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在路上等你

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我知道會有女人，會有想象，會有一切；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明珠會交到我手中。

——杰克·凱魯亞克

半個月前，我還坐在北京燕山腳下的畫室里，咬著根牙簽，對著畫架子上雪白的畫布發(fā)呆。半個月后的今天，我已經(jīng)到了這里。

這里是甘肅省的武威，古稱“涼州”的地方。

在路上，我總是很早就醒。我拉開窗簾，天剛蒙蒙亮，街頭一片熱鬧。小地方的人都比較勤快。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古鐘樓和羅什寺塔，在晨曦里靜靜地佇立著，像兩位遠(yuǎn)古的智者。除了地球人都知道的出土銅奔馬的雷臺，武威的古跡，我只知道古鐘樓和羅什寺塔。

但我不想留在這里游覽，雖然我也沒什么事要趕著做。我對尋訪古跡沒有太大的興趣。我想要的只是在路上的感覺。

我的下一站是張掖，就是古時候的甘州。那個唐詩宋詞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甘州。

一

作為畫家，我沒有眼下最紅的方力均、劉曉東和夏俊娜有名，畫也賣不出他們那么高的價兒，但也說得過去。我參加過兩屆威尼斯雙年展，作品在美國和香港都有專業(yè)畫廊代理，美國的那家畫廊曾是大師波洛克的代理商。我的畫銷路穩(wěn)定，200x200厘米尺幅的價格都在三萬美元以上，這保證了我的年收入每年都在三百萬左右。我是個自由藝術(shù)家，不用掐點(diǎn)上班，只要按合同每年給畫廊固定數(shù)量的畫，所以時間都在我自己的掌控之中。至于品位，我就不再自夸了。

一個月前的一天黃昏，我坐在畫室里，對著一塊新畫布發(fā)呆。這種情形已經(jīng)延續(xù)了半個多月。不是我畫不出來，而是實(shí)在畫膩了。類似的題材，一樣的路子，我已畫了好幾年。我覺得自己正在慢慢變成一臺上色機(jī)器。

我想改變。但我的畫就像一個品牌，比如北京烤鴨，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多少年都這味兒。你想改成別的味道，顧客還認(rèn)不認(rèn)，這是個問題。在這個問題上，畫廊不像我，他們態(tài)度十分堅決：想都甭想。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年少的心有些輕狂，如今你四海為家……”許巍的這首《曾經(jīng)的你》，我聽過無數(shù)遍。但那天傍晚，當(dāng)熟悉的旋律又在夕陽的余暉里響起時，我覺得自己像一只盛滿了水的瓶子，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被一只大手上下左右瘋狂地?fù)u晃。那些瓶底多年的沉渣像地底下的巖漿一樣泛起，被壓抑的漂泊的欲望突然間被喚醒，它們暴躁地翻騰著，嘶嘶地輕嘯著。我被燒得五臟俱焚。

我決定出發(fā)。

我不在乎去哪兒，可也總得有個方向。

十幾年前，我還在一個行業(yè)雜志做文字記者時（畫畫是后來的事），曾經(jīng)用兩個月的時間，開著一輛車，從蘭州出發(fā)，經(jīng)武威、張掖、酒泉一直到敦煌，一路采訪絲綢之路沿線的系統(tǒng)內(nèi)企業(yè)。那次的西北之行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許多年來，我一直想著有朝一日再重溫一下那段難忘的河西走廊之行。而且，我也想在敦煌老老實(shí)實(shí)待一陣兒，好好看看莫高窟的壁畫。上次來的時候走馬觀花了一遍，根本沒有時間琢磨。再說，上次來的時候，我還沒開始正經(jīng)畫畫。畫畫的和不畫畫的、看畫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就像讓一個沒嘗過梨子的人去想象梨子的味道，總歸是隔著一層。

就是現(xiàn)在，我對自己說，我現(xiàn)在有錢，有時間，更重要的是，我還有欲望，有激情。

我把手頭的事情簡單安排了一下，買了些路上要用的東西，開著我那輛半舊的、跟了我好幾年的藍(lán)色切諾基上路了。

沒想到的是，我興致勃勃走上的竟是一條不歸路。路上的見聞，其詭異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在故事方面的閱歷和想象范圍，包括那些懸疑題材的好萊塢大片。

二

吃完早點(diǎn)，我找到一個在路邊等活兒的出租車司機(jī)，打聽到附近就有一家中石化的加油站。據(jù)他說，那是一家大加油站，油品質(zhì)量有保證。

在北京路的一個地下通道入口，我被里面?zhèn)鱽淼囊魂嚫杪曀?。那是汪峰的《飛得更高》。歌聲激越、蒼涼，雖然沒有汪峰原版那么足的滄桑感，但比汪峰更為激情和灑脫。我想，唱歌的人一定是個比汪峰年輕的人。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一頭長發(fā)，蒼白瘦削，戴一副藍(lán)框的扁扁的眼鏡，氣質(zhì)儒雅，有點(diǎn)酷酷的、什么都不在乎的痞勁兒，是大學(xué)里常見的那種什么都不尿的、傲氣的藝術(shù)青年。小伙子蜷著一條腿靠坐在地下通道的墻下，抱著一把吉他，唱得旁若無人。身邊的琴套里，散放著幾張五塊、一塊的零錢。

我已經(jīng)過了沖動的年齡。但人在路上的心情和平時不一樣。我被他的歌聲感動了。

聊起來，小伙子自稱梓楓，是武漢的一個酒吧歌手。這次出來，是去敦煌參加這個月28號的“飛天音樂節(jié)”，順便去酒泉找一個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女孩子。

他是一路搭便車過來的。

“搭我車一起吧，我也是奔那個方向。”我邀請他。

“那太好了！”

我?guī)е鳁骰氐骄频?，匆匆收拾了一下，退了房，開車直奔加油站。

從加油站出來，才剛剛八點(diǎn)多一點(diǎn)。

從解放路上了外環(huán)，在八里堡立交橋盤橋向北，我們直奔西北方向的蘭新公路。

我現(xiàn)在可以肯定后面的那輛鐵灰色的天籟是在跟蹤我。

后來我想了想，其實(shí)在我加油的時候，它已經(jīng)在我后面了。但我當(dāng)時不可能特別注意它，誰會注意在后面排隊的一輛不起眼的車呢？從加油站出來，我快速通過一個路口，跟在后面的天籟碰巧趕上了紅燈。正趕上上班時間，路上的車不少。這時，天籟的一個反常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居然闖紅燈跟了上來。開始我以為這也是輛北京車，興許也是來玩兒的，看我是北京牌子，想在路上找個伴兒。我從后視鏡里瞄了一眼它的牌子，并不是京牌。那時我心里就開始犯嘀咕。

現(xiàn)在它就在我后面，或左或右，基本上隔著兩三輛車的距離。這樣既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又不會跟丟。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

我正瞎琢磨，這時候手機(jī)響了。

是我老婆梁沅。

我覺得奇怪。一般這個點(diǎn)兒，她要么還在牌桌上，要么剛從牌桌上下來上床睡覺。我老婆的麻將癮巨大。不，應(yīng)該說是賭癮，最多的一次一晚上曾輸了八萬。因?yàn)樗蚵閷ⅲ覀z沒少干仗。吵架倒不是為了錢，她還真是有輸有贏。我只是覺得一個女人，整天在牌桌上混，看著不舒服，就像我看見年輕的女人抽煙別扭似的。后來我索性不再理她，愛打打去。經(jīng)常地，我一個人悶在畫室里，整月整月的不回家。

“在哪兒呢？”她說。睡意蒙眬的。

“路上?！?/p>

“去哪兒的路上？”

“張掖?！?/p>

“你不是說在武威要待兩天嗎？”

“臨時變了?！?/p>

這時已出了城，上了蘭新公路。路上的車漸漸少起來。

我把車在路邊停了。天籟滿心不情愿地超過我走了。

“我好像被人跟蹤了?！蔽液土恒湔f。

“怎么會呢？不是禿子那幫人吧？上次的事不是了了嗎？”

禿子是我畫室所在的高粱河畫家村的一個畫畫兒的。其實(shí)平常我和他也沒什么交情，也不太了解他。前一陣的一個晚上，我閑得無聊，見他院里的柿子黃得可愛，便順腳去串門，沒想到那天正趕上他過生日，一幫人都喝高了。禿子見我誤撞了進(jìn)來，死活非留我一起喝。沒多久，我們正鬧著，外邊突然呼啦進(jìn)來一幫警察，把屋里一幫人全給弄起來了，還在禿子那兒搜出了些搖頭丸什么的。尿檢完，一堆人全沾了毒，就我一人沒事給放了出來。后來，禿子的幾個小兄弟懷疑是我給警察報的信，話里話外的老要找碴。不過，這事后來也就沒什么動靜了。難道現(xiàn)在要趁我一人在外收拾我？

還有，上次我雖然沒事給放出來了，在警方那兒是不是留下了什么不好的記錄？因?yàn)楹髞砦也胖?，禿子的事不小。他不光自己抽，還賣，他那幫人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團(tuán)伙，吃的就是高粱河畫家村這塊兒地兒的買賣。高粱河畫家村這幾年被媒體忽悠得名氣越來越大，常住的已經(jīng)有好幾千號人，連旁邊戚家墳村都并進(jìn)來了，里面的人魚龍混雜，干什么的都有。禿子眼下正等著判決，估計不死也得是個無期。

20世紀(jì)初，武威可是個出優(yōu)質(zhì)大煙的地方，武威煙土，馳名西北。近幾年，這個歷史上的“傳統(tǒng)行業(yè)”又在地下活躍起來了。那次倒霉催的趕上了禿子的生日被警察抓，警方是不是由此懷疑我和禿子他們有什么瓜葛？我這次不尷不尬地來西北過武威，難道是被警方盯上了？

三

武威漸漸地遠(yuǎn)了。前面的視野越來越開闊。隨著車子的行進(jìn)，祁連雪峰在左邊的天際時隱時現(xiàn)。引擎的轟鳴沉穩(wěn)而有勁兒。我不喜歡太安靜的車，我愿意聽著引擎的動靜，這能讓我振奮。

那輛跟蹤我的天籟，倒是一直再沒有露面。

上午十點(diǎn)左右，路兩邊蒼黃孤寂的戈壁灘似乎轉(zhuǎn)眼間就不見了，公路右邊是剛收割完的莜麥地、胡楊林、小河、人家。我知道又一塊綠洲到了。

這是個叫迎駕嘴的小鎮(zhèn)。名字很有內(nèi)容，但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歷史典故。我們停下車上了個廁所，在路邊的攤上買了幾個當(dāng)?shù)禺a(chǎn)的小甜瓜，穿過小鎮(zhèn)唯一的一條街又上路了。

走到鎮(zhèn)子西頭，正要往蘭新公路拐，我的眼好像突然被強(qiáng)光晃了一下。只聽得旁邊的梓楓十分夸張地感嘆了一聲：“哇——嗚！”口氣十分像《天下無賊》里的劉德華。

你猜對了，是個要搭車的美女。

大柳樹后面是個小食雜店。當(dāng)時美儀就站在大柳樹下面沖我們招手。她上身穿一件緊身露臍的半袖白T恤，下穿LIVES乞丐裝風(fēng)格牛仔褲，就是那種膝蓋咧嘴褲腳拖著線頭的，腳下是一雙阿迪牌莎拉波娃那一款的網(wǎng)球鞋。只見她牛仔上衣搭在手臂上，左手拖著只紅色拉桿箱，傾身右手一挑大拇指，更顯得腰細(xì)腿長，窈窕豐滿，曲線曼妙，婀娜的身材不讓隨風(fēng)飄擺的柳條。也難怪，后來她告訴我，她是去年甘肅省旅游局舉辦的“絲路美眉大賽”的季軍。

走近了看，論臉蛋兒，這女孩算不上太出眾，臉盤略大，鼻子還有點(diǎn)扁，皮膚很白很細(xì)但可惜有點(diǎn)雀斑。不過，她一笑起來很甜，孩子氣的樣子招人喜歡。何況還有那樣的魔鬼身材。

我把車停穩(wěn)，放下窗玻璃。

“嗨，帥哥！搭我一段行嗎？”女孩一手扶著反光鏡笑著說。

“行啊美女，上來吧?！蔽颐Σ坏卣f，“哎，你去哪兒呀？”

“云門鎮(zhèn)。過了張掖的一個地方。你不是往那個方向嗎？”女孩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我右手邊還坐著一個人，愣了一下。

“啊，和你一樣，一個搭車的?！蔽铱戳髓鳁饕谎劢忉屨f。

我下了車，打開后廂騰出個地兒，幫她把箱子放好。上了車，大家簡單作了下相互介紹。我這才知道，她叫賀美儀，是蘭州西北醫(yī)科大的學(xué)生。

“我說呢，你不像這個小鎮(zhèn)子的人哪。你怎么會在這兒出現(xiàn)？”我說。

“我媽病了，我回去看她。本來搭了一個老鄉(xiāng)的便車，可走到這兒車壞了?！?/p>

之后美儀就不再說話。從后視鏡里看過去，她低著頭好像在忙什么，也許在玩游戲，也許在發(fā)短信。誰知道呢。

多了個女孩子，車?yán)锏臍夥站筒灰粯恿恕Ｎ液丸鳁鞫加悬c(diǎn)莫名的興奮。再聊起來，自我炫耀的內(nèi)容明顯增多。有時是故意留著話茬兒想讓美儀接，可人家正忙著，根本沒反應(yīng)。

