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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險關系(長篇連載)

    2009-01-01 00:00:00劉心一
    啄木鳥 2009年3期

    7月22日星期日深夜

    引 子

    就像不久前突然失去意識一樣,崔放的意識也是瞬間恢復的。整個世界一下子又回來了。各種影像和聲音潮水一般涌向他,來不及感受,沒辦法控制。大量的信息使大腦無法招架。他覺得自己就仿佛是失重了,在各種斷斷續(xù)續(xù)的記憶組成的感覺上漂浮。他只能任由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下去,他對此實在是無能為力。

    在眼前毫無規(guī)律地閃過的那些影像中,崔放辨認出了那條他曾經(jīng)很熟悉的街道,文昌街是它的名字。但實際上,這里既不“文”,也不“昌”。這里的人落魄、粗野、貧困,他們像野獸一樣生活。到處充斥著毒販、妓女、小偷、癮君子、流浪漢,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骯臟的交易。接著,他看見了一個小男孩,那似乎就是八九歲時候的自己,又矮又瘦,面帶菜色。男孩蜷縮在房間角落的一張小床上,盡管外面陽光明媚,可這個房間——小男孩的家——陰暗、潮濕、破敗、骯臟,甚至有點恐怖。陽光透過屋頂?shù)目p隙鉆進來,一條條細細的光柱里無數(shù)塵埃在無規(guī)律地游動。獨自在家的時候,男孩喜歡數(shù)那些光柱,他會把手伸過去,一次又一次切斷它們,看著那些光柱落在自己的手掌上,形成一個個明亮的光斑。然而此時此刻,那些漂亮的光柱被一個巨大的陰影擋住了。男孩背靠著墻,雙手抱膝,把頭埋在彎曲的雙腿中間,緊閉著雙眼,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

    男孩的面前站著一個女人,卷發(fā)好久沒有打理了,亂蓬蓬的。她身材肥胖,皮膚粗糙,一件白底帶粉紅色小花的皺皺巴巴的睡裙松松垮垮地套在她身上,前襟上還有兩個破洞。女人怒氣沖沖地走向男孩,一只手里拿著一把梳頭用的綠顏色的木頭刷子,嘴里不停地咒罵著,但聽不清她罵的是什么。當她靠近的時候,男孩畏縮地把頭埋得更低了,他聞到了她身上的煙臭味兒,還有她嘴里的酒氣。女人用手里的刷子狠狠地敲著男孩的腦袋。男孩既不爭辯,也不喊叫。他的手依然抱著膝蓋,甚至都沒有試圖護住自己的頭。他的沉默使女人更加憤怒,刷子像雨點一樣落在他的頭上……

    突然間,崔放感到腦袋里的血管在突突跳動,他的意識終于又回到了現(xiàn)實。剛才眼前出現(xiàn)的那一連串畫面困擾著他。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夢境還是回憶。他想動動腦袋,疼痛立刻在他的腦袋里爆炸了。劇痛像電流一樣沿著每一根神經(jīng)蔓延,似乎身體里的每一個器官都破裂了。感覺到疼痛,意味著真實的生活回到了他身邊。

    他覺得自己臉朝下趴在地上,但四肢的重量牽扯著他無法動彈。他任由自己的意識檢查了身體的每一部分,還好都在。他的耳朵里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轟鳴。他想睜開眼睛,但雙眼被某種黏黏的、暖暖的液體粘到了一起。他抬起右手在眼睛上擦了一把——那是血。他摸索著腫脹的傷口,傷口又大又深,從右眼上面的眉骨附近一直延伸到額頭,而且仍然在流血。眼前一片朦朧,他無法確定右眼有沒有受傷。想到右眼或許已經(jīng)瞎了,他心里一陣顫抖。

    他覺得呼吸困難,慢慢翻過身仰面躺著,大口喘息,眼前的景物漸漸清晰了一些,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只有一些簡陋家具的昏暗的房間里。他掙扎著坐起來,分辨出周圍斷斷續(xù)續(xù)的轟鳴是雷聲。夜幕早已降臨,在窗外遙遠的地方,隆隆的雷聲滾過夜空。他沒有時間概念,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費力地移到墻邊,后背靠在墻上,扶著墻壁搖搖晃晃站起來。他試圖站穩(wěn)身體,但是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他想彎腰嘔吐,只是強忍著才沒有吐出來。他知道這是腦震蕩的前兆。他強迫自己深呼吸,但每次深呼吸都伴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他靠著墻站著,試圖讓自己的身體適應直立的狀態(tài)。整個房間在他的眼前旋轉,忽而膨脹,忽而縮小,就好像他吸了毒一樣。

    崔放貼著墻壁,掙扎著走進衛(wèi)生間,摸索著打開電燈,看著鏡子里那張被打得一塌糊涂的臉。前額上有一道至少三厘米的傷口,是某種有棱角的重物造成的。他估計自己的顱骨受到了嚴重傷害。要不了多久,腦震蕩就要開始了。他知道這種傷情是如何發(fā)展的。他的傷口流了很多血,T恤衫上浸透的鮮血已經(jīng)凝固。他洗了洗臉,把血跡洗掉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他的右眼完好無損。這讓他松了口氣。他隨手扯過一條毛巾按在傷口上。這個動作讓他突然感到胸腔里的一股劇痛像過電一樣不停地從左邊貫通到右邊,他差點摔倒——肋骨可能也斷了。他想,當他失去反抗能力倒在地上的時候,那個襲擊他的家伙肯定踢打過自己的身體。

    腦海里閃過“襲擊”這個詞,他終于想起了自己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他明明記得,在遭到襲擊之前,他看見沈蘭倒在地上。可如今沈蘭不見了,大概是被襲擊他的人帶走了。這至少證明沈蘭還活著。他暗罵自己愚蠢。剛才太粗心大意了,居然就那么走進來,像個白癡,像個新手一樣。那個襲擊他的家伙或許以為這一下已經(jīng)要了他的命。他就這么把他留在這里,任他死去。崔放有點不寒而栗。

    他蹣跚著朝門口走去,打開門,他記起這里是四樓。他扶著樓梯的扶手,一級一級走下這四層樓梯。不斷重復同一個動作讓他氣喘吁吁,渾身冒汗。他覺得這四層樓梯永遠也下不完似的。

    院子里空無一人。他的車還停在門口。他小心翼翼地上了車,汽車里悶熱的夾雜著濃濃的塑料味的空氣讓他再次想要嘔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適應。他發(fā)動引擎,引擎產(chǎn)生的震動讓他覺得天旋地轉。他意識到自己的狀況,腦震蕩的確危險,但顱骨下面的血塊才是致命的。如果要確保萬無一失的話,他應該先去醫(yī)院。但是來不及了,他知道他現(xiàn)在應該去做什么。他踩下油門,汽車緩緩上路了。他盯著路面上的白線,盡量集中注意力,但他的思緒卻難以控制。僅僅在三天以前,他的生活還是平淡、單調(diào)、枯燥、無聊,可是剎那間,一切都改變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中。他曾經(jīng)想要忘卻的那些記憶,極具沖擊力地、確定不疑地再一次進入了他的生活,盡管是以另一種形式,但毫無疑問的是,它又回來了。他有些困惑,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

    云層中的閃電時隱時現(xiàn),每次閃電之后,他默數(shù)到九或者十的時候,巨雷就開始炸響,像是一頭困獸發(fā)出的憤怒的長嘯。

    暴風雨就要來了。

    三天以前7月19日星期四

    第一章

    小高橋街位于二環(huán)路西北角,是一片老式民居,據(jù)說在清朝和民國時期住的都是官宦人家,因此至今還保留著一些古舊的風格,門前的上馬石、屋頂飛檐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飛禽走獸,都印證著當年的奢華。如今,住在這里的雖然不再是皇親貴胄,卻也多是衣食不愁的人家。不論他們從事職業(yè)的高低貴賤或是銀行賬戶里的存款是多是少,在二環(huán)以里寸土寸金的地段擁有一片房產(chǎn),就等于擁有了永遠保值增值的股票。

    7月19日星期四晚十一點。小高橋街的大多數(shù)居民們沒有意識到這個悶熱的夏夜與以往有什么不同。表面上看起來確實如此。家家戶戶院子里或明或暗的燈光,三三兩兩出來乘涼或遛狗的居民,昏黃的路燈底下喝著茶下棋的老人和他們周圍那些觀棋不語的君子們,以及偶爾從誰家院子里傳出來的一陣喧嘩。人們用不同的方式打發(fā)掉伏天難熬的夜晚。

    長時間盯著夜視望遠鏡,程霄晉的眼睛有點酸澀。監(jiān)視點下方那條僅容兩車并行的狹窄街道上,可以看到四五個人圍著兩個下棋的老頭兒觀戰(zhàn)。程霄晉認出,其中一個是刑警隊的外線便衣。

    已經(jīng)守候一個多小時了,對面那座二層小樓——小高橋街73號,依然毫無動靜。宋佳拍拍程霄晉的肩膀:“隊長,您歇會兒,我來盯著?!彼犹媪顺滔鰰x的位置,貓腰通過夜視望遠鏡觀察。程霄晉直了直腰,汗水從額頭上淌了下來,順著眉毛流進眼睛。帶著鹽分的汗水刺激著角膜,他的眼睛一陣刺痛,立刻覺得眼淚汪汪的。他不敢用手擦,抬起右臂,把汗水和淚水都蹭在短袖T恤上。T恤早已被汗水濕透了,他并沒覺得眼睛的刺痛有所緩解。他瞇縫著眼睛看了看身后的幾個部下,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由于擔心引起對面的懷疑,他們沒開燈,沒開空調(diào),更不敢開窗戶。窄小的閣樓里一共塞了六個警察,又不通風,每個人的呼吸都很粗重。

    這個監(jiān)視位置并不理想,但小高橋街沒有高層建筑,二層樓以上的民房很少見。迫不得已,他們和這棟房子的主人協(xié)商,暫時征用了他們的閣樓。73號的圍墻很高,在閣樓里,根本看不見對面院子里的情況。程霄晉本想在73號的院墻上方安個針孔攝像頭以便觀察,但外線民警發(fā)現(xiàn)房子的主人在院門上裝有防盜報警裝置,所有經(jīng)過門口的人都不會逃過屋里人的注意,他只得放棄這種嘗試。

    兩個小時前,程霄晉接到林柯的電話,今晚十一點老杜要發(fā)一批貨,對方身份不明,地點就在小高橋街73號。時間倉促,幾乎來不及準備,程霄晉召集刑警隊現(xiàn)有的人手先行一步,同時和自己的頂頭上司,主管刑偵的副局長鐘囿聯(lián)系。在鐘囿的協(xié)調(diào)下,防暴大隊的一隊特警隨后出發(fā)。林柯在電話里說,今晚是大宗交易,老杜有可能親自出馬。如果能人贓俱獲,他的任務就可以告一段落。林柯說:“隊長,能不能給我記個頭功?”程霄晉回答:“我把隊長讓給你都行。”

    林柯兩年前從公安大學畢業(yè),剛剛分配到B市公安局就被程霄晉看中了。雖然年輕,缺乏經(jīng)驗,但他有熱情,反應敏捷,有冒險精神。最重要的,林柯不是B市人,這里沒人認識他,背景清白,正是做臥底的最佳人選。最近,林柯連續(xù)提供的兩次情報都很準確??上У氖?,這兩次交易老杜都沒有直接參與,警方僅僅抓獲了幾個小角色。

    現(xiàn)在的販毒組織越來越精明,進貨、加工、分銷、洗錢,都有專人負責,各個環(huán)節(jié)之間沒有橫向聯(lián)系,警方或許會破獲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卻難以摧毀整個販毒網(wǎng)絡。因此,程霄晉對林柯此次提供的情報格外重視。老杜是B市販毒網(wǎng)絡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只是警方一直沒抓到真憑實據(jù)。如果能人贓俱獲,確實是個不小的收獲。

    為穩(wěn)妥起見,程霄晉只通知了城西分局刑警大隊的人,但沒通知當?shù)嘏沙鏊?。倒不是不信任他們,派出所的人太顯眼了,他們的面孔一出現(xiàn),毒販子恐怕都會被嚇跑。先期趕到的民警在小高橋街73號對面的一幢民居里布置了觀察哨,隨后趕到的便衣控制了73號附近的所有出入通道,特警隊集結待命。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毒販子們出現(xiàn)。

    副局長鐘囿來過好幾次電話,催問有什么進展???3號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若不是二樓窗口空調(diào)機箱的風扇在轉動,甚至無法確定里面是否有人。十一點了,73號無人進出。宋佳有點沉不住氣了,扭過頭問:“隊長,今天還有戲嗎?會不會有什么變故?”程霄晉搖搖頭。他心里也有點著急,臉上卻不露聲色,他不能讓部下看出來,這會影響他們的情緒。此時,他不能主動和林柯聯(lián)系,這一點最讓他擔心。

    關于是不是把林柯撤出來,他和鐘囿的意見不太一致。鐘囿認為前兩次提供的情報雖然準確,但戰(zhàn)果不明顯,充其量是打掉了老杜的一兩條毒品分銷線路,對老杜沒什么實質(zhì)上的威脅。他希望林柯再堅持一段時間,因為老杜兩次失手,一定急于再次交易以彌補損失,否則他的資金鏈就會出問題。

    程霄晉的心情則比較矛盾。最近局里風傳他的支隊長職務可能會有變動,但政治處還沒找他談話。官場上的傳言歷來分兩種,如果傳說某人會被提拔,不一定是真的;如果傳說某人要遭排擠,大多能應驗。他不清楚自己屬于哪種情況,于是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最近這段時間,他陸陸續(xù)續(xù)把手頭的工作向副支隊長金三順移交。本來今天的行動應該讓金三順參與,但事發(fā)突然,金三順還在兩百公里外的省城辦案,今晚肯定是趕不回來了。程霄晉估計,這可能是自己刑警生涯里的最后一樁大案,他希望能辦出個結果。但林柯的安全始終讓他擔憂。持有五十克海洛因就是死罪,隨便一個毒販子都夠槍斃幾個來回的,他們都是徹頭徹尾的亡命徒。一般的罪犯在對警察下手之前或許有顧慮,唯獨毒販子不會猶豫——他們橫豎都是死。老杜這么精明的人,吃了虧,他就要查原因。林柯是不是能夠過關,程霄晉心里沒譜。因此,他告訴鐘囿,不論是否成功,今晚的行動之后,他堅決要把林柯撤出來。

    “隊長,你看……”宋佳指著小高橋街的盡頭。遠處亮起兩道燈光,是車燈。接著傳來引擎的聲音。屋子里的人都提起了精神。外線的便衣通過無線電向程霄晉報告:“一輛寶馬SUV,車里的人看不清楚,至少有兩個?!?/p>

    寶馬SUV緩緩駛到73號門前,響了兩聲喇叭,停住了。車燈依舊亮著,引擎沒熄火。73號院子里的燈光亮了,大門隨即打開,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穿白色圓領T恤和一條大褲衩的中年男人。程霄晉仔細辨別他的相貌,與戶籍卡上的照片有些相像。73號的戶主叫聞見安,四十歲,是個汽車銷售代理,妻子女兒都在澳大利亞。

    駕駛員一側的車窗緩緩降了下來,里面露出一個年輕人的臉,不是林柯。他和聞見安打了個招呼,把寶馬SUV倒進了院子,院門又關上了。幾分鐘之后,二樓的窗簾后隱約透出燈光。

    外線便衣通報,根據(jù)開關車門的聲音,可以確定寶馬的后座也有乘客。車里至少有三個人。他們請示是否開始行動。程霄晉猶豫不決。他向鐘囿請示,電話里,鐘囿沉吟片刻,“有沒有可能找個人試探一下?”

    “時間太晚了,不論以什么理由敲門,恐怕都會引起他們的警覺。”程霄晉說。

    “那你的意見呢?”

    程霄晉心里暗罵鐘囿滑頭。沒把握的事鐘囿從來都不表態(tài)。可這個時候自己不能和他扯皮,他說:“既沒看到林柯,也沒看到老杜,說不定這是老杜的試探。如果我們貿(mào)然行動,又找不到毒品,小林就危險了?!?/p>

    鐘囿沉默了一會兒:“那就再等等吧。”

    除了二樓隱約的燈光,73號院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們這是去哪兒?”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林柯覺得方向有點不對頭。小高橋街在二環(huán)路西北角,可江泉卻沒上二環(huán),而是從二環(huán)路的立交橋下穿過一路往西駛向三環(huán)路方向。

    “臨時決定換個地方?!苯_車的同時,不停地看著后視鏡,以防有人跟蹤。

    “怎么事先不告訴我?”林柯回頭看看坐在后座的曾億凡,“你知道嗎?”

    曾億凡陰沉著臉,默默無語。他手里抱著個黑色皮箱,林柯知道,那里面是五公斤四號海洛因。

    “換到什么地方?”林柯又問。

    “別問那么多了,臨時換地方是對方提出來的,又不是第一次。”江泉不耐煩地說,“具體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個大方向,杜哥到時候會告訴咱們?!?/p>

    豐田普拉多越野車駛出三環(huán)路,漸漸遠離了夜晚的喧囂,路兩旁的高層建筑也越來越稀疏。前面不遠處突然出現(xiàn)了幾個巨大的黑魆魆的陰影,孤零零地矗立在漆黑的天幕之下。那是幾幢蓋了半截子的爛尾樓,見證著上世紀90年代那場房地產(chǎn)熱潮的瘋狂。如今,它們成了那些無家可歸者和傳銷組織的棲身之地。

    出來之前,老杜收走了所有人的手機,就江泉身上有一部。林柯估計程霄晉在小高橋街那邊肯定很著急,可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行至一幢爛尾樓前,江泉的手機響了,豐田越野車降低了車速。

    林柯問:“是杜哥的電話嗎?”

    江泉并不理他,對著電話說了幾聲“是”。從他恭敬的語氣,林柯判斷出對方是老杜。

    等江泉掛了電話,林柯又問:“杜哥什么時候來?”

    “誰跟你說杜哥要來?”江泉把車停在路邊,卻沒熄火,車燈依舊亮著。他瞇縫著眼睛看著遠處,似乎是在尋找接貨方。

    老杜也不來,林柯失望地意識到今天晚上的行動算是泡湯了。

    對面不遠處亮起兩道燈光,晃得林柯睜不開眼。原來接貨方早已經(jīng)等在這兒了。

    “下車吧?!弊诤笞脑鴥|凡說。

    三個人下了車,砰砰砰關車門的聲音在夜幕下顯得有點令人心悸。曾億凡提著箱子走在中間,江泉和林柯在他的左右。借著車燈光,林柯看見對面也走過來三個人。雙方各三個人,不許帶武器,這是事先說好了的。

    兩撥人逐漸靠近,大約相隔十米的時候,雙方不約而同停住了腳步。林柯看到對面那三個人的面孔,他早已把B市警方掌握的所有毒販的相片牢記在心,可對面那三個人里,并沒有他熟悉的臉。走在中間的那個男人是個光頭,三十多歲,身材中等,右手也提著個黑色皮箱,那里面應該是現(xiàn)金。林柯隱約看到他的右臂上有文身,似乎是蛇或者龍,也可能是蜈蚣,周圍光線不好,他看不清。

    光頭右側的一個大漢向他們走了過來,曾億凡沖江泉點點頭,江泉會意,也向?qū)Ψ阶呷?。兩個人在中間相遇,同時站住,禮節(jié)性地互相點點頭,然后輪流搜對方的身。一切正常,他們繼續(xù)向前走。江泉走到光頭面前,光頭很合作,抬起雙手任江泉搜,看上去很放松的樣子,右手提著的那個箱子晃晃悠悠。這邊也是一樣,那個大漢先搜曾億凡,接著搜林柯。然后他們回身向自己人打招呼,示意雙方都沒有武器。

    林柯看到對面的光頭慢悠悠把兩只手放下來,心里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哪里不對他也說不上來。此時江泉已經(jīng)回來了。雙方再次向前走,在距離一米左右的時候都停了下來。

    光頭沖曾億凡說:“貨帶來了?”

    曾億凡并不回答,而是反問:“錢帶來了?”

    “先看貨?!惫忸^說。

    “先看錢?!痹鴥|凡也不讓步。

    不過,林柯想,總有一方要先讓步。

    光頭很堅決,“看不到貨就免談?!?/p>

    曾億凡猶豫片刻,大概是考慮到老杜急于出貨的心情,終于點了點頭。他把手里的箱子平舉起來,打開箱蓋,把里面的東西亮給對方。箱子里是五個透明塑料袋,里面是白花花的粉末。剛才搜身的那個大漢上前一步,林柯知道他準備驗貨了。這一刻他突然想到以前看過的警匪片里涉及毒品交易的場景,電影里驗貨的人總是用手指蘸一點毒品放到嘴里嘗,然后裝模作樣地沖自己的同伙點頭。不知這是誰的創(chuàng)意,林柯想,這么嘗可是什么都嘗不出來。而且,如果真正的毒販們看過這些電影的話,恐怕都會笑得滿地找牙。

    大漢用手指摳破一個塑料袋,拈起一小撮白色粉末,又從兜里掏出一張錫紙,把粉末倒在錫紙上,拿一個打火機在錫紙下點燃。錫紙上泛起一股白色的煙霧。這才是最常見的驗貨方法。如果燒過之后留下許多黑色的渣子,說明貨不純。如果燒過之后錫紙很干凈,說明是上等貨。這次老杜的貨絕對沒有問題。大漢沖光頭點點頭。光頭沖曾億凡微笑著,看樣子很滿意。

    “該看錢了吧?”曾億凡問。

    光頭笑著點頭,舉起錢箱,準備打開箱蓋。這回林柯看清了,他右臂上文著一條蜈蚣,張牙舞爪的,在燈光下看著有些讓人心驚肉跳。

    江泉走上前去,這時候林柯突然意識到問題在哪兒了。按談好的價錢,五公斤海洛因換五十萬現(xiàn)金,這是批發(fā)價。五十萬現(xiàn)金是什么?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幣,一捆一百張,一共五十捆,分量不會輕。可自從交易開始林柯就注意到,光頭提著箱子的樣子很輕松,不是一般的輕松。箱子是空的!

    他想提醒江泉,可是太晚了,光頭閃電般打開箱蓋,從里面抽出一支手槍頂在江泉的腦門上。瞬間的變故讓江泉和曾億凡目瞪口呆,林柯迅速思忖著脫身之策。

    “這玩笑開大了吧。”曾億凡極力保持鎮(zhèn)定。

    “誰他媽跟你開玩笑!”光頭的笑容早不見了,代之以一副惡狠狠的表情,他用槍口點著江泉的頭,“這小子是他媽條子!”

    在場的人沒有誰比林柯更吃驚。林柯心想這話應該對我說啊,我才是警察,怎么也輪不到江泉???林柯親眼見過江泉動手殺人,他想,他怎么會是警察?

    曾億凡同樣吃驚,“兄弟,誤會了吧?”

