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久長在想女人。午飯后,呂久長要斜躺在沙發(fā)上睡一會兒,上了年紀(jì)的人中午睡那么一會兒,下半天才有精神。茶幾上放有半盒香煙,他順手摸出一支點燃,煙霧在頭上縈繞。他手指夾著香煙,腳蹺得高高的,微閉雙目,那姿勢挺舒服的。誰知躺得舒服卻睡不著,猶如倒了五味瓶,苦、辣、酸、甜,啥滋味都有。
正想女人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佳麗婚介所打來的,說有位楊女士愿與他見面,請呂久長盡快去一趟。一個月前他在那兒登過記,交了五十元費用。之后就三天兩頭接到她們的電話。呂久長知道約雙方見面時男方要先交100元,以前他在另一個婚介所上過當(dāng),遇了個婚托,白花了許多冤枉錢,與婚介所爭執(zhí)了好幾次,氣得他渾身顫抖,臉色發(fā)白。呂久長正在考慮去不去,突然有人輕輕敲門,先三下,又三下。呂久長折起身應(yīng)道:誰呀?沒人回答。呂久長又躺下,門又響了三下,他心里不耐煩,踢拉著拖鞋邊開門邊說:誰啊,咣咣咣地敲個啥!防盜門外站著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她是呂久長離去的第二個妻子,名叫韓辛茹。她頭發(fā)零亂,臉色黃中帶黑,眼睛紅紅的,低垂著頭。韓辛茹欲進門,被呂久長堵住了。他說:你有啥事?我正要出去呢。韓辛茹欲言又止。呂久長說:我真的有事,有話就三言兩語。韓辛茹說:那你忙吧。說完心事重重地走了。
韓辛茹的突然來臨打斷了呂久長的思緒,他連抽了兩支煙,神情有點發(fā)呆。他想韓辛茹肯定遇到了難事,看她那個樣子是來求助的,卻被自己拒之門外,有心再喊她回來時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他揮了一下手,仿佛要趕去心頭的不快,開始換衣服、洗臉、梳頭、鎖門,然后下樓。
院子里的沙堆上一群孩子在打沙仗,你撒我一把,我撒你一把,個個土驢似的。他們看見呂久長,就大聲齊喊:驢球長(呂久長),大流氓,夜夜換新娘……呂久長知道有人使壞故意編歌糟蹋他,不由得火上心頭,摸個石子擲過去罵道:小兔崽子!孩子們作鳥獸散,有兩個跑了一程扭回頭做鬼臉,惹得呂久長也笑了。
佳麗婚介所坐落在一條巷子里,巷口豎了個大牌子,進巷30米拐個彎兒就到。一間房內(nèi)擺張桌子,一部電話,兩條長凳,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負(fù)責(zé)接待,人們稱她李大姐。呂久長初次登記時有點不信任他們,但人家有營業(yè)執(zhí)照,各種證件齊全?!拔椿椤薄ⅰ半x異”、“喪偶”登記冊有幾大本,墻上懸掛兩面錦旗,征婚者出出進進,生意很紅火。
李大姐正在打電話,她打個手勢示意呂久長坐下等等。兩條凳子坐滿了人,他只好站著。少頃,她打完電話將呂久長拉出門外,站在僻靜處說:呂先生大喜大福,這位女士姓楊,屬馬的,今年53,人兒白凈,雙眼皮,大眼睛,看去頂多40出頭,溫柔典雅,是個知識女性。她先夫是個外科醫(yī)生,人稱“一把刀”,改革開放之初停薪留職下海在南方開了個美容院,專門充乳隆胸、割雙眼皮、植處女膜,大把摟錢。后來她男人死了,錢全落在她手里,是個富婆。兒子出國留學(xué)娶了洋媳婦,不回來了;女兒是外資企業(yè)的高級員工。她原在南方,因戀著女兒就回來了,剛買一套三室兩廳,空落落的寂寞,一心求個可意人陪伴,推薦了許多她都不滿意,偏偏選中了你,真是天地作合,是你的大福啊!媒人油嘴滑舌,呂久長聽得心里一動一動的。他問幾時見面?李大姐說:人家給了個電話號碼,讓你主動聯(lián)系再約定見面時間。又沖呂久長笑笑說:我們要做的都做完了,下面就看你的表現(xiàn)了。呂久長在交費時問道:這楊女士的情況真實嗎?休得亂編,不要騙人!李大姐雙手拍打著膝蓋說:哎呀哎呀!我們是正兒八經(jīng)的婚介組織,不像別的坑人騙錢。情況絕對真實,無半點虛假,不過你記在心里,絕對保密。呂久長說:你也別怪我盤問,媒婆說謊的極多,我也是被人騙怕了。