我塞了張許巍的唱片進(jìn)去。

我和梓楓跟著唱得得意忘形。

正美著，我忽然聽到后面?zhèn)鱽硪魂囯[隱約約的警笛聲。開始我沒在意，可當(dāng)我循聲在反光鏡里看到那輛神秘的天籟高速追上來時，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來頭，但我知道肯定是沖我來的。天知道它是又從哪兒鉆出來的。

天籟從旁邊追了上來，頂上多了個警燈。兩車并行時，車?yán)镆粋€戴墨鏡的警察沖我做了個停車的手勢。

天籟在我前面停了車，我跟著減速、停車。

“怎么啦？咱們超速了？”梓楓有點(diǎn)慌。

“不知道。路上連個鬼都沒有，誰會去管超速？”我知道事情肯定不會這么簡單，不過不想說。畢竟他對我來說，差不多也還是個陌生人。

說話間，警察已經(jīng)到了眼前，敬了個禮。

我放下玻璃，見警察戴著個西北人愛戴的超大墨鏡，幾乎遮住了半邊臉。他背對著西北正午犀利的陽光，腦袋轉(zhuǎn)側(cè)之間，墨鏡鏡片上的反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guī)缀蹩床磺逅哪槪豢匆娝品系木柕奈矓?shù)是1010。我之所以注意了這個，是因?yàn)檫@幾個數(shù)字是我奶奶的生日，也是國民黨政府的國慶。我從小沒了父母，是我奶奶把我養(yǎng)大的。所以我不記得我媽的生日，卻記得我奶奶的。

“您的身份證和駕照?！本烀鏌o表情，一副煙酒嗓子，不過倒沒什么口音。

“我怎么啦？犯什么錯了？”我掏出證件遞過去。

“沒什么?！本煲粋€字都不愿多說，看了一眼證件順手又還給我。接著沖梓楓，“您的身份證？”

梓楓臉白得像紙，“我丟了，還沒辦?！?/p>

那警察從兜里掏出一張什么紙看了一眼，又看了梓楓一眼。又看一眼。

梓楓毛了。手有點(diǎn)抖。

警察卻沒再說話，只兩步就搶到了副駕那邊，右手放在腰里，左手猛一拉車門，一把把梓楓揪了下來！

這突然的變故把我一下子驚呆了。本來我以為這天籟是瞄著我來的，沒想到卻和梓楓有瓜葛。事情變化得太快，我一時轉(zhuǎn)不過神來。

梓楓瘦弱的身體在壯實(shí)的警察手里掙扎：“我怎么啦？你憑什么抓我？”

“你涉嫌武威漢立街的入室搶劫殺人案！跟我走吧你！”警察從腰里掏出銬子，“咔”的一聲把梓楓銬了，拖著就走。

我不太相信像梓楓這么文質(zhì)彬彬的人會去殺人越貨?？蛇@年頭，誰又說得準(zhǔn)呢。在這個欲望泛濫的年代，每個人心里的野獸，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咆哮著沖出來。

警察把不停別扭的梓楓塞進(jìn)車?yán)铮纛^揚(yáng)長而去。

我愣愣地站在那兒。

“真沒想到，這么斯文的一個人，竟會干那種事。”美儀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車。

“是啊，我剛也這么想?！蔽艺f，“上車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各人認(rèn)命吧。”

美儀那么看了我一眼，眼里滑過一絲猶疑。

四

上了車，一路上沒什么話的美儀像換了個人，說說笑笑個沒完，偶爾丟個小媚眼，搞得我心里直跳。好在路上沒什么車，跑點(diǎn)偏出不了什么事。警察抓走了梓楓，本來我還有點(diǎn)鬧心，后來讓美儀這么一搞，那點(diǎn)不愉快早扔到了九霄云外。

“你一個人跑出來玩兒，你老婆會不高興吧？”美儀逗我。

“不會。她巴不得我出門呢，好沒人煩她了?！蔽艺f。

“你老婆長得什么樣？她漂亮嗎？”

“哈，年輕時挺漂亮的！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不過，她沒讀過什么書，有點(diǎn)俗?！?/p>

“那你怎么會看上了她呢？我的意思是，藝術(shù)家都是追求精神生活的人?！泵纼x說。

“十年前我剛漂到北京的時候，沒人知道我，畫沒人買，窮得叮當(dāng)響，有時候連清水掛面都吃不上。我老婆那時經(jīng)常來畫家村里做模特，也做過我的模特。后來我們就在一起了。應(yīng)該說，我最困難的頭幾年是她在養(yǎng)著我。沒有她我估計我撐不到成名就放棄了。有多少才華橫溢的人都這么消失了。哎，別光說我了。說說你的故事吧？”我換了個話題。

“你要是真想聽我說，你想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我倒霉的童年是怎樣度過的，我父母在生我之前干了些什么，以及諸如此類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似的廢話?？晌依蠈?shí)告訴你，我無意跟你說這一切！”美儀突然冷冷地說，小臉繃得像剛漿洗過的襯衫領(lǐng)子。

“嗯？”我一下子愣著了。這丫頭怎么說翻臉就翻臉哪？我當(dāng)真招人家不高興了？還是人家有什么不堪回首的故事？

“嗨，不愿說就不說唄，犯得上……”我話還沒說完，美儀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沒心沒肺的大笑來，笑得雙手直揉胸口。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段話我聽著熟。

“《麥田里的守望者》的開頭的話吧？”我笑說，“幸虧我特別喜歡這本書，看過好幾遍，印象很深，要不還真被你蒙了。你記性真好啊，能背得這么溜兒！”

“那倒不是。我有個特別的愛好，只要是自己喜歡的書，我總會把開頭背下來?！泵纼x說。

說起來和我一樣，她也喜歡美國的公路文學(xué)，尤其是《麥田里的守望者》和《在路上》。

旅途上碰到這樣一個趣味相投的美女，也算是人生一大樂事。

近午時分，在美儀的建議下，我們在一個叫羊尾驛的小鎮(zhèn)停車吃飯。蘭新公路是自古以來的官道，沿途很多地方都是昔日的驛站，以“驛”做地名的很多。

在鎮(zhèn)子里兜了一圈，最后我們在最東頭一家清真小館前停了車。小館平頂白墻，黑底金字寫著招牌：“同和堂”，倒是有大館子的氣勢，只是聽起來像個藥店。

雖然是飯點(diǎn)，人卻不多，只有進(jìn)門左邊靠窗一桌兩個吃客。兩人都染著黃毛，穿著亂七八糟，一看就是劣質(zhì)假冒的“耐克”和“阿迪”運(yùn)動裝。年齡都不大，二十出頭，流里流氣，像是本地的小痞子。這倆小子，賊忒兮兮，從我們一進(jìn)門，兩人饞涎欲滴的目光就沒離開過美儀的身子。美儀也注意到了，拉著我坐到了右邊的一個角落里，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

正說要點(diǎn)菜，卻見一個小痞子醉醺醺地走過來，撇著一口當(dāng)?shù)厍唬骸昂?，妹子長得真不賴！怎么著？給哥個面子，去陪哥喝幾杯？”說著已經(jīng)來到跟前，伸手就去抓美儀的胳膊。

美儀嚇得一哆嗦，跳起來就鉆到了我身后。

我霍地站起來，把美儀護(hù)著。美儀扶著我的腰，縮在后面微微直抖。我覺得血“嘩啦”一下沖上腦頂：“兄弟，我們路經(jīng)貴地，吃完飯就走，請您高高手。咱們誰也別找不痛快！”

“你是他男朋友？哈，水嫩水嫩的妞兒，你老哥有艷福??！借使一會兒，?。坑质共粔??！蹦侨艘荒樀囊Α?/p>

“甭他媽廢話！讓開！”我知道地頭蛇不好惹，拉著美儀奪路要走。

“說得便宜！”那小子右拳一掄，沖我臉就來了。

小時候我跟我爺爺練過幾年形意拳。平時為了健身，這幾年來我又一直堅持練陳式太極拳。此刻猝不及防，看著拳到，當(dāng)下來不及思索，下意識地用了起手的一個“逆纏絲”，左手一抓對方手腕，右手同時托住他腋下，借著他前沖的勁兒從右至左這么一擰一帶！那小子踉踉蹌蹌沖著墻就去了。

沒幾個回合，那倆小子就都被我當(dāng)場撂翻，撒腿跑了。也許是他們喝多了。

美儀一下子撲進(jìn)我懷里，嚇得小臉煞白，眼淚汪汪。

我愣了一下，緊緊抱住她拍拍她后背：“沒事了，不用怕?！?/p>

美儀紅著臉放開了胳膊：“不好意思，我……”

怕那倆小子帶人回來找后賬，我們要了幾個夾肉燒餅，上車走人。

五

到達(dá)張掖時已是夜幕四合。到云門鎮(zhèn)還有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美儀肯定要在張掖住一夜。我呢，也許明天走，也許不走，在這兒盤桓幾天再說。

“到我地盤了！聽我安排吧?！泵纼x一副大包大攬的樣子。

美儀說她高中是在張掖一中上的，這兒熟得很。我們先去一家叫“閬苑”的賓館投宿。說起“閬苑”，還真有點(diǎn)掌故。這里是當(dāng)年號稱“西北王”的馬步芳在張掖的行宮，是一座哥特式風(fēng)格的古堡型建筑。一帶碧水繞墻，數(shù)棟樓閣巍峨。古木叢篁，時見紅樓一角，片石孤云，細(xì)品皆有逸致，真是一方清凈所在。

吃完飯，美儀又帶我去了一家酒吧，回賓館時已近午夜。我和美儀都已醺醺然了。

回房間洗了個澡，雖然夜已經(jīng)深了，我還是沒一點(diǎn)睡意。我打開電視機(jī)，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里面的“法網(wǎng)”直播。費(fèi)德勒和那達(dá)爾的巔峰對決此刻卻絲毫勾不住我的注意力。

電話和手機(jī)就在手邊的床頭柜上。我不時看它們一眼，同時耳朵聽著門上的動靜。

我知道我在等什么。

在床上躺不住。我下了地，在房間里不停地溜達(dá)，心里有個聲音說：“去找她吧？”

我終于還是沒有出門，也沒動電話。

兩點(diǎn)了，我上了門上的防盜鏈，滿心惆悵地睡了。

我迷迷糊糊，始終也沒有睡著，似乎一直在做夢。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一聲亢奮的馬嘶聲，那是我手機(jī)的短信鈴聲。我抓起手機(jī)，睜開蒙眬的雙眼，看到一個短信，只有六個字：“我害怕，睡不著?！笔敲纼x。

我的睡意呼啦一下沒了，心開始怦怦地狂跳起來。

我回了信：我過去陪你說說話？

回信很快來了：嗯。

美儀就住在隔壁房間。

房間里有一種年輕女人才有的香味。屋里只開著床頭燈，光線曖昧得恰到好處。電視里音樂頻道正播著一場爵士樂的專題，懶洋洋的小號和薩克斯像一條暗河，流淌著纏綿萬端的隱秘的欲望。美儀只穿了一件粉色低胸下擺及膝的絲綢睡衣，頭發(fā)隨意地綰在腦后，粉面含春，酒意未消，比白天更顯得裊娜嫵媚，風(fēng)情萬種。

我的目光從她豐滿的身體上一劃而過，裝出輕松的口吻說：“怕什么？這里可是固若金湯的堡壘啊?！痹捳f出來才覺得自己巨傻無比。

“我老覺得外邊那個露臺上有動靜。”美儀拽著我胳膊說。

我過去打開落地窗，外邊是個漢白玉雕欄的曬臺。今晚該是農(nóng)歷十五前后，夜涼侵衣，月華如練。遠(yuǎn)方隱隱約約地還能看見祁連雪峰。

“看到了吧？什么都沒有。這是三樓。保安級別又都是首長級的?；厝グ?，看凍著。”我攬了一下美儀的赤裸的肩，涼涼的，光滑柔潤，像玉。

美儀輕輕地抖了一下，不知是冷還是怎么的。

我斜靠在另外一張床上，和美儀瞎聊。

“你明天就走嗎？還是在這兒待幾天？”美儀問。

“沒想好呢。也許走，也許留?！蔽艺f。其實(shí)我心里也一直在想這個事兒，沒定下來。也許我在隱約希望發(fā)生點(diǎn)什么，可以幫助我來作個決定？

“哎！我有個提議！”美儀突然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很興奮的樣子。

“啊，說來聽聽。”我湊趣道。

“你反正也沒個一準(zhǔn)的目的和時間，不如你和我回我家吧？我雇你！”美儀的眼神閃閃的。

“你雇我？干嗎？”我奇怪。

美儀重重地往后一倒，眼盯著天花板咕噥道：“我每次回去，我媽都追著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爸前幾年去世了，她身體一直也不好，老跟我說不放心我，讓我趕快找個合適的男朋友給她看看，萬一哪天……她也放心了。每次回去她都嘮叨我，我都不敢回去了?！?/p>

“你的意思是讓我冒充你男朋友？”我笑著說，“我還真沒有心理準(zhǔn)備。你這么個大美女會沒男朋友？誰信哪？”

“以前有，不滿意，吹了。你愿意嗎？”美儀側(cè)過頭來看著我，眼神讓我不忍拒絕，“我按天付費(fèi)，一天三百，行嗎？”

“別談錢，多俗啊。再說，我也不缺錢?！蔽艺f。心想，本來我也沒想拒絕。我高興著呢。

“我知道你是個大畫家，不缺錢。只是，只是，我不知道這種事該怎么開口求你幫忙?！?/p>

“小屁孩兒哪兒那么多顧慮啊，多好玩兒的事啊?！蔽艺f。

“那么，你是答應(yīng)了？太好了！”美儀從床上一骨碌跳起來，沖過來抱著我腦袋就在我腮上親了一口。

我覺得自己的臉“騰”地紅了。

“哎！我們家那兒可好玩兒了！”美儀爬上我待的床上，跪在上面比比畫畫地說著，興奮得眼睛發(fā)亮。

“云門鎮(zhèn)。挺好聽的名字。”我附和道。

“不光是名字。你看過電影《寂靜嶺》嗎？還有《隔山有眼》？”美儀神秘地說。

我渾身一緊，這大半夜里，提那兩個恐怖片，還真是時候。

“看過啊。怎么啦？”