    “誤會個屁!”話音沒落,光頭的槍已經(jīng)響了。江泉的后腦漫起一片血霧,整個頭蓋骨都被掀開了,他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接著光頭的槍對準了曾億凡。

    林柯明白了,光頭是要黑吃黑。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誰是警察,就是個借口而已。林柯權衡著形勢,思索著怎么脫身。光頭身后的兩個大漢正在向他靠近。

    曾億凡猛地把手里的箱子往光頭身上扔過去,轉身向汽車的方向飛奔。飛到空中的箱子暫時擋住了光頭的視線。趁光頭的注意力在曾億凡身上,林柯也迅速轉身向爛尾樓的方向跑去。他覺得跟著曾億凡跑是死路一條。除了最近的那幢爛尾樓,四周一片空曠。在這種地方亂跑沒有一點機會。他聽見身后傳來兩聲槍響。他沒有回頭。

    7月20日星期五

    第二章

    從省城趕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7月20日的清晨。副支隊長金三順直接去了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路上他和宋佳通過話。宋佳告訴他,就在他們守候在小高橋街73號外面的時候,有人給公安局打了匿名電話,沙溝一帶的爛尾樓里有人中槍,警方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尸體,還有昏迷不醒的林柯。

    為了安全起見,程霄晉一直和林柯單線聯(lián)系,局里知道林柯這個人的除了程霄晉就是副局長鐘囿。金三順和宋佳只知道程霄晉在販毒集團內(nèi)部有一個消息來源,具體情況他們一概不知。宋佳是第一次見到林柯,他對金三順說,林柯當時的樣子很嚇人,背部不時抽搐,口吐白沫,臉色青黑,鼻腔口腔都是血。那幢爛尾樓里一個人也沒有,宋佳發(fā)現(xiàn)在二層到五層的幾個沒門沒窗的房間里有些沒喝完的礦泉水瓶子以及煤油爐之類的生活用品,他估計肯定有人在這里居住,只是看見警察都躲起來了。另外兩幢爛尾樓里住著二十幾個傳銷組織的下線。宋佳估計是他們當中的某個人報的案,但詢問他們的時候,他們眾口一詞地說什么都不知道。對付這些人,宋佳有的是辦法?,F(xiàn)場勘查的民警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結束工作,宋佳讓他們?nèi)汲纷撸约簬е鴰讉€民警躲在爛尾樓里。果然,沒多久,三個家伙鬼鬼祟祟地回來收拾他們的鍋碗瓢盆。宋佳一點不客氣,把他們?nèi)珟ё吡恕H齻€家伙被押上警車的時候大喊大叫,引得另外兩座爛尾樓里的人探頭探腦。

    小高橋街73號里的幾個人打了一宿麻將。程霄晉沒驚動他們,只留下一組民警繼續(xù)監(jiān)視聞見安,其他人都撤了。

    林柯被送到醫(yī)院之后搶救了三個小時,依然沒脫離危險,現(xiàn)在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林柯后背中了兩槍,其中一槍打在脊椎上,第六、七節(jié)脊椎爆裂性骨折,脊髓受到嚴重損傷。報案的人用的是路邊的磁卡電話,電話的位置離那片爛尾樓有一站地左右,耽誤了不少時間。救護車趕來的時候,林柯已經(jīng)失血性休克。醫(yī)生說,這段時間林柯的大腦長時間缺氧,受到很大損害,即便能救活,多半也是植物人。

    已是深夜,醫(yī)院的走廊里空空蕩蕩,急救室上方的紅燈早已熄滅,程霄晉枯坐在走廊里的長凳上??吹浇鹑槪皇屈c了點頭,卻沒說話,指了指走廊盡頭重癥監(jiān)護室的方向。金三順走過去,隔著玻璃看到了渾身上下插滿各種管子的林柯。林柯一動不動,他臉上戴著氧氣罩,看不清他的面部,旁邊的心電圖基本是一條直線,偶爾有蚯蚓般的微微起伏。金三順默默看了一會兒,回到程霄晉身邊坐下。

    “明天,小林老家的父母就要來了,我該對他們說什么?”程霄晉的眼中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水霧。

    金三順無語。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yè),就永遠無法回避這個問題。

    “我當初要是堅持把小林撤出來就好了……”程霄晉抬起頭,“鐘囿把我調(diào)離了這個案子?!?/p>

    “他媽的落井下石!”金三順既吃驚又憤怒,“這種事誰料得到?這幫當官的,咱們?yōu)樗麄兊臑跫喢蓖婷?,干得好都是他們的功勞,干不好全是咱們的責任——?/p>

    “別說了?!背滔鰰x打斷他的話,“我的責任無法推卸。我太急功近利了,太想抓到老杜了。當初要是為林柯的安全多考慮一點,也不會有現(xiàn)在這個結果?!背滔鰰x輕輕噓了口氣,“而且我老了。今年我五十五歲,沒幾年就要退了。局里早就有換人的意思,只是具體人選還有爭論。在支隊長的位置上我干了十多年,早就該給你們這些年輕人騰地方。你和宋佳都是我一手帶起來的,可這么多年來,就因為我擋著道,一直沒進步。你要抓住這次機會,把這個案子破了,至少要抓到打傷小林的兇手?;仡^我會把手頭的材料都移交給你。我聽說這個案子省廳也很關注。好好表現(xiàn),別讓我失望。”

    “我不在乎當不當官?!苯鹑樥f。

    “你要是不爭取一下,以后說不定要在一個白癡手下干活。到時候就不是束手束腳的問題了?!背滔鰰x站起身,輕輕拍了拍金三順的肩膀,“替我在這兒守一會兒吧,我要回局里寫報告?;厝ブ螅医腥藖硖婺??!?/p>

    說罷,程霄晉緩緩向出口走去,金三順注意到,他的腳步有些蹣跚。

    一年前,B市所有政府機構統(tǒng)一遷往城北開發(fā)區(qū)新建的辦公區(qū),B市公安局也跟著搬來了。新公安局大樓稱得上是標準的現(xiàn)代化建筑,指揮中心位于十六層高的主樓上,刑偵、經(jīng)偵、治安、交警、出入境管理、法醫(yī)鑒定中心等部門都有自己專屬的樓層,此外,還有一座獨立的培訓中心,里面運動場、射擊場、游泳池、各種電化教室等一應俱全。

    和刑警支隊以前的辦公環(huán)境相比,現(xiàn)在簡直可以說是鳥槍換炮,可程霄晉總覺得新辦公樓缺少點什么。具體是什么,他也說不太上來。B市公安局的舊址位于老城區(qū)市中心附近,是一幢六層的老式建筑。程霄晉在老城區(qū)的舊辦公樓里工作了三十多年,親眼見證了它的變化。最初在這里上班的時候,空間還是相對寬敞的。隨著B市城區(qū)不斷向外擴展,公安局的機構越來越多,自然,民警人數(shù)也越來越多。到上世紀末,B市公安局已經(jīng)下轄六個分局,市公安局大樓更是變得擁擠不堪。最后竟然發(fā)展到這樣的程度,大一點的房間全部被打上隔斷,變成兩個或三個小房間,甚至市局所有部門的副職都很難弄到一間單獨的辦公室。每天上班期間,這座大樓里的人們耳根難得清凈。到處是打電話的聲音,傳真機接收或發(fā)送傳真的嗡嗡聲,急匆匆的腳步聲,不時從哪個房間里傳來“××接電話”的喊聲,樓上樓下或者隔壁挪動桌椅的刺耳的噪音,當然,也少不了被帶進來的犯罪嫌疑人喊冤叫屈的聲音,多半是:“你們憑什么抓我?”

    程霄晉習慣了這種氣氛,所以剛剛搬到新辦公樓的時候,他感到很難適應——相比之下有點太安靜了,大白天走在樓道里都能聽見腳步的回聲。缺人氣?有時候程霄晉會冒出這樣的想法。另外,新辦公區(qū)對大多數(shù)民警來說還有個麻煩——交通不太方便。民警們多數(shù)家住老城區(qū),城北一帶又是B市最繁華的地方,二十四小時堵車。程霄晉很幸運地有一輛局里配發(fā)的三菱帕杰羅,即便如此,每天開車上班也要在路上浪費四十分鐘。

    從醫(yī)院出來,又趕上交通高峰。程霄晉今天特沒耐心,一路上不停地按著喇叭。在一個路口左轉的時候,為了搶行,別了一輛正常行駛的沃爾沃。沃爾沃里衣冠楚楚的女司機憤怒地搖開車窗,沖著程霄晉豎起一根中指:“警車就了不起呀——”后面的話程霄晉沒聽清。

    回到局里的時候還不到上班時間,程霄晉坐電梯上了十五層,鐘囿正在辦公室里等著他。幾位副局長也都在這一層辦公。B市公安局的最高領導,B市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劉潛的辦公室在十六層。自搬到新址以來,程霄晉還沒機會上過十六層。

    副局長鐘囿不到四十歲,中等身材,相貌堂堂,就是稍微有點發(fā)福。從身材上還看不太出來,但雙下巴確實已經(jīng)很明顯了。每天上班他都穿著筆挺的制服,制服下面的襯衫永遠白得耀眼。程霄晉猜測,他的襯衫是每天都要熨的。局里的大多數(shù)高級領導平時上班的時候很少穿制服,鐘囿是唯一的一個。他解釋說,這樣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的警察身份,一舉一動都要像個警察的樣子。據(jù)傳聞,鐘囿年輕的時候做過一些十分危險的工作。程霄晉不知這事是真是假,但是根據(jù)他晉升的速度,程霄晉估計有可能確有其事。大概十多年前,上級突然任命鐘囿擔任城西區(qū)分局刑偵大隊長。當時活動這個位置的人不少,其中不乏一些有背景的人物,鐘囿的任命爆了個冷門。在此之前,B市公安系統(tǒng)里幾乎沒人聽說過這個名字。當時就有一些傳聞,說鐘囿曾經(jīng)在某個犯罪團伙里當臥底,成功破獲了當時全省掛號的涉黑大案,立了功。上級從未澄清這個傳聞,但從此之后鐘囿幾乎是平步青云,從城西公安分局刑警隊長到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再到局長,前不久又被任命為B市公安局副局長,依然主管刑偵。程霄晉想,如果那些傳聞確有其事,鐘囿實在是做了一樁合適的買賣。接著他又想到了正躺在醫(yī)院里不知死活的林柯,小林也是臥底啊。

    鐘囿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警服穿得一絲不茍,低頭審閱著一個紅色的塑料文件夾里的文件?!白?。”說話的時候,他沒有抬頭,依舊閱讀著那份文件。

    程霄晉沒動地方。有時候領導請你坐下只是客套。他站在鐘囿對面等著,一言不發(fā)。屋里的空調(diào)很涼,程霄晉覺得有點冷。

    鐘囿終于看完了文件,他站起身,把那個文件夾放進身后的一個鐵皮文件柜里,然后上了鎖。他轉過身,看到程霄晉依然站著,并沒有繼續(xù)請他坐下。程霄晉由此判斷,這次談話不會持續(xù)很長時間。

    “小林的情況怎么樣?”鐘囿也沒坐下,他用手輕輕拽了拽襯衫的領口,似乎那領口勒得有點太緊了,讓他不太舒服。

    程霄晉百分之百肯定鐘囿早就知道了林柯的情況,但他還是說:“不好,還昏迷著。”

    “我聽說他的父母要來。”這話并不是一個問句,表明鐘囿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消息。因此程霄晉沒接口。鐘囿繼續(xù)說,“如果你見到他的父母,替我轉達B市全體民警的慰問。讓他們放心,不論出現(xiàn)什么情況,公安局一定會管到底,不要擔心費用問題。哪怕小林在醫(yī)院里躺一輩子,他依舊是我們的好兄弟,我們不會丟下他不管。”

    “還要告訴他們,我們一定會找到兇手?!背滔鰰x忍不住補充了一句。

    鐘囿的目光在程霄晉臉上掃視了一下,沒有接這個話茬?!笆d很關注這件事,我剛剛和許副廳長通過電話,他要我們盡快得出一個結論?!闭f到這兒他停下了,皺著眉頭,似乎在斟酌著措辭。

    程霄晉知道他想說什么,馬上接口說:“我盡快把所有材料移交給金三順?!?/p>

    鐘囿似乎是松了口氣:“你能理解就好。另外公安局內(nèi)部還要成立一個調(diào)查組,省廳也會派人參加,針對這件事進行一些調(diào)查。不過你不要有顧慮,也別有什么情緒,出了這種事,調(diào)查是正常的。你是老同志了,應該能明白?!?/p>

    “您放心,我會配合調(diào)查組工作?!边@套官腔程霄晉聽得多了,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話,自己這個刑偵支隊長算是干到頭了。

    “把這件事的前后經(jīng)過,寫一份詳細的報告……”鐘囿還要囑咐什么,桌子上的紅色專線電話響了。他拿起聽筒,“喂,我是鐘囿?!背滔鰰x不知電話是誰打來的,但有資格撥打那部專線電話的人并不多?!拔覀儸F(xiàn)在忙得要命,昨天晚上出的事讓我們焦頭爛額,現(xiàn)在全市的民警都在為這件案子奔波……我哪里抽得出人手,能不能按常規(guī)程序先調(diào)查著……那好吧,我明白了?!?/p>

    放下電話,鐘囿半天沒說話。程霄晉估計這里沒自己什么事了,對鐘囿說:“鐘局長,那我回去準備一下?!闭f罷就要離開。

    “等等,”鐘囿叫住他,嘆了口氣,“老程,寫報告的事先放一放吧?!?/p>

    程霄晉站住了,詫異地看著鐘囿。

    “出了點意外。”鐘囿的表情有點古怪,“你知道檢察院的曾仲良吧?”

    程霄晉點點頭。他是刑警,少不了和檢察院打交道,B市檢察院副檢察長曾仲良他見過幾次。

    “他女兒失蹤了。昨天發(fā)生的事?!辩娻鬅o可奈何地看著程霄晉,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但程霄晉不明白。他現(xiàn)在的情況和被停職差不了多少,他不明白副檢察長的女兒失蹤和自己有什么關系。

    沒有從程霄晉身上看到預期的反應,鐘囿只好繼續(xù)說:“昨天下午,放學之后小女孩沒回家。她媽媽以為她出去玩了,可直到天黑了也不見蹤影。到處都找遍了,親戚朋友家,小姑娘的同學老師家,都沒有。到現(xiàn)在沒有任何消息?!?/p>

    “我以為像副檢察長那樣級別的干部,他們的孩子上下學都是有車接的?!背滔鰰x說。

    “學校就在檢察院家屬樓以外五十米,孩子每天放學都是自己回家?!?/p>

    “可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還不到二十四小時?!背滔鰰x指出。

    “這我都知道。”鐘囿有點不耐煩了,“剛才是劉局長給我打的電話,他讓我們盡快找到孩子。我剛才怎么說的你都聽見了,我也沒辦法。要不這件事情你先組織人手查一下吧?!?/p>

    “你的意思不是要成立專案組吧?”聽鐘囿的話,程霄晉覺得他就是這個意思。程霄晉有點難以置信,盡管多年來他早已領教了特權的威力,一個副檢察長的女兒和一個平民百姓的女兒就是如此不同。但現(xiàn)在的情況是,連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失蹤了都不好說,沒準兒是孩子一時興起搞個惡作劇也說不定。

    “如果你不愿意叫專案組也可以。但要有專案組的規(guī)模,這件事由你負責,我可以把內(nèi)部調(diào)查組的事先緩一緩?!?/p>

    “能不能讓城西分局把這個案子接過去?”檢察院的家屬宿舍區(qū)位于城西區(qū),按說這種事應該由城西分局處理。

    “不行。”鐘囿很果斷,“劉局長說了,這事必須由市局接手。一旦小女孩真的失蹤了,我們要在全市范圍甚至全省范圍內(nèi)查找,城西分局協(xié)調(diào)不了。再說,林柯出事的地點也在城西,他們的擔子也不輕。這件事要特事特辦,和檢察院搞好關系對咱們公安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至于人手……”鐘囿思忖片刻,“和金三順協(xié)調(diào),城西分局的人你也可以適當抽調(diào)幾個,但前提是不能影響目前林柯的案子。我知道這有點困難,克服一下吧?!苯又窒肫鹆耸裁?,“你可以把七大隊的人都調(diào)來?!?/p>

    聽見“七大隊”三個字,程霄晉明白了,盡管鐘囿說得很鄭重,實際上他是在應付差事。和自己一樣,鐘囿根本不相信那個小女孩真的失蹤了。

    第三章

    公安局的新辦公大樓確實寬敞,即使是刑偵支隊里最不重要的七大隊,也分到了一個大約五十平方米的大辦公室。嚴格說來,這算不上辦公室,而是一個被玻璃隔斷隔開的敞開式辦公區(qū)域。

    在B市公安局的民警們看來,所謂的七大隊就是一個笑話。七大隊在公安局內(nèi)部的名稱是婦女與兒童保護專案行動隊??蓪嶋H上,刑警支隊四大隊就是專門負責性犯罪和拐賣婦女兒童犯罪的,這樣一來,留給七大隊的事情就不多了。因為婦女兒童的失蹤案件多半也會歸結到拐賣或者兇殺這些方面,再剩下的就只有家庭暴力案件。而這類案件,多數(shù)甚至還沒有轉到七大隊就不了了之了。

    七大隊的另一個名字是麻煩大隊。大隊里的所有成員沒一個是安分的家伙。其中有些是犯了錯誤的,但不便處理,因為但凡誰打算處理他們,市里甚至省里就會有電話打過來,指責公安局里有人黨同伐異、打擊報復;也有些沒犯過任何錯誤,但沒犯錯誤的原因是他們什么也不干,當然不會犯錯誤。如果有誰因此打算把他們踢出市局,來自上級的電話同樣會響個不停;最后剩下的就是一些刺兒頭,沒有什么背景,而且人人都不喜歡他們,卻又沒有拿得上臺面的理由讓他們滾蛋,于是也被安排進了七大隊。簡而言之,刑警支隊七大隊是B市公安局的盲腸。

    七大隊還有一個名字,叫女子大隊。因為大隊里絕大多數(shù)成員是女性,僅有的兩個男性是大隊長方靖宜——就連大隊長的名字都帶著點女人味——和剛剛調(diào)進來不久的崔放。7月20日早上八點半,七大隊的辦公區(qū)里空空蕩蕩,包括大隊長在內(nèi)所有人都被抽調(diào)到副檢察長女兒失蹤案的調(diào)查組里,只留下崔放一個人看家。因此,當沈蘭猶疑不定地走進七大隊辦公區(qū)的時候,失望地意識到她不得不向一個男警察述說一些難以啟齒的事情。

    沈蘭進來的時候把崔放嚇了一跳。她大概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身材偏瘦,穿著件藍底上面有白色小圓點的吊帶背心,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牛仔短褲,腳上是一雙不需系帶的高跟涼鞋。她就是這么空著手進來的,沒有挎包、手袋之類的東西??此拇虬缫约八q豫不決、小心翼翼、探頭探腦的樣子,崔放認為她不屬于生活檔次比較高和社會經(jīng)驗比較豐富的那種人。但不論她屬于哪個社會階層——崔放已經(jīng)斷定她沒有什么正當職業(yè)——她也不應該被傷成這個樣子。她的右眼圈一片青腫,右眼幾乎都睜不開了。鼻孔上有凝固的血跡,右側半邊臉也腫了,嘴角上的裂口已經(jīng)結痂。她裸露的肩膀上、胳膊上、腿上到處是青紫的痕跡。她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的,崔放估計,她腿上或者腳上的什么地方還有傷。

    “我……我是來報案的?!彼@恐不安地說,說話的時候不停地東張西望,似乎擔心有什么人會沖過來把她抓走。

    崔放觀察著面前的女人,同時,他腦子里已經(jīng)閃現(xiàn)了好幾個念頭。不可能是搶劫,因為那種案子不是七大隊的管轄范圍。也不可能是強奸,如果是那樣的話,四大隊會接手。極有可能她是被她丈夫或者男朋友打的,丈夫的可能性更大,家庭暴力嘛??墒撬洛e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崔放對面,坐在椅子的一個角上。崔放找了個紙杯,到飲水機那里給她打了杯水,端到她面前。她遲疑著沒有接。崔放就把水杯放在她面前的辦公桌上。

    “你們這里沒有女警察嗎?”她說。她的語速很快,但發(fā)音含混不清,崔放認為這是由于她的傷造成的,她的鼻子不通氣。

    崔放遺憾地搖搖頭,“今天就我一個人值班。如果你覺得不方便……”

    她趕緊擺擺手,“不不,我還是和你說吧,我沒多少時間。”

    這話讓崔放有點困惑,都被傷成這個樣子了,她還急著干嗎去?接著他想到了她的傷?!耙灰宜湍闳メt(yī)院?”

    “我不用去醫(yī)院,我沒事,真的沒事?!?/p>

    崔放不明白她說的“沒事”是什么意思,要是傷成這樣都叫做“沒事”,那什么算是“有事”?他耐心地對她說:“至少應該去醫(yī)院做個傷情鑒定,這也是司法程序。”

    她沉默了一會兒,盯著自己的兩只腳。崔放的目光也下意識地落到了她的腳上。她的腳有點臟,估計是因為走了很長時間路的緣故。腳趾甲蓋上紫紅色的指甲油掉得差不多了,讓崔放想到了破破爛爛這個詞。是的,這個叫沈蘭的女人給崔放的整體印象就是這樣,不論她原先是否漂亮,如今已經(jīng)被折磨得破破爛爛了。

    “我是逃出來的……我……我真的時間不多,我能不能跟你說說我的事?”

    崔放徹底放棄了送她去醫(yī)院的努力。他找出幾張筆錄紙,準備記錄。

    然而接下去她又沉默了。崔放等著她說話,她卻突然站了起來。崔放詫異地抬頭看著她,她臉上的表情很堅決?!拔疫€是走吧?!?/p>

    崔放有點不知所措,沈蘭已經(jīng)轉過身準備離開了,轉身的時候有點猛,碰掉了放在桌角的水杯。水杯掉在地上,水灑了一地。沈蘭似乎被嚇了一跳,停住了,目光茫然,站在原地發(fā)呆。這一瞬間她的表情就像個闖了禍的不知所措的小孩。崔放的心里突然顫抖了一下。從她的表情里,他看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驚悸和無助。他不知道她因為什么害怕,但肯定是被嚇得夠戧。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崔放決定幫助她。不是那種作為公務員的冷冰冰的公事公辦的幫助。

    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輕扶著她的胳膊,很小心,生怕碰到她胳膊上青紫的傷痕。他把她扶回座位上,“別害怕,坐下慢慢說。”崔放安慰她,“這里沒人能傷害你。”崔放撿起掉在地上的紙杯,又看了看灑在地上的水,決定不管它了。他把紙杯扔進廢紙簍,又重新找了個杯子接了杯水遞給沈蘭。

    沈蘭接過水杯。崔放注意到她的胳膊很瘦,而且有一些很可疑的疤痕,是針眼。這個女人注射毒品。她的手端著水杯,微微有些顫抖,剛剛送到嘴邊又放下了,她哭了。一邊哭一邊低下頭在身上翻找。崔放意識到她可能是在找面巾紙,于是從辦公桌上的紙盒里抽出幾張遞給她。她接過面巾紙,擦眼淚的時候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像觸電似的——紙巾碰到了眼睛上的傷口。

    然后她開始說了。她的思維似乎有點混亂,再加上口齒不清,崔放聽得有點沒頭沒腦。但有一點他聽清了,她說她被人強奸了。崔放問她記不記得那個人長什么樣子。她說記得,而且她知道他的名字,那個人叫馮兆興。這個名字崔放有點耳熟,覺得在哪里聽過。他在自己的記憶里搜索著。沈蘭又補充說,前幾天她在電視新聞節(jié)目里看見那個男人了,認出了他。崔放腦袋里一陣轟鳴。他想起來了,馮兆興,見鬼,他想,那是副市長。

    崔放有點后悔今天來上班。就算他不來,恐怕也不會有人找他的麻煩。因為這是七大隊?,F(xiàn)在他該怎么辦?把這個女人轟走,然后忘掉這件事?他仔細觀察著她臉上的表情,驚恐、慌張、猶疑、膽怯,但不像是來胡鬧的。他想他該用用以前接受訓練時學到的東西了。他盯著她的眼睛,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你今年多大了?”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這個問題和她說的事有什么關系,但她還是很快回答:“二十四,或者二十五,我記不太清了……”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下意識地向左邊看了一下。

    “今天是怎么來的,坐公共汽車,還是打車?”崔放依然盯著她的眼睛。

    “公交車……”她小聲說。她的眼睛依然看向左邊。

    崔放假定她的這兩個回答說的都是實話,因為確實沒必要在這兩個問題上撒謊。她回答的時候眼睛都看向左邊,意味著她大腦的那一側是負責記憶的。那么,如果再回答某個問題的時候她的眼睛看向右邊,那就說明她可能在撒謊,因為一側大腦負責記憶,對應的另一側就一定是負責創(chuàng)造的——也包括撒謊。崔放決定問一個敏感一些的問題。

    “誰把你打成這樣的,是你說的那個男人嗎?”

    她迅速搖搖頭,“不是,我的傷跟這事沒關系。”眼睛依然看向左邊。實話。

    “那是誰打的?”

    “沒有人打我,”她有點不耐煩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她的眼睛看向右邊。

    她在撒謊。崔放想。

    “那么,你說的那件事,”崔放盡量避免用“強奸”這個詞,“那個男人對你做的事,是在什么時候?”

    “我……記不清了。”她的眼睛看向左邊。“我猜……是1998年。”

    “十年前?”崔放愕然,“十年前發(fā)生的事,你現(xiàn)在才報案?”

    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低下頭,小心地用紙巾擦著眼角,這下崔放看不見她到底看向什么方向了。她抽噎著說:“我說的是真的……我知道,你可能以為我說謊,可我說的是真的,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誰,后來我看了電視,認出他了……”

    崔放記得馮兆興是最近一兩年才當上副市長的,十年前他是什么職務崔放并不清楚?!笆昵暗氖裁磿r候?當時你報案了嗎?”如果當時她報案了,崔放想,應該能查得到。

    “沒有,”她說,“那時候我太小……是夏天吧,我真的記不清了?!?/p>

    十年前她才十四五歲,崔放想,如果這事是真的,他媽的,該死的混蛋!可崔放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不過,他終于明白沈蘭為什么會來他這里報案了。按照一般的程序,強奸案應該報到四大隊。他敢肯定,沈蘭已經(jīng)去過了。如果她也是這么對四大隊的人說的,她肯定會被當成瘋子打發(fā)走。她的這身打扮以及她的氣質(zhì)讓人沒法相信她的話,崔放想,四大隊的人或許會想當然地認為她是個妓女吧。一個妓女,或許還吸毒,聲稱副市長強奸了她,誰會相信?他不知道四大隊的哪一位接待的沈蘭,但不論是誰,把一個痛哭流涕、遍體鱗傷的女人打發(fā)到七大隊來等著看笑話,真是可恥!他真想沖進樓上四大隊的辦公區(qū)把那個白癡罵個狗血噴頭。

    崔放問她:“你再回憶一下,能不能想起來是在什么地方?”

