件的衣服，印堂發(fā)亮面帶桃花，有說不出的顧盼生姿和得意。走到一半，開始覺得心虛?；氐綄嬍摇４蜷_我的蛇皮袋子，茫然無措地看著一堆便宜的布料和顏色在袋子里推推搡搡，我忽然覺得局促且悲涼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慳錢的爽快之后，是更大的不爽。
不省起錢來還不覺得自己窮，猶如不勒緊了腰帶還沒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是個小腰精，而且楊柳細腰的伸縮性還很大?！案F學生”的形象完全是自己塑造的，而且在塑造的時候還夾雜著勇敢的自我欣賞。
幾天后的公共課上，我遇到了我那位只用白水洗澡的高中同學。他湊近了和我說話，我下意識地嚇得往后縮了一個身位。他說：“給你推薦一個買衣服的好地方。我身上這種套頭衫只要三十九塊九毛九?！蔽艺f：“我身上的衣服原價十五塊錢還打七折?！?/p>
他省錢達人的地位受到巨大挑戰(zhàn)，看到我的蘋果牌mp4，心有不甘地說：“你怎么還在用品牌電器啊?我的所有電器全部是山寨產(chǎn)品，沒有一個是原裝貨哦，最得意的是打印機，我在舊貨市場淘了一臺二手的山寨機，便宜得簡直像白送?！?/p>
我沒有給他崇拜的眼神以回應，兩個人尷尬地沉默了許久，我忽然想到了提醒他洗澡的問題，便說：“你一般怎么解決洗澡問題?”
他說：“一般人我不告訴他，我每天六點整去澡堂，那時候澡堂試水，水龍頭會放五分鐘的熱水，我每天都可以洗到五分鐘的免費澡哦?！?/p>
“你那么省干嘛?”他愣住了，好像沒想過這個問題。這個省錢的故事，到了主人公強忍著眼角淚光握緊了拳頭揮舞著小臂說“我自立了”。就沒有續(xù)集了，觀眾紛紛起立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紅色的綢幕布緩緩拉上，故事也就結(jié)束了。
幾乎所有的《大學新生指南》上，都建議大學生一上大學就開始用個小賬本記錄自己的每筆收支，月終總結(jié)再給自己寫下評語和改進意見?？晌铱傆X得，人只要一開始記賬，就死掉了一部分，而且是再也無法復活的一部分。
《中庸》里面說：“數(shù)貧賤，行乎貧賤?！币馑季褪钦f。窮都是您自找的。上了大學，沒學會享受生活先學會算計生活。選擇了貧窮這種生活方式，就放棄了許多其他，當生活發(fā)現(xiàn)自己被你算計了，它也怒了，也報復了，報復的方式，就是為你刪除了其他多項選擇的可能性。
(選自《女友·校園版》
2009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