“電影里的那些小鎮(zhèn)，美國人叫‘消失的小鎮(zhèn)’，或者叫‘鬼鎮(zhèn)’對吧？云門鎮(zhèn)就有點(diǎn)像?！?/p>

“不會吧？我知道那些小鎮(zhèn)。那是美國類型片里經(jīng)常會用到的故事背景。一般是礦山小鎮(zhèn)，礦挖盡了，鎮(zhèn)上的人沒了營生，都背井離鄉(xiāng)走了，小鎮(zhèn)沒了人，就成了鬼鎮(zhèn)了。難道中國現(xiàn)在也有了類似的地方嗎？”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

“沒錯。云門鎮(zhèn)的情況就是這樣。云門鎮(zhèn)原來是祁連山里的一個大煤礦，是大型國有企業(yè)，甘肅省的利稅大戶，20世紀(jì)90年代前可風(fēng)光了。后來，煤挖完了，大批的礦工、機(jī)關(guān)人員、生意人，還有本地的年輕人都走了。只剩下了兩種人，一種是老人，還有就是受傷的殘疾礦工?！?/p>

“那還真是像?！蔽艺f。

“鎮(zhèn)上到處都是破敗的礦洞和大片大片被遺棄的空房子。你想想，那是什么樣子和感覺？每次回去，我心情都特別差?！?/p>

“那為什么不搬出來？你們家不是挺有錢的嗎？”我記得美儀說她爸以前是開小煤礦的。

“嗨，我媽不愿意。我提了不知多少次了，想在蘭州買房搬過去，我媽就是不同意。也是，她的所有青春歲月和美好回憶都在云門鎮(zhèn)，人老了，也是故土難離吧?！泵纼x突然間變得很世故。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其實(shí)對老年人來說，在小城鎮(zhèn)上生活還是比較舒適的，除了醫(yī)療條件不好外。”我安慰她說，“不對，你媽媽年齡也不大吧？”

“快六十了。我是老二，我還有個哥哥，在國外。我們家那兒還行，這十幾年礦沒了，環(huán)境倒慢慢好起來了，青山綠水的，空氣也好。那兒還有很多廢棄的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蘇式建筑，不少畫畫兒的人都愛去那兒畫畫，懷舊嘛?！?/p>

“是嗎？太好了！我特別喜歡蘇式老建筑，能勾起我許多小時候的回憶。北京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了，全拆了?！蔽壹拥弥贝晔?。美儀出現(xiàn)后，怎么凈碰上讓我喜歡的事啊。她真是和我有緣啊。

“噓，別動！”美儀突然神秘地小聲說，眼睛瞪著我腦袋上方。

我一激靈：“怎么了你？嚇著誰?！?/p>

美儀慢慢站了起來，躡手躡腳地走過來：“一個蚊子。我要不打死它，今天夜里就遭殃了?！?/p>

話音沒落，美儀突然一下子跳起來，舉手“啪”的一聲拍在墻上?？墒牵谙侣涞臅r候，她一腳踩在光滑的絲質(zhì)被罩上，人向后一滑，整個身體都撲在了我懷里！而她那溫潤的唇，正好貼在我的嘴角上。

軟玉溫香抱滿懷，這是我最后一點(diǎn)清醒的意識。之后，我和美儀就糾纏著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濕熱的沼澤里，一次次掙扎著浮上來，又一次次沒頂。

一線陽光透過窗簾縫照在我的眼睛上。

我睜開眼。美儀正乖乖地縮在我懷里，睡得正酣，身上有一股新出爐的面包的甜香。我忍不住輕輕吻了她一下，沒想到她竟“撲哧”一聲輕笑，樂了。

“醒了寶貝兒？”我把她臉上的一縷頭發(fā)輕輕撩開。

“嗯。我早醒了。怕吵醒你，一直沒敢動?！彼N上來，更緊地抱著我。

“美儀?！?/p>

“嗯?！?/p>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但不知該怎么說。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我……”

美儀伸出潮乎乎的小手捂住了我的嘴：“不說好嗎？我和你這樣，只是因?yàn)檎娴南矚g你。我不需要你對我做任何承諾。我只需要你做昨天你答應(yīng)我的事情，扮演我的男朋友。以后怎么樣，我不愿去想?！?/p>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也許這時候什么都不說最好。

六

我和美儀在床上膩到快中午，起來收拾了一下，就在賓館隨便吃了午飯，上路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diǎn)多了。

出張掖走一個多小時，在一個叫馬牙堡的地方下了蘭新公路向南，進(jìn)了祁連山。

車子在山峰和谷地間起起伏伏，如在汪洋中行船。繞上第四座山，美儀指著山腳下一大片人家說：“到了。那就是云門鎮(zhèn)?！?/p>

鎮(zhèn)子不小，兩條十字交叉的大街很寬，并行四輛卡車都不成問題，可見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街道兩邊大多是那種水泥混凝土墻面、木窗框的平頂建筑，那是20世紀(jì)70年代小城鎮(zhèn)最時髦的樣式。兩邊時見“云門鎮(zhèn)百貨門市部”、“副食門市部”，或者毛主席題的“新華書店”的字樣。有的墻上紅漆刷的標(biāo)語“毛主席萬歲”還隱約可見。拔都河從鎮(zhèn)中穿過，醫(yī)院、學(xué)校、辦公區(qū)和居民區(qū)則基本沿河分布，房子是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仿蘇聯(lián)建筑蓋的老房子，紅瓦尖頂、青磚墻，有寬大的檐板。歷史仿佛在這個地方睡著了。

到處都是空房子。因?yàn)榈叵聫那迥┑浆F(xiàn)代近百年的煤礦巷道礦洞縱橫交錯，地陷經(jīng)常發(fā)生，許多房子的墻都咧著大嘴。加上黑洞洞的窗戶、上鎖的門、屋檐上簌簌作響的枯草，這個地方還真是到處都透著幾分“鬼鎮(zhèn)”似的詭異。

薄暮時分，山里的風(fēng)已經(jīng)很冷。街上人很少，幾輛小面包車來來回回地兜來兜去，大聲吆喝著攬客。個把行人神色木然，低著頭掩著衣襟在風(fēng)里急急地走著。

不知為什么，這種蕭索、荒寒、神秘的氣氛卻很吸引我，刺激得我的想象力像一匹噴著響鼻刨著四蹄的馬。在這一點(diǎn)上，我和美儀的感覺截然不同。

美儀的媽媽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矮胖和藹。我們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沒什么事了。據(jù)她說是前些天血壓出了點(diǎn)問題，在鄰近的縣城里掛了兩天針，已經(jīng)大好了。老太太見了我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不停地出來進(jìn)去，安排家里的小保姆買這買那、蒸這個炸那個的，真是把我當(dāng)貴客待了。

美儀在一旁抿著嘴偷著樂，滿眼的嬌羞和幸福。這個小丫頭，是當(dāng)真了？那么，我們是真的嗎？我問自己。

我不知道。我的心很亂。

奇怪的是，無論是美儀，還是她媽媽、小保姆，一點(diǎn)當(dāng)?shù)乜谝舳紱]有。美儀說這不奇怪，云門鎮(zhèn)的礦工來自各地，南腔北調(diào)，鎮(zhèn)上的官方語言一直是普通話?？晌衣犳?zhèn)上的人說話，多少還是有點(diǎn)口音。

美儀的媽媽原來是鎮(zhèn)上醫(yī)院的護(hù)士。現(xiàn)在醫(yī)院早就倒閉了，偌大個院子空蕩蕩的，天剛擦黑就看見黃鼠狼飛快地躥來躥去。美儀的家，就在醫(yī)院后院的家屬院里。三間蘇式建筑的平房，高大敞亮。院里除了一個叫李嫂的，其他人都搬走了。李嫂比美儀的媽媽看著要小，也是醫(yī)院的護(hù)士。她丈夫原來是礦上的工段長，在井下冒頂時被砸成了殘疾，只能整天躺在床上。

美儀的家里，擺設(shè)一般，而且亂，好像不太像美儀說的那樣有錢。不過也是，人上了年紀(jì)，考慮的事就多，既要想著自己的晚年，又想著給孩子多留點(diǎn)積蓄，日子過得儉樸，也是情理之中。

美儀似乎看出了我的迷惑，解釋說是剛搬過來，原來住在東院，房子小又沒鄰居。這家人家的房子大，他們搬走后，美儀家就搬了過來，正好也有李嫂一家人就個伴。

第二天正好是美儀媽媽的生日。一大早，我和美儀就開車去了招遠(yuǎn)縣縣城，買了生日蛋糕、鮮花、南方的時令水果等一大堆吃的玩的。晚上，老太太指揮著美儀和小保姆忙乎了一大桌子菜。雖然大家有說有笑，可我覺得幾個人都有點(diǎn)緊張，不知道是為什么。

晚飯時開了一瓶38度的“西鳳”。美儀、美儀媽媽和小保姆居然都能喝點(diǎn)。席上美儀媽媽一個勁兒地夸我，不停地給我夾菜勸酒，我一高興，酒就喝得口滑，一瓶很快見底，估計有四兩在我肚子里。老太太看大家高興，索性又打開了一瓶。

正喝著，有人敲門。美儀起身開了門，驚訝地叫了一聲：“??？劉闖？”

叫劉闖的人進(jìn)了門，我才看清，是個黑鐵塔一般的漢子，穿著全套的警服，右手拎了一盒西北有名的“福興樓”的大八件點(diǎn)心匣子。進(jìn)門只沖美儀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放下點(diǎn)心匣子，帽子一摘，沖美儀媽媽就鞠了一躬：“我給阿姨拜壽來了！”

老太太伸手把劉闖扶起。美儀忙向我介紹：“這是我的老同學(xué)劉闖，現(xiàn)在在鎮(zhèn)派出所工作?！苯又盐医榻B給他，“這是我……男朋友，沙白，是個畫家?！?/p>

劉闖伸手過來握，故意使勁，握得我手生疼。我也不想示弱，兩人就這樣好像很親熱似的握了半天。劉闖臉黑紅，帶著酒氣。他端詳著我，眼里帶著挑釁和諷刺，臉上卻笑著說：“?。‘嫾野?！怪不得怪不得?！?/p>

我不知道他怪不得什么，只覺得他不太友好，就哼哼哈哈地應(yīng)付了幾句。

劉闖把外衣脫了，掛在門后的衣架上，大家重新入座。美儀媽媽叫小保姆又去炒了兩個菜。我和劉闖先都有了酒，那小子又故意和我較勁，兩人暗拼著，很快都有點(diǎn)高了。

美儀在一旁悄悄拽我，我沒答理她。我這人一貫死要面子活受罪，寧愿喝吐了也不服輸，丟不起這人啊。

“哎，大畫家，你是畫什么的??？”劉闖紅著眼，酒杯剛舉起來就灑了半杯。

“什么都畫，沒一定?！蔽艺f。心想和你說別的你也不懂。

“哎，你畫光屁股妞兒嗎？”劉闖淫兮兮地說。

“那叫人體?！蔽覒械美硭?。

“裝啥呀？不都一樣嗎？聽說北京的畫家村一路兩行都是洗浴中心，滿大街都是小姐和賣粉兒的，是最難弄的治安死角。”

“你要這么說，全國哪兒不一樣？哪兒都有好人壞人。”

劉闖卻不再理我，扭頭涎著臉沖美儀說：“儀儀，他——”劉闖一指我，“他哪點(diǎn)比我強(qiáng)?。克麄冞@幫人整天就是吃喝嫖賭不干正事兒，小心傳染你一身臟?。　?/p>

美儀別轉(zhuǎn)頭不理他。美儀的媽媽拿出長輩的架子喝道：“闖子！你胡吣些什么？不許再喝了！”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劉闖以前和美儀的關(guān)系定不尋常。我不愿意在美儀媽媽的生日上鬧出什么不愉快，便起身出去上廁所?；貋淼臅r候，看到門后的墻上掛著一扇西北農(nóng)家的老雕花窗格，是幅“蛇搏兔”的圖案。“蛇搏兔”是西北民間造型藝術(shù)里十分典型的圖式。窗格的雕工，和西北的剪紙藝術(shù)趣味十分相近。我平日就喜歡這類東西，便掏出相機(jī)把它拍了下來。

劉闖還唆著和美儀糾纏不休，還用手去攬美儀的肩，被美儀一巴掌胡嚕下來。他又?jǐn)埳先?，在美儀耳邊大聲耳語道：“咱們以前多好啊，?。磕莻€瘦干雞子的大畫家能滿足你嗎？我知道你的胃口大得很，哈哈哈……”

美儀的臉“騰”地紅到了脖子。“你混蛋！”隨著呵斥是一記清脆的耳光，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扇在劉闖豬肝一樣的臉上。

“不知好歹的臭娘們兒，敢他媽打我！”劉闖一下虎起臉，抬手就沖美儀打過去。

我再也看不下去，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左手一抓他手腕，右手一穿一翻壓在他肘關(guān)節(jié)上，這是一招擒拿術(shù)里的“蛇撥草”。劉闖當(dāng)然不是等閑之輩，仗著力氣大，不拆不化，只使勁反方向一翻，這邊左拳早起，一個勾拳兜在我下巴上。我退了兩步，勻了勻氣，雙掌下探，提右腳封中門，接著雙掌變?nèi)夥夷_一個躍步躥上去，雙拳直奔他面門——這是“野馬闖槽”，形意拳里的硬打中宮的一招，但并不莽撞，前半招是虛招。劉闖果然中計，兩拳往上一格，中路已然空了。我雙拳只在他面門虛晃了一下，接著迅速內(nèi)翻再前沖，“咚”的一聲打在他的胃部，也打了他一個后仰。