    她依然低著頭,崔放看不到她的眼睛:“想不起來了,就是一間屋子,我想我可能被下了藥,我沒法反抗,也喊不出來。整個過程……我都覺得暈暈乎乎的,我什么也沒記住,就是記得那幾個男人的臉?!?/p>

    “幾個?”崔放驚得張大了嘴,“你說是‘幾個’?”

    “我不知道,”她又開始不耐煩了,“一個,還是幾個,我真的記不清了,那又有什么區(qū)別?反正我記住他了?!?/p>

    “那么,這十年來,你靠什么生活?你父母呢?”

    “五年前,他們先后去世了。現(xiàn)在我一個人住?!彼酒饋砹耍砬樵俅物@得有些驚慌,“我要走了,我在這里的時間太久了,我……我必須得走了。能想得起來的,我都告訴你了?!闭f著,她就要往外走。

    “等等,”崔放叫住她,“你至少要給我留個地址,我怎么找你?”

    她的表情似乎是被嚇壞了,“不不,你不要找我,你不能去找我……”但是她一時又找不到什么合適的理由?!拔铱赡茏罱峒伊??!?/p>

    崔放記得教官曾經(jīng)說過,證人們往往會告訴警察,他們知道的已經(jīng)都說了,再也回想不起什么了。但實際上,他們說的還不到他們保存在記憶中的內(nèi)容的五分之一。剩下的那些東西,或許他們認為毫無意義,或許在他們的潛意識里不愿意回想起來。一個合格的警察應該牢牢記住這一點,如果想要從證人那里得到所有信息,就要不厭其煩地去找那些證人的麻煩,直到他們迫不得已為了擺脫警察的糾纏不得不自覺自愿地幫助警察回憶為止。崔放認為,如果想要搞清楚沈蘭說的是真是假,那么還需要找她再次詢問,或許一次兩次還不夠。但今天恐怕不太合適了。太多的信息,崔放需要時間消化,對于沈蘭而言,她也需要清理一下自己混亂的記憶。于是崔放不再阻攔她,不過他堅持要沈蘭留下聯(lián)系方式。沈蘭很勉強地給崔放留了地址以及她的電話。她的字跡歪歪扭扭,寫字的時候手還有點哆嗦,她的手指細長。

    臨走前,崔放塞給她一張卡片,上面有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然后又不放心地叮囑她:“去醫(yī)院看醫(yī)生吧,夏天傷口容易感染,如果你沒錢,我可以……”崔放尋找著合適的措辭,如果自己判斷沒錯的話,沈蘭的經(jīng)濟狀況應該很糟糕,但他又擔心沈蘭太敏感,不愿意傷她的自尊。但她還是被傷害了。

    她的臉紅了。“謝謝你。我有錢,真的?!闭f罷她匆匆轉身走了。

    七大隊的辦公區(qū)里又只剩下了崔放一個人。鄰桌的電話響了。他沒接。不一會兒,他自己辦公桌上的電話也響了,他不去理會。他看著自己記的筆錄。警察做筆錄有三種方式。第一種是證人說什么他就記什么,一字不差。這種筆錄很糟糕,會顯得雜亂無章,沒有重點。第二種是讓證人去寫,讓他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完完全全寫下來,這種方法比第一種好不到哪兒去,或許更糟。第三種是把證人說的話理出個頭緒,再讓證人仔細核對看哪里有偏差,最后重新整理一遍。這種方法不錯,但崔放不會。崔放的警齡不下十年了,但他幾乎沒做過幾份筆錄。主要是因為他沒機會。他給沈蘭做的這份筆錄亂七八糟,他仔細看了一遍,在他認為重要的地方畫了幾條橫線,然后把筆錄放到辦公桌上的一個新文件夾里。

    他不太確定應該怎么處理這件事,繼續(xù)調(diào)查下去可能是自討苦吃,很可能都不會立案。鑒于自己已經(jīng)被分到七大隊這種狀況,也沒人會重視他的報告。要不就算了?他猶豫著。

    第四章

    B市檢察院的家屬區(qū)位于城西,因此程霄晉把專案組的第一次會議安排在城西公安分局。當然,也不完全是由于這個原因。他知道金三順調(diào)查林柯案件的專案組指揮部也設在城西分局,而且,宋佳正在城西分局的訊問室里對付那三個被帶進來的傳銷人員。按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權管這個案子了,但程霄晉還是忍不住去訊問室看了看,宋佳正在對那三個傳銷人員進行分別訊問,可他們什么也不說。那三個人對警方的敵意很重。他們不像通常情況下被帶到公安局的證人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是一再強調(diào)警方?jīng)]理由把他們留在公安局,盡管訊問是分別進行的,但三個人口徑一致,而且同仇敵愾,大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不論宋佳威脅利誘,他們要么是憤怒地抗議,要么是令人不安地沉默。

    在訊問室隔壁的一個小房間里,可以通過監(jiān)視器觀察訊問的情況。程霄晉去了監(jiān)控室。監(jiān)視器里,一個穿著一身迷彩服的中年男人筆直地坐在訊問桌對面。他胡子拉碴,頭發(fā)有點亂蓬蓬的,早就該剪了,表情呆板,目不斜視。

    程霄晉聽到宋佳的聲音:“姓名?”

    “陳安國?!?/p>

    “年齡?”

    “三十四歲?!?/p>

    “哪里人?”

    “武登縣。”

    “職業(yè)?”

    沉默。

    宋佳捺著性子,“知道為什么把你帶到這里來嗎?”程霄晉估計,這個問題宋佳已經(jīng)問過無數(shù)遍了。

    “知道?!闭绽菣C械的回答。

    “那說說是為什么?”

    “是因為你們警察耍特權,你們冤枉好人?!?/p>

    宋佳嘆了口氣,程霄晉聽出來,他的聲音已經(jīng)很疲憊了。和自己一樣,宋佳也是一宿沒睡。“可我們并沒有拿你們當壞人對待。我們只想知道一些情況?!?/p>

    “你們扣留我們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我懂法律。”陳安國語調(diào)呆板,不帶任何感情,就好像是嗓子里裝了個錄音機,這些回答事先都錄好了,現(xiàn)在只是一遍一遍反復播放。

    “陳安國,我真的不想難為你,我只是希望你把昨天晚上看到的情況告訴我們。你們住的那幢樓外有兩具尸體,另外還有一個人在醫(yī)院的急救室里沒脫離危險。當時是怎么回事,只有你們知道。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如果你認為昨晚我們把你們幾個帶到公安局的方式有些粗暴,那么我以我個人的名義向你道歉。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對你們的傳銷活動不感興趣。我們是刑警隊,不是經(jīng)偵隊,只要你如實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馬上放了你們,絕不會把你們轉到經(jīng)偵隊去?!彪m然是語重心長的口氣,但已經(jīng)含著一些威脅的成分了,言外之意是,如果你們不說,就要轉到經(jīng)偵隊去了。

    果然,提到經(jīng)偵隊,陳安國有點激動?!澳銈兌际且磺鹬?,你們都一樣,動不動就隨便抓人!”

    程霄晉腦袋里有一根弦被觸動了一下。難道他們的組織里還有別的人落到了公安局手里?他給經(jīng)偵隊隊長王帆打了個電話。王帆告訴他,前幾天經(jīng)偵隊抓了個傳銷團伙的小頭目,叫童志剛,是個B級代理。他以3999元的價格推銷一種叫康眼靈的保健藥品,凡是從他這里買了藥品的人就成了他的下線,然后下線再用同樣的方法發(fā)展下線。其中一個下線發(fā)財心切,向親戚朋友借錢買了童志剛的藥品,馬上反過來又推銷給親戚朋友。這有點太明顯了,親友們沒一個上他的當,而是催著他還錢。他還不上,只好找童志剛,想把藥品退還給他。已經(jīng)拿到的錢,童志剛是不會再吐出來的。后來那個下線急了,干脆到公安局把童志剛告了。于是經(jīng)偵隊以詐騙的罪名把童志剛刑拘了。經(jīng)偵隊一直苦于不清楚本市傳銷組織的內(nèi)情,好不容易挖到一個B級代理,想把這條線索經(jīng)營下去。但童志剛拒不承認自己的傳銷屬于違法行為,更不交代傳銷組織的上線和下線。更讓經(jīng)偵隊頭痛的是,這個童志剛不愧是傳銷界的“精英”,在押期間,他居然把同監(jiān)的幾個案犯發(fā)展成了自己的預備下線,每天在監(jiān)室里見縫插針地給他們上傳銷課。

    掛了電話,程霄晉把宋佳從訊問室里叫出來。宋佳一臉灰暗,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隊長,我不行了,你還有什么招兒沒有?”

    “去問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叫童志剛的?!背滔鰰x把自己了解的情況簡單和宋佳說了說。

    宋佳翻著通紅的眼白琢磨了半天才明白程霄晉是什么意思,轉身進了訊問室。平時宋佳的反應可沒這么慢。估計是一宿沒睡,困的。沒一會兒,他再次從訊問室出來,告訴程霄晉:“他沒說,不過看他的反應,他們有可能認識?!?/p>

    程霄晉說:“先把這幾個人晾一會兒,你去找童志剛聊聊。估計這個姓童的是他們的上線,即便不是,他也是他們的領導。據(jù)我了解,這些搞傳銷的挺有組織紀律的,上級的命令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在執(zhí)行中加深理解。聽經(jīng)偵的老王說,這個童志剛還是有點腦子的人,把他說通了,他或許能勸他們說實話。姓童的要是配合,和老王商量商量,暫時把他放了?!?/p>

    宋佳有點拿不準,“經(jīng)偵那邊能同意放人嗎?”

    “老王欠我不少人情,趁著現(xiàn)在支隊長的職務還沒給我免了,得趕快把所有欠債都收回來。你去找老王吧,他能給這個面子?!?/p>

    看了看表,差十分鐘九點,程霄晉去了四樓的會議室,B市檢察院副檢察長的女兒曾南南失蹤案的第一次專案會議將在這里召開。除了七大隊的人之外,程霄晉從城西分局刑警大隊抽調(diào)了兩個民警,一開始的搜尋行動首先要在城西區(qū)展開,需要幾個熟悉情況的人,另外,他把市局刑警支隊四大隊的魯邑也調(diào)來了,在查找失蹤兒童方面,他在市局里算是比較有經(jīng)驗的。整個專案組包括程霄晉在內(nèi)一共有十五個人,人手稍顯不足。不過若是為了應付差事在上級面前裝裝樣子,也勉強說得過去了。至少刑警支隊長是專案組長,曾副檢察長應該覺得安慰了。程霄晉看穿了鐘囿的用心,他無非就是這個意思。

    會議室前面立著兩塊白板,其中一塊上面貼著幾張曾南南的照片。中間的一張被放到最大,是曾南南的面部特寫。照片上的小姑娘八九歲的樣子,梳著兩個小辮子,皮膚白凈,臉圓圓的,笑起來很甜,一邊的臉上還有個小酒窩。失蹤的時候,曾南南穿著學校里統(tǒng)一發(fā)放的藍白色海軍服,藍色短裙,藍色的塑料涼鞋和白襪子。曾南南穿著這身衣服的照片貼在肖像照的旁邊。

    七大隊的大隊長方靖宜已經(jīng)到了,正和城西分局的兩個民警聊著天。他擔任這個專案組的副組長,這也是鐘囿的意思。程霄晉有點納悶,在他的印象里,方靖宜一直跟鐘囿跟得非常緊,照理說不應該被安排在七大隊。鐘囿是任人唯親的那種人,在這件事上,不知他怎么想的。不過,如果這次能順利找到曾南南的話,方靖宜或許有換換地方的希望。

    魯邑也來了,一個人默默坐在角落里,看著手里的一沓簡報材料。這個人平時就沉默寡言,不了解他的人或許會覺得他脾氣古怪,不過程霄晉知道他干活是把好手。自己的專案組里已經(jīng)塞滿廢物了,盡管這案子似乎沒多大難度,但他還是需要一個明白人。

    程霄晉站在白板跟前,環(huán)顧會議室。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已經(jīng)來了。按計劃,九點整就應該開會了。他看看墻上的石英鐘,九點十分,七大隊只來了五六個人,都扎堆聊著天,沒人在乎時間。那些沒來的人,沒有一個向他請過假。程霄晉咳嗽了兩聲,沒人理他,大家依然我行我素。

    方靖宜第一個注意到了程霄晉,他站起身,用力拍了兩下巴掌?!按蠹叶检o一靜,準備開會了?!闭f著坐到了程霄晉的旁邊。

    聊天聲漸漸低了下來。大家的目光都落到程霄晉身上。程霄晉注意到,除了魯邑面前攤著個筆記本,其他人面前的桌子上都空空蕩蕩的??粗@群懈怠的人,程霄晉有點窩火。很明顯,大家都把這個專案當休假了,沒人真的認為那個小姑娘失蹤了。

    程霄晉等所有人都不再說話了才開口:“開會之前我先強調(diào)一下紀律。我們這個專案組一共十五人,從早上通知開會到現(xiàn)在,還有五個人沒到。沒有人事先請假,甚至到現(xiàn)在也沒人給我打個電話說他們到底來不來。我注意到了,沒來的幾位都是七大隊的人?!彼戳丝瓷磉叺姆骄敢?,方靖宜的臉色有點不好看,“我不知道在座各位平時在各自的單位是怎么工作的,我也不在乎你們平時怎么工作,但在我的專案組里,你們必須按我的要求工作。如果有人認為自己不適合在這樣的專案組里工作,現(xiàn)在可以馬上提出來,我允許你離開,而且我保證不會留下任何不利于你的記錄?!?/p>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沒一個人說話,大家都低著頭。過了幾秒鐘,程霄晉接著說:“既然沒人提出來,那么我就認為大家都愿意留在這個組里。至于沒到的那幾位,請在座的他們的同事轉達我的意思。如果他們想繼續(xù)待在這個專案組里的話,就給我寫一份書面報告,說明今天沒來的原因。到明天早上再次開會之前如果我沒收到他們的報告,我會認為他們自動放棄了在這個專案組的工作?!背滔鰰x看到幾個女民警拿出手機在發(fā)短信,大概是在提醒那幾個沒來的趕緊過來。他認出了其中一個正在發(fā)短信的胖胖的女民警,好像叫邱紅云。“小邱——”程霄晉說。

    邱紅云嚇了一跳,趕緊把手機揣進兜里,從座位上站起來。程霄晉沖她擺擺手讓她坐下,“麻煩你做一下會議記錄,會議結束之后……”他停了一下,看著邱紅云手忙腳亂地從挎包里翻出筆記本和圓珠筆在桌子上攤開。仿佛是個提醒,會議室里的其他人也陸續(xù)拿出筆記本。等大家都準備好了,程霄晉才繼續(xù)說,“會議結束之后,整理出一份會議紀要,發(fā)到每個專案組成員手里。今后這個工作就由你負責。另外,會后你統(tǒng)計一下,把所有人的聯(lián)系方式都寫在前面的白板上?!笨吹角窦t云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他又補充,“我要的是有效的聯(lián)系方式,不是那種打了半天沒人接的擺設,這一點請大家特別注意?!?/p>

    在他說話期間,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幾個女民警進了會議室,沒打招呼,就那么鬼鬼祟祟地溜進來,悄無聲息地坐在座位上,仿佛她們是去電影院看電影,而電影已經(jīng)開場了。坐下之后,她們左右瞧瞧,和身邊的人嘀咕著。程霄晉一度擔心她們會拿出瓜子邊嗑邊聊,或者干脆從挎包里拿出毛線什么的打毛衣。

    方靖宜臉上終于掛不住了,他用手指敲敲桌子:“來晚的就不要再聊了,你們知不知道現(xiàn)在是專案會議?大家都不是小學生,難道連一點常識都沒有?”

    又是一片令人尷尬的寂靜。

    程霄晉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扯得太遠,已經(jīng)九點半了,該說正題了?!拔覀儸F(xiàn)在正式開會?!彼f,“先明確一下,專案期間如果沒有意外情況,每天兩次碰頭會,早上九點和下午四點,除非有任務在身,一律都要參加。原則上每次碰頭會我都會參加,如果我不在,會議就由方隊長主持,邱紅云負責會議紀要。大家沒疑問吧?”程霄晉的目光在會場上掃視了一圈, “成立這個專案組的目的是找到曾南南。具體情況都寫在簡報上,相信大家都已經(jīng)看過。可能有人會說,我們這是小題大做。到現(xiàn)在為止,曾南南失蹤大約十七個小時。她現(xiàn)在沒準兒正在哪個親戚或者朋友家里玩得開心呢?;蛟S的確如此。但也有可能,她真的是失蹤了。有可能被人販子拐走了,有可能被綁架了,或者更糟糕,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落到了某個性變態(tài)手里。我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幾天、幾星期甚至幾個月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小女孩的尸體,而當我們回想案發(fā)最初二十四小時里我們都干了什么的時候,我們卻發(fā)現(xiàn)那時候自己在聊天,在磨洋工,在最關鍵的時候,在線索最多最明顯的時候,我們卻貽誤了戰(zhàn)機。而這個時候,孩子或許在受折磨,甚至已經(jīng)痛苦地死去了!”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低聲議論。程霄晉不是故意危言聳聽,盡管他自己心里也不太相信更不愿意看到發(fā)生那種情況。但既然專案組已經(jīng)組織起來了,就不能浪費時間。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大多數(shù)遭綁架的小孩都是在案發(fā)四十八小時之內(nèi)遇害的。而且這段時間也是證人們的記憶最清晰的時候,這個階段的調(diào)查,最容易發(fā)現(xiàn)線索。

    “在座的各位都有孩子吧?”程霄晉看到大多數(shù)人都點了點頭,“我也有孩子。就讓我們設身處地地想想吧。先別考慮曾南南父親的社會地位,換了是我們自己,我們的孩子一夜沒回家,作為父母,我們這一夜將如何度過?我知道明天是周末,不過我還是希望大家把自己家里的事放一放,我估計大家是別想休息了?!?/p>

    這些話終于引起了些共鳴。邱紅云舉起手示意有話要說,程霄晉點點頭。邱紅云站起來:“程支隊,您放心吧,我們會全力以赴,就當失蹤的是我們自己的孩子?!?/p>

    與會眾人跟著發(fā)出了一陣稀稀落落的響應。程霄晉說:“那我就先謝謝大家了。下面我分派一下任務,同時,我會解釋一下這樣分派任務的原因,如果大家有不同意見,盡管提出來,我們一起討論。”

    程霄晉把曾南南的失蹤歸結為以下幾種原因:第一,她就是到某個親戚朋友家玩去了。第二,被人販子拐走了。第三,因為曾南南的父親在工作中得罪了人——這是很可能的,小女孩被綁架了,作為對她父親的報復。第四,落到了某個性變態(tài)手中。程霄晉排除了僅僅因為錢的原因綁架曾南南的可能,理由是綁匪沒有留下任何信息。即便是這種情況,也可以放在第三種可能性里一起處理。

    鑒于專案組人手實在太少,程霄晉把十五個人分成三組。第一組由城西分局的兩位刑警負責,調(diào)查曾南南的親屬、朋友、老師和同學等;方靖宜負責第二種情況,包括機場、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各進出城的交通要道如高速公路收費站等處的調(diào)查走訪,把小女孩的照片發(fā)到每個派出所,以期發(fā)現(xiàn)可疑線索。這個組的工作量比較大,程霄晉給方靖宜分配了七個民警。剩下幾個民警由魯邑帶領,負責第三種和第四種情況。這個組一方面要和受害人家屬也就是曾仲良打交道——從嚴格意義上說,曾仲良也應該被列入犯罪嫌疑人之列,另一方面還要挨個調(diào)查本市有性犯罪前科的人。

    分派完任務,程霄晉問方靖宜還有什么要補充的沒有??礃幼樱骄敢藢Ψ峙山o他的那攤活兒不是很滿意,他猶豫了一陣,還是搖搖頭。于是程霄晉站起身,拍了兩下手:“如果沒什么疑問,大家就抓緊時間行動吧!”

    第五章

    刑警支隊四大隊大隊長邢濤的辦公室里傳來打電話的聲音。崔放敲了敲門,沒等里面的人應答,就推門走了進去。邢濤愣了一下,接著臉上顯出一絲厭煩的神色,不過只一瞬間這神色就消失了,代之以一副笑容。他沖邊上的沙發(fā)努努嘴,意思是讓崔放坐著等會兒。崔放沒坐。

    崔放剛到市局工作那會兒,經(jīng)常有人到領導那兒告狀,說崔放這樣的人他們指揮不了,說他無組織無紀律,可市局領導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多也就是把崔放換個部門。沒人知道崔放到底有什么背景,不過這種情況發(fā)生過幾次之后,告狀的人沒有了,人人對崔放敬而遠之。崔放得以繼續(xù)在B市公安局我行我素。他知道沒人喜歡他,他也不在乎。有過他那種經(jīng)歷的人需要的不是別人喜歡,他僅僅是不想讓別人打攪他。不過,那些人是不會明白的。

    大概崔放站在那兒讓邢濤不太舒服,他趕緊結束了通話?!靶〈?,今天怎么有空到我這兒來?”那種做作的歡迎口氣一聽就是裝出來的。

    崔放也懶得和他客套:“有沒有一個叫沈蘭的到你們四大隊報過案?”

    “沈蘭?”邢濤仰著頭想了一會兒,“這名字怎么有點耳熟?”

    “她來報案說她被強奸了。”

    “那就不對了。”邢濤皺皺眉,“我的印象里好像不是強奸……”他琢磨了一會兒,“拐賣人口,對了,就是拐賣人口。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怎么對這個案子有興趣?”

    崔放沒回答他的問題?!斑@案子誰接的?”

    他再一次看到了邢濤眼中厭煩的神色,這次這神色保留的時間長了一點?!皯撌囚斠匕?。不過據(jù)我了解,似乎沒有立案。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你去問魯邑吧。”邢濤低頭開始看桌上的一份什么文件,送客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

    崔放問:“我剛才路過辦公區(qū),好像沒看見魯邑?!?/p>

    “啊,對了,”邢濤似乎是剛剛想起來,“市局成立了一個專案組,程支隊是組長,把魯邑調(diào)去了。我還以為你知道這事,你們七大隊不是都被調(diào)去了嗎?怎么你沒去?”

    崔放聽出了他語氣里的揶揄,他才懶得和他計較。只要他提供足夠的信息就行了。他沖邢濤微微一笑:“我看家?!闭f罷,轉身出了邢濤的辦公室。剛打開門,他又站住了,回身問邢濤,“今天那個沈蘭又來了。”

    “她又來了?”邢濤一副疑惑的樣子,不過裝得有點太不敬業(yè)了,“我怎么不知道?”