返回時呂久長沒坐公交車,他想在街上遛遛,走到國貿(mào)大廈時,突然發(fā)現(xiàn)騙過他的那個婚托正挽著白發(fā)老張的胳膊,屁股一扭一扭地過馬路。呂久長欲追上去跟白發(fā)老張?zhí)醾€醒,此時紅燈亮了,他們已穿過馬路匯入人流,不見了。
呂久長被紅燈阻隔,讓婚托白白溜掉了,心里郁悶的,剛走到自己樓下就聽到有人敲他的門。聽聲音是老同學(xué)同娜,綽號小麻雀。她高喉嚨大嗓門地喊:呂久長,你死了,咋不開門!防盜門被她踢得咚咚響。呂久長說:別喊了,別喊了,我不是來了嗎?同娜回頭一看,滿臉驚喜:你從哪兒鉆了出來?嚇了我一跳。呂久長說:小聲點好不好?滿樓人都知道你來了。她滿不在乎地說:聽到怕什么?我就是這樣子。呂久長小聲地說:人言可畏,還是注意點影響。同娜說:誰不串個門!再說,我沒男人你沒女人,誰說也不怕!
呂久長看她一眼,只見同娜打扮得很亮眼,頭發(fā)蓬蓬的,兩道水眉描得長長的,抹著紅嘴唇,挎只坤包。同娜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蹬掉高跟鞋蹺起腿,手摸著腳掌說:跑得我的腳好疼啊,給老同學(xué)倒杯水喝。呂久長取出茶葉,提著水壺找杯子,沏了茶遞過去,她喝了一口,噗地吐在地上說:這是哪年的水?沒一點熱氣兒了。拿瓶礦泉水來,我渴死了!呂久長看著這位老同學(xué),無奈地?fù)u搖頭。
呂久長上中專時與同娜是同學(xué)。當(dāng)時她年齡小,個子矮,雙眼皮,大眼睛,臉蛋粉嘟嘟的,扎兩只毛刷子,穿一身花衣裳,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小麻雀似的。追她的男生很多,她一點兒都不害臊,還把情書讓別人看,弄得滿城風(fēng)雨。聽說同娜畢業(yè)后嫁了一個高年級同學(xué),后來跟他去了青海,再無消息。
呂久長與同娜是邂逅在大街上。那天呂久長心情郁悶,上街去喝悶酒。他與韓辛茹結(jié)婚不久就離了,后來的幾個也均未談成。通過婚介所介紹一個,那女的年輕漂亮,追著呂久長不放。呂久長說我比你大20多歲,咱倆不合適。那女的說男的大知道疼老婆,我愿意。呂久長說我沒啥積蓄。那女的說兒女不問你要,退休金一千多花不完。呂久長說我比較傳統(tǒng),思想保守,咱倆性格上有差異。那女的說感情靠培養(yǎng),性格靠磨合,咱倆多接觸不就培養(yǎng)磨合了嗎?說著她的頭就往呂久長懷里鉆。呂久長觸到那肉乎乎饅頭似的乳峰,心里熱了起來,于是倆人下館子,逛商場,買衣服首飾,商量結(jié)婚事宜。突然一天那女的失蹤了,臨走時還把他1000元現(xiàn)金摸了去。呂久長氣得在家躺了三天,爬起來想喝酒。正值暮秋,寒風(fēng)呼嘯,樹木凋零。呂久長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扭頭一看是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呂久長認(rèn)不出,繼續(xù)走自己的路。不想那女人攔住他問:認(rèn)不得我了?我是同娜。呂久長搜索全部記憶,還是記不起,便沉默。同娜說:再想想,中專同學(xué),外號叫小麻雀。呂久長拍掌大笑:你……不是在西寧,咋回來了?同娜說:老頭子死了,兒子把我接了回來,跟兒媳婦過不好,自個兒過呢。
老同學(xué)四十年后偶遇,又驚又喜,就進一酒館敘舊。