我們倆叫罵著打成一團(tuán)。美儀她們開始還拉架，可我倆都喝多了，打紅了眼，招招都是拼命的架勢。三個女人嚇得躲在一邊呆若木雞。

練家子有一句話，叫“一力降百巧”，說的是你招式再精妙，力量不夠也白搭。剛開始我還能和劉闖周旋，但畢竟力氣不如他大，漸漸就落了下風(fēng)，被他打得不善，臉上身上傷痕累累。最后劉闖的一記重拳像鞭子一樣封在我的左眼上，我眼前立刻黑成一片。而劉闖勢若瘋虎，惡招全都沖著要害。我一看不行了，敢情這小子今天是要我的命哪。桌上剛才上了一盆酸辣湯，盆有小洗臉盆大小。我一把抄了起來，在低頭讓過他的一記右擺拳后，惡狠狠地把大瓷盆連湯帶水地砸在他腦袋上。

當(dāng)時血就“嘩”地下來了。

見血眼紅。桌上有一把半尺長的水果刀，剛才切蛋糕用的。劉闖眼角一瞥，直奔刀去了。就在這時，離桌子更近的美儀看劉闖去拿刀，尖叫著沖過去，一把把刀給胡嚕了下來。

那把刀恰恰就落在我腳下。

劉闖撲了空，轉(zhuǎn)身就來搶刀。

“刀！別讓他拿刀！”美儀帶著哭腔喊道。

這時候，事情的發(fā)展已經(jīng)失控。

我當(dāng)時根本來不及細(xì)想，美儀一喊，我彎腰就把刀搶在了手里。但我根本沒想到去用它，這一點(diǎn)我很清醒。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劉闖已經(jīng)沖到了我跟前，而美儀在后面抄了一個盤子，又重重地砸在了他后腦勺上。

那前后的事情，我到現(xiàn)在也還沒想清楚是怎么發(fā)生的，也不清楚我是怎樣殺了劉闖的。只記得當(dāng)時劉闖一個趔趄沖了過來，一下就撲在了我的刀尖上！他的雙手，還攥著我拿刀的手腕。

我的左眼前一片黑，腦子里卻一片空白。

劉闖仰天倒在地上，那把刀插在他的胸口，鮮血流了一地。他抽搐了一下，不動了。

幾個女人的尖叫在靜夜里顯得特別刺耳。

還是美儀先清醒了過來。她蹲在劉闖身前，用手摸了摸劉闖的手腕，抬頭驚恐地看著我說：“完了，他死了！你把他殺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沒想殺他！是他撞到了我的刀上！”我蹲下來，掐著劉闖的手腕試了一會兒，果然沒了脈搏。

我像臘月里掉進(jìn)了冰河，全身一下子僵了。天哪！我殺人了？我真的殺人了？

恍惚里聽到有人敲門、進(jìn)門，接著是一聲瘆人的驚叫，接著來人又沖了出去。只聽得院里李嫂變了聲的喊叫：“殺人啦！殺人啦！”

我手忙腳亂，拿起電話就撥，美儀卻不知從哪兒沖了過來，一把把電話給按著了：“你要干嗎？”

“叫救護(hù)車呀！”

“犯傻呀你！你不是也摸了嗎？他已經(jīng)死了！咱們快走吧，估計警察就快來了！”美儀喊道。

“我不能走。我等警察來，我沒殺他！是他自己撞上來的！”我說。

“你傻呀！你說得清楚嗎？你不知道他是誰嗎？他是警察??！警察最恨的就是殺警察的人！你要是被抓了，就算不判你死刑，也沒你什么好結(jié)果啊！”想不到女人在關(guān)鍵時刻比男人還清醒。

我的酒一下子醒了。美儀說得對。這之前我在報紙上看到過一個案件報道，一個人也是說被殺者是自己撞到了他的刀尖上，幾番上訴最后還是敗了。不管如何，你拿著刀，而人家就死在你的刀下，你怎么能說得清??？

美儀拉著我沖出去。我發(fā)動車子，車子在濃濃的夜霧里吼叫著沖出了鎮(zhèn)子。

七

“咱們?nèi)ツ膬?？”美儀驚恐不定地問。

“不知道，先出了山再說，離這兒越遠(yuǎn)越好?！蔽艺f。

我一邊開車，一邊回憶看過的一些有關(guān)逃亡的電影和小說，腦子里已經(jīng)有了個初步的方案。

“美儀，等到了前邊，咱們找個市鎮(zhèn)，我就把你放下，你回去吧。人是我殺的，你不用跟我蹚這渾水。我反正已經(jīng)是這樣了，你們就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吧！”

美儀抱著我的胳膊，頭靠在我肩膀上柔聲說：“我不，我不離開你，一輩子跟著你！”

我心里一陣熱，但還是說：“不行！我是個殺人犯了，這輩子算完了，你跟著我不會有好處的！”

“我不要好處，只要你?！泵纼x堅決地說。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快出山了。還好，一路風(fēng)平浪靜，沒有發(fā)現(xiàn)追捕和跟蹤的跡象。我們在最后一處陡峭的山崖處下了車，用力把車推下山去。車子一路蹦蹦跳跳地墜了下去，谷底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聲，我看到一片黑煙從下面飄了上來。

往前走了大概二十分鐘，我們攔了一輛進(jìn)城賣菜的農(nóng)民的機(jī)動三輪車，搭車進(jìn)了樂珧縣城。我想好了，我要把我和現(xiàn)在生活的聯(lián)系在這里做一個了結(jié)。

我先找了個小發(fā)廊剪去標(biāo)志性的長發(fā)，剃了個圓寸。在一個早點(diǎn)攤子吃了點(diǎn)東西后，我照著一個電線桿子上貼的辦證的電話打過去，隨后在一個偏僻的貧民區(qū)里找到了那個辦假證的，花了兩百塊錢給我和美儀辦了假身份證。我的建行卡里還有幾萬塊錢。我跑了三家建行，把這些錢全部提了出來，出門時順手就把卡扔進(jìn)了下水道的地漏里：我以后的生活用不著它了。

撥通家里的電話，那邊依然是梁沅沒睡醒似的聲音，估計又是剛下牌桌。

“醒醒！我有重要的事告訴你。家里還有別人嗎？我的意思是，有你的牌友在旁邊嗎？”我劈頭就說。

“怎么了你？沒有別人！討厭，人家剛睡著，不會晚點(diǎn)打?。俊?/p>

我顧不上和她唆：“聽著！我殺人了。打完這個電話，我會把手機(jī)關(guān)了。如果有朋友打到家里找我，你就說我進(jìn)藏了，手機(jī)沒有信號?！?/p>

“沙白你討厭！又開玩笑，我要睡了，不理你了！”梁沅嘟囔著。

“是真的，沒開玩笑?！蔽覈@了口氣，把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大概說了一遍，只是把美儀說成了我路上認(rèn)識的哥們兒，說在他家喝酒時喝岔了出了事。

梁沅先是半天沒說話，估計是驚傻了，接著就哭起來，開始語無倫次，一會兒說要來找我，一會兒說要我去投案自首。

“不行！我不能去投案，不會有人相信是他撞到了我刀上的。而且他是個警察，我要是落到了別的警察手里，沒準(zhǔn)還不如死了呢。我以后可能很少打電話來，你自己多保重吧……”說到后來我竟有些傷感。畢竟我和梁沅夫妻十多年，雖然平時磕磕絆絆，但出了這樣的事，想到她以后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心里不是滋味。本來還想交待一下以后的事，但又覺得為時過早，便忍住不說。

梁沅還哭哭啼啼地不掛電話，我狠著心掛了，接著把手機(jī)關(guān)上。

“是你老婆？”美儀問，她神色復(fù)雜。

“啊?！蔽颐鏌o表情。

我和美儀又提起路上的話，轟她走。美儀就是不干。算了，以后再說吧，現(xiàn)在這不是最重要的事。

我在城里買了個大個雙肩背背包，把我們倆打扮成西部路上常見的“背包客”的樣子，然后一路搭便車上了蘭新公路。我的錢還能對付一陣子，但不敢坐公共汽車，也不敢打車，怕被查。我想先順著蘭新公路往前走，到新疆后找個偏僻的地方先躲一躲，然后找機(jī)會從那邊越境，偷渡到蒙古或俄羅斯。

第二天晚上，我和美儀下了一輛拉建材的陜西的大貨車，在過了嘉峪關(guān)不遠(yuǎn)的一個叫莜面莊的路邊小村子落了腳。我們可以住在市里，可不敢住。因?yàn)榭柯愤?，這小地方還真有幾家小旅店。我們不挑別的，只在鎮(zhèn)子最里頭最不起眼的那家住下了。

房間還算干凈，居然還有公共衛(wèi)生間可以洗澡，房間里還有電話。

美儀撥了個電話。我警覺地問：“給誰打？”

“我媽?！泵纼x說，順手按下免提。

我掐著表：“別超過三十秒。萬一警方監(jiān)控了電話，他們會跟蹤到咱們的位置的?！?/p>

美儀的媽媽在電話里說，劉闖已經(jīng)死了，警方已經(jīng)開始立案偵查。因?yàn)樗勒呤莻€警察，連省公安廳都驚動了，專門派了個刑偵專家來協(xié)助破案。電話里還勸美儀回去，叫她不要頭腦發(fā)暈犯糊涂。

在二十五秒時我按下了電話。電話的內(nèi)容其實(shí)早在我意料之中。

美儀靠在床頭發(fā)愣。才不到兩天，她已經(jīng)是滿臉憔悴，以前水靈可愛的樣子不見了。

“美儀?！蔽医兴?/p>

“嗯。”美儀望著窗外。

“回去吧。聽你媽的話。她說的沒錯?！蔽艺f。

美儀搖搖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我又說。美儀仍不言語，卻突然起身撲進(jìn)我懷里，“嗚嗚”地哭了。我抱著她，撫著她的后背，眼淚也掉了下來。

“沙沙，”美儀抬著淚眼看著我，“是我害了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p>

“傻孩子，別說了，我不后悔認(rèn)識你，真的！人各有命，這就是我的命！回家吧，啊？”

“不！我要陪著你！我不怕吃苦！”

我知道，女人一旦動了情，勸是沒用的。一路上我想了又想，就只有一招了。于是說：“美儀，你想過沒有，你跟著我沒必要。還有，你會成為我的累贅，你知道嗎？這兩天可能警方的網(wǎng)還沒撒開，所以好像沒什么事。可能從明天開始就不一樣了。我?guī)е闩埽銜侠畚?，你明白嗎？?/p>

美儀一愣，她可能以前真沒想過這些。她想了想，可接著又哭了：“可是，沙沙，我舍不得你。我一離開，以后就永遠(yuǎn)也見不到你了……”

我給她把眼淚擦干：“傻孩子，等我躲過這一陣兒，就去找你，啊？”這話，連我自己聽著都假。

這一夜，我和美儀輾轉(zhuǎn)反側(cè)，一點(diǎn)睡意都沒有。深夜了，旅館門廳里的鬧鐘敲了兩下。美儀這時突然翻身抱著我，很大聲地哭著吻我，弄得我臉上全是眼淚。和我親熱的時候，美儀像個瘋了的小豹子，似乎要把一輩子的激情在一夜間發(fā)泄完。我們彼此恨不能把對方活生生地吞下去。后來，我和美儀終于在精疲力竭里沉沉睡去。

我在一陣細(xì)小的聲音里醒來。睜開眼，我看見窗簾上已有了青白的天色。美儀已經(jīng)起來，在輕手輕腳地干什么。我閉上眼睛，假裝睡著。

一會兒，我聽見美儀輕輕嘆了口氣。我的臉感到了她的呼吸，我聞到了她獨(dú)特的體香。我知道她在俯身看我。但我仍閉著眼裝睡。我知道，這是她想要的。但又何嘗不是我想要的呢？

美儀在我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我臉上一涼。我知道，那是美儀的眼淚。

門隨著一聲輕輕的嘆息關(guān)上了。片刻之后，我聽見窗外的公路上傳來一聲大貨車的剎車聲，聽見美儀和一個男人說話。隨后，貨車吼叫著走遠(yuǎn)了。

一滴眼淚滑下我的眼角。

美儀給我留下了一封短信。

沙沙我的愛：

想到要離開你，我心如刀絞。但我又不能不離開你。因?yàn)?，如你所說，我會成為你的累贅的。

沙沙，在我認(rèn)識的人里，你是最接近完美的人。你的氣質(zhì)、風(fēng)度、才華、人品，都令我傾倒。長這么大，我還從沒有如此迷戀過一個人，但是你徹底俘獲了我的心。我知道，我們不大可能廝守一輩子，但是曾經(jīng)得到過你的愛，這已經(jīng)夠了。你的愛是上天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值得我用整整一生的時間去回味。

沙沙，是我害了你。這是我今生最大的罪，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雖然我不是宗教信徒，但我會每天為你禱告，祈求上天保佑你平安健康！

原諒我不告而別。我怕叫醒你，我會在你的眼神里邁不開腳步。那么，我用了整整一夜下的決心就白費(fèi)了。也許，今生我們永無相見之日了，可是，可是寶貝，我又能怎么辦呢……永別了，我的愛。