    “或許她找的不是你吧?!贝薹乓呀?jīng)肯定沈蘭去七大隊之前先來找過邢濤了。他不再說什么,離開了邢濤的辦公室,連門都沒替他關上。

    走出四大隊的辦公區(qū),準備回樓下的時候,他聽見身后傳來重重的關門聲。

    回到七大隊,他打電話給總機,查到了魯邑的手機號碼。他和魯邑并不熟,僅僅是見面點個頭而已,不過他倒是聽說過有關魯邑的一些傳言。兩年前,據(jù)說本來魯邑是很有希望當上四大隊大隊長的,局里的領導已經(jīng)點頭了,就在這時候出了個意外。當時魯邑正在辦一起強奸案,犯罪嫌疑人認罪了,各種證據(jù)也齊全。沒想到犯罪嫌疑人突然犯了心臟病,送到醫(yī)院搶救,剛剛轉危為安就翻了供,說魯邑刑訊逼供,他心臟病突發(fā)就是因為魯邑的毆打造成的。結果案子被檢察院打回來,最后不了了之,犯罪嫌疑人幾天之后就被放了。不但如此,檢察院的反瀆職侵權處還為此調(diào)查了魯邑兩個多月,魯邑被搞得灰頭土臉,盡管最后所謂刑訊逼供查無實據(jù),但魯邑升職的事徹底泡湯了。

    這個故事是七大隊里幾個家庭婦女聊天的時候崔放無意中聽到的,只聽了個大概,因為幾位女士聊天的重點在于魯邑英俊的外表和他的沉默寡言顯示出來的男性魅力——對一個快到中年的男人來說,魯邑確實算得上很有型。

    魯邑沒接手機,崔放估計,要么他是在外面沒聽見,要么就是專案組的會還沒結束。他給魯邑發(fā)了條短信:“關于沈蘭的案子,方便的話請回個電話。”然后他就靠在轉椅上,兩腿架在辦公桌上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區(qū)。他想起沈蘭胳膊上的針孔。

    崔放的記憶中,似乎一輩子都在和毒品打交道。他小時候生活的那個地方毒品泛濫成災,甚至大中午走在馬路上都能看見街頭的民工注射海洛因,大街小巷的犄角旮旯里,被丟棄的針管針頭隨處可見。后來,崔放的母親就是死于吸毒過量。至于父親,崔放根本就沒見過。母親神志清醒的時候,偶爾會提到他的父親,不過她對這個拋妻棄子的男人從沒有一句好話。對于母親來說,崔放最大的錯誤在于他長得太像他爸爸了。這就是母親每次喝得醉醺醺之后毒打他的理由。母親不在家的時候他會長時間地對著鏡子看著鏡中自己鼻青臉腫的面孔,想象著他父親的樣子。如果真的像母親說的自己很像父親的話,他有時候禁不住得意地想,父親應該是個挺英俊的男人。在學校里,這一點也得到了印證,班里的不少女孩子偷偷喜歡他。再加上他經(jīng)常臉上帶傷,這就成了女生關心他的理由。不過也因此引起了男生們的公憤。經(jīng)常他們會串通一氣,合伙痛扁崔放一頓。有時候崔放回憶過去,都不太明白那段時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在學校被同學們欺負,在家里被母親當出氣筒。好在母親的死亡終于以一種不愉快的方式結束了這一切。崔放成了孤兒。偶爾崔放會想,在母親活著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是孤兒了。母親從沒把自己當成兒子對待過。他并不恨母親,也談不上愛。他親眼見到了母親死亡時的恐怖場面,所以,后來一想到母親,他心里更多的是一種憐憫的情緒。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崔放盯著桌上的電話,沒動窩。他記得方靖宜早上臨走的時候交待他讓他看家。這話說得真是可笑,看家,聽上去多親切啊,就好像公安局是他的家??伤肋@都是騙人的謊話。公安局不是他的家,他自己現(xiàn)在住的地方不是他的家,B市不是他的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屬于哪兒。

    電話鈴聲停止了。接著崔放的手機又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自己不久前撥出去的號碼,魯邑給他回電話了。他徹底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接通電話,他向魯邑簡單說了一下今天上午發(fā)生的事情,提到沈蘭自稱被強奸的時候,他沒說馮兆興的名字。然后崔放問:“沈蘭對我說她被強奸了,可我去問邢濤的時候,他卻說什么拐賣案。這是怎么回事?”

    魯邑沉默半晌,“這事在電話里說不清。”

    “我們一會兒見個面吧?!贝薹趴纯磿r間,整個上午都快過去了,“你還在城西分局嗎,要不我去找你,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吃午飯?”

    “一會兒我要去副檢察長家里調(diào)查,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恐怕沒時間等你?!?/p>

    “那么晚上怎么樣?”崔放不想把這事拖到明天,明天就是周末了。

    “我真的說不好,不過……”魯邑停頓了一會兒,“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對沈蘭的事這么感興趣嗎?”

    “如果你看到她渾身上下的傷,也許你也希望能把這事弄明白?!贝薹挪磺宄约簽槭裁磳︳斠剡@樣說,這的確是自己的真實想法,雖然不是全部。或許魯邑對一個強奸犯“刑訊逼供”的經(jīng)歷讓崔放對他有了些認同感。

    又是一陣沉默?!澳憧梢韵热フ页俏鞣志中叹牭泥u東林。”魯邑終于說,“沈蘭最初是在城西分局報的案,鄒東林應該還記得當時的情況。和他聊聊,我今天晚些時候會和你聯(lián)系?!睊祀娫捴埃斠赜侄诹艘痪?,“下次見到沈蘭的時候可別輕易把她放走了——如果還有下次的話?!?/p>

    “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打算繼續(xù)調(diào)查這件事,”魯邑輕輕笑著,“不久你就明白了?!?/p>

    開著那輛破破爛爛的普通型桑塔納駛出市局大門的時候,崔放才想起把“看家”的事都忘到一邊了。現(xiàn)在七大隊里一個人也沒有。方靖宜或許也在城西分局,崔放想,但愿別碰上他。果然,還沒開到城西分局,方靖宜的電話就打到了崔放的手機上。他問崔放為什么沒在辦公室,崔放說他在外面。方靖宜的聲音立刻不高興了。崔放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方靖宜拉長的臉?!澳窃蹅兊霓k公室不是一個人也沒有了?”指責的口氣很明顯。

    “有個女的來報案,被打得挺嚴重,我?guī)メt(yī)院做個鑒定?!边@么說的時候,崔放心里并沒有感到不安。至少這話里有一半是事實。“一兩個小時我就能回去。”

    “到咱們這兒報案?”方靖宜的語氣里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意味,在七大隊待的時間長了,他或許對“報案”這個詞有點生疏了。

    “是四大隊推給咱們的,他們大概嫌麻煩?!贝薹耪f。這話也不假。

    方靖宜哼了一聲。然后告訴崔放,讓他盡快和隊里的董莉聯(lián)系上。董莉本來應該參加今天的專案會議,可直到中午也沒出現(xiàn)。打手機和家里電話都沒人接,給她發(fā)了短信,也不見回信兒?!皩嵲诓恍校憔腿ニ依锟纯?,無論如何今天要找到她?!?/p>

    崔放說:“如果聯(lián)系上了,讓她去城西分局找你?”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城西分局了,讓她找邱紅云,她會給她分派任務?!?/p>

    崔放放心了。至少他可以踏踏實實把城西分局的事辦完。他叮囑自己,剛才撒的那個謊一定要想辦法圓上,沈蘭說的事情,他暫時還不想對方靖宜說。一旦方靖宜明確表示不想惹這個麻煩,他想再繼續(xù)調(diào)查的話,就不太好辦了。

    鄒東林是城西分局刑警大隊大案中隊的偵查員,五十多歲,老民警了,人長得干瘦,煙癮挺大,牙齒被熏得黑黃。中午的時候辦公室里很清靜,就鄒東林和崔放兩個人,盡管墻上貼著禁止吸煙的牌子,鄒東林依然煙不離手,和崔放說話期間,一支接一支地抽,邊抽還邊咳嗽。因為開著空調(diào),辦公室的窗戶都關著,整間屋子被鄒東林搞得烏煙瘴氣。

    很明顯,魯邑已經(jīng)和他打了招呼,他早早就把所有材料都準備好了。所有材料加在一起也不過五六頁紙。這些東西都放在一個薄薄的文件夾里。鄒東林對崔放說:“除了魯邑之外,你是第二個對沈蘭的案子感興趣的人?!?/p>

    “為什么沒立案?”崔放問。

    鄒東林指指崔放手里的材料,“你先看看,看完了我跟你講?!比缓蟀汛薹乓粋€人留在辦公室里,自己出去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崔放在靠窗的一張辦公桌前坐下看材料,順手打開一扇窗子,屋里實在太嗆了。

    沈蘭是兩年前的5月17號報的案。筆錄是按照第一種方法記的,幾乎是一字不差地把沈蘭的話記錄了下來。給崔放的感覺是——就像今天上午沈蘭對他說的那些一樣——顛三倒四,雜亂無章。崔放不得不試著從中理出個頭緒。

    報案的時候,沈蘭說她是從123夜總會逃出來的,夜總會的老板把她關在一間客房里,逼她賣淫。沈蘭說她是被賣到那里的。然后又補充說,這些年來她一直被賣來賣去。她說她家在川沙縣——那是B市地區(qū)最偏遠的一個縣城,不過沈蘭早就不記得她家住什么地方了,時間太久了。大約十四歲的時候,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人販子騙上了汽車。她記得人販子的名字,她聽見別人管他叫周偉,當時大概二十多歲的樣子,身強力壯,總是剃著個光頭,右前臂上有一個蜈蚣圖案的文身。周偉把她帶到了B市,關在一幢別墅里——這是她猜的,她現(xiàn)在根本回憶不起那個地方在哪兒,但她說那地方很寬敞,有很多房間,盡管她從來沒見過什么別墅,但她認為那應該是座別墅。從那時候開始,她就被迫接客。那座房子里還有另外兩個女孩,跟她的情況相同。她們每天只是接客,被看得很嚴,根本沒機會逃走。她嘗試過,換來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毒打。她說那個周偉很會打人,她怕他怕得厲害。曾經(jīng)有一次,周偉的拳頭還沒落在她身上,她就小便失禁了。后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她根本不敢動逃跑的念頭。在她的記憶里,大概有三四年的時間——她說這也是她猜的,因為她幾乎沒什么時間概念,僅僅能分辨出白天和黑夜,或者天氣是冷是熱,星期幾、幾月幾號或者哪一年,對她來說都沒什么意義——周偉帶著她不停地換地方。后來,她依然記不清具體時間,大概是周偉對她厭煩了,把她轉賣給了一家夜總會的老板。她不知道那個夜總會的名字,也不記得在什么地方,她被關在夜總會樓上的某個房間里,做的事和以前一樣。她再次試圖逃跑,夜總會的打手們看得比周偉還嚴,不過他們打人沒有周偉專業(yè)。周偉打她的時候,不會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的傷痕——他還需要她接客,那些打手就不同了,每次她一兩個星期都下不了床。再后來,她就被轉賣到123夜總會。不過,這次她終于撞上了好運氣,她逃出來了。因為她長了記性,不再表露出不馴服的樣子,打手們對她放松了戒備。

    筆錄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這些。材料的最后一頁是一張醫(yī)院出具的傷情鑒定報告。醫(yī)生的字很難辨認,醫(yī)學術語也艱澀難懂,盡是些結締組織損傷之類讓人看了似懂非懂的東西,歸結起來,崔放得出的結論是沈蘭當時的傷并不嚴重。她說她逃跑的時候是從123夜總會的二樓跳下來的,大概這就是她受傷的原因。雖然這些材料不夠詳盡,但是比起上午沈蘭跟自己說的那些,還是清楚多了。

    大概是看得太專心了,崔放剛剛合上文件夾,突然又聞到一股嗆人的煙味,鄒東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回來了。沒等崔放問,鄒東林就說:“有點奇怪,是不是?這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p>

    崔放點點頭?!笆前?,看上去好像她報了案之后,就沒人再管這事了。怎么材料里連那個123夜總會的情況都沒寫?還有,沈蘭說她是川沙縣的,有人核實過嗎?”

    鄒東林把香煙在煙灰缸里掐滅,又點了一支,然后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崔放:“你抽煙嗎?”他把自己的煙盒遞到崔放面前。

    崔放說了聲“謝謝”,但拒絕了:“我戒了?!?/p>

    “啊,”鄒東林感嘆著,“佩服佩服,我也戒過,不行啊,最長也就一個月,每次復吸的時候反而抽得更兇。你怎么戒掉的?”

    “你不會想知道的。”崔放笑笑。

    鄒東林好奇地看看他:“你今年多大了?當警察幾年了?”

    “過年就三十了?!贝薹胖换卮鹆说谝粋€問題。

    “結婚了?”接著鄒東林意識到自己離題太遠了,自嘲地笑了笑,“別擔心,我決不會給你介紹對象?!?/p>

    “為什么?”崔放忍不住問了一句。

    “沒人指派,無緣無故查一個無人問津的案子,可能還是個挺敏感的案子,而且?guī)缀鯖]什么具體的線索——”鄒東林的目光審視著崔放,“你是那種故意給自己找麻煩的人。如果我認識誰家的好閨女,決不會介紹給你。你會把人家耽誤了?!?/p>

    崔放哈哈大笑,他好久沒這么開心地笑過了?!爸x謝你對我的評價。咱們還是說說沈蘭的案子吧?!?/p>

    “材料你也看了。當時她報案的時候,確實讓我們挺震驚。不過要立案的話,還不能僅憑她說的。她受了點傷,一個女民警帶她去醫(yī)院檢查,我?guī)е鴰讉€人去了123夜總會。那個夜總會就在城西區(qū),在老機床廠路,你知道那個地方嗎?”鄒東林微微皺起眉頭,“夜總會的保安開始不讓我們進,發(fā)生了點沖突。等我們調(diào)來防暴大隊強行進去的時候,什么痕跡都沒了。當時是白天,夜總會沒營業(yè),我們里里外外查了個遍,到處空空蕩蕩,更沒有什么被限制人身自由被迫賣淫的小姐。他們承認有一個叫沈蘭的服務員——他們說沈蘭是卡拉OK房的服務員,但她早就不在這里了。幾個星期前,因為一起臺費糾紛,她和夜總會的領班吵了一架,不干了。不一會兒那個領班就來了,領班還找來幾個坐臺小姐,她們都證實有這件事?!编u東林又續(xù)上一支煙,“當然,我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只是向他們詢問有沒有沈蘭這個人,并沒有說沈蘭到我們這里告了他們。他們的戲演得有點太過了,證人出現(xiàn)得太快了,好像就在附近什么地方等著,一叫就來了,說得都一模一樣。很明顯做賊心虛嘛?!彼纳袂轱@得有些得意,不過瞬間就變得沮喪了,“戳穿他們的謊話也不難,找沈蘭問問就得了,只要沈蘭能說出點具體細節(jié),我就不信查不出他們的毛病,可是……”

    崔放已經(jīng)猜到他要說什么了。

    “可是,”鄒東林繼續(xù)說,“那個陪她去醫(yī)院的女民警打來電話,說檢查到一半的時候,一不留神,沈蘭就不見了。”他講這些的時候挺專注的,手里的香煙燒盡了,可幾乎沒抽幾口。他扔了煙頭,又點上一支,默默地吸了幾口。

    “然后就再也沒找到?”崔放問。

    “沒找到?!编u東林說,“找不到沈蘭,這案子幾乎就沒法辦。我懷疑她是不是在醫(yī)院被夜總會的人劫持走了,那個女民警說不可能。當時沈蘭在做CT,女民警抽空去了趟衛(wèi)生間,不到五分鐘的工夫就沒影了。做CT的大夫說,沈蘭做到半截下床就跑了,攔都攔不住。這就是說,她是自覺自愿跑的。從此我就再也沒見過她。為了找沈蘭,我們?nèi)チ舜ㄉ晨h。那里根本沒有一個叫沈蘭的人——我的意思是說,失蹤人員里沒有叫沈蘭的。我想到她報案的時候或許用的是假名,就查十年前是不是有和她年齡相當?shù)呐⑹й?,有兩個,但不是被人販子拐走的,而且后來都找到了?!编u東林看著崔放,“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她根本就不是川沙縣的人。那個叫周偉的人我們也找過,我們假定他是B市人,B市叫這個名字的有二十多個,符合年齡條件的三個,一個是殘疾人——小兒麻痹,一個當時在外地的大學念書還沒畢業(yè),還有一個2003年得‘非典’死了。我想把查找范圍再擴大一些,不過這樣查有點太盲目了,而且我們手頭又不是僅僅這一個案子要辦……”鄒東林輕輕嘆息一聲。

    崔放點點頭,這一點他理解,每天都有案子發(fā)生,老的還沒查清楚,新的又來了。

    “當時我還沒打算完全放棄?!编u東林說,“可當我再次調(diào)查123夜總會的時候,有人告狀——不是告我,我只是個小人物,直接告到了市領導那兒,把我們整個刑警隊都告了,說我們破壞投資軟環(huán)境之類的,具體我也記不清了,反正都是這類屁話。我們分局局長把大隊長李清河叫去訓了一頓,大隊長又訓了我一頓,讓我別再碰這個麻煩了。我要是年輕二十歲,說不定還會爭取一下??晌乙娺^的事太多了,就憑我這么個小警察,再怎么折騰也折騰不過人家……我這么說,也不知你能不能理解?!?/p>

    “完全理解。”崔放說得很真誠,沒有一點揶揄的意思。警察脫了警服和普通人沒區(qū)別,說不定還不如普通人。鄒東林把案子辦成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換個別人,沒準兒早就放棄了。崔放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當時城西分局的局長是誰?”

    “還能是誰,鐘囿唄?,F(xiàn)在的市局副局長,你們刑警支隊都歸他管?!?/p>

    崔放點點頭,“那么,你知道那個夜總會老板是什么背景嗎?”

    “沒直接了解過,聽說他是鄭裕的侄子。你知道鄭裕嗎?”

    崔放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接著他想起來了?!拔矣浀煤孟裨陔娨暲镆娺^這個人,搞房地產(chǎn)的?”

    “就是他。唉,你說這人的一生是富貴還是貧賤,都是事先定好了的?!辈恢喂?,鄒東林感慨起來,“就說這個鄭裕,當年多牛啊。房地產(chǎn)大亨,腰纏萬貫,富甲一方,有錢有勢,呼風喚雨。市里不讓繼續(xù)查沈蘭的案子,還不是因為那個夜總會老板是他侄子?可心臟病突發(fā)死了。人走茶涼啊,轉眼之間他的那些企業(yè)就換主人了。這還不到兩年,就沒人再記得他了。不過——”接著他話鋒一轉,“這鄭裕也不是什么好鳥。飽暖思淫欲嘛,平常百姓都是這樣,何況他那么有錢,想當然地以為天下的女人只要他想碰的都能碰。魯邑打了個強奸犯的事你聽說過吧?那家伙就是鄭裕。這種人死了,也算報應不爽?!?/p>

    崔放有點意外?!拔衣犝f查無實據(jù),難道真是魯邑打了他?”

    鄒東林笑笑,口氣變圓滑了,“這事你還是問魯邑自己吧。這是刑警支隊四大隊辦的案子,我們當時都不知道具體情況?!?/p>

    “你和魯邑很熟嗎?”崔放問。

    “他剛進公安局的時候,是我手把手教的他?!?/p>

    “鄭裕死了,那你不是可以繼續(xù)查沈蘭的案子了嗎?”崔放覺得有點跑題,又把話頭扯了回來。

    “你倒是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是打算查的,剛剛著手,不知怎么又讓鐘局長知道了。當時他已經(jīng)是市局的副局長了,這案子當初是他下命令不讓碰的,鄭裕死了不假,可他大概是怕拔出蘿卜帶出泥吧,特意把我和我們隊長一起叫到市局,明里暗里點了我們幾句。最后我是徹底不動這心思了,想想還有幾年就退休了,熬著吧?!?/p>

    “那沈蘭又是怎么去找魯邑的?”崔放問。

    鄒東林搖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我想勸勸你,你呢,也幫我勸勸魯邑——他既然讓你來找我,說明他挺信任你的。魯邑這孩子內(nèi)向,心里的事從不對別人說。雖然我把情況都告訴你了,其實是希望你能知難而退。年輕人心氣兒高,想破個大案混出點名堂,這我都能理解。尤其是魯邑,這些年一直不太順。兩年前檢察院調(diào)查他的時候,他挺受打擊。不過我還是勸你們,別碰這案子。把它捅破了容易,收場難。你們都年輕,路還長著呢,機會有的是?!闭f到這兒,鄒東林有些動感情,他自己似乎也覺察到了,摸索著拿起煙盒想掩飾一下,卻發(fā)現(xiàn)煙盒已經(jīng)空了。

    崔放知道這是一個老刑警的肺腑之言,今天之前,他和鄒東林素昧平生,鄒東林本不必對他說這些的。他站起來,“您放心,我會轉告魯邑的?!?/p>

    “你們不會聽我的話的。”鄒東林嘆了口氣,“見到魯邑跟他說,讓他有空來看看我,他可有些日子沒來我這兒了?!苯又謴亩道锩鲆缓袩?。

    崔放答應著,又問:“我能把這些材料復印一份嗎?”

    “你把它都拿走吧,反正也沒立案,這里不會有人關心這事?!编u東林把桌上的那個文件夾給了崔放,“知道你不會空著手回去。”

    崔放笑著向他告辭。臨走前,崔放對他說:“你得少抽點煙了?!?/p>

    “戒不掉啦,”鄒東林突然問,“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么戒煙的呢?!?/p>

    “你真的想知道?”崔放皺皺眉??吹洁u東林熱切地點點頭,崔放說,“戒煙之前的那天晚上,我一口氣抽了兩盒煙,把煙頭都扔在一個水杯里,然后把那杯水喝了。”

    第六章

    B市檢察院家屬區(qū)位于城西區(qū)的西南側,都是清一色的老式建筑。上世紀70年代前后多數(shù)國家機關或者國有企業(yè)的家屬樓都是如此,五層或六層,灰色或紅色,談不上漂亮,注重的是采光和保暖。歷經(jīng)三十多年的風雨,磚樓早已失去了原來的顏色。前幾年為了慶祝建國五十五周年,曾經(jīng)粉刷過一次,全部被涂成了磚紅色。只是顏色調(diào)得不太地道,粉刷過后,看上去像變質(zhì)的山楂糕。

    開車進入小區(qū)大門的時候,魯邑注意到門口停著幾輛搬家公司的廂式貨車。B市檢察院本應于一年前搬到城北開發(fā)區(qū)的新址,但魯邑聽說,因為檢察院的領導考慮到大部分工作人員上班路途太不方便,于是遲遲沒有行動。直到市里把一批城北開發(fā)區(qū)新建的經(jīng)濟適用房劃歸檢察院,才解決了這個問題??礃幼?,搬遷正在陸續(xù)進行中。

    魯邑帶著李詠敲響了三號樓二層左側的屋門。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個子不高——這是委婉的說法,在女性里,她的身高應該在中等偏下,魯邑估計她不到一米六。她的穿著很得體,身材胖瘦適中——就她的身高而言,皮膚細膩,看上去平時保養(yǎng)得不錯。只不過現(xiàn)在她臉色灰暗,面帶倦容。她昨晚一定沒睡好。魯邑想,這應該就是曾仲良的夫人吧。

    “我們是B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的,”他向那個女人出示了證件,又指了指身后的李詠,“這是我的同事?!?/p>

    女人默默地向后退了兩步,把他們讓進客廳。和住宅樓樸素的外觀相比,屋子里是另一個天地。不過作為一個副檢察長的家,這里也算不上奢侈。女人指指淡藍色布面沙發(fā),“請隨便坐吧,我去叫老曾。他昨晚一宿沒睡,剛剛勉強睡著。你們請稍等一會兒?!闭f罷女人輕手輕腳地推開臥室的門,閃身進去,又輕輕把門關上。

    魯邑沒坐下,反正等會兒曾仲良出來了,他還得站起來。李詠大大咧咧坐在沙發(fā)上,但她發(fā)現(xiàn)魯邑并沒有坐下的意思,只得又站了起來,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著。她是七大隊最年輕的一個女民警,二十五六歲,穿戴得挺利索,作為女孩,稍微有點魯,不過總的來說還不錯,腦子也夠用,魯邑不明白她怎么會被安排到七大隊。不能被外表迷惑,魯邑叮囑自己,七大隊的都不是省油的燈。表面上看上去挺憨厚的姑娘,說不定就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的主,扮豬吃老虎。

    魯邑知道那些統(tǒng)計數(shù)字。百分之七十的受害人都是被他們熟悉的人殺害的。在傷害兒童的案件中,兇手是小孩的熟人或家屬的比例也是百分之七十。雖然程霄晉沒有明確對他交待這個意思,但魯邑心里是明白的,一旦確認曾南南失蹤是事實的話,曾仲良必定會出現(xiàn)在程霄晉列出來的犯罪嫌疑人名單里。

    臥室的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甚至“高大魁梧”這個詞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身材,魯邑想,應該用“巨大”或者“碩大”之類的詞。這個男人路過窗口的時候,他的整個身體幾乎把窗戶都擋住了,客廳里瞬間暗了一下。他足有一米八五,體重不下兩百斤,國字臉,面部線條很硬,濃眉大眼,皮膚微黑,很威嚴的一副長相。只不過現(xiàn)在看上去很糟糕,頭發(fā)有點亂蓬蓬的,沒有刮臉,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眼睛里布滿血絲——由于熬夜的緣故。身上的短袖襯衫也皺巴巴的,似乎睡覺的時候沒脫掉。

    魯邑知道他就是曾仲良。他的妻子跟在他身后,兩個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妻子顯得更矮了,站在他身邊就像個玩具娃娃。他還是兩年前那個樣子,魯邑想,不過那時候他神采奕奕,如今卻垂頭喪氣。魯邑往前走了兩步,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很硬,不過此刻有點軟弱無力。

    魯邑再次出示證件。但曾仲良的眼睛幾乎沒往證件上看。他表情疑惑地盯著魯邑的臉,似乎是在記憶中搜尋著什么。接著他的眼神一閃:“是你?”語氣里有驚訝,但更多的是氣憤。

    “我們見過嗎?”魯邑不動聲色。

    “我記得你?!痹倭嫉恼Z氣很確定,臉上一副厭惡的神色,“你就是那個刑訊逼供的警察!他們?yōu)槭裁磁赡銇???/p>

    “第一,”魯邑平靜地說,“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我刑訊逼供,我并沒有因此被起訴或被處分,所以你這個說法欠妥當,尤其是從一個副檢察長嘴里說出來更不合適;第二,我不認為我們今天來訪的目的與以前的事有什么關系。”

    “我要給你們程隊長打電話,我不會和你談話的?!痹倭寂瓪鉀_沖地說。

    “是程隊長派我來的?!濒斠卣f。

    “那我就給你們鐘局長打電話!”說罷,曾仲良走向電話機。

    “我想提醒你,你這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如果你真的擔心你女兒的話?!?/p>

    這句話似乎起了點作用,曾仲良的手已經(jīng)放在聽筒上了,但沒拿起來。他的妻子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老曾……”

    曾仲良看了看她,“你回屋去吧,這里沒你的事了?!?/p>

    女人猶豫著,沒動地方。

    “回去!”曾仲良的語氣嚴厲起來。

    女人甚至沒有再爭辯一句,低下頭進了臥室,臥室門又關上了。她走路很輕,幾乎沒發(fā)出任何聲響。

    魯邑意識到,在這個家里,曾仲良是絕對的權威,就像皇帝一樣,妻子不過是他的奴隸。他只用一個小拇指就能把那個女人碾碎。實際上,魯邑希望曾仲良的妻子留下,她是孩子的母親,她應該能提供些情況??设b于目前這種狀況,魯邑沒有阻攔。他擔心如果他提出來的話,曾仲良會暴跳如雷。他還不想把氣氛搞得太僵。

    緊張的氣氛似乎略有緩解,李詠從包里翻出筆記本和圓珠筆,坐在沙發(fā)上準備記錄。魯邑也從兜里掏出一個小記錄本。他沒和七大隊的人一起辦過案子,對于李詠的記錄,他想他還是有個思想準備的好。

    “我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只是一些基本的問題?!濒斠卣f。

    副檢察長沒做聲,而是頹喪地在一張背對窗口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一只手撐著額頭。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魯邑問,“家里除了你和你夫人,還有別人嗎?”

    “還有個保姆,我今天放了她的假?!痹倭加袣鉄o力地說。

    “保姆平時都住在你們家?”

    “大部分時候都是,不過她在市里有親戚,也時不時去那里住?!?/p>

    “曾南南上學放學都是她負責接送嗎?”一邊問,魯邑一邊在本子上記下:找保姆談談。

    “不,一般情況下,我們都讓她自己上下學,從她二年級開始的時候就這樣,持續(xù)將近一年了。我們主要是想培養(yǎng)她的獨立意識,她自己也不反對。況且學校離家這么近,誰能想到會出事呢?”

    “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學校放暑假,她天天去學校嗎?”

    “不是每天。學校里開了一個戲劇班,教小孩子演一些話劇之類的,南南很感興趣。她每周二和周四的下午要去學校上半天戲劇課,從一點半到四點?!?/p>

    “那么,昨天這個家里最后一個見到南南的是你們當中的哪一位?”

    “應該是保姆吧,我和小月——就是我愛人,”他扭頭往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們一般中午都不回家,保姆給南南做午飯?!?/p>

    “保姆叫什么名字?是家政公司介紹的嗎?”

    “叫韓瑞紅,是我一個朋友推薦的?!?/p>

    “能告訴我她住在什么地方嗎?”

    曾仲良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慮,“你們不會是懷疑她吧?她不會有問題……”

    “一個九歲的孩子,多少也懂點事了,”魯邑說,“從學校到小區(qū)只有五十米,走路都用不了一分鐘。你認為,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她被一個陌生人領走的可能性大,還是被一個熟人領走的可能性大?”

    “但我還是不認為……”

    “我并不是說保姆一定與此有關,我只是盡量考慮到一切可能性?!濒斠匦睦锵?,你也是其中一種,如果你連我懷疑保姆都接受不了,等會兒我的問題可能會讓你跳起來?!霸夏鲜窃谙挛缢狞c前后失蹤的,那時候街上人來車往。一個陌生人很難在那種情況下把一個九歲的孩子帶走,而又不引起周圍人的懷疑?!?/p>

    曾仲良不再爭辯,告訴了魯邑保姆的地址。魯邑把地址記到了本子上。停下筆,他又問:“如果曾南南果真是被綁架的話,你認為誰最有可能做這樣的事?”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會知道?我要是知道,還找警察干什么?”曾仲良的眼中閃過一絲怒火,聲音也大起來了。但魯邑覺得他有點虛張聲勢。

    “這是你的工作性質(zhì)決定的,你不可能保證你百分之百不得罪人,比如你調(diào)查的那些人或許會對你懷恨在心,他們沒法報復你本人,于是就對你的女兒……”

    “我是不是可以說,這些人之中也包括你?”曾仲良的語氣里有些挑釁的意味。

    這個人幾乎不可理喻,動不動就把話題岔開,而且是以這種粗魯?shù)姆绞?,魯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想找到他女兒?他平靜地說:“如果你堅持這么認為,那么我也不否認。你可以向我的領導提出讓我回避這個案件,因為我可能會在工作中摻雜個人感情?!?/p>

    “我會給你們鐘局長打電話的?!?/p>

    “但請你讓我把今天的工作做完,因為即使再換一個人來,他向你提出的問題也是這些。你是從事司法工作的,這一切都是程序,你應該比我清楚?!?/p>

    曾仲良厭惡地盯著他:“好吧,那么快一點?!?/p>

    “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p>

    “我經(jīng)手的案子那么多,我怎么會知道誰會對我懷恨在心?”

    “我還是希望你仔細考慮這件事,報復是一個很合理的動機。”

    “我經(jīng)手的案件記錄都在我的辦公室里,”曾仲良攤開雙手,“我現(xiàn)在腦子很亂,真的沒辦法告訴你?!?/p>

    “那么你是不是介意我到你的辦公室去看看呢?當然,我需要得到你的允許。”

    曾仲良勃然大怒,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再一次擋住了窗外的光線,屋子里立刻被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他沖魯邑吼道:“你是在調(diào)查我嗎?你沒有這個權力!”

    臥室的門被推開了,他的妻子——小月?lián)鷳n的面孔從門后閃出來?!澳憬o我回去!”曾仲良朝她怒吼。

    沒有反駁。女人聽話地把頭縮了回去。臥室門再次關上。

    “我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魯邑覺得自己的忍耐力已經(jīng)達到極限了,他盡量克制著,“沒有人打算調(diào)查你。在你經(jīng)手的案件中可能有我們需要的線索,可能有與你的女兒失蹤有關的線索?!?/p>

    曾仲良雙眼冒火:“即便我同意,那個被允許進入我辦公室的人也不會是你!你走吧,我不想再和你談下去了,我受夠了!”

    魯邑扭頭看了看李詠。李詠早就把筆記本塞進挎包里站了起來,似乎她也認為談話談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沒法再繼續(xù)下去了。魯邑本打算再去看看曾南南的房間的,看來是不太可能了。

    下樓的時候,魯邑一直覺得自己的后背被曾仲良惡狠狠地盯著。直到上了車,他的這種感覺也沒有消失。他想曾仲良是不是依然站在窗口盯著自己呢?

    來的時候是魯邑開車,不過現(xiàn)在,李詠卻主動坐在駕駛位上。魯邑猶豫了一下,考慮著是不是應該信任她的駕駛技術。李詠已經(jīng)把汽車發(fā)動起來了。魯邑打開車門鉆進了副駕駛座。默默觀察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的擔心是多余的,李詠的駕駛技術還算嫻熟。從這一點來看,七大隊的人也不是一無是處。他想是不是應該讓李詠繼續(xù)跟自己辦這個案子。

    “把你剛才的記錄給我看看?!濒斠卣f。

    李詠沒吱聲。

    魯邑看了看她,她似乎在專注地開著車。于是又重復了一遍。

    李詠有些吞吞吐吐:“你真的想看?”

    “是的?!濒斠卣J真地說。

    “好吧,”李詠無奈地嘆了口氣,“在后座我的挎包里。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別看的好?!?/p>

    魯邑不理她。從后座上拿過那個黑色的上面帶有LV標志的看上去價格昂貴的挎包,翻出了她的筆記本。筆記本是嶄新的。他隨便翻了幾頁,沒看到任何文字記錄。但是有一幅用圓珠筆畫的漫畫。畫的是曾仲良,不過作了些夸張的處理。漫畫里最突出的是曾仲良的面部,雙目圓睜,鼻子里噴著火,頭上長角,背后展開了一對邪惡的巨大翅膀,身體呈一種蹲著的姿態(tài),兩條腿被畫成了兩只粗壯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鳥爪。畫面的背景很陰郁,到處都是燃燒著的火焰,就像是地獄里的火窟。這和一個傷心欲絕的父親毫不相干,而是一個被激怒的惡魔。

    魯邑看著這畫,半晌沒說話。平心而論,這漫畫畫得很傳神,恰恰是自己心目中對曾仲良的印象。他側過臉看看李詠,李詠臉色有點尷尬,假裝很專注地盯著前方。

    “畫得不錯?!濒斠匕压P記本放進挎包,又把挎包扔回后座上?!鞍涯惴旁谄叽箨牽烧媸俏懔?。不過下次,畫畫的同時也記上兩筆,不會每次都有人幫你做記錄的?!?/p>

    聽到“下次”兩個字,李詠的眉頭舒展開了,嘴角已經(jīng)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魯邑的聲音又嚴厲起來:“不過我警告你,不要讓我看到我的形象出現(xiàn)在你的漫畫里?!?/p>

    李詠吐了吐舌頭,岔開話題:“現(xiàn)在我們?nèi)ツ膬???/p>

    魯邑猶豫片刻。他本想完事之后和崔放聯(lián)系,但現(xiàn)在他改變主意了。曾仲良說他要給鐘囿打電話。他不會是隨便說說的。有些事必須趁他打這個電話之前做完。魯邑不知道時間夠不夠。

    第七章

    從鄒東林那里出來,崔放沒有回市局。鄒東林說沈蘭不是川沙縣的人,而且她的名字十有八九是化名。這一點讓崔放很不安。如果這些都是假的,那么沈蘭留給自己的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就很可疑了。

    崔放掏出手機,撥打了沈蘭留給他的那個電話號碼。電話里傳來刻板的女聲:“對不起,沒有這個電話號碼?!睘榱吮kU起見,他又撥了一遍,還是如此。我真笨,崔放暗暗埋怨自己,當時就應該核實一下的。

    他開著那輛破舊的桑塔納,費了將近半小時,按照沈蘭留給他的那個地址,來到了天香閣西路十一號院。這里原來是一家大型軍工廠職工宿舍區(qū)的一部分,上世紀90年代初軍轉民之后,工廠遷到了郊區(qū),并且在新廠區(qū)附近又建了一批宿舍樓。現(xiàn)在十一號院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崔放也搞不清楚。這一帶的房子雖然舊了些,但因為地處老城區(qū),靠近市中心繁華地帶,交通比較方便,因此租金并不便宜。崔放懷疑沈蘭是不是住得起這里的房子。

    沈蘭留的那個地址是甲4號二單元616室,在六層,也就是最高的那一層。開門的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隔著防盜門很警惕地上下打量著崔放,不但沒回答崔放的問題,還反問崔放是誰。崔放出示了證件,老太太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一個勁兒沖崔放道歉,說街道剛剛通知,有個以抄煤氣表為名入室搶劫殺人的瘋子流竄到了這一帶,專門找只有老人和孩子的住戶下手,已經(jīng)得手好幾次了,她不能不小心點。又問崔放是不是來抓這個瘋子的。崔放問這里是不是住著個叫沈蘭的。

    老太太說:“怎么你也找這個人?。俊?/p>

    崔放問:“難道還有人來找過沈蘭嗎?”

    “有啊,就在不久前,也就一兩個星期吧,有個男的來找她,跟你一樣,也是警察?!?/p>

    “您還記得他叫什么嗎?”

    “想不起來了?!崩咸珖@氣說,“老啦,剛剛的事兒一轉眼都能忘……”

    “那沈蘭到底住不住在這兒???”崔放怕她扯遠了,趕緊把話題扯回來。

    “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崩咸f,“我對上次那個警察也是這么說的。”

    崔放想,沈蘭或許沒有用自己的真名租房,就大致描述了一下沈蘭的長相。老太太還是搖頭,然后又問,那個沈蘭和抄煤氣表的有關系嗎?

    崔放說有,我們懷疑她與抄煤氣表的瘋子認識,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所以如果您見到符合描述的人,請和我們聯(lián)系,然后給老太太留下了他的電話。

    回到自己的破桑塔納上,崔放掏出手機撥了魯邑的號碼。他先感謝魯邑,說鄒東林幫了很大的忙,然后告訴他鄒東林挺想他的。

    “你找到沈蘭了嗎?”魯邑問。

    “我明白你上午跟我說的是什么意思了?!贝薹耪f,“如果下次還能見到沈蘭,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她銬起來?!?/p>

    “我猜你現(xiàn)在正在天香閣一帶吧?”

    崔放苦笑:“你早點告訴我多好,省得我瞎忙活了。她當初給你留的也是這個地址嗎?”

    “那個老太太對你挺熱情吧?”魯邑輕輕笑著。

    “老太太說以前有人到她那里打聽過沈蘭,我猜就是你?!?/p>

    魯邑那邊沒說話。崔放聽到手機里有些雜音,他估計魯邑可能在開車?!澳氵@是要去哪兒?我們什么時候可以見個面?”

    “今天的調(diào)查還沒結束,”魯邑說,“我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p>

    崔放估計今天和魯邑見面很難了,他說:“那你能不能再幫我個忙?你和電話局的人熟嗎?”

    “說吧,什么事?!?/p>

    “幫我查個號碼,65254257?!?/p>

    “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沈蘭留下的那個號碼吧?”魯邑說,“是空號,什么也查不出來的?!?/p>

    “我知道是空號,我只是想知道這個號碼成為空號之前是哪里的電話?!?/p>

    “我好像有點明白你的意思了。”魯邑說,“我以前沒想到。你等我電話吧,我爭取盡快告訴你。”

    掛了電話,崔放把車開出十一號院,車速很慢,邊開邊觀察著路邊的情況。馬路北邊的小區(qū)門牌號都是單數(shù),南邊是雙數(shù)。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是天香閣東路。沈蘭留給自己的地址與她留給魯邑的一模一樣,盡管這是個假地址,但還是有線索可循。如果沈蘭留給魯邑的地址是隨口編的,那么一兩個星期之后她再次給崔放留了同樣的地址,一字不差。這至少說明這個地址就在她的記憶里,她知道這個地方,或者她來過這個地方,更有可能的是,她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崔放希望是后一種情況。他在等魯邑的電話。如果沈蘭留的電話號碼曾經(jīng)是這一帶的,崔放的猜測就可以得到證實。

    崔放把車開到天香閣東路,馬路的南北兩側各有兩個住宅小區(qū),北邊是三號和五號,南邊是八號和十四號。他覺得沈蘭比較有可能住在東路。他打算下午就在這里等著。如果沈蘭真的住在這附近,她早晚要經(jīng)過。崔放已經(jīng)把方靖宜交待他的事完全拋在腦后了。

    第八章

    曾仲良的態(tài)度讓魯邑十分疑惑??此歉眴驶曷淦堑臉幼?,不像是裝出來的,他確實是在為女兒擔心。他對自己有敵意,也在意料之中,魯邑沒想到的是,他的敵意居然強烈到這樣的程度,寧愿浪費寶貴的時間讓公安局換個人來對他進行詢問,甚至因此影響到失蹤案的調(diào)查也在所不惜,這不合理。魯邑想,在兩年前的那個事件中,受到傷害的是自己而不是曾仲良,曾仲良什么也沒有失去,甚至后來還得到了提拔——當時曾仲良是檢察院的反瀆職侵權處處長,還不是副檢察長。而自己因為這件事,差點連警察都當不成了。按理說,應該是他對曾仲良懷恨在心而非相反。

    去他的辦公室看看的想法是到曾仲良家里之后才產(chǎn)生的,并非出于事先的計劃。直到現(xiàn)在,車已經(jīng)開到檢察院門口了,魯邑仍然不清楚自己來這里到底是為了什么。想在曾仲良的辦公室里發(fā)現(xiàn)什么?他回答不上來。他只是隱隱覺得,這個失蹤案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曾仲良故意隱瞞了許多東西。

    B市檢察院離家屬區(qū)挺近,也就一站多地的距離,步行最多一刻鐘,早晚上下班走走路,就當鍛煉身體了,難怪這里的人不愿意搬到城北開發(fā)區(qū)。檢察院大樓前停著幾輛卡車,看來B市檢察院也正準備搬家。一路上樓,魯邑不斷看見有人搬著紙箱子上上下下。

    副檢察長的辦公室在五層走廊的最里面,門開著。曾仲良的秘書二十七八歲,身材有點單薄,戴副近視鏡,正滿頭大汗地整理著辦公室里的東西,門口堆著兩個紙箱子,看上去已經(jīng)整理好了,還有個紙箱敞著蓋放在一邊,里面的東西裝了一半,都是些法律書籍和刊物之類。

    魯邑向秘書出示證件,說明來意?!霸睓z察長家里出的事,你聽說了吧?”

    秘書扶了扶眼鏡,一臉同情之色,“是啊,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你們找到孩子了嗎?”

    “我們就是為這事來的?!濒斠亟榻B身后的李詠,“這是我們刑警支隊七大隊的李警官,七大隊是專門負責兒童失蹤案的?!?/p>

    李詠大方地向秘書伸出手,魯邑注意到,和李詠握手的時候,秘書目光在李詠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李詠對秘書說:“我們剛從曾副檢察長家里過來?!?/p>

    “出了這樣的事,他肯定急壞了。”秘書擔心地說。

    李詠順著他的話,“他愛人說他昨晚一宿沒睡,我們?nèi)ニ业臅r候他剛剛勉強休息了半小時,不得已又起來接待我們。他的情緒挺低落的,我們也很不好意思,他這么累了還要打攪他休息??蓪嵲跊]辦法啊,一切都要以案子為重,以他女兒的安全為重……”

    “是啊,”秘書感嘆著,“找到孩子最重要……那么你們……”他看看李詠,又看看魯邑,“我能幫什么忙嗎?”

    “是這樣,”魯邑咳嗽一聲,這套謊話他來的路上就編好了,“曾副檢察長說你或許能給我們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p>

    “我?”秘書有點茫然。

    李詠把話接過來,“我們專案組分析,南南——就是曾副檢察長的女兒,她可能被綁架了。很有可能是因為曾副檢察長在工作中得罪了什么人。他平時是不是很嚴厲?”

    “啊,他工作很認真?!泵貢@鈨煽傻卣f。

    這個回答有點滑頭。魯邑聽出來了,秘書對上司畏懼多于敬重。曾仲良在家里是皇帝,對自己的下屬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這就對了,”李詠像是得到了印證似的,“所以有人綁架他的女兒。這比以勒索錢財為目的的綁架更讓我們擔心。因為普通的綁匪只是想要錢,拿到錢之后多數(shù)情況下都不會傷害人質(zhì)??扇绻麄兪且詧髲蜑槟康摹崩钤伒脑挍]說完,意味深長地看著秘書。

    “那……”秘書猶猶豫豫地接口說,“那他們不是要……”

    “撕票!”李詠加重語氣,“他們很可能撕票。所以我們必須盡快找到線索,時間拖得越長,孩子就越危險!”

    “那么我……”

    “曾副檢察長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很糟糕,擔心女兒的安全,一時很難回憶起他到底得罪過什么人。再說他也實在太疲憊了……你知道,他一宿沒睡,我們?nèi)ニ抑八麆倓偹艘恍?,還睡得很不踏實。”李詠說話的時候看著秘書的眼睛,她邊說,秘書邊點頭,“曾副檢察長說他經(jīng)手的案子你都知道,讓我們找你來了解情況,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還請你多多幫忙啊,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最后一句話說得幾乎是情真意切。

    “近期的案子都在我辦公室的電腦上,我可以帶你們?nèi)ゲ椴?,只是……”秘書看看他們倆,語氣有點猶豫,“這些材料按說是不應該……”

    魯邑很體諒地說:“我們明白你的難處,要不,你給曾副檢察長打個電話?!彼纯幢恚拔覀兪鞘昼娗半x開那兒的,估計他還沒睡……”

    “既然他知道這件事,我就不打電話了?!泵貢f,他又看看還沒整理完的辦公室,“這里太亂了,去我那里查吧,我在隔壁辦公?!闭f著,他走到門口。

    魯邑掏出手機,“我給程支隊匯報一下。”他示意他倆先去。說著就開始撥號碼。

    秘書猶豫片刻,沒好再說什么,轉身帶路。李詠馬上跟上去,邊走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秘書閑扯,“實在給你添麻煩了,正趕上你忙活的時候,是不是這些東西今天都要搬走……”

    魯邑看得出秘書不太放心,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他迅速在辦公室里轉了一圈??繅τ幸慌挪AчT的文件柜,有兩個柜子里全是專業(yè)書籍,另外的兩個柜子里都是清一色的藍色塑料文件夾,上面寫著案件的編號。魯邑看不懂這些編號有什么意義,也來不及一個一個查。他的目光又轉到辦公桌上。寬大的辦公桌上放著一臺液晶顯示器,電腦主機在桌子下面。他沒打電腦的主意。檢察院工作人員的電腦一般都會設密碼,尤其是檢察院的領導。魯邑在這方面并不擅長。而且一旦開機,電腦可能會自動登錄內(nèi)部網(wǎng)絡,這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除了顯示器,辦公桌上的擺設并不多,顯得有點過分干凈了,看不出有什么能顯示出個人特點的東西,沒有通常在領導們的辦公桌上可以見到的他們和家人、同事或者更上一級領導的照片,只是簡單地擺著一個青瓷筆筒、臺歷——不過上面什么都沒有記錄、不銹鋼保溫杯、一部電話,正中央放著一個便箋簿——同樣,上面一個字也沒寫。

    他繞到辦公桌后面,左邊是放電腦機箱的位置,中間是鍵盤,右側有三個抽屜,輕輕拉了一下,都鎖著。那鎖沒什么特別的,與常見的電腦桌類似,三個抽屜由一把鎖控制著,只要打開最上面的抽屜,下面的兩個也就同時打開了。魯邑從兜里掏出一大串鑰匙。他不會撬鎖,不過他知道,所有辦公桌抽屜的鎖都是差不多的,他收集了三十幾把類似的鑰匙,基本上沒有遇到過他打不開的抽屜。試到第七把鑰匙的時候,咔嗒一聲,鎖被打開了。他往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沒人經(jīng)過。

    第一個抽屜里只放著一把六四式手槍。曾仲良這個級別的官員有把槍倒不稀奇。他掏出手絹墊著,拿起那支槍看了看,槍號很清晰,應該是經(jīng)過合法登記的。抽出彈夾,里面的子彈是滿的,又拉開槍膛,槍膛里也有一發(fā)子彈。魯邑有點奇怪,這樣放槍可不太符合規(guī)定。通常,子彈和槍是要分開存放的。曾仲良應該沒多少機會用槍。這支手槍的保險雖然沒打開,但槍膛里卻頂著一顆子彈,隨時準備開槍的人才會這么做。曾仲良有這個必要嗎?

    第二個抽屜里放著幾張信用卡,四大銀行的都有,一個信封里裝著一沓現(xiàn)金,不多,大約也就五六千塊,一個金屬夾子夾著些發(fā)票和報銷單據(jù),幾張購物卡,一沓購物券,幾個精致的小禮品盒——魯邑沒打開看,他估計無非是金筆、領帶夾之類的小玩意兒。還有一部手機,目前在關機狀態(tài)。魯邑按了一下電源開關,手機屏幕亮了,他檢查了一下,電話簿里沒有儲存任何電話,收件箱里的信息都是些小廣告之類——商品房、家教、衛(wèi)星電視、假發(fā)票等,和平時魯邑的手機接到的那些垃圾信息差不多。不過通話記錄顯示有幾個呼進呼出的電話,有手機,也有普通的座機,魯邑掏出筆,迅速把這幾個電話號碼以及通話時間和通話時長都記錄下來。然后他用這個手機撥打自己的手機號碼,感覺到自己兜里的手機在振動,他馬上掛斷電話,把這個呼叫記錄清除,關掉手機,把它放回原位。

    第三個抽屜里是一排碼放整齊的光盤,每張光盤都有塑料盒,盒子上有標簽,標簽上的注釋和魯邑在文件柜里的那些文件夾上發(fā)現(xiàn)的一樣,都是案件編號。電腦桌的抽屜里放著光盤也很正常,魯邑估計這些都是和案件有關的影像資料,他大概瀏覽了一遍,發(fā)現(xiàn)最里面的一張光盤上沒標簽。他把那張光盤抽了出來,除了沒標簽之外,和其他的光盤沒有什么不同。他猶豫了一下,把光盤揣在身上。然后他關上抽屜,用同一把鑰匙鎖好。

    把這一切都做完,魯邑輕輕噓了一口氣。如果就這樣走出這間辦公室,他想,就意味著犯罪。不過比起他們對自己做的那些事,這又算得了什么?他并不感到內(nèi)疚。他最后掃了一眼辦公室,想看看自己還遺漏了什么。最后,他的目光落到辦公桌上的那個便箋簿上。這次,他注意到便箋簿上雖然沒寫字,但并不是新的,前面幾頁被撕掉了。他心里一動,順手把最上面的那一頁撕了下來,揣進兜里。

    在隔壁辦公室,那個秘書坐在電腦前,雙手在鍵盤上敲打著。李詠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歪著頭盯著電腦屏幕,不時對屏幕上的某條信息指指點點。只要是她感興趣的信息,秘書都會用鼠標點一下打印按鈕。桌子上的激光打印機嗡嗡作響,已經(jīng)吐出了手掌厚的一沓文件。兩個人似乎都很專注。李詠的頭離秘書很近,兩個腦袋都快碰到一起了。秘書正襟危坐,表情僵硬,目不斜視……魂不守舍。

    看見魯邑進來了,李詠說:“程支隊怎么說?”