臨別泣書，實(shí)在不知該說什么。

永遠(yuǎn)永遠(yuǎn)愛你的美儀

信上淚痕點(diǎn)點(diǎn)。干的是她的，濕的是我的。

八

我搭上了一輛運(yùn)鋼材的卡車?yán)^續(xù)西行。不知道是我心虛還是怎么的，今天我確實(shí)覺得路上的警車多了起來。上午十一點(diǎn)，當(dāng)一輛警車呼嘯著從后面追過來時，我的心倏地縮成了一小團(tuán)。

虛驚一場。只是查超速的。

我不敢再順著蘭新公路走了。

一個小時后，我在一個路邊的小鎮(zhèn)下了車，攔下一輛拉肥料的車，到了叫沙城的小鎮(zhèn)，暫時貓了起來。

我在沙城住了一個禮拜。

對于劉闖，到現(xiàn)在我也還是覺得是他自己撞到我的刀上的，雖然我也知道這很難讓人相信。所以，對于他的死，我竟然沒有什么太多的罪惡感。不過，內(nèi)疚還是有的。那么一個大活人，也不是壞人，最多有點(diǎn)粗魯霸道，不該死，可是死了，而且死在了自己的刀下。無論如何這都叫人鬧心。

這幾天，我心里一直在想美儀，總是在想象她在干什么。有幾次我打開了手機(jī)，把她的號碼都輸進(jìn)去了，但在最后一刻又關(guān)掉了。

我和我老婆這幾年老打架，以前的感情似乎是上輩子的事。說實(shí)話，我很少想起她?？赡茉跐撘庾R里，是覺得我留下的家業(yè)夠補(bǔ)償她了。我很慶幸沒要孩子，否則麻煩就大了。

除了這兩個人，我無牽無掛。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是我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她老人家前幾年也走了。朋友方面，我這個人，獨(dú)來獨(dú)往慣了，朋友也有限。

對一個逃犯來說，沒什么拖累，這算是幸運(yùn)的。

我在這個田園牧歌里的小鎮(zhèn)待了十來天，有時候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在逃的殺人犯。直到我給我老婆打了那個電話，我才從這種虛假的太平年月里醒來。

我老婆告訴我，就在前天，有三個警察去了我家，兩個西北口音，一個是北京當(dāng)?shù)氐?。他們告訴梁沅，一旦知道我的行蹤，要立即報案，不然就是包庇罪。

當(dāng)天下午，我離開了沙城，一路向西，準(zhǔn)備去新疆。

天快黑的時候，我被卡車司機(jī)捅醒了：“嗨，哥們兒，醒醒！我到地兒了，不走了?！?/p>

我揉揉眼，看到車停在一個什么廠子的大門口。“這哪兒呀？”我說。

“敦煌?！彼緳C(jī)說著開門先跳了下去。

我拖著包，打著哈欠下了車，四下打量了一圈，發(fā)現(xiàn)情況還不算太糟。周圍環(huán)境疏曠，像是在城郊，還不到市區(qū)。前面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片林子，有探照燈的光柱在天空晃來晃去，巨大的打擊樂隔老遠(yuǎn)都能聽見，好像有什么大型演出。我問司機(jī)那是什么地方，司機(jī)說是“城市之光公園”，在舉行一個什么音樂節(jié)，鬧騰了快半個月了。我突然想起梓楓說的“飛天音樂節(jié)”，十有八九就是。梓楓這小子，也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真的搶劫殺人了嗎？想到這兒，我不禁一笑，我和梓楓，現(xiàn)在倒真的是難兄難弟了。

肚子餓得咕咕叫，四周除了幾個廠子，也不見別的人煙。我也只能去公園看看，踅摸點(diǎn)吃的。既然有演出，就少不了有吃的賣。我別了卡車司機(jī)，一腳高一腳低地朝著那燈火通明的地方走去。

真想不到，在西北這么個偏僻的城市，居然還有這么火暴這么國際化的音樂盛會。如果不作說明，拍下來在電視里放，沒準(zhǔn)能讓人以為是在舊金山或者雅典——不是希臘的雅典，是美國喬治亞州的雅典，那個美國流行音樂地圖上的搖滾之都。上千人擁擠在一個廣場上，隨著音樂節(jié)奏在瘋狂地?fù)u擺。真是生命的狂歡。

不過才十幾天的時間，我的絡(luò)腮胡子已經(jīng)瘋長到一寸多長，加上帽檐壓得低低的棒球帽，大個墨鏡，我估計以前的熟人沒有人能認(rèn)出我。周圍凈是和我的調(diào)調(diào)兒相似的人，這讓我覺得很安全。

我在一個小吃攤上坐下來，要了二十串羊肉串，兩瓶啤酒，就著搖滾吃了個肚兒圓。當(dāng)我偶爾抬頭看到梓楓的時候，我居然一點(diǎn)驚奇都沒有。這也許就是命運(yùn)。因?yàn)?，和以后發(fā)生的事情相比，兩個熟人的偶遇根本就不值得驚奇。

梓楓當(dāng)時正和幾個留著長發(fā)、穿著黑衣的小伙子在一起。他身邊是個清秀的女孩子，眼神里有一種霧一樣的東西，我習(xí)慣稱之為“夢幻”。許多愛幻想的女孩子都有這種眼神。不用說，她肯定是梓楓千里迢迢尋找的酒泉的那個女孩子。

梓楓幾個人顯然也是過來吃東西的。梓楓走過我面前，眼神一掃而過，顯然，他沒認(rèn)出我來。我十分得意。

“嘿！臭小子！”我說。

梓楓疑惑地停下來，回頭看著我：“叫我？”他聽出我并沒惡意，所以并沒有因?yàn)槲医兴粜∽佣鷼狻?/p>

我站起來，摘下帽子和墨鏡。

梓楓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他沖過來，兩手抓住我肩膀使勁搖著：“哈哈，沙哥！真沒想到！哈哈哈，你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了？??？”

他快活得像個孩子。

“啊，你走之后，我這兒出了點(diǎn)事?！蔽液卣f。

“咱們到后邊聊吧，這兒太亂。我還正有事兒要告訴你?！辫鳁鹘又退菐团笥迅媪藙e，又把那女孩介紹給我。她叫旭庭，很古典的名字。

我們在廣場后面公園的小餐廳的露天茶座坐下，要了幾個菜，一堆啤酒。

“哎，那天警察抓你是怎么回事??？你現(xiàn)在好好的在這兒，那肯定入室搶劫殺人的就不是你了。”我的好奇心早壓不住了。

“我那天被抓和你有關(guān)。”梓楓莫名其妙地說。

“你說什么？和我有關(guān)？”我一愣。

“這事特別蹊蹺，我越想越不對，怎么說呢？”梓楓撓撓頭，接著說，“我就從我被抓的時候說吧。被帶上警車之后，我就一直不停地問他為什么抓我，他根本不理我。弄煩了，那警察就給我一下子，你看，到現(xiàn)在還有個疤?！?/p>

我看到他左眼角有個半寸長的疤痕，顏色紅紅的。

“在車上，我發(fā)現(xiàn)那個警察的右胳膊上有刺青，特別猙獰的一條龍。警察允許文身嗎？所以我懷疑他是個假警察?！?/p>

“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仍然不明白。

“你聽我接著說。車子往武威方向開了大概一個小時，在一個小鎮(zhèn)子停了下來。那警察打開我的手銬，把我轟下來，一句都沒提什么搶劫殺人的事兒。我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抓我，他罵我說，‘小兔崽子，放了你你還這么多廢話，真惦記著要去蹲號子喝粥?。靠鞚L！趁我還沒改變主意?！译m然一頭霧水，但我知道，不管他是黑道還是白道，我都惹不起，就趕緊走了。等我從路邊的廁所小便出來，看到那個警察還沒走，正在路邊打手機(jī)。本來我沒在意，可我聽到他在電話里提到了你的名字！”

“什么？”我一口啤酒嗆在了喉嚨里，咳了半天，“你沒聽錯吧？”

“清清楚楚！我這可是學(xué)音樂的耳朵！你之前和那個假警察不認(rèn)識吧？”梓楓道。

“當(dāng)然不認(rèn)識。根本沒見過！”我說，沒一點(diǎn)含糊，“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呢？”

“是啊，我就覺得奇怪啊。所以就留了心，躲在一棵大柳樹后面聽他說什么?！?/p>

“他又說什么了？”我著急地問。

“他聲音很小，我只聽得斷斷續(xù)續(xù)，好像在說什么他（她）已經(jīng)順利上了車……沙白那小子一點(diǎn)沒懷疑什么的，別的就沒再說什么了?！辫鳁髡f，似乎還有沒說完的話。

“還有什么？”我追問道。

“其他的只是我的猜測。我覺得那個警察說的已經(jīng)順利上了車的他（她），應(yīng)該指的是那個小狐貍精，叫什么來著？”

“美儀？”我一驚。

“對。賀美儀。她一上車我就覺得她不尷不尬。根據(jù)后面發(fā)生的情況推測，那個假警察抓我，只不過是因?yàn)槲以谀愕能嚿鲜莻€障礙。所謂的入室搶劫殺人，不過是個幌子罷了，他們只不過想找個什么借口把我支開。當(dāng)時我想到這一點(diǎn)，就覺得他們有可能會對你不利。我想通知你，可是當(dāng)時還沒來得及留你的電話。我曾把電話打到你在武威住過的酒店，還有張掖的幾家好的酒店，都沒發(fā)現(xiàn)你的行蹤，也只能望洋興嘆了。我曾想到過報警，但就根據(jù)這點(diǎn)推測報警，又覺得有點(diǎn)兒戲。”

“不可能。不可能！美儀不會做對我不利的事。”我笑道，“這太荒唐了！不可思議！”

“您可能是被迷惑了。您這樣的人，是很容易被女孩子迷惑的。”一直沒說話的旭庭不緊不慢地說。這樣的話從她嘴里說出來，讓我一愣。確實(shí)，今晚的事有太多的想不到。

我困惑地?fù)u搖頭。

“那么，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梓楓審視著我，“你剛才說出了點(diǎn)事……讓我來猜一猜，你被打劫了？”

我搖搖頭。我的腦子開始有點(diǎn)亂。

“那怎么了？”

“唉，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我酒有點(diǎn)高了，咱們明天再細(xì)聊吧?！?/p>

這幾天的事兒，在我腦袋里像走馬燈一樣轉(zhuǎn)，弄得我眼暈。人的臉、車大燈的強(qiáng)光、血、說話聲、尖叫聲攪作一團(tuán)。在我理出頭緒以前，我什么都不想說。

九

旭庭一個親戚在敦煌有套一居的閑房。他們倆住里面，我就睡在客廳里。半夜，酒勁兒過去了，我被渴醒。我起來找了點(diǎn)水喝，躺下，卻再也睡不著了。樓下的路燈照得窗簾一片昏黃，偶爾一輛重載的卡車吼著沖過去，聲音在靜夜里久久不絕。

對一個四五歲就開始練耳學(xué)音樂的人來說，我相信梓楓不會聽錯。那個警察知道我的名字，無論他的身份是真是假，有一個結(jié)論是肯定的：有人在觀察、跟蹤甚至在設(shè)計我。

這個人是誰呢？

因?yàn)楸欢d子牽連，我曾被抓過，雖然后來被無罪放了出來，但并不排除我被警方繼續(xù)盯著的可能。尤其我沒來由地突然跑到出大煙的西北，引得人家懷疑也很正常。我曾經(jīng)以為警察是梓楓招來的。但從后面的情況看，人家還是沖我來的。梓楓不過是碰巧上了我的車，礙了人家的事兒了。

禿子那幫人設(shè)計報復(fù)我，也不是沒有可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道上的人，講這個。

美儀會是他們一伙的嗎？梓楓聽到的那個“他（她）”會是美儀嗎？從路上認(rèn)識到分開，我和美儀之間的一幕幕在天花板上依次浮現(xiàn)。我聽見心里有個聲音說：不可能！語氣堅決，怒氣沖沖。

“你被打劫了？”梓楓幾個小時前曾這樣問我。我沒被打劫。可是，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不如被打劫了呢?；蛘哒f，這是更徹底的打劫，可以說是洗劫。幾十年奮斗所得到的一切，事業(yè)、榮譽(yù)、金錢、家庭，通通被剝奪得干干凈凈。我被光著驅(qū)逐出了自己的生活，成了個逃亡天涯的通緝犯。

而這一切，起因于我失手殺了一個人。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處在一片漆黑的曠野里，榛莽蔓草，四面擁塞。我感覺有邪惡的眼睛在暗處盯著我，背后有詭異的響動，轉(zhuǎn)頭看卻什么也沒有。他們的目的是什么？他們想干什么？為什么選擇了我？如果美儀搭我的車是計劃的一部分的話，那么，其后發(fā)生的一切都是設(shè)計好的嗎？包括她對我的感情也是在演戲吧？美儀把我引到她家去干什么呢？我失手殺人是個意外嗎？是這個意外打亂了他們原先的計劃，所以他們才放棄了我嗎？

一切都是謎。半個月前我還抱怨生活沒有刺激，像一潭死水。現(xiàn)在，卻也太刺激了，刺激到我都?xì)⒘巳肆恕?/p>

我殺人了嗎？明明是劉闖自己撞到了我的刀上了嘛！到現(xiàn)在我還是這么想。

想到這兒，我腦子里好像突然憑空起了個霹靂，又像是被黑布蒙了很久的眼，忽然被人扯下蒙眼布，推到了正午的陽光里，眼前的一切，全成了底片效果，半透明的，似真似幻。接著，有一個念頭倏地蹦了出來：難道，我殺人的事，是設(shè)計好的一場“戲”？這是算計我的人要達(dá)到的真正目的？美儀離開我是因?yàn)樗麄円呀?jīng)得手了？