    “有些新情況,讓咱們趕緊回市局,專案組馬上要開個會?!濒斠仨樋诤帯?/p>

    李詠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對秘書千恩萬謝:“實在是太感謝你了,我就先把這些文件拿回去,正好要開專案會議,我們可以一起分析一下。給你添了這么多麻煩,你還要接著收拾屋子吧……”

    “應該的,都是應該的,為了找到孩子嘛……”秘書有點戀戀不舍。

    一路下樓,魯邑什么也沒說,李詠也什么都沒問。直到把汽車開出檢察院的大院,李詠終于忍不住了?!霸趺礃樱斋@不小吧?”

    “什么收獲,你想哪兒去了。”魯邑裝糊涂。

    “喂,我冒著陪你坐牢的危險給你打掩護,你居然不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這有點不合適吧?”

    “正因為怕你受牽連,我才不想讓你知道。”

    李詠裝出一副十分委屈的腔調(diào):“天哪,我已經(jīng)陷進來了。他們肯定會把我當成你的同謀。一旦出了什么事,那位小秘書一招供,誰會相信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兄,美人計我都用上了,你還說怕我受牽連?”

    “聽你這意思,你已經(jīng)把自己劃到美女的圈子里了?”魯邑吃驚地問。

    第九章

    城西分局會議室前的白板上已經(jīng)多了些內(nèi)容:每個專案組成員的聯(lián)系電話。不過僅此而已。當天下午的專案組碰頭會沒持續(xù)多長時間,因為實在是沒摸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城西分局的兩位刑警沒有來參加會議,他們還在調(diào)查曾南南的親友;方靖宜那一組也沒多大進展,因為人手實在太少,鋪開的面又太大,各派出所的任務是布置下去了,不過還沒反饋,這需要時間;本市有性犯罪前科的人員名單已經(jīng)匯總上來了,如果一個一個查的話,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完成的。

    魯邑沒說他和曾仲良發(fā)生的沖突,也沒說他去檢察院的事。李詠很給面子,一直保持沉默。魯邑提出一個建議,是不是應該模擬一下曾南南失蹤當時的現(xiàn)場情況。就從她離開學校的那一刻開始,分析她可能走過的每一條路線,她可能遇到的每一個人。而且這個模擬應該在曾南南失蹤的現(xiàn)場,也就是從學校到家那五十米的范圍內(nèi)進行,最大限度地復原當時的原貌。

    程霄晉對這個想法挺感興趣,但今天來不及了,只能推遲到明天。可明天是星期六,周末大街上的情況肯定與平時有很大不同。他征求方靖宜的意見,方靖宜說即使有點區(qū)別也無妨,總好過什么都不做。唯一的麻煩是人手不夠,加上正副組長一共十四個人——本來是十五個的,可董莉還是沒出現(xiàn),崔放也不來電話,方靖宜幾乎不抱希望了。

    到四點為止,曾南南失蹤已經(jīng)整整二十四小時。如果說一開始程霄晉對這個失蹤案有點不以為然的話,現(xiàn)在他確實有些擔心了。他不想看到自己的預言成為現(xiàn)實?,F(xiàn)在他還有一個麻煩,媒體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消息,從下午開始,記者們就不斷給他打電話。他們問曾仲良的女兒是不是失蹤了,同時詢問沙溝爛尾樓一帶的槍擊案是怎么回事。他一律無可奉告,然后把他們都推到了宣傳處那兒。宣傳處肯定什么也不會說,除非鐘囿同意。鐘囿平時挺重視和媒體的關系,如果媒體逼得緊,他說不定會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但這個新聞發(fā)布會不是那么好開的。關于曾南南的失蹤,他們實在沒什么可說的;關于林柯的案子,公安局又不能透露——臥底這個詞太敏感了。

    經(jīng)偵支隊長王帆點了頭,宋佳終于見到了童志剛。童志剛說,陳安國不是他的直接下線,他說的話,陳安國也未必能聽得進去。宋佳問陳安國的直接上線是誰,童志剛不說話了。

    宋佳知道開條件的時候到了?!澳憧?,你這個案子,案值也就不到四千塊錢,雖說不多,但也足夠處理你的。你別以為你扛著不承認我們就拿你沒辦法?,F(xiàn)在辦案重證據(jù)不重口供,你一個字不說法院照樣判你,而且因為你態(tài)度不好,還會從重從嚴。我聽看守所的人說,這些日子你看了不少法律書,那你就應該知道我不是嚇唬你。你自己考慮考慮,就因為這不到四千塊錢,蹲個一年半載的值不值?”

    童志剛小心翼翼地說:“如果我告訴你們陳安國的上線,你們會放了我?”

    宋佳知道有戲了,臉一板:“案子都立了,怎么能說放就放,法律又不是兒戲?!?/p>

    童志剛有點糊涂了。

    “你是聰明人,受害者那邊你總得交代一下吧?把錢退給人家,和警方合作,我們呢,也退一步,不追究你的刑事責任。不過你可聽好了,是不追究,不是你沒犯錯誤?!?/p>

    犯罪變成了犯錯誤,童志剛終于明白點了,不過他還不太放心:“我只告訴你陳安國的上線就行?你們不問我別的事?你說話算話?”

    宋佳回答得很謹慎,“僅僅是在這件案子上,我們不追究你了。如果你出去之后接著行騙,又落到我們手里,那我們可不客氣!”

    “這我知道,這我知道?!蓖緞偪紤]一陣,終于說,“他的上線叫楊力軍?!?/p>

    “怎么找到他?”

    “我們公司規(guī)定,各級代理只保持與自己的上線和下線的單線聯(lián)系,代理之間不能橫向聯(lián)系。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到他。”

    宋佳臉一沉,“那不是白說?你光告訴我一個名字有什么用。全中國有一萬多人叫楊力軍。”

    “可是,我們今天晚上要開一個傳銷講座,楊力軍肯定會去?!?/p>

    宋佳和金三順商量了一下,決定晚上一起去見識見識。然后宋佳又給經(jīng)偵支隊的王帆打電話,說只要是晚上行動順利,就要把童志剛放了。王帆說放童志剛可以,不過晚上的行動他也要參加。宋佳吃了一驚:“王支隊,你不是打算晚上抓人吧?”

    王帆笑了:“外行話。一看你就沒和傳銷組織打過多少交道。這種講座,少說也得有幾百人參加,我怎么抓人?在這種場合,你要敢抓人,幾百人上千只腳先把你踩趴下。再說,我就是有本事把這幾百人都抓了,關哪兒?監(jiān)管支隊先得找我拼命,讓我給他們出飯錢。”

    “我明白了?!彼渭颜f,“您這是打算微服私訪吧?”

    “本市的傳銷組織我們經(jīng)偵支隊還不太掌握,我就是去了解了解,加上我在內(nèi),我們經(jīng)偵隊只去兩個人。你放心,我不會壞了你的事。怎么樣,沒問題吧?”

    “沒問題?!彼渭逊判牧?,“我們刑警隊給您保駕護航?!?/p>

    王帆叮囑:“晚上穿得稍微低調(diào)一點。這種講座是給最底層的傳銷人員開的,這些人大部分是低收入階層,要不誰會吃這份苦?”

    宋佳笑著說:“我們刑警隊也是低收入階層,想高調(diào)也高不起來?!?/p>

    講座定在晚上六點,就在沙溝那三座爛尾樓最北邊的一座里召開。金三順、宋佳、王帆,還有一個經(jīng)偵隊的叫郭昆的女民警開著一輛切諾基,離得老遠就下了車,步行來到會場。爛尾樓門口兩個穿著迷彩服的門衛(wèi)把他們攔住了,問他們找誰。宋佳說我們是來聽講座的。

    其中一個門衛(wèi)問:“你們有票嗎?”

    宋佳說沒有,“不過是薛飛介紹我們來的?!眮碇?,童志剛告訴宋佳,如果有人盤問就這么回答,一般不會有問題。

    門衛(wèi)上下打量他們一番,問:“你們四個都是一起的?”宋佳點點頭。于是門衛(wèi)發(fā)給他們一人一張小報,“會場在地下一層,門口可以領一個小板凳?!?/p>

    所謂會場,就是爛尾樓的地下停車場。他們四個人進去的時候,里面已經(jīng)坐了黑壓壓一片人。幾個人都嚇了一跳。原來估計也就幾百人的規(guī)模,現(xiàn)在看來少說有一千人。不論男女老少,每人一個塑料小凳子,坐得整整齊齊。

    主席臺后面的水泥墻上掛著橫幅:特許加盟,連鎖直銷。臺下的傳銷人員也不閑著,不時有看上去像是小頭目的人領著大家喊口號:“B市陽光多明亮,百萬富翁進我窗,今日空手去搏斗,明天老板返故鄉(xiāng)?!鄙锨顺吨ぷ右黄鸷?,邊喊還邊擊掌跺腳,那聲音震耳欲聾。兩千只手臂在空中揮舞,好似千軍萬馬在奔騰,讓人眼花繚亂,頭暈目眩。

    他們幾個人也找了個角落坐下。王帆比較有經(jīng)驗,“我們四個別坐一起,太顯眼。我和老金歲數(shù)差不多,我們坐這兒。小宋和小郭看上去就像兩口子,你們可以坐那邊?!?/p>

    宋佳臉上立刻樂開了花:“夫妻傳銷……”

    郭昆白了他一眼,自己拎著小板凳先過去了,宋佳興高采烈地跟在她后面。

    講座還沒開始,金三順翻了翻手里的小報。小報的名字叫《傳銷之友》,頭版大標題寫著:中國政府關于傳銷的十點方針。底下的副標題是:允許存在、限制發(fā)展、嚴格管理、低調(diào)宣傳。二版是地方信息:省委要求國有企業(yè)進入傳銷領域。三版、四版上還有具體實例,如農(nóng)村婦女加入傳銷一年掙一百萬,從一無所有到衣錦還鄉(xiāng)贊助希望小學,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金三順邊看邊感慨:“這報紙辦得還挺專業(yè),又有中央政策,又有精彩故事?!?/p>

    王帆笑著說:“這地方讓人長見識啊。”

    主席臺上出現(xiàn)了一個打扮端莊的中年女子,臺下立刻安靜下來。中年女子環(huán)視會場,然后高聲宣布:“連鎖直銷公司營銷技巧心得會現(xiàn)在開始。我們有幸請來了中國著名傳銷理論分析大師,全國連鎖直銷高層管理人員培訓基地講師,21世紀網(wǎng)絡連鎖直銷協(xié)會副理事長,北京大學著名客座教授高明俊為我們主講。大家鼓掌歡迎!”

    又是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掌聲。

    高教授五十上下,戴著近視鏡,頭發(fā)一絲不亂,雪白的短袖襯衫,說話文質(zhì)彬彬,很有教授氣質(zhì)。而且這個講座的水平絕對不低。他沒有太多的開場廢話,馬上進入主題,介紹的都是很實用的傳銷技巧。比如最適合發(fā)展成下線的六類人:直系旁系親屬、老同事、老同學、球友牌友、老鄉(xiāng)、同姓。最易于投身傳銷的六種人:急于跳槽、野心勃勃的人,負債無法償還尋找發(fā)財機會的人,副職領導受正職壓抑的人,剛畢業(yè)的大中專學生、退伍軍人等敢闖敢干的人,政府機關分流和離退休的人,官太太、老板太太、二奶等閑著沒事又有余錢的人。還有傳銷過程中的三談三不談原則。所謂三談,就是一談本人通過傳銷發(fā)達近況,突出自己后臺人物;二談友誼友情,贏得對方信任;三談對方長處優(yōu)點,鼓勵對方入線。三不談即經(jīng)理總裁一級的辦公住宿地址不談,無業(yè)績就返家的無能之輩不談,地方政府和執(zhí)法部門的態(tài)度不談。這位高教授把傳銷的技巧歸納為善意的欺騙,就好比騙小孩打針不疼一樣,總之,是為了對方好。

    等高教授講完,中年婦女又走上臺,對臺下一千多熱情高漲的人群大聲喊:“高教授講得好不好?”

    臺下齊聲高呼:“好——”

    “你們想不想成功?”

    “想——”

    “要轎車嗎?”

    “傳銷——”

    “要別墅嗎?”

    “傳銷——”

    “要情婦嗎?”

    臺下一陣哄笑,接著是更嘹亮的回答:“傳銷傳銷傳銷——”

    亢奮中,上千人都站起來,鼓掌,歡呼,擁抱……

    金三順目瞪口呆,口中喃喃自語:“瘋了,都瘋了……”

    瘋狂的場面持續(xù)了很久才逐漸平息下來。這正是傳銷組織者想要達到的效果。講座還在繼續(xù),剛才那個中年女子又請上來一個人,還沒介紹,臺下突然發(fā)生了一陣混亂。金三順循著聲音望去,發(fā)現(xiàn)混亂來自宋佳那個方向,他心里一驚,趕緊從人群中擠過去。

    宋佳和郭昆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推推搡搡。不知是誰在喊:“警察,他們是警察!就是他們把陳安國抓走的?!苯又腥碎_始動拳頭了。還有人把手里的礦泉水瓶子和易拉罐往他倆身上扔。郭昆已經(jīng)嚇得花容失色。

    事發(fā)突然,金三順直埋怨自己粗心。林柯出事那天晚上自己沒在,因此把宋佳在爛尾樓里抓了人的事給疏忽了。當時爛尾樓里還有不少傳銷人員,他們親眼看見宋佳把陳安國帶走的。金三順一個勁兒懊悔,怎么把這事給忘了,帶誰來也不能帶宋佳來呀。

    宋佳和郭昆被人群推搡著,有幾次都險些摔倒。宋佳腦門上挨了一下,不知是誰打的。人群中的礦泉水瓶子繼續(xù)向他倆身上招呼。金三順擔心宋佳情急之下掏槍,只要一亮武器,這局面就無法挽回了。好在宋佳還算明白,并不還手,只是盡量用自己的身體護住郭昆,以免郭昆受到傷害。

    “童代理也是警察抓走的,公安局放人,我們要人權!”又有人喊了一句。

    人群齊聲呼應:“我們要人權!釋放童代理!還我陳安國!”

    眼看宋佳已經(jīng)快扛不住了,金三順再也顧不上許多,分開人群,幾個箭步?jīng)_到主席臺上,對著麥克風大喊:“大家靜一靜!”

    人群安靜了片刻,臺下的人都扭頭望著主席臺,沒人知道金三順是什么身份,大概還以為他是傳銷組織的高層領導。趁著這片刻的安靜,金三順轉身對依然傻站在臺上的中年女子厲聲說:“我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副支隊長金三順,請你幫我維持住秩序,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你要承擔責任!”

    那中年女子終于明白了形勢。她大概也知道和警方起沖突沒什么好處,于是對著麥克風喊道:“大家不要亂!大家不要亂!都回原地坐好!”

    底下有人喊:“公安局抓了我們的人,我們要公安局放人!”周圍響起一片嗡嗡的贊同聲,眼看局面又要失控了。

    金三順急中生智:“各位請保持冷靜,我們是來聽課的,是來學習的,不是來抓人的!”

    “學習”這個詞產(chǎn)生了一些效果,人群又安靜下來。中年女子趁機喊道:“大家熱烈歡迎公安局領導作指示,歡迎公安局指導傳銷工作!”

    這個口號雖然不倫不類,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幾個領會了領導意圖的傳銷頭目帶頭鼓掌,會場上的掌聲從稀稀拉拉逐漸變得熱烈起來。看到圍著宋佳的人群漸漸散開,金三順終于松了一口氣。不過,等會兒該怎么收場呢?金三順站在臺上,左右為難。

    那個中年女子的應變能力不可謂不強,她似乎也意識到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趕緊對臺下說:“現(xiàn)在,大家熱烈歡迎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金支隊長給我們講幾句話!”她把“副”字給省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掌聲再次響起。金三順進退兩難。臺下漸漸安靜下來,一千多雙眼睛期待地盯著金三順。金三順沒辦法,只得臨陣胡謅:“歡迎大家到B市來!”

    盡管是沒話找話,臺下的反應還是十分熱烈,有人趁機帶頭喊口號:“傳銷有理,連鎖無罪!”

    金三順擦了擦額頭的汗,示意大家安靜。臺下立刻又變得鴉雀無聲。他心想,就是公安局里開大會也沒這么有秩序。但金三順不敢亂講,這幫人說不定會把他今天說的話傳出去,要是過兩天社會上傳言公安局是傳銷組織的后臺,那他金三順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各位,今天我站在執(zhí)法部門的角度談點看法,要是有說得不對的地方,還請大家批評指正。大家多數(shù)都不是B市人,初來B市,我想提醒大家的第一件事是……辦暫住證……”

    千人講座在“歡迎公安加入連鎖直銷”的呼喊聲中達到高潮……

    一場危機終于化解。金三順這才顧得上辦正事。

    中年女子姓曹。金三順把王帆介紹給她。一聽王帆是經(jīng)偵支隊長,曹女士更熱情了。顯然她清楚,經(jīng)偵支隊才是決定傳銷組織是否能在B市發(fā)展的關鍵因素。王帆對她說,此次來的目的不是找他們的麻煩,而是請他們協(xié)助公安機關破案。他把他們抓陳安國的原因大體說了說,想請曹女士幫忙,勸說陳安國與公安局合作。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再找陳安國的那個直接上線楊力軍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因為曹女士的地位顯然比那個楊力軍高得多,她說話應該比楊力軍管用。

    曹女士答應做陳安國的工作,但提出一個要求,請公安局釋放童志剛,因為童志剛的被捕使傳銷組織內(nèi)部產(chǎn)生了一些震動,有點人心惶惶。她說這也是為了穩(wěn)定軍心。王帆早就準備放人了,但不能答應得太痛快,以免讓這位曹女士認為公安局放人輕而易舉,她的要價也會跟著水漲船高。協(xié)商的結果是,童志剛必須退賠贓款,再處以一筆罰金。曹女士答應得挺痛快,接著請王帆和金三順參加傳銷組織的下一次活動,按她的話說,是“提高傳銷隊伍的法律意識”。

    金三順可不想和傳銷組織有什么瓜葛,但王帆顯然另有用意,盡管沒答應,卻也沒把話口封死,只是說來日方長,今后大家打交道的機會還很多。曹女士也知道凡事要一步一步來,一口吃不了個胖子。雙方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曹女士答應第二天一早到公安局見陳安國。

    回去的路上,王帆一個勁兒夸金三順反應快,要不然今天這個局面就沒法收拾了。金三順說:“今天表現(xiàn)最好的是宋佳。要不是他,我們的警花可慘了?!?/p>

    宋佳嬉皮笑臉:“這種英雄救美的機會一輩子難得遇上幾回,當然要好好表現(xiàn)一下。”

    王帆說:“那你調(diào)我們經(jīng)偵來得了。經(jīng)偵隊都是結了婚的大老爺們兒,有心當護花使者,可都沒這個膽子。我們小郭還名花沒主呢。小郭你看怎么樣?”

    郭昆臉一紅,不說話。

    金三順在旁邊煽風點火:“老王你這就不對了,你當媒人我不反對,可你不能挖我們刑警隊墻角兒啊。把小郭調(diào)我們刑警隊我沒意見。宋佳是我們刑警隊唯一的鉆石王老五,如假包換,假一賠十……”

    一路開著玩笑,金三順已經(jīng)把車停在了王帆家門口。看著王帆進了樓門,金三順扭頭問坐在后排的兩位:“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免費服務一次,你們?nèi)ツ膬?,我把你們挨個兒都送回去?!?/p>

    郭昆說:“不用麻煩了,金隊長,我家離這兒不遠,我走回去就行?!闭f著就要下車。

    “那怎么行,半夜三更,你要是被壞人劫了,明天老王還不把我刑警隊砸了?”一邊說,金三順一邊沖宋佳猛使眼色。

    宋佳突然明白過來,趕緊說:“要不我送她回去吧。”

    “不用,你頭上受了傷,還是趕緊回家休息吧?!惫ネ妻o著。

    “我沒事,皮外傷,就是覺得有點癢癢……”

    “你們兩個都別唆了。”金三順不耐煩了,“都給我下車。宋佳,今晚你負責安全把小郭送到家。然后你趕緊回家睡一覺,昨天就一宿沒睡吧?明天早上咱們還得繼續(xù)和那個陳安國盤盤道?!?/p>

    金三順開車走了。留下宋佳和郭昆,兩個人對視一眼,一時都沒話說,肩并肩往小區(qū)外面溜達。走到小區(qū)門口,郭昆站住了,似乎對往哪邊走不太確定。宋佳也馬上停住腳步。郭昆猶豫片刻,似乎是下了決心似的,邁步往左邊走。宋佳馬上跟上去。兩個人都感覺挺尷尬,可誰也不知道怎么打破這種氣氛。宋佳的手機響了,是短信提示。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短信內(nèi)容是:“你問的事有結果,速來紅發(fā)極品?!彼渭训哪_步慢了下來。

    郭昆終于找到了話:“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我一個人沒事。真的?!?/p>

    宋佳問:“你想不想去酒吧坐一會兒?”

    第十章

    魯邑打電話告訴崔放,沈蘭留下的那個號碼原先是天香閣東路一個發(fā)廊的。以前天香閣東西兩路沿線是一溜音像店和小發(fā)廊,當然是那種除了理發(fā)什么都會的發(fā)廊。后來公安局掃黃打非,把那一溜發(fā)廊都清理了。

    這就進一步證實了崔放的判斷,沈蘭至少在這一帶待過,否則她不可能提供一個假地址,還順帶提供一個假地址附近的電話。她對這一帶肯定相當熟悉。根據(jù)鄒東林提供的材料,兩年前沈蘭已經(jīng)逃出來了,差不多應該說是自由了吧。那么兩年的時間她靠什么謀生,難道是在發(fā)廊里?崔放估計差不多是這樣。沈蘭十四五歲的時候被拐騙,那時候也就是上初中吧。接著連續(xù)八年都失去人身自由,逃出來之后身無所長。如果她打算在B市生活下去,也沒有什么更多的選擇。

    夏日天長,將近晚上八點,天才完全黑下來。崔放從下午三四點就一直在這里守著,晚飯還沒著落。他想,如果沈蘭還是從事那類職業(yè),現(xiàn)在正是她上班的時候。她是繼續(xù)在某個小發(fā)廊呢,還是在某個夜總會?崔放又想到沈蘭那一身的傷,這種情況下,她還能出來工作嗎?

    大約八點半,遠遠地走過來一個人,崔放一眼就認出來了,她走路有點一瘸一拐的,手里拎著個塑料口袋,看不出里面裝的什么。看著她走進天香閣東路十四號院,崔放下了車,悄悄跟在她后面。十四號院里有七八座六層磚樓,沈蘭走得不緊不慢,看上去似乎一整天都挺悠閑。沈蘭進了四號樓中間的一個樓門。院子里光線昏暗,直到走到單元門口,崔放才看見門上方有個阿拉伯數(shù)字:2。為謹慎起見,崔放沒有馬上跟上去。他能聽到沈蘭踢踢踏踏上樓的聲音。樓道的燈是聲控的,他看見一樓、二樓、三樓樓道的燈相繼亮了又熄滅,最后四樓的燈也亮了。沈蘭住四樓。他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接著四樓的一戶亮起了燈光。崔放走進樓道觀察了一下格局,判斷出沈蘭應該住在四樓中間的那一戶。

    崔放還沒想好應該怎么辦,現(xiàn)在上去敲門問個究竟當然也可以,但沈蘭之所以對崔放說謊,肯定有崔放想不到的原因。如果沈蘭受了驚嚇,再換個地方住,以后就真的不好找了。崔放沒理由把她扣起來,盡管崔放相信,隨便找個借口把沈蘭帶到公安局里,沈蘭決不會反抗——她的一生幾乎都是在別人的擺布下度過的。崔放有點于心不忍。

    在樓下等了大約十分鐘左右,估計沈蘭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出門了,崔放開始上樓,上到三層他停下了,隨便按了一戶的門鈴。門開了,一個中年婦女的面孔露出來,身上還套著圍裙,屋子里傳來電視的聲音,還有小孩的吵鬧聲。女人冷冷地看著他,問他找誰。崔放向她出示證件,壓低聲音問是不是有個叫沈蘭的住在樓上。女人說沒聽過這個名字,但又問是不是個女的,二十多歲,打扮妖里妖氣,精神有點不正常。

    見崔放表示肯定,女人又問了一句:“你是警察?”崔放再次表示肯定。女人打開門把崔放讓進來,“總算有人來管管這事了?!?/p>

    女人告訴崔放,沈蘭在這兒住了有大半年了,白天倒也不怎么見她出門,可晚上太鬧騰了。經(jīng)常半夜里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一邊上樓一邊還大聲唱歌,那嗓子……偶爾還能聽見她上著上著不小心摔一跤,“摔了就爬起來唄,”女人說,“可她坐在地上破口大罵,也聽不懂她罵的是誰。這一罵就能罵上個十來分鐘,還又哭又笑的,有時候她罵累了,干脆就在原地睡了,睡醒了接著罵。大半夜的,把孩子嚇得不輕。后來再聽到她半夜里上樓,我們心里就求菩薩保佑她千萬別摔跟頭……”女人說因為這事樓里的人找過居委會,居委會的人上過兩次門,明明在家,可怎么敲里面都不開門。后來又找房東,讓房東把她轟走,可房東收了租金,總不能再吐出來,嘴里答應得挺好,就是一直拖著?!拔覀兿胝遗沙鏊?,可誰也不愿意出頭??此綍r那打扮,還晝伏夜出的,是小姐吧?,F(xiàn)在的小姐多半和黑社會有關系,萬一她被轟走了,她再叫黑社會的找我們的麻煩……”女人眼里閃過一絲擔憂的神色,“您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啊……”

    崔放請她放心,又問:“她一個人住嗎?”

    “基本上是一個人,不過偶爾有個男人來找她,那個男的……那個男的打人。好幾次那個男的去了之后,我們就聽見她屋里鬼哭狼嚎。等過兩天再見到她,鼻青臉腫的,那叫一個慘——”女人的聲音里有些快慰。

    “你見過那男人嗎?”崔放問。

    “見過一兩次?!迸四樕显俅纬霈F(xiàn)擔憂的神色,“一看就不是好人,剃著個光頭,胳膊上還文了條蜈蚣,那叫一個惡心……”

    崔放明白了,鄰居們不敢找派出所,多半是因為那個男人,他隱約猜到那個男人是誰了。讓崔放奇怪的是,如果沈蘭沒撒謊,那個男人明明就是拐賣了沈蘭的人。他們怎么會在一起,沈蘭不是逃出來了嗎?“那個男的上次來是什么時候?”

    女人想了想,“一兩個星期以前吧?!?/p>

    “又打她了?”

    女人肯定地點點頭?!熬焱荆梢欢ㄒ獛兔Π?,再這么下去,全樓的人都要瘋了。”

    “你有房東的地址嗎?或者聯(lián)系方式也行?!贝薹耪f,“我去找他談談。”

    離開女人家,崔放直接下了樓。四樓的燈還亮著。他估計沈蘭今晚是不會出門了。他想暫時還是不驚動沈蘭。于是按照地址去找了房東。房東說,為沈蘭的事他也很苦惱??扇思乙豢跉饨涣艘荒甑姆孔?,現(xiàn)在很少能碰見交房錢這么痛快的人了。崔放問是不是沈蘭自己交的錢?房東說是個男人替她交的。問男人叫什么,房東說不知道,是他替沈蘭簽的合同,但簽的是沈蘭的名字。問那個男人長什么樣,房東的說法和沈蘭的鄰居差不多——三十多歲,光頭,蜈蚣文身。

    從房東家出來,崔放撥了魯邑的號碼。電話一接通,還沒等對方說話,崔放就告訴他:“我找到沈蘭了?!?/p>

    魯邑似乎并不是特別吃驚:“你打算怎么辦?”

    崔放說:“還沒想好,不過我們還是見面談談吧。”

    宋佳告訴郭昆,他要和一個知情人見面。那個知情人混跡于一幫毒販子中間,經(jīng)常能提供點小道消息。昨天沙溝爛尾樓的槍擊案之后,他曾讓那個線人幫他打聽打聽。郭昆說那你就去吧。宋佳說,見面的地方是湖濱路的酒吧,湖濱路一帶毒販子們的活動一向猖獗,他們的眼線也多。兩個男人在酒吧里見面比較容易引人注目,但如果身邊有個女的,那就顯不出什么特別了。郭昆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讓我給你們倆當燈泡?”

    沿著湖濱公園有一溜小酒吧。說是湖,其實就是個大點的水池子。酒吧外面霓虹閃爍,顯示出一個穿綠色連衣裙正在跳舞的女人的背影輪廓以及一頭火紅的頭發(fā),和酒吧的名字倒是很貼切——紅發(fā)極品。盡管是周五的晚上,但酒吧的生意一般,宋佳和郭昆找了個靠墻的空桌坐了下來。

    郭昆四下打量一番,“我看這地方也沒什么特別的啊,為什么叫紅發(fā)極品?”

    “這里的老板娘幾年前在迪廳當領舞,據(jù)說她是舞蹈學院畢業(yè)的,原先跳的是芭蕾。后來受了點傷,芭蕾跳不了了,不過當個領舞還綽綽有余。那時候她是B市身價最高的領舞。因為經(jīng)常染一頭紅發(fā),有人給她起了個外號叫紅發(fā)極品。后來她不跳舞了,大概是被哪個有錢人包了吧,再后來就開了這么個酒吧?!?/p>

    郭昆伸長脖子向吧臺方向張望,大概是想看看那個迷人的老板娘長什么樣。

    “別找了?!彼渭颜f,“開酒吧的也不一定會天天泡在自己的酒吧里?!?/p>

    郭昆有點失望。服務生把飲料端了過來,轉身剛走,一個人影閃了一下,郭昆和宋佳旁邊的那個座位上已經(jīng)多了個滿臉油光光的矮胖子。郭昆被嚇了一跳。宋佳眼睛一瞪:“魯四,勞駕你走路出點聲,別每次都跟鬼似的行不行?”

    郭昆意識到這大概就是宋佳說的那位知情人,這個叫魯四的大熱天的還穿著一身NIKE運動服,這是酒吧里賣搖頭丸的標準打扮。魯四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著郭昆,邊打量邊嘖嘖贊嘆:“宋哥,你這個馬子正點。”

    “你嘴里干凈點?!彼渭颜f,“什么事趕快說?!?/p>

    魯四不慌不忙,把宋佳面前那瓶啤酒拿過來喝了一大口,抹抹嘴:“你不是讓我?guī)湍愦蚵犗??今兒晚上我一直在這附近幾個酒吧里轉悠。”魯四邊說邊向酒吧里四下張望, “宋哥,我這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啊,要是讓他們知道了,你連我尸體都找不到……”

    宋佳不耐煩地敲敲桌子:“說重點?!?/p>

    “昨天晚上有人看見周偉和兩個生面孔在一起?!?/p>

    “誰是周偉?”宋佳問。

    “以前和我差不多,混得不怎么樣,可最近這一陣子突然有錢了,”魯四神秘兮兮地說,“據(jù)說最近他做了幾次大買賣?!?/p>

    “和誰做買賣?”

    “這一帶的人還能和誰做買賣,當然是老杜了?!?/p>

    “你認識那個叫周偉的?”

    魯四一個勁兒搖頭?!安徽J識。但我聽說過他。好幾年前,他經(jīng)常在這一帶的酒吧里混。不過有段時間見不到他了?!?/p>

    “那又怎么了?”

    “他們?nèi)齻€在一起!”魯四強調(diào)著,“一起上了一輛大吉普,就在晚上十點多的時候。”

    這個時間引起了宋佳的注意,“他們?nèi)ツ膬毫耍俊?/p>

    “不知道?!濒斔挠趾攘丝谄【啤?/p>

    “知不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

    依舊是搖頭?!拔乙恢痹诖蚵?,有消息我馬上告訴你?!?/p>

    “就這點事,你就把我叫到這兒來?打個電話不就得了?”宋佳看穿了他的心思。“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別告訴我你又惹什么麻煩了?!?/p>

    “這回不是我,”魯四訕笑著,“是我一哥們兒,其實也不是我哥們兒,是我那哥們兒的馬子……”他看了郭昆一眼,馬上改口,“他女朋友,被湖濱派出所抓了……其實也沒多大事……”

    宋佳打斷他:“替你那哥們兒藏毒品吧?”

    魯四神色尷尬:“也算不上毒品,就是點K粉之類的,其實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K粉也是毒品,”宋佳懷疑地盯著他,“等等,我怎么覺得你說的那個哥們兒就是你自己呢?”

    “宋哥,天地良心,我向毛主席保證……”

    “行了行了!”宋佳沖他擺擺手,“我也沒興趣知道。明天我抽空兒問問,要是事兒不大,我?guī)湍阆胂朕k法看能不能從輕處理,不過我要是發(fā)現(xiàn)你沒跟我說實話,可別怪我不客氣。”說到這里,已經(jīng)有點聲色俱厲了。

    “我哪兒敢呢!”魯四眉開眼笑,“那我就先謝謝您了。”

    “還有,”宋佳的語氣緩和了點,“你也悠著點,這碗飯不是那么好吃的,做什么事之前要想清楚,別鬧得沒法收拾,到時候我可保不了你。再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別一天到晚這么鬼混了,這行當不能做一輩子?!?/p>

    魯四嘆口氣,神色有點黯然,那股油嘴滑舌的勁兒沒了,“我也知道,可是除了這個,我還會什么呀……”

    “你要是愿意踏踏實實過日子,我?guī)湍阆朕k法。”宋佳語重心長,“你幫了公安局不少忙,早就答應給你搞點獎勵,一直沒兌現(xiàn)。不過你放心,我都記著呢,少不了你的?!?/p>

    魯四有點感動,“宋哥,獎勵什么的我不要了,這些年你也沒少照顧我,我還凈給你添麻煩……”他站起身,“這里認識我的人不少,我先走了……”他詭秘地看了看郭昆,“二位慢慢聊……”

    宋佳點點頭,看著魯四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兩個小時前,你們放過了一個詐騙犯,現(xiàn)在,我又親眼見證了你縱容毒販子,幫他們開脫罪名?!币恢睕]說話的郭昆突然開口了,“你為了抓一伙罪犯,卻放過另一伙罪犯,任他們危害社會。這樣做有意義嗎?”

    “這個問題已經(jīng)上升到了哲學高度,我回家好好研究一下?!?/p>

    第十一章

    米蘭花園崔放曾經(jīng)路過幾次,但從沒進去過。一年前樓市最火的時候,這里的房價曾漲到三萬多一平方米。想不到魯邑能住得起這里的房子。

    小區(qū)保安把崔放的車攔住了,堅持讓崔放登記,然后給戶主打電話,得到戶主確認后才放行。一路開進去,時不時就能與一輛豪華車擦肩而過。奔馳寶馬什么的在這里根本不顯眼,路虎SUV隔不多遠就能看見一輛,他認出了一輛賓利,一輛蘭博基尼,一輛瑪莎拉蒂。他開著這輛破破爛爛的桑塔納行駛在如林的名車之間,感覺就像騎著豬參加F1方程式大賽,連自慚形穢的資格都沒有。

    魯邑給崔放開了門。和豪華的外觀相比,屋里的裝修顯得過分簡單。除了魯邑,崔放沒看見別的人??蛷d里有些凌亂,看上去這里是魯邑的主要生活空間,一扇推拉式房門開著一半,崔放往里面張望了一眼,里面除了一張席夢思之外空空蕩蕩。

    崔放感慨著:“這房子太闊氣了?!?/p>

    “主要是因為我愛人有錢,不是我。”魯邑說,仿佛是在為自己的豪宅辯護。

    崔放笑了,很理解地說:“我可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有錢女人也是人,也要結婚……家里其他人呢,我這么上門來是不是有點太冒昧了,要不我們出去找個地方……”

    “不必,”魯邑指指沙發(fā),請崔放坐下,“就我一個人住?!比缓笏盅a充,“她們都在美國。”

    “她們?”

    “我愛人,還有我女兒。你要不要喝點什么?”

    “水就可以。”

    魯邑去了趟廚房,從冰箱里拿了瓶礦泉水遞給崔放。

    “謝謝?!贝薹趴戳丝吹V泉水的標簽,依云,這幾乎是世界上最貴的礦泉水。

    “沈蘭確實住在天香閣一帶,是不是?”魯邑給崔放找了個玻璃杯。

    “又讓你猜中了?!贝薹沤o自己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喝了一氣,沒覺得這水的味道有什么特別。不過從下午到現(xiàn)在他連水都沒喝上一口,渴壞了。他又把杯子倒?jié)M。

    魯邑拉過一把木頭椅子,坐在崔放對面,他們中間隔著一張茶幾,“說說吧,你現(xiàn)在都知道些什么?!?/p>

    “實際上,我?guī)缀跏裁炊疾恢?。”崔放把早上第一次看到沈蘭,直到發(fā)現(xiàn)沈蘭的住址,毫無保留地都說了,也包括沈蘭說馮兆興強奸了她。然后他對魯邑說,“我可不是來和你交換情報的。你讓我去找鄒東林,我已經(jīng)很感謝你了?!?/p>

    “我沒打算瞞著誰,相反我更希望知道這事的人多一點?!濒斠貜囊巫由险酒饋恚爸宰屇闳フ亦u東林,而不是直接告訴你,是擔心你只不過是一時沖動。等你冷靜下來,說不定你會后悔摻和進來?!彼酒鹕恚谖葑永飦砘刈吡藥撞?,似乎在考慮這個故事應該從哪兒開始講起,“大約兩周前,沈蘭找到了我。說她十年前被拐賣了,直到兩年前才逃出來。我問她為什么當時不報案,她說她找城西分局報過案。我立刻找鄒東林核實,沒錯,不過老鄒告訴我,她報案之后就跑了,一直沒下落。我問沈蘭為什么逃跑。沈蘭說,她當時很害怕,怕自己再被抓回去,怕警察不相信她的話諸如此類。

    “我想她說的可能是事實。設身處地地想想,八年來,她一直沒有和外界接觸過,除了那些嫖客和把她賣來賣去的人販子,她不認識任何人。她對世界的認識幾乎都是十四歲之前的。突然間得到自由的激動和興奮過去之后,面對眼前這個陌生的世界,除了恐懼,我猜不出她還能有什么其他感受。

    “沈蘭說,在失去自由的八年期間,她每天都盼著警察來解救她。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透過窗簾的縫隙看見一輛警車從別墅前經(jīng)過。她用手打碎了玻璃,沖那輛警車尖叫,希望能引起他們的注意。可是警車沒停,就那么開過去了。還有一次,她以為警察真的來救她了——兩個穿制服的警察撞開關著她的那個房間的門,她哭著說你們總算來了。兩個警察哈哈大笑,接著周偉——那個綁架了她的人販子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他們?nèi)齻€笑彎了腰——他們不知從哪兒找到兩身警服,設計了這么一個騙局,就是為了取樂……”

    魯邑停了一會兒,默默坐在椅子上,仿佛還在回味著這個悲慘的故事。

    崔放說:“所以你相信了她。”

    “是的,我相信了她?!濒斠卣f,“這樣的故事是編不出來的。盡管她后來留的是假地址,不過我相信她對我說的大部分是實話?!?/p>

    “她當時沒告訴你馮兆興的事?”崔放問。

    “在你告訴我之前,我從沒聽說過。”

    “這件事你怎么看?”

    魯邑足足沉默了半分鐘,“我相信。”

    “那為什么最后還是沒立案?”

    “鄒東林應該告訴過你兩年前沈蘭的案子是怎么不了了之的?!濒斠貨]有直接回答。

    崔放明白了?!扮娻蟛蛔屇悴??”

    “他沒直接對我說。我們大隊長邢濤告訴我,這案子他負責,不用我查了,就這么簡單。邢濤這個人,鐘囿說是,他絕對不會說不。我有點兒不甘心,再去找沈蘭,結果發(fā)現(xiàn)那個地址是假的?!?/p>

    崔放接著他的話說:“那今天發(fā)生的事就好解釋了。今天早上沈蘭又來了,你不在,她去找了邢濤,然后邢濤把她推到我這里。或許他以為我對這事不會有興趣。因為我是七大隊的?!?/p>

    “我也很好奇,七大隊的人為什么對這個案子感興趣?”魯邑探究地盯著他。

    “或許是因為……”崔放猶豫著是不是要告訴魯邑,然后他下了決心,“我是孤兒,確切地說,十歲之后,我成了孤兒。我從小就知道什么是絕望。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和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每天為生存掙扎,可又不知道這么辛苦地活下去有什么意義……你不會明白這些的?!贝薹趴嘈σ幌隆?/p>

    “那你怎么會當警察呢?”

    “不是我選擇的?!贝薹怕柭柤?,“是他們選擇了我?!?/p>

    “他們?”

    崔放沒解釋“他們”是誰?!皝鞡市公安局之前,我當了八年臥底,在一個販毒集團里?!?/p>

    “聽上去你并不太情愿。”魯邑說,“那他們?yōu)槭裁催€讓你干呢?”

    “一個人之所以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不僅僅是因為他能呼吸。他同時也是許多人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是某些人的兒女,是某些人的丈夫或妻子,是某些人的兄弟姐妹,是某些人的好友。這些關系才組成了一個完整的人。可是我呢,我什么都不具備,我就是我,如果我死了,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跡。還有誰比我更適合當臥底呢?無牽無掛,也不被別人牽掛。況且,我又是在那種地方長大的——文昌街這個名字你應該聽說過吧?曾經(jīng)很出名的。小時候,我周圍都是毒販子,我對他們太熟悉了。”

    魯邑點點頭,“后來為什么又不干了?案子破了?任務完成了?”

    “就算是吧。”崔放說得有點含糊。

    “我聽說鐘囿以前也當過臥底。他可是官運亨通,步步高升。怎么你們的命運差得這么遠?難道你犯錯誤了?”魯邑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問得不太合適,抱歉地笑笑,“是不是我的好奇心太強了?”

    崔放決定告訴魯邑實情,他獨自一個人面對這樣的事實已經(jīng)太久了。“那個販毒集團被破獲之后,我在康復中心待了一年?!贝薹牌届o地說。兩年來他第一次對別人說起這件事。他曾經(jīng)試圖把它忘掉,但這些記憶就像幽靈一樣,總是在崔放最想不到的時候從腦海中的某個角落里冒出來,提醒他,他的努力是徒勞的。他想,或許他早就應該對什么人說說。說出來,它就不再是秘密了。

    “你是說……”魯邑震驚得張口結舌??祻椭行氖墙涠舅牧硪粋€說法。

    “是的?!贝薹劈c點頭,“八年的時間有點太長了,我每天和毒販子稱兄道弟。只要進了那個圈子,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愚蠢的說教是多么蒼白無力。那個世界適用的是叢林的法則,適者生存。要贏得他們的信任,我必須變得和他們一樣。這不是驚險電影,關鍵時刻沒有人來救你,只有靠你自己。曾經(jīng)有好幾次,我被人用槍頂著腦袋?!贝薹虐咽址旁谀X袋邊比畫了一下,“要么吸毒,要么被打死。并非所有的毒販都吸毒,但吸毒的一定不是警察。這是毒販的邏輯,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相當正確。我別無選擇。想要完成任務,我首先得生存下去。我周圍不斷有人不明不白地死掉,他們的死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活下去?!贝薹砰L長噓了一口氣,還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他沒有說,他今天說得已經(jīng)夠多的了。

    “這就是你被安排到七大隊的原因?”魯邑問。

    “政治處有一份我的人事檔案。上面的內(nèi)容都是瞎編的。我的那些經(jīng)歷沒法寫在上面?!贝薹耪f,“打掉那個販毒集團之后,很多人都因此立了功或者得到了晉升,除了我。我的事情讓他們很尷尬。我的直接聯(lián)絡人,也就是我的頂頭上司——我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他不忍心撇下我不管,所以我就被扔到了這里。”

    “這不是你的錯,他們應該知道。”魯邑憤憤不平地說。

    “我不怪他們,真的。他們也不希望有這樣的結果。而且,并不是每個臥底都會像我這樣。唯一的區(qū)別是,第一次成功之后,他們還想讓我繼續(xù)干下去,而我也同意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讓我沒想到的是,我會干這么長時間——八年。其實,沒把我踢出警察隊伍,我已經(jīng)很感激他們了。照理說,我這種情況是不能再穿警服的。”

    兩個男人都沉默了?;蛟S崔放的故事太出乎魯邑的意料,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不過他知道,崔放需要的不是安慰。

    崔放站起身,“太晚了,我想我該走了。今天可真是漫長的一天?!?/p>

    “等等?!濒斠卣f,“有樣東西也許你應該看看。”說著,他打開手提電腦,“我在曾仲良的辦公室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光盤,把上面的內(nèi)容復制到我的電腦上了?!?/p>

    “曾仲良?”崔放停下腳步,他知道魯邑在曾仲良女兒失蹤案的專案組里。“曾仲良和沈蘭的案子有什么關系?”

    “在你告訴我馮兆興的事情之前,我也不認為它們之間有什么關聯(lián)。”他找到了一個視頻文件,用鼠標雙擊文件的圖標,“你先看,不要問任何問題,看完了我向你解釋?!?/p>

    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了Realplayer播放器的界面。視頻是黑白的,圖像很模糊,也沒有聲音。如果把它作為一部三級片的話,它拍得實在是太差勁了。畫面上是一對男女做愛的鏡頭。實際上,做愛這個詞可能有點不確切。那個女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就好像失去了知覺,兩只手似乎是被固定在床頭的欄桿上。女人身材瘦小,相比之下男人卻很高大,可是兩個人的面孔都看不清。而且大部分時間,男人都背對著鏡頭,只是偶爾能看到他一個模糊的側面。同樣無法分辨出周圍的環(huán)境,一張床,一個房間,僅此而已。畫面質(zhì)量實在是太糟糕了,也許是故意做了某種處理。拍攝角度是固定的,大體上是斜上方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崔放意識到,這是偷拍的。最后他注意到了畫面右下角的時間:98/05/30。

    視頻只有兩三分鐘的長度,很快就放完了。魯邑把畫面在女人的臉上定格,“仔細看看她的臉?!?/p>

    崔放仔細辨認,然后搖搖頭,“太模糊了,我不想輕易下結論。”但崔放的心里已經(jīng)得出結論了。

    “如果我說她是十年前的沈蘭,你相信嗎?”

    十年前,這可以解釋圖像的質(zhì)量為什么這么糟糕。這可能是用傳統(tǒng)的攝像機拍攝的,然后又轉成了數(shù)碼文件,或者這就是用數(shù)碼攝像機拍的,不過十年前的數(shù)碼技術沒法和今天比。但崔放回答得很謹慎:“這東西不可能拿到法庭上當證據(jù),你幾乎不能說服任何人相信她就是沈蘭。如果要進行數(shù)據(jù)恢復,就必須有原件——原始的錄像帶,或者原始的數(shù)碼文件。即便你搞到了原件,也不一定能保證恢復到進行法庭辨認要求達到的效果。而且,我對你得到它的方式表示懷疑。你說是在曾仲良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的,而不是曾仲良把它交給你的?!?/p>

    “曾仲良根本不知道我去過他的辦公室,至少現(xiàn)在還不知道?!濒斠芈柭柤?。

    “我想你也認出了畫面上的男人,他是誰?難道是曾仲良?”

    “如果你見過曾仲良,你就會相信這一定是他。”魯邑又想起下午在曾仲良家里的時候,曾仲良的整個身體幾乎擋住窗外的光線的情景,一瞬間,整個客廳被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畫面上的男人就是一個巨人。

    “我沒見過曾仲良。”崔放說,“假定畫面上的男人是他,女人是沈蘭,僅僅是假定。你想說明什么?”

    “曾仲良為什么把這張光盤放在自己辦公室里?很明顯,這不是他曾辦理過的某個案件資料的一部分,其他的光盤上都有案件編號,唯獨這張沒有?!?/p>

    “或許他有什么怪癖,喜歡收藏這類東西?”

    “或許是他遭到敲詐?”魯邑說,“或者是要挾,隨便你怎么說?!?/p>

    “靠這張光盤?”崔放表示懷疑。

    “它的確很不清晰。對于一個局外人來說,很難分辨出畫面上的人是誰。但對于當事人就不一樣了。如果畫面上的男人果真是曾仲良,如果他真做過這樣的事,他一眼就認得出自己?;蛟S敲詐者就是想達到這個效果?!?/p>

    “這和他女兒失蹤有關系嗎?先敲詐,再綁架?這有點說不通。這張光盤已經(jīng)足夠讓曾仲良身敗名裂的了,至少會讓曾仲良感覺到這種威脅。那還有什么必要再綁架他女兒?”

    “我也不知道?;蛟S兩件事毫無關聯(lián)。”魯邑的口氣很不確定?!皶粫巧蛱m在敲詐曾仲良?或者沈蘭認出了當年強奸她的人,然后綁架了他的女兒?”