如果要設(shè)計一個人的話，有什么會比剝奪他擁有的一切更惡毒的呢？還有什么比讓他自己自愿從人間“蒸發(fā)”風(fēng)險更低的呢？又有什么會比讓他自我放逐一輩子永無出頭之日更徹底的呢？

你可以殺了他，但那要冒很大的風(fēng)險。但如果你設(shè)計一場“殺人戲”，讓他以為自己殺了人，從此自動消失，結(jié)果是一樣，但風(fēng)險卻是零！

不、不、不，不可能，你瘋了！我對自己說。別說在現(xiàn)實(shí)生活里，就是在最離奇的故事里也沒看見過這樣的事，這也太匪夷所思了。是殺了人這件事和這些天的逃亡把你壓垮了，你是在幻想里為自己找出路罷了。

我起了床，拉開窗簾，坐在窗臺上抽煙，想讓自己清醒清醒。我不能就這么垮了，我還得跑路呢。天可能快亮了，一個穿黃背心的清潔工順著街邊正刷拉刷拉地掃馬路。一輛警車慢悠悠地從東邊開過來，是輛巡邏車。我一激靈，趕緊從窗臺上蹦下來。

警察。是啊，梓楓說的那個路上的“警察”是怎么回事呢？

想起警察，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出事的那天晚上，我用手機(jī)拍下了美儀家墻上的那扇精美的窗格。當(dāng)時，劉闖的警服正好掛在旁邊的衣架上，躲不開，我又懶得動手挪，只好拍進(jìn)去了一部分。拍完后，我無意中掃了一眼那件警服，當(dāng)時心里就微微一愣?？山又?，劉闖就開始調(diào)戲美儀，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轉(zhuǎn)移過去了。

我當(dāng)時在警服上看到了什么？那肯定是個讓我驚奇了一下的東西。

到底是什么呢？就像剛要說什么卻被什么事打斷，回頭想接著說可怎么也想不起了話頭似的。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從頭到尾又回憶了一遍，還是想不起在警服上看到了什么。

可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很重要，和梓楓說的那個假警察有關(guān)。

我細(xì)細(xì)地回味那天晚上聽到的聲音、吃到的東西的味道，想用別的感覺的蘇醒來提醒我的視覺記憶。我曾經(jīng)看到過一個報道，一個人在偶然事故中成了植物人，多年昏睡不醒，大家都已經(jīng)放棄了。有一天，一個護(hù)工在房間里一邊干活一邊偷著抽煙，沒想到這個昔日的大煙鬼竟一下子被饞醒了！我想到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所有的記憶幾乎都摻雜著酒味。想到這兒，我在廳里到處踅摸，終于在冰箱頂上發(fā)現(xiàn)了半瓶沒喝完的白酒。我空口灌下幾口?？罩亲雍冗@種嗆人的劣質(zhì)白酒，讓我直想吐。一想到吐，我突然有了感覺，那天晚上的記憶開始一節(jié)一節(jié)地清晰地復(fù)活。

我終于想起來了，那天晚上我在劉闖的衣服上看到的是警號的后四位數(shù)，好像是1010，和在路上抓走梓楓的警察的警號后四位一樣。我之所以會注意這個，因?yàn)槟撬膫€數(shù)字是我奶奶的生日。當(dāng)時我就一愣，心說怎么這么巧啊，這兩個警察的警號的后四位居然都是我奶奶的生日！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用巧合解釋就很難自圓其說了。兩個根本不沾邊的警察，有完全相同的警號的四位數(shù)？這種幾率太小了。

那只能說明，那個路上的知道我名字的警察和美儀他們一幫人有十分詭異而密切的聯(lián)系，或者說白了，他們都是一個針對我的大騙局的參與者。

因?yàn)榍昂蟪霈F(xiàn)在兩個不同的人身上的，可能是同一套警服。

但我不敢肯定我看的沒錯。我從小數(shù)學(xué)就不好，對數(shù)字非常麻木，何況那晚我還喝了不少酒。也許，我把那個警號的后四位看錯了一位，那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我那天把警服一塊拍進(jìn)去了，要查清楚，也不會太難。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的困意卻來了。等我一睜眼，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diǎn)多了。梓楓他們出去了，給我留了字條和一套鑰匙，說晚上回來再好好聊。

我起來收拾了一下，出了小區(qū)，在路邊一個川菜館子吃了飯，打聽到附近有一家比較大的圖片社，打了個車就過去了。

我讓圖片社里的伙計把那張照片輸進(jìn)去。在照片的左邊，是劉闖掛在衣架上的警服，因?yàn)楫?dāng)時光線較暗，衣服上的警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能把這塊處理一下嗎？我想看清楚衣服上的警號?！蔽抑钢掌瑢镉嬚f。

伙計有點(diǎn)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但也沒說話，右手鼠標(biāo)前后左右地劃拉了一陣子，屏幕上出現(xiàn)一排放大了的數(shù)字，雖然還不是很清晰，但已經(jīng)可以辨認(rèn)了，最后的四位數(shù)，赫然便是“1010”！和我在路上看到的抓走梓楓的警察穿的警服的警號一樣！我確實(shí)沒看錯！

我當(dāng)時就呆了！

我說過了，這不可能是巧合。劉闖和路上的那個警察穿的應(yīng)該是同一套警服，他們肯定是一伙的。不用說，把我引到了云門鎮(zhèn)的美儀，和他們也是一丘之貉。他們分明是在做一個局。

梓楓的推測竟然是真的。

但是他們的目的何在，我還不敢肯定。我殺了劉闖，到底是個意外，還是原本就是計劃的一部分？如果殺人是一場精心排練好的“戲”，那劉闖就沒有死，我也沒殺他?？扇绻f劉闖沒死，我卻清楚地記得刀子捅進(jìn)肉體那一瞬間的感覺，那種感覺難以形容，是一種令人恐懼的快意。血濺當(dāng)場是可以做出假效果的，可我掐著他脈搏試了半天，真的是一點(diǎn)都沒有了啊。而且，我老婆在電話里也說了，有兩個外地口音的警察已經(jīng)去我家調(diào)查了嘛，這還有什么疑問呢？

但不管怎么樣，這里面還是有鬼。而這一切，取決于劉闖是否真的死了。在確定了有人在背后設(shè)計我以后，劉闖是否死了，成了摸清他們的真實(shí)目的直至揪出幕后黑手的關(guān)鍵。

幸虧梓楓無意中聽到了那個假警察的話。而他們也沒想到，我和梓楓兩個在路上邂逅的人，后來還會再次碰上。要不，我這輩子傻死還得被人笑。

出了店門，我就給美儀撥了個電話。如我所料，電話關(guān)機(jī)。我知道根本沒必要再撥第二次，因?yàn)檫@個電話號碼已經(jīng)永遠(yuǎn)消失了。

回到住處，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已經(jīng)等不到晚上梓楓回來。我給梓楓留了封信，簡單地說了一下我這些日子的詭異的遭遇和以后的計劃，把鑰匙留在屋里，撞上門下樓，打了個車直奔張掖的云門鎮(zhèn)。

我要去破解這個跟誰說誰都不會信的彌天大謊。將來要是畫畫實(shí)在混不下去了，我可以把我的這段經(jīng)歷寫成小說換點(diǎn)銀子，保證真材實(shí)料原汁原味，用不著一點(diǎn)虛構(gòu)。

天擦黑的時候我又回到了云門鎮(zhèn)，那個在我的噩夢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地方。街市的氣氛依然暗淡而壓抑，來來往往的人如我記憶里一樣心事重重。我在街上閑晃，沒走十分鐘，就如愿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那是一塊釘在路邊墻上的鐵皮牌子，上面寫著派出所的提醒大家防騙防盜的提示語和報案電話。

我在街邊找了個公用電話，撥通了報案電話。在我得到證實(shí)之前，我不能冒任何險。

電話里是帶西北口音的普通話。我說我要找派出所的警察劉闖。對方毫不遲疑地說我打錯了。我說沒錯，我要的就是鎮(zhèn)派出所，這里沒有叫劉闖的警察嗎？對方好像又問了問身邊的什么人，然后很不耐煩地說，錯了，沒這人！

好像馱了很久的重物，一旦放下，突然覺得兩腳發(fā)飄，我反而不適應(yīng)起來。

廢棄的鎮(zhèn)醫(yī)院的院子在昏暗的街燈下陰森森的。走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鐵柵欄門已經(jīng)鎖上了。我先把包扔進(jìn)去，接著踩著橫檔翻了進(jìn)去。我打著手電穿過黑黢黢的長廊和拱形門洞，到了后院。美儀家倒沒鎖。我打開燈，看到屋里一片狼藉，值錢點(diǎn)的電器和家具已經(jīng)搬走了，剩下了一些粗笨的破桌子爛板凳。地上到處都是垃圾和廢報紙。我用腳扒拉扒拉，看到那天晚上被我“殺”死的劉闖躺過的地方還有隱隱的血痕，其實(shí)是被仔細(xì)清洗后留下的水印。

我想起那天剛到美儀家的時候，曾對她家擺設(shè)的寒磣和凌亂感到不解，美儀說是剛搬過來，還沒來得及收拾?，F(xiàn)在看來她說的也沒錯，確實(shí)是剛搬進(jìn)來，只不過不是從她告訴我的東院搬過來，而是臨時現(xiàn)搭了一個“戲臺”。

我正心情復(fù)雜，突然看見一道雪亮的手電光四處晃著過來了，接著聽到了猛犬嗚嗚地低吠。我渾身一緊，剛來得及退一步，就看見一個身量高大的老頭子牽著條大狗進(jìn)了院子。原來是鎮(zhèn)上值班看房子的一個老人。從他嘴里，我又得到三個重要信息。一是，原來住這兒的“賀美儀的媽媽和鄰居李嫂”租了三個月的房，但沒住幾天就走了。二是，老頭從沒聽說近來鎮(zhèn)上有殺警察的事兒。三是，賀美儀的確是這個鎮(zhèn)上的人，但六七年前死于一場大火。

我后背一陣發(fā)涼。

十

我從來不相信什么鬼神?？隙ㄊ怯腥隧斄速R美儀的名在招搖撞騙。

當(dāng)晚，我在鎮(zhèn)西的一家小招待所住下。第二天，我在街上閑走了半天，在鎮(zhèn)上不同的地方，又找了幾個身份、年齡都不同的人，打聽半個月前鎮(zhèn)上是不是發(fā)生了殺警察的事，結(jié)果還是沒一個人聽說過這件事。我這才放心了。

劉闖的死是這個騙局的核心，也是破解的關(guān)鍵。既然劉闖的身份是假的，而他的死也是假裝的，那么，那幫要“做”我的人的目的已經(jīng)很明了了：就是誘騙我參與一場“殺人”的戲，讓我以為自己真的殺了人，從此放棄一切永遠(yuǎn)消失。

夠毒辣夠大膽夠智慧。

劉闖假死的事實(shí)，也已經(jīng)將幕后人物推出了水面：我老婆梁沅。

云門鎮(zhèn)并沒發(fā)生殺人案，我沒有殺劉闖。那么，梁沅在電話里告訴我的兩個西北警察去我家調(diào)查的話肯定是在撒謊，這是事先計劃好的一環(huán)，就像美儀在那個路邊小旅館里打電話給她媽，她媽告訴她劉闖已經(jīng)死了一樣。而且，當(dāng)時美儀還故意把免提打開，故意讓我聽到，目的不外乎一個：讓我堅定自己已經(jīng)殺了人的想法，從此流亡天涯不再回頭。

梁沅即使不是主謀，也是其中之一。我說呢，美儀的言行舉止，無一不是我喜歡的調(diào)調(diào)。原來那所有的一切，都是投我所好設(shè)計好的。我喜歡什么，我老婆當(dāng)然最清楚。

至于梁沅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想不外乎兩個原因，一個是要獨(dú)吞我們家的家產(chǎn)，一個是外邊有了別的男人，想離婚怕麻煩，想殺了我又沒膽，所以才想出了這么個匪夷所思的計策來。以我和梁沅這些年糟糕的感情狀況來說，二者都有可能。這個案子的動機(jī)很簡單，但設(shè)計和實(shí)施過程卻十分復(fù)雜，確實(shí)可以稱得上是想別人所不敢想。如果不是老天可憐我，讓梓楓無意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我這一輩子還真就糊里糊涂地交待了。

本來到了這一步，事情已經(jīng)很簡單了，這是觸犯刑律的詐騙，只要我回北京一報案，把梁沅弄到局子里，用不著別的，三句狠話就能讓她全招了。

可我不想那么便宜了她。另外，我還有點(diǎn)好奇心。

他們?yōu)槭裁匆坝靡粋€真實(shí)的死人賀美儀的名字呢？我想不大明白。也許，他們想追求完美?；蛘?，認(rèn)為天衣無縫，我不會回來也不敢回來找后賬。還有，設(shè)計者對云門鎮(zhèn)太熟悉了，以至于在設(shè)計騙局的所有細(xì)節(jié)上都追求了真實(shí)的效果?；蛘?，只是圖省事，順手從自己熟知的人名里挑了一個，他們可能覺得殺人戲在我到云門鎮(zhèn)的第二天就上演，周圍除了他們安排的“鄰居”李嫂外沒有別人，我沒有和鎮(zhèn)上別的人接觸的機(jī)會，所以不會有穿幫的可能。他們沒想到這會成為日后被我查證的一個重要細(xì)節(jié)，他們可能根本就沒想到我會起疑心。

最后一種可能是，百密一疏，他們疏忽了，就像同一套警服穿在兩個“沒有關(guān)系”的人身上先后出現(xiàn)一樣。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陰謀往往就敗露在一些不起眼的細(xì)枝末節(jié)上。

騙局的參與者里肯定有一個對云門鎮(zhèn)非常了解的人。

梁沅的周圍，正好有一個甘肅籍的人望改平。她是梁沅最好的朋友，也是牌友。

根據(jù)記憶，我畫了望改平和那個假賀美儀的素描頭像，把頭像和五十元錢放在一起。在問到第三個人時，就真相大白了。據(jù)那個雜貨店小老板說，望改平是鎮(zhèn)中學(xué)一個老師的女兒，十年前離開這兒到廣州打工。說她現(xiàn)在在北京，嫁了個有錢人，每次回來都顯擺得很。

所有的一切，都已進(jìn)入我的邏輯推理軌道。

但沒有人認(rèn)識那個假賀美儀。

我在鎮(zhèn)上找了家洗浴中心好好泡了個澡，把留了半個多月的胡子刮了，到鎮(zhèn)上最好的飯館，揀了個最顯眼的位置坐了，要了四個菜，一瓶高度西鳳酒，大大方方甩開了腮幫子吃喝。自由真好??！再也不用賊眉鼠眼地躲在角落里左顧右盼，再也不用見了警察就嚇得渾身篩糠。自由的滋味，沒失去過真不知道有多珍貴。

我正感慨，猛然覺得有個人站在了對面。我抬頭一看，倆眼珠子差點(diǎn)掉到面前的盤子里。

賀美儀，啊不，假賀美儀。

我倆對視了足有十幾秒鐘，誰都不知該說什么。她表情復(fù)雜，無法形容。我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

“呵，這么巧??？我該叫你什么呢？叫你美儀嗎？可你明明是個有影子的大活人啊?！苯K于還是我先夾槍帶棒地開了口。傳說鬼是沒有影子的。

“我叫澤蘭?！彼趯γ孀聛?，低著頭，眼睛紅紅的。

“澤蘭？那可是古代的有德之人才配佩戴的香草。所謂空谷幽蘭，就是指澤蘭。你叫這個名字？哈哈，一個騙子叫澤蘭，太夸張了吧？真是臟了這個詞了！”我笑得張狂。

“沙白，我對不起你。我不敢請求你原諒我，我只是想當(dāng)面來對你說聲對不起，也希望能幫到你來贖我的罪。其實(shí)自從我見到你，我一直都在猶豫干不干。”她流淚了。

“得了吧，你裝什么裝？我還就奇怪了，你騙得我這么苦，居然還有臉來見我？還有膽來見我？要不是看你是女的，我現(xiàn)在扇你丫的心都有！”

澤蘭咬著嘴唇不言語，聽著我發(fā)作。

“你這時候來干嗎？什么想幫我？我都發(fā)現(xiàn)真相了你才出現(xiàn)說要幫我？我看你是看到露了馬腳了，來求我放過你的吧？”我不依不饒。

“如果我不想幫你，我就不會在這兒出現(xiàn)，也用不著送上門來向你自首。其實(shí)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直在跟著你。”

“??？”我吃了一驚，“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跟著我干嗎？”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我被要求跟蹤你一段時間，直到確認(rèn)你沒懷疑什么，鐵了心相信自己殺了人為止。其實(shí)，我聽了你和梓楓的談話后就知道，這事兒要露餡了?！睗商m終于抬起了眼睛，“按照計劃，我那時候就應(yīng)該通知所有參與騙局的人跑路。”

“你做了？”

“沒有。如果是那樣，我現(xiàn)在就不會坐在這兒了?！?/p>

“為什么？”我說，順手灌下一杯酒。

“我想贖罪。害了你，我良心不安。你還記得我給你留的那封信嗎？我說永別了，因?yàn)槲遗率沁@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但我又不甘心那樣。我知道你不會再相信我，但我還是要說，我那封信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話……我，我真的是愛上你了！這幾天，我心里一直在想怎么跟你說?，F(xiàn)在終于說出來了。你愛信不信。現(xiàn)在，你就可以報警來抓我?！睗商m一副如釋重負(fù)的樣子。

我愣在那兒，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她。她說得有道理。如果在敦煌的時候她就通知同伙跑路的話，等我回到北京，估計連個人毛都抓不到，跑路的肯定還包括我的所有財產(chǎn)。我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正在慢慢融化，那些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沖破我這幾天淤積的憤怒和怨恨，在眼前重新鮮活起來。其實(shí)我清楚得很，即使在我恨她的時候，我仍忍不住會想她，回憶和她在一起的每時每刻。梓楓的那個小女友說得對，我太容易被女人騙了。

我得承認(rèn)，我愛上了眼前這個女孩，她的一切都讓我著迷，不管她是叫美儀還是叫澤蘭，不管她是不是騙過我。愛情就是這樣的盲目，我寧愿被她再騙一次！

“你介意我還叫你美儀嗎？”我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我不在乎，如果你愿意叫，我愿意為你改名?！彼读艘幌?，但很快就放松下來。她知道我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轉(zhuǎn)變了。

“臭丫頭！我差點(diǎn)被你害死?！蔽遗呐呐赃叺奈蛔?，“來，坐我身邊來?！?/p>

我讓伙計又添了倆菜，上一副餐具?？粗磉叺拿纼x，想想我這幾個禮拜的奇遇，人生無常的感慨油然而生。

“其實(shí)，就是你自己沒有懷疑，我遲早也會現(xiàn)身告訴你的。從那個小旅館分手之后，我就一直在心里斗爭是不是該站出來告訴你真相，我知道我扛不了多少時候，因?yàn)槲也蝗绦目粗闶茏?。但我承認(rèn)我一直很猶豫?！泵纼x似有難言之隱。

我等著她說下去。

“我是第一次干這樣缺德的事。”美儀說，“我今年七月剛從湘南師大畢業(yè)，工作很難找，費(fèi)了很大的勁兒才在老家縣城找了個小學(xué)老師的差事，一個月掙不到一千元。我媽得了多年的腎病，去年轉(zhuǎn)成了尿毒癥。為了做透析，我們家已經(jīng)傾家蕩產(chǎn)了，親戚朋友幾乎都借遍了?？墒牵也荒芸粗覌屵@樣等死。為了掙錢，我甚至想過去廣州做小姐。

“前一陣子，有一個在北京做婚介的老鄉(xiāng)回去，那是我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她知道我為了掙錢給我媽看病，竟然想去做小姐，就說與其那樣，那還不如和她一起回北京跟她老板干，她老板現(xiàn)在正在物色文化層次高的員工。到了北京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老板那個公司其實(shí)是個騙子公司，打著婚介公司的旗號，假婚介、假文物詐騙，只要能掙錢什么都干。因?yàn)閽赍X多，為了我媽，我就咬咬牙留下了，想著怎么的也比賣身當(dāng)小姐強(qiáng)。

“一個月前，我們老板接了一單大生意，委托人就是你老婆梁沅?！?/p>

雖然經(jīng)過調(diào)查和推斷，我已經(jīng)斷定梁沅參與了此事，但從別人的口中得到了證實(shí)，還是讓我愣了一下。

美儀看了我一眼，接著說：“我可實(shí)話實(shí)說了啊，你可別受不了?！?/p>

“沒事。我早想到了?！蔽尹c(diǎn)上根煙掩飾道。

“你老婆在外面有別的男人……”

“王八蛋！”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其實(shí)我想到了。”

美儀頓了頓，好像在猶豫是不是說下去。

“你說你說?！蔽也[著被煙熏得直流淚的眼說。

“他們想踢開你這個絆腳石，獨(dú)吞你們家的家產(chǎn)。但離婚怕麻煩，殺你又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于是那個男人就設(shè)計了一個假殺人的圈套，想讓你認(rèn)為自己殺了人，從此從人間蒸發(fā)。而你老婆可以在幾年之后，以你失蹤為由向法院申請離婚，然后兩人遠(yuǎn)走高飛。

“這是一個設(shè)計十分周密的計劃。你老婆的好朋友望改平知道你要來西北，所以就提供了她老家云門鎮(zhèn)這個她熟悉的地方來演戲。計劃非常復(fù)雜，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是事先設(shè)計好并反復(fù)排練的。從我一上車，我說話的內(nèi)容、我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等所有的一切，都是照著你喜歡的樣子設(shè)計的。但是中間出了個岔子，就是沒想到在我搭車之前已經(jīng)有人先上了車。所以我緊急用短信通知我們的人，假冒警察把梓楓揪了下去。那套警服本來是給劉闖預(yù)備的，沒想到先用了。因?yàn)闀r間倉促，就沒注意衣服上的警號是一樣的問題，結(jié)果還是被你從警號上看出了破綻?！?/p>

“你是說，從梓楓被趕下車，后來的所有事情都在你們的計劃之中？”我說。

美儀想了一下，終于還是說：“是。雖然我一見到你本人就喜歡你了，但我還是照計劃做了。而且，計劃執(zhí)行順利得超乎想象，可以說十分完美。我指的是你殺人之前我們倆感情發(fā)展的那一段。你知道為什么嗎？”

“你又在給我灌迷魂湯嗎？”我半真半假地調(diào)侃道。

美儀沒理我，自顧說了下去：“那是因?yàn)槲艺娴膼凵夏懔?。我不用表演，我只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去說去做。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是在把你引向一個陷阱。我只是像無數(shù)陷入愛情的女孩子一樣，順著本能走下去，甜蜜得像個傻子。直到你殺了人，我要離開你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混亂和無奈?！?/p>

我把她攬過來，靠在我肩上?！鞍ィ翘煸谘蛭搀A吃飯的時候，我以一敵二、英雄救美，不會也是你們設(shè)計好的吧？”我說。

“哼，得意的你，你以為你那兩招真的就管用了？當(dāng)然是我們設(shè)計的，那倆當(dāng)?shù)氐男∽邮俏覀兓ㄥX雇來的?！?/p>

“唉，我還以為我近來太極功夫大長了呢。”我還真的是有點(diǎn)失望。

“你老婆他們真是下了很大工夫。他們的計劃，連我們老板這么多年的老騙子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先是讓我以美色迷惑你，進(jìn)而投你所好，包括把你最喜歡的幾本書的第一段背下來等，取得你的好感和認(rèn)同。然后設(shè)計個機(jī)會讓你英雄救美，激發(fā)你男人的虛榮心，從而進(jìn)一步拉近兩人的距離。最后，在張掖設(shè)計了看似偶然實(shí)則挑逗的機(jī)會，完成最后的感情戲。那天晚上的墻上其實(shí)是沒什么蚊子的。至于以后的計劃，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你沒有要緊的事，正閑得無聊。云門鎮(zhèn)是你喜歡的那種‘鬼鎮(zhèn)’，又有你喜歡的蘇式建筑。所以，綜合以上因素，再加上我們的關(guān)系，你不大會拒絕我請你假扮我男朋友的要求。到了云門鎮(zhèn)，見了我前男友劉闖，因?yàn)樵蹅z已經(jīng)好了，所以你不可能一點(diǎn)醋意都沒有。等到他口出穢語侮辱我們又動手打我，以你的脾氣，你絕不可能忍得下去，更何況你又喝了酒。只要你一動手，其后的發(fā)展，就完全進(jìn)入了我們的控制之下。”

我雖然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切，但聽到這些處心積慮、滴水不漏、合情合理的對一個人的設(shè)計，還是有點(diǎn)心驚。一個人的所作所為，都在別人的設(shè)計和操控之中，這種情形太可怕了。

“劉闖的死是怎么回事？有些細(xì)節(jié)我還是沒想明白，比如他的脈搏真的沒了？”我的好奇心真的是可以不分場合和地點(diǎn)。

“你和劉闖動手的場景，包括位置和時機(jī)，我們都在現(xiàn)場找人扮做你排練了多次。那把刀是我故意扒拉到你腳邊的，提醒你不要讓劉闖拿到刀，其實(shí)是暗示你把刀撿起來。讓你自己把刀抓在手里，這是一個十分關(guān)鍵的細(xì)節(jié)！我不能直接提醒你撿刀，更不能把刀遞到你手里，那樣有可能引起你事后的懷疑。但我可以暗示你。其實(shí)這個環(huán)節(jié)兩種可能都會出現(xiàn)。如果你不拾起那把刀，那么我們的所有準(zhǔn)備和心血都會白費(fèi)，因?yàn)楫吘顾械氖虑槎家屇阕栽?，事情才能成。所以按照計劃，我們讓劉闖先狠狠地打你，往死里打，這會激起你的怒氣和恐懼，然后刀‘無意’中掉到了你腳下，而這時醉酒失控的、似乎必欲置你于死地的劉闖就要來搶刀！如果讓他得到了刀，后果對你來說不堪設(shè)想。這時候，即使你沒有用刀的想法，但為了不讓劉闖拿刀來威脅你，加上我在間不容發(fā)的關(guān)鍵時刻的暗示，你先把刀拿到手里的可能性非常大！事實(shí)上，你是這么做了?！?/p>

“我靠！如果拋開個人恩怨不說的話，我還真的佩服你們的專業(yè)水準(zhǔn)和精神！”我還真是這么想的，一點(diǎn)諷刺的意思都沒有。

“你持刀在手后，其實(shí)事情已經(jīng)成功了大半。我在后面用盤子砸了劉闖，他就勢往前一沖，在瞬間兩手抓住你持刀的右手和刀的吞口，看似奪刀，其實(shí)是在固定刀的位置——要扎在他的心臟部位，那個地方綁著一個血袋。為了讓你有逼真的手感，血袋的外邊還裹了一層新鮮的帶肉羊皮，而最里面是防刺穿的特種纖維。刀一旦刺入（其實(shí)是他撞到刀尖上的），血漿立刻四濺。這時劉闖趁你驚慌之際抓住刀倒下去，防止你再往里捅到防刺纖維引起懷疑。這一連串的動作劉闖仿真練了不下五十次，可以確保萬無一失。至于脈搏消失，那是個非常簡單的小把戲：你把一個乒乓球夾在腋下就行了?！?/p>