    “沈蘭對我說是馮兆興強奸了她,”崔放指出,“不是曾仲良。”

    “也許他們兩個都有份?!濒斠卣f。

    “你這是故意要把事情搞復雜。就算像你說的那樣,沈蘭綁架了曾仲良的女兒,又到公安局告馮兆興強奸,這似乎是引火燒身。什么都不做豈不更安全?”

    “你怎么能肯定馮兆興沒有遭到敲詐?或許馮兆興也收到了類似的光盤,只不過上面的主角是他自己。也許是沈蘭敲詐馮兆興不成,才去敲詐曾仲良?!?/p>

    “或許沈蘭背后還有別人?;蛟S馮兆興就是那個敲詐的人呢?”

    兩人對視一眼,都意識到這樣討論下去,可能性會越來越多,而什么結果也不會有。

    “我明天應該找馮兆興聊聊?!贝薹抛詈笳f。

    “他是副市長。”魯邑提醒他。

    “我知道?!贝薹艧o所謂地說,“比他更大的官兒我都見過。”

    “或許你根本見不到他,即便你見到他,你怎么說?難道直接問他:馮市長,十年前你是不是強奸了一個女孩?”

    “為什么不可以?!?/p>

    魯邑臉上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澳惘偭?。”

    “可能吧。”崔放說,“這和未經(jīng)允許就從副檢察長辦公室里拿出一張光盤的行為相比,哪個更嚴重一點?”

    魯邑笑了。“我從他辦公室里拿出來的還不止這些東西。”他從筆記本里翻出一張便箋紙,“我想給這張紙做個靜電檢測,但是我不想在市局做,我不知道能在這張紙上發(fā)現(xiàn)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有,也許會嚇死人。你有什么辦法沒有?”

    崔放接過那張紙?!敖唤o我吧?!?/p>

    從魯邑家出來,崔放沒有馬上鉆進那輛破桑塔納。他從后備廂里拿出手電筒,先鉆到車底下檢查了一下底盤,然后打開發(fā)動機罩。多年前,他每天都要這樣做。這習慣他已經(jīng)忘掉好久了。他想,現(xiàn)在是該把這個習慣找回來的時候了。

    7月21日星期六

    第十二章

    武登縣距離B市一百五十公里。陳安國就是那個地方的人。退伍后,按照政策,復員軍人安置辦公室應該幫他安排工作,不過就像其他許多地方一樣,地方政府把這些復退軍人當成負擔。陳安國在復退軍人辦公室登了記,接著就是漫長的等待。這期間,他得知像他這種境遇的人還有很多,如果排隊等待安置,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有人告訴他,如果沒門路,就是等一輩子也休想等出個結果。開始他還不信。他說我為國家服役,我是在保衛(wèi)祖國啊,政府能丟下我們不管?

    等了兩年之后,他和一些沒得到安置的復退軍人去找安置辦討說法,安置辦的人也一臉委屈。他們說不是我們不想安置你們,我們想一口氣把你們的問題都解決了,可人事局一個名額也不給我們,我們實在沒辦法啊。找到人事局,人事局說,每年多少名額不是我們定的,是國家定的,每年就這么可憐的幾個,還要方方面面都照顧到……希望你們理解政府的困難。陳安國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從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成了三十啷當歲的中年人。

    這十年間,陳安國擺過地攤,被城管抄了。開過賣雜貨的小門臉,被工商取締了。給別人開卡車跑長途,沒想到那車貨竟然是走私香煙,陳安國差點為此吃官司。后來他又去開出租車,武登縣是小地方,不像大城市,走在大街上隨時都能遇到伸手攔車的。好不容易拉上個客人,人家還不愿意按計價器付費,上來就先討價還價。陳安國只好在火車站趴活兒,希望能遇見個外地的路遠的,這樣一趟下來就能掙個百八十。就是這樣,他的出租車也沒開多長時間,車主嫌陳安國太老實,不會攬生意,把車租給別人了。陳安國就像駱駝祥子,天天盼望著有輛屬于自己的二手車。

    為了能買輛二手車,他禁不住別人勸說,加入了傳銷大軍,把自己省吃儉用節(jié)省下來的幾千塊錢交了入門費,換來了一盒看上去療效很可疑的保健藥品。這也沒能改變陳安國的命運。他不太善于言辭,沒有上線們的那種手腕,別人用起來屢試不爽的手段,陳安國用在別人身上卻每次都不靈。不是因為他笨,在部隊的時候他在師一級的軍事技能大比武里拿過名次,他怎么會笨?他終于找到原因了,是自己的心不夠狠。與人為善了一輩子,他怎么也狠不下心來騙人。

    傳銷組織的培訓課他每場不落,跟著大家一起喊口號的時候,他比誰喊得都起勁。每當這時候,他會想起軍營的生活。部隊——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多像啊,有組織,紀律嚴格,甚至讓他找到了一種歸屬感。在這里,和他同樣屬于“無能之輩”的大有人在,他們是傳銷組織的最底層,經(jīng)常聚在一起,每天幻想著怎么才能像那些A級、B級代理們那樣一夜暴富。終于有一天,他狠了狠心,把那些可疑產(chǎn)品推銷給了親戚朋友——以前他是堅決不在親友中推銷的。誰會想到老實巴交的老陳會騙他們?結果,他因為一口氣發(fā)展了七八個下線,升格為傳銷組織最低一級代理——D級代理。但他并沒因此高興幾天。親友們發(fā)現(xiàn)上當受騙之后紛紛找他退錢,但收上來的那些錢被傳銷組織層層盤剝,他自己根本沒落下多少。他在老家武登待不下去了,幾乎是聲名狼藉,身敗名裂,家門口天天堵著討債的。走投無路之下,他跟著傳銷大軍流浪到B市。沒錢住旅館,他就和幾個和他同樣落魄的D級代理一起住在沙溝一帶的爛尾樓里。很不幸,他親眼目睹了一場槍擊案,又稀里糊涂地被帶到了公安局。

    傳銷組織高層的那位曹女士讓他和警方合作,并許諾馬上就把他放出來。這并沒有減輕他的疑慮。另外兩個同伴已經(jīng)都交代了,按說他也沒必要再有所保留。前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他們?nèi)齻€——實際上當時爛尾樓里有七八個傳銷人員,他們都看到了。但他知道的東西遠比其他人多得多。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警方。這才是他一直沉默的真正原因。

    另外兩個人告訴警方,7月19日晚上,天氣太熱,他們七八個人在爛尾樓里睡不著,就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些傳銷經(jīng)驗、個人血淚史之類的。半夜的時候,他們聽見有輛汽車停在樓下。爛尾樓無門無窗,只要一探頭就能看見樓下的情況。他們叫不出那輛車是什么牌子,但肯定是輛越野車。從車上下來三個人,不一會兒他們對面也冒出一輛汽車,車上也下來了三個人,接著就發(fā)生了爭執(zhí),然后就是三聲槍響——先是一聲,后是兩聲。因為車燈一直開著,所以看得挺清楚。有人倒在地上,然后一個人向爛尾樓里跑,另外三個跟在后面追。

    跑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后來發(fā)現(xiàn)他是個年輕人,上到他們所在的這一層的時候,又傳來幾聲槍響。具體是幾聲,這兩個人說的不一致,一個說三聲,一個說四聲。槍聲在爛尾樓里顯得特別響。樓上的幾個人早就被嚇傻了。他們看見年輕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幾秒鐘后,后面三個人也追上來了,最前面的人手里拿著家伙。他們顯然沒想到爛尾樓里有人住,而且這么多,一時間也有點愣神。后來那個領頭的——是個禿頭,中等身材,但天太黑了,爛尾樓里也沒點燈,相貌看不太清楚,依稀覺得他三十歲上下,右前臂上有個文身。這一點上兩個人說的又不一致,一個說是條蜈蚣,一個說是條龍或蛇——上前幾步看了看那個倒地的年輕人,又狠狠瞪了他們一會兒,轉身招呼另外兩個人走了。至于另外兩個兇手,他們一直站在樓梯口的陰影里,沒人看清他們的面目。

    事后大家都挺害怕,說幸虧咱們七八個人在一起,要是只有一兩個,說不定就被殺了滅口了。畢竟陳安國當過兵,有點經(jīng)驗,他上去看了看那個倒地的年輕人,說還有點氣兒。于是他讓兩個人陪著去公用電話亭給公安局打電話,然后大家都轉移到另外兩座爛尾樓里,他們害怕那幾個兇手再殺回來,那可就麻煩了。另外那兩座樓里也各有十幾個人,人多待在一起安全。走的時候太匆忙,鍋碗瓢盆都忘帶了,后半夜陳安國帶著兩個人去收拾,結果被宋佳扣下了。

    現(xiàn)在,面對金三順和宋佳,陳安國考慮半晌,就把事先準備好的那套詞兒說了出來。和另外兩個人說得差不多。

    金三順說:“其實我們還是非常感謝你的,要不是你打電話通知公安局,我們根本無法及時趕到,受害者的命肯定保不住。我首先代表公安局以及受害者和他的家屬向你表示感謝?!?/p>

    陳安國大概沒想到金三順會這么說,愣了一陣,“我……也是應該的,他當時還有口氣,我總不能眼看著他就那么死了……”

    “不過我們希望你能夠救人救到底?!苯鹑樈又f,“受害者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說他很可能成為植物人,一輩子靠輸液維持生命。他沒法告訴我們他當時看到了什么,是誰傷害了他。只有找到兇手,才能真正為受害者伸張正義。而且,必須找到兇手,才能防止他繼續(xù)傷害更多的人。你當過兵,受過黨的教育這么多年,你應該有這個覺悟。我剛剛和你以前的連長聯(lián)系過,他說你是個合格的好戰(zhàn)士……我沒跟他說你在搞傳銷,而是告訴他你剛剛救了一個人的性命。他說,他聽到這些一點也不吃驚,陳安國會見死不救?笑話……”

    “別說了……”陳安國嗓音哽咽,“我求求你別說了……”這個漢子痛苦地低下頭,把頭深深地埋在膝蓋上泣不成聲。參軍那幾年的經(jīng)歷又浮現(xiàn)在眼前,那種天堂一般的生活一去不復返,現(xiàn)在的他無家可歸,四處流浪,這都是為什么?

    金三順任他哭泣了一會兒,等他發(fā)泄夠了,遞給他幾張紙巾,陳安國漸漸停止抽泣。金三順給他倒了杯水,又為他點上一支煙。陳安國默默抽了幾口煙,終于下了決心似的說:“我認識那個人?!?/p>

    幾乎是第一眼他就認出來了。領頭的那個兇手,光頭,右前臂上文著一條蜈蚣,不是蛇。那條蜈蚣他印象很深,因為文得很逼真,左右兩邊一百多條腿看上去都在動似的。陳安國告訴金三順,那個人叫單功,是武登縣人。上小學的時候,陳安國和他曾經(jīng)是一個班的。后來又一起考入了同一個中學。單功似乎不太適合念書,初中沒讀完就開始在社會上混了。經(jīng)常因為小偷小摸或者打架斗毆進公安局,最后在大街上再也見不到他了,聽說是坐牢了。

    再次見到單功的時候,陳安國已經(jīng)復員了。當時的陳安國找不到工作,做小買賣也難以養(yǎng)家糊口,正犯難,單功找上門,問他愿不愿意跑個長途拉一趟貨。陳安國沒什么選擇,只要有錢掙,除了殺人放火,他都愿意干。單功和他一起,兩個人輪流開車。來回將近半個月,眼看就要把東西送到地方了,車子被警察攔了。陳安國這時候才知道他運的是什么東西——一車走私煙。車和貨都被扣了,但陳安國被放了,他就是個跑腿的,既不知道車是誰的,也不知道貨是誰的。不久單功也出來了。

    單功出來之后再一次找到陳安國,問他愿不愿意繼續(xù)干。陳安國說再也不干了。單功也贊同,說這種替人跑腿的差事,累死累活也掙不了幾個錢,還要擔著被警察抓起來的風險,不值得,要干就干票大的。他對陳安國說,你當過兵,有膽量,又有身手,我們一起干一票,然后遠走高飛。他說的“干一票”是什么意思,陳安國當然明白。此時,他因為運走私煙的事還心有余悸,早已下定決心不再和單功這樣的人扯上任何關系,當即就拒絕了。單功沒再勉強他。他也只當是單功隨便說說而已。不久之后,他聽說縣里一個民營企業(yè)老板的女兒被綁架了,陳安國心驚肉跳,不知這事和單功有沒有關系。但單功已經(jīng)從武登縣消失了,沒人再見過他。

    金三順問那起綁架案是什么時候的事,陳安國說是1998年。宋佳立刻起身出去了。陳安國接著說,那天晚上,他一眼就認出了單功。雖然光線不好,但那個光頭,那條蜈蚣,準沒錯。當時陳安國趕緊低下頭,生怕單功認出自己。到現(xiàn)在他也不知道單功是不是認出自己了。他開始不敢對警方講這件事,倒不是怕自己惹上什么麻煩,他現(xiàn)在漂泊在外,光棍一條,但他的家人還在武登。如果單功知道是他向警方告密,會不會危及自己的家人?

    金三順安慰他說:“我們會派人去武登縣,到時候會跟當?shù)毓簿执騻€招呼,讓他們關照一下你們家,你別擔心?!?/p>

    第十三章

    每周六是B市的市長接待日,從早上八點半到下午四點半,這種制度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年。實際上,正職的市長很少有時間參加,大多情況下都是他的幾個副手,有時候是四位,有時候是三位,一般情況下不會少于三位。

    辦公地點設在市政府的小禮堂。崔放是八點半之前趕到的,不過他還是來晚了。小禮堂的門廳里已經(jīng)坐了二十多位來訪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沉默不語,有的坐在一起交頭接耳,甚至還有個抱著孩子的婦女。崔放進來的時候,孩子正在號啕大哭。

    門廳里設了個簡單的接待臺,后面坐著一位機關干部模樣的中年男人,面前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崔放估計他是市長辦公室的秘書。秘書負責對來訪者進行登記,簡單聽一下他們要反映的問題,以便依據(jù)四位副市長各自的職責范圍,決定由他們中的哪一位接待,然后他會給來訪者發(fā)一個號,請他們坐在門廳里等待。門廳里還有一臺飲水機,一摞紙杯,來訪者等待期間不會沒水喝。

    在一片懷疑的目光中,崔放走到秘書跟前。秘書一手托腮,一手握著鼠標,眉頭微皺,正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崔放懷疑他是不是在玩空當接龍。看到崔放,秘書抬起頭,臉上是機械的笑容:“你好。”

    崔放露出他能裝出來的最迷人的微笑:“我想見馮副市長?!?/p>

    “請問您的姓名?”秘書一本正經(jīng)地準備登記。

    崔放出示證件,又重復了一遍:“我想見馮副市長。”

    秘書仔細看看他的證件,在電腦上敲了幾行字,看樣子是登記上了,然后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問:“您要反映什么事情?”

    崔放微微彎下腰,向秘書靠近了一點,放低聲音,“我想見馮副市長,現(xiàn)在?!?/p>

    “馮副市長正在接待來訪,而且,”秘書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厭煩的神情,“您看看周圍。”周圍那二十幾個來訪者正疑惑地盯著他們,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有人不守規(guī)矩想加塞兒,“他們之中有些人天沒亮就趕來了,就是為了早點見到市領導反映問題。凡事都有個先來后到,既然您是警察,您就更應該帶頭遵守秩序?!闭f著,秘書撕下一張小紙片,遞給崔放。

    崔放看到紙片上寫著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26。那意味著他是今天第26位來訪者。崔放沒接那張紙片,盡量讓微笑留在臉上:“馮副市長正在等我?!?/p>

    遺憾的是,秘書的智商并沒有看上去的那么低。他寬容地笑著,裝出一副“我已經(jīng)很有耐心了”的那種語氣:“崔警官,馮副市長事先并沒有交待他有預約來訪,否則他會告訴我的?!彼俅伟涯菑埣埰f到崔放面前?!罢埮抨牎!庇值靡獾貟咭曋車谎?,他沒有失望,周圍注視著他的人都流露出贊賞的神情。

    崔放從身上掏出筆記本,翻到空白頁,寫了一句話:本市司法界一位高層領導涉嫌在多年前犯下一樁嚴重罪行,證據(jù)確鑿,他不愿向警方自首,聲稱要向媒體澄清事實,請幫我們說服他。他把這張紙撕下來,折了一下,遞給秘書:“能不能幫我把它轉交給馮副市長?”

    秘書猶豫了一下,接過紙條,打開看了一眼,又看看崔放,一臉警惕的神色:“對不起,我不能把這種含義不明的東西交給市領導?!?/p>

    “你看過它了?!贝薹耪f。

    “我看過什么?”秘書有點迷惑。

    “當然是這上面的內(nèi)容?!?/p>

    “我……”

    “我請你把它轉交馮副市長,沒讓你看上面寫了什么?!贝薹鸥纱喟央p手撐在接待臺上,把臉湊近秘書,“我不知道怎么向馮副市長解釋知情人為什么又多了一個,或許你可以幫我向他說明?”

    “我什么都不明白?!泵貢樕n白。

    “你叫什么?”崔放看了一眼秘書的胸卡,“吳子洲?”他把這三個字記在本子上,“也許一會兒你可以向記者們解釋一下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關于那件罪行?”崔放站直了身體,準備走人。

    “記者……”秘書猛地站起來,“你等等,我一會兒就回來?!?/p>

    “謝謝。”崔放說。

    兩分鐘后,秘書回來了,臉色很難看,估計是挨了一頓訓。他對崔放說:“請跟我上二樓。馮副市長五分鐘后在接待室見你?!?/p>

    接待室大約五十平方米,周圍擺了一圈皮沙發(fā),四周的墻上掛著幾幅有政治色彩的油畫。崔放是上世紀70年代末出生的,對這類東西的概念比較模糊,不過最醒目的那幅井岡山會師他還是認出來了。崔放沒坐,他在接待室中央溜達了一會兒,心里琢磨著今天見到馮兆興之后該怎么說。他來這里,只是想試探一下馮兆興的反應如何。馮兆興應該已經(jīng)看到了那張紙條,如果他是清白的,那么他見到崔放之后問的問題應該是:那位高層領導是誰;他犯了什么罪行;崔放是怎么知道的。紙條上的最后一句話是虛張聲勢,聰明人都不會當真。如果他有罪,那么他關注的問題就僅僅是崔放來這里找他的目的是什么。

    說是五分鐘,但崔放等了足足有一刻鐘,接待室的門開了,一個身材敦實,大約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走進來,有點歇頂,白色短袖襯衫沒塞到褲子里,淺灰色毛料褲子熨得筆挺,黑色皮涼鞋。崔放曾經(jīng)在電視上見過這個人,據(jù)沈蘭說她在電視上見到的也是這個人。

    馮兆興上下打量崔放一陣,向他伸出手:“我是馮兆興?!彼啙嵉卣f。握手的時候,崔放覺得馮兆興的手掌有點濕漉漉的,是汗。崔放向他出示證件。但馮兆興并沒有看。接下來的話有點出乎崔放的意料:“我聽說過你,崔放,是嗎?”

    崔放點點頭:“我從沒想到過還有這樣的榮幸?!?/p>

    “太謙虛了吧?!瘪T兆興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好久以前市委開會的時候聽你們局長抱怨說省公安廳總是無緣無故往他這里塞人,也不管有沒有名額,他全部都要無條件接收。然后他就說起你的情況,當然,沒說細節(jié),但我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瘪T兆興意味深長地看著崔放,“后來我去省里開會,遇到省公安廳一位老熟人,順便向他打聽了一下你。你猜他怎么說,讓我不該問的不要問。當時我就想,這個崔放同志肯定不簡單。所以我就記住了你的名字?!?/p>

    崔放一邊聽著,一邊在腦子里把他這番聽上去有些不著邊際的話翻譯成普通人能夠理解的語言:小子,不要以為有省廳的人給你撐腰你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在省里也有人。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你是犯過錯誤的人,不要和我故弄玄虛。

    可是,我的事情你不完全知道,崔放想,如果你都知道,你就不會這么輕松地站在我面前,真的。

    馮兆興在一張沙發(fā)上坐下,示意崔放也坐?!安贿^你今天來找我的方式真是讓人出乎意料,我的秘書被你嚇得可不輕?!彼χf。

    那么你呢?你是不是也很緊張?崔放想。但他嘴里說:“實在抱歉,馮市長,我也是迫不得已,要不然見不到您。我先向您承認錯誤?!?/p>

    “主要是我們的錯,太官僚了?!瘪T兆興大度地說,“我剛才批評小吳了。這些年輕人,在機關待久了,官僚作風嚴重。我早就跟他們說凡事隨機應變,不要死守教條,特殊情況就要特事特辦?!比缓篑T兆興停頓了一下,審視著崔放,“那么你今天來,到底有什么事呢?”

    我已經(jīng)在字條里寫得很清楚了,崔放想?!笆沁@樣,”他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證據(jù),明確指向某位司法界的高級領導……”

    馮兆興打斷了他:“你向你的上級領導反映這個情況了嗎?按說,這種事你不應該找我反映。應該找你的上級,或者直接找你們局長。”

    你怎么不問問那件罪行是什么?崔放猶豫著說:“因為那位高級領導的職位,我不知道向我們局里的領導反映是不是合適,您是副市長,而且今天是市長接待日,我向您反映問題應該……”

    “你應該相信你的領導,即便果真如你所說,某位司法界高級領導犯了錯誤……”

    崔放在心里糾正他:不是錯誤,是罪行,最卑劣的罪行。

    “……可這不表明就沒人值得信任了。你可以向你們刑警支隊長反映,可以向你們主管刑偵的鐘局長反映。你們鐘局長我了解,他應該不會有問題吧?一級一級上報才符合程序嘛。而且,”馮兆興停頓了一下,“即便你報到我這里,你至少應該有充分的證據(jù)讓我相信這件事確實發(fā)生過,對嗎?而你提供的證據(jù),最終還是需要公安局去調(diào)查,對嗎?”

    是的,證據(jù),崔放想,終于說到正題了?!耙苍S您說得有道理,可我還是拿不定主意?!?/p>

    “證據(jù)確鑿嗎?”馮兆興問。

    “幾乎可以百分之百定他的罪?!贝薹耪f。

    “哦?”馮兆興似乎感興趣了,在沙發(fā)上坐直了身體,“可以說具體些嗎?”

    你不問我罪犯是誰,罪行是什么,你只關心證據(jù)嗎?崔放在心里得出了結論:有罪!

    崔放決定向他透露一點東西,“我得到了一些視頻資料,辨認出了上面的人。”

    “視頻資料?”馮兆興皺起眉頭,“我對電腦技術是外行,不過據(jù)我所知,數(shù)碼的東西是可以修改甚至可以偽造的,這就是你的證據(jù)嗎?”

    “是的。”崔放不得不承認,“不過我們可以通過技術手段復原,我們有這方面的專家?!?/p>

    馮兆興的眉毛抬了抬?!坝邪俜种俚陌盐諉幔俊?/p>

    “那很難說?!贝薹呕卮?。

    馮兆興似乎是松了口氣。

    但崔放緊接著說:“但我們有受害人的指認?!?/p>

    “受害人?”馮兆興好像有點意外。

    “是的,受害人。”崔放說。

    “既然數(shù)碼資料可以修改,那證人是不是也可以作偽證?”馮兆興不以為然地說,“這些年我們見過的誣告還少嗎?”

    你連證據(jù)都沒看到,就確定是誣告嗎?崔放想。他拋出了一顆炸彈:“受害人當時才十四歲?!?/p>

    這回馮兆興再也無法掩飾吃驚的表情了。他大概知道,和十四歲以下的未成年人發(fā)生性關系等同于強奸,不論受害人是否愿意。

    崔放看著他的表演,心里想:你為什么那么吃驚呢?你沒問過罪犯是誰,沒問過罪行是什么,甚至連受害人是男是女都沒問。你剛剛還在為那個你從沒問過的罪行辯護,可聽到受害人才十四歲,你害怕了。因為你心里很清楚那件罪行是什么,根本不需要別人告訴你。你有罪!

    目的達到了,崔放再沒有問題了。他從沙發(fā)上站起身:“對不起,馮市長,我耽誤了您太多的時間。我想您說得對,我應該先找我們公安局領導反映情況,而不是直接來找您。請您原諒我的冒昧。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接見我,我真的萬分感謝?!?/p>

    從市政府小禮堂走出來,崔放腦海里只有兩個字:有罪。盡管他事先已經(jīng)猜到了,但當他面對馮兆興,從馮兆興的表情中證實這一切的時候,他依然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憤怒。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這種情緒了。他想起了沈蘭,那個無依無靠、渾身傷痕、無法保護自己、不敢相信任何人的沈蘭。

    憤怒在他的內(nèi)心膨脹,他有一種要破壞一切的欲望。

    (未完待續(xù))

    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張 曙 楊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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