我聽得目瞪口呆。“你們就不怕我去投案自首？”我說。

“我們讓你‘殺’的是個警察，你知道警察會怎么對付一個殺警察的人。再說，以你的自由散漫慣了的性格，也不大會心甘情愿自投羅網(wǎng)。當(dāng)然，我們也有預(yù)案，真要是你不聽我勸，硬要去自首，我們也沒辦法，只能先把你綁起來，我們跑路。反正你也不知道是誰干的，也不會牽連出你老婆。但根據(jù)協(xié)議，即使那樣，你老婆還是要支付給我們一筆辛苦費(fèi)。”

“我真是被你們琢磨透了，太不可想象了。我見過騙人的，但還真沒見過這么騙人的！”我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他們確實(shí)把你的所有可能性都考慮到了。包括你的信息渠道。他們知道你父母早就過世了，奶奶也不在了，又沒有特別好的朋友，‘殺人’后和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渠道只有你老婆，而你老婆會給你假信息，這會讓你殺人的事越來越像真的，幾乎沒有穿幫的可能。因?yàn)橐砸粋€殺人犯的身份，你也不可能到處給人打電話聯(lián)系?！?/p>

“他們?yōu)槭裁匆心忝纼x，一個死了多年的女孩的名字？”這是我最后一個疑團(tuán)。

“我事先也不知道，也是昨天晚上第一次聽那老頭兒說的。沒什么特別的考慮吧我想，可能只是順手找了個人名。”

這和我的推測是吻合的。

“那個男人，這個騙局的總設(shè)計師，是干嗎的？”我又恨又佩服地問。

“是個寫小說的，推理小說。”

“靠！”

十一

第二天，我先拿出一萬塊錢，讓美儀趕快匯回去給她媽治病。美儀死活不要，最后好說歹說，算是我借給她，方才接了。

我給梁沅打了個電話，說我已經(jīng)到了新疆，正在找機(jī)會偷渡出境，等我在外面站住腳，再接她出去。那小婊子在電話里假惺惺地囑咐了我半天，還說最近老看見有可疑的人在我們家附近轉(zhuǎn)悠，可能是警方在蹲守。我強(qiáng)忍住才沒笑出來。我跟她說在我穩(wěn)定下來之前，我不會再打電話了。我會在外面好好混，讓她等著我。

等著吧，等著好戲上演。

我?guī)е纼x秘密回到了北京，在我家附近的方莊小區(qū)租了一套家具家電齊全的兩居室住下來。

投鼠忌器，為了不把美儀牽連進(jìn)去，我不打算報警。我早就想好了一個將計就計順?biāo)浦鄣膱髲?fù)計劃，要讓梁沅和她的那個天才的推理小說家嘗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滋味。至于美儀原來的那幫狐群狗黨們，反正他們也還沒撈到什么，就便宜他們了。

我重新拾起了老行頭，喬裝打扮，開始秘密跟蹤梁沅，研究歸納她的生活規(guī)律和行為模式。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人在人前人后竟然可以有那么大的反差，竟然會有那么多的秘密。我真的并不了解梁沅，這個和我結(jié)婚已經(jīng)十來年的女人。也許她是在我們感情惡化之后才在絕望中變成了這個樣子？

發(fā)現(xiàn)梁沅的情夫的存在沒有讓我驚訝，這是我早知道的事了。讓我想不到的是，我發(fā)現(xiàn)，梁沅有時候去酒吧喝酒，會帶別的陌生男人回家。有的男人一看就是大家常說的“鴨”，也就是男妓。

雖然我現(xiàn)在對這個女人充滿了仇恨和厭惡，但看到這種事還是讓我很不痛快。

但這種事也讓我的計劃的最后一環(huán)順利合攏。

秋夜北京的后海一帶，昔日溫存從容的舊京風(fēng)韻已經(jīng)蕩然無存，近幾年出現(xiàn)的酒吧像一個個五彩斑斕的毒蘑，帶來了浮華奢靡的腐敗氣息。夜色降臨，一具具花枝招展冠冕堂皇的欲望容器在這里進(jìn)進(jìn)出出，尋覓、試探、交換、發(fā)泄，在昏暗的燈火和成群的假面里，靈魂哭泣，欲望開花。

我和美儀打車跟著梁沅在荷花市場下了車，看著她進(jìn)了一家酒吧。我們在湖邊找了張桌子坐了，要了兩克羅娜。我和美儀耳語了幾句，美儀笑著給了我一拳說：“不行不行！我干不了！”

“只能你去干，我更干不了！我怕把人嚇著，你知道吧？去吧去吧，成敗在此一舉哦?！蔽艺f。

美儀磨嘰了半天，方嘆了口氣說：“唉，那怎么辦呢？我豁出去了！”

半個小時后，我看見美儀跟在一個男人后面走出另一家酒吧。美儀在那人后面示意了一下。我打量了那人一眼，嗯，還蠻帥的，有點(diǎn)像香港的某位娛樂天王，那是梁沅喜歡的偶像。

“行嗎這個？”美儀笑得曖昧。

我看著那人走進(jìn)梁沅剛才進(jìn)去的酒吧，說：“行，我看靠譜！”

午夜時分，梁沅挎著那個男人扭搭扭搭地出了酒吧，上了她那輛紅色寶馬。我和美儀打車一路跟著他們到了我家樓下。他們上了樓。我和美儀坐在小花園的長椅上等。

不一會兒，我家的燈滅了。我緊一緊手臉，對美儀做了個“等”的手勢，一個人上了樓。我用鑰匙捅開門，推了一下，還好，沒上防盜鏈。我推開門，打開廳里的大燈，就聽臥室一陣慌亂，接著是梁沅驚恐不定的聲音：“誰？”

“我，是我！”我一邊說，人已經(jīng)迅速到了臥室門口，“我回來了。”

我按亮臥室里的頂燈，說：“梁沅，你沒想到吧，我……”

梁沅一聲驚叫，像見了鬼似的：“沙白，你，你怎么回來了？”她和那個男人驚慌地半倚在床頭，連上衣都還沒來得及穿好。

“好你個臭婊子！竟然趁我不在家找野男人！”我假裝暴怒，大聲喊道，“他是誰？”我指著那個男人。

“沙白，我、我、我……我對不起你，我……”梁沅把被子胡亂裹在胸前語無倫次。

“他是誰？你和他多久了？”我上前一把揪著梁沅的頭發(fā)，把她拖下了床。

“我不認(rèn)識他！我、我、我是第一次?！?/p>

“還他媽的騙我！”我抬手給了個大耳光子，“說實(shí)話！”

“我真的不認(rèn)識他！今天晚上剛在酒吧認(rèn)識的！”梁沅哭著喊道。

那男人趁我和梁沅正亂著，穿上衣服就想溜出去，被我一腳踹翻在墻角：“你他媽的給我好好待著，一會兒收拾你！”

“沙白，是我不對，你饒了我這次吧，我真的是第一次！”梁沅完全蒙了。

“本來我今天是冒著死回來拿點(diǎn)錢的，沒想到我在外面擔(dān)驚受怕挨餓受凍，你他媽的居然在家里偷人?！蔽以秸f越火大，“第一次？第一次和第一百次有什么區(qū)別？再說，我才不相信你呢！”我咚咚咚又踢了她幾腳，變得歇斯底里起來。我一邊吼著，一邊背手“噌”地從腰里拔出一把一尺多長的軍刺，沖她紅著眼喊道，“反正老子身上已經(jīng)有一條人命了，殺一個是殺，殺三個也是殺！今天老子就送你們兩個狗男女上西天！”

我拿刀在梁沅的脖子上比畫。

“沙白，求求你放過我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梁沅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腿。

“我饒了你？我憑什么饒了你？老子這輩子反正也是完了。本來還想著要是能僥幸偷渡出去，還能把你接出去，好好過日子，沒想到啊沒想到……哈哈哈，哈哈哈！”我狂笑著，把刀往后一讓，刀尖對準(zhǔn)了梁沅的心窩，“別怪我心狠，只怪你太齷齪！”說著作勢就捅了過去。

“別別別！”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梁沅突然跪著后退了半步，兩手擋在胸前大喊道，“你不是殺人犯！你以前沒有殺人！”

“你說什么？”我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

梁沅臉色蒼白：“你從來都沒殺過人！你不是殺人犯！你不用破罐子破摔來殺我！”

我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臭婊子！你跟我玩什么貓膩？你以為我會相信你、放過你？我殺沒殺人自己不知道？我自己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我自己不清楚？”

梁沅這時候反而鎮(zhèn)定下來：“你是不清楚，你被騙了！你殺人的事兒，都是我一手設(shè)計出來的，那是一場戲，是假的，目的是讓你以為自己殺了人，從此從人間蒸發(fā)?！?/p>

“你講故事呢？啊？我以前還真沒發(fā)現(xiàn)你有這方面的才能，其實(shí)你可以去寫小說。不過，那得等下輩子了！”我說著沖上去，刀尖迎著梁沅的上身直直地杵了過去。

“你聽我說完！你殺我很容易，但如果為了我背叛了你就殺我毀了自己一輩子，你會后悔的。因?yàn)槟阋郧罢娴臎]有殺過人！我還是那句話，你不必破罐子破摔！你可以聽我說完，如果你覺得沒道理，再來殺我也不遲！”梁沅說得頭頭是道。

“好啊。那我就聽聽。你真的在背后設(shè)計了我？我真的沒有殺人？”我半信半疑，“不可能！這太詭異了！”

“你可以耐心聽我說完，你就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接著，梁沅就從如何認(rèn)識那個小說家說起，說到后來如何起意要踢開我，怎樣想出了一個瞞天過海的妙計，如何設(shè)計、布置、排練并一步一步地把我引進(jìn)陷阱，一五一十地都抖摟了出來，內(nèi)容和美儀說的大同小異。

“沙白，這也不能全怪我。你這些年只知道畫畫追名逐利，太冷落我了?！绷恒澉鋈坏?。她的頭發(fā)披散著，嘴唇?jīng)]一點(diǎn)血色。她真的顯得很老。

“那也不能成為你歹毒地設(shè)計我的理由！”我冷笑道。

我拿出兩千塊錢，招呼那個男人過來，把錢給他，說：“這是你的酬勞。等在法庭作了證，再付另外一半。”

梁沅驚異地看著我：“你？你們？這是怎么回事？”

我冷笑道：“你有必要吃驚嗎？蒙人做戲不是你們干剩下的嗎？我不過是假戲真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p>

“原來你做好了套把我往里裝？”梁沅嘆息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真相?！?/p>

“我的演技還不錯吧！??？”我把口袋里的錄音筆拿了出來，“你說的話全在這兒了！你們犯了詐騙罪，我找律師咨詢過，估計怎么著也得判你們個七八年?！逼鋵?shí)我根本沒找過什么律師，只是順口胡謅嚇唬她。但他們已經(jīng)觸犯了刑律會被制裁是肯定的。

梁沅像攤泥似的靠在床邊。我掏出電話和對方說：“上來吧?！?/p>

“你都叫好了警察？”梁沅說。

我沒說話。

一會兒工夫，美儀上來了。

“原來是你這個臭丫頭壞了我的事兒?！绷恒浯诡^喪氣。

“你錯了。你太高估自己了。你以為你們已經(jīng)做得天衣無縫了？其實(shí)是你們自己露出了馬腳！”我說。

“哪里？為什么？”梁沅這時候居然還有好奇心。

“慢慢猜吧。反正你以后有的是時間去閑琢磨?！蔽野岩路咏o梁沅，“雖然你那么惡毒地設(shè)計陷害我，但我看在十來年的夫妻情分上，再給你一個機(jī)會，你聽好了：我會在明天中午帶著你的口供錄音去報案。也就是說，你或者你們，還有十二個小時的時間遠(yuǎn)走高飛。逃得掉逃不掉，那要看你們的運(yùn)氣了！”

梁沅看著我，眼里滿是不信的神氣。

“我說到做到，決不反悔！你要是聰明，趕快收拾東西跑路是正經(jīng)！”

我和美儀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中午了。附近有所小學(xué)，這時正趕上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窗外唧唧喳喳到處都是孩子們稚聲稚氣的嬉笑聲、打鬧聲，那么的快樂，那么的生機(jī)勃勃。

美儀倚在我身邊，睡意未消地說：“你不是說今天中午去報案？”

我一樂，輕描淡寫地說：“我是嚇唬她的?！?/p>

美儀一下子醒了，驚奇地看著我說：“為什么？”

這事兒我沒和她說。

“一是我報復(fù)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她已經(jīng)嘗到了亡命天涯的滋味，今后只能隱姓埋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見了警察就哆嗦。但她不會知道，我根本就沒報案！就像我前一陣子一樣！可悲吧？哈哈，這就是報應(yīng)！二是我不想把你牽扯進(jìn)去。”

美儀又翻身躺下來，抱著我胳膊，親了我一下：“你真好！還有第三嗎？”

“我不想說了。怕你生氣。”

“我不生氣，你說嘛?！?/p>

“我和她十來年，也算是患難夫妻，我真的不想看她進(jìn)監(jiān)獄，雖然她那么對我！”我有點(diǎn)動情。

“傻瓜！我怎么會生氣呢？你知道我第一喜歡你什么嗎？”

“什么？”

“你有一顆善良的心！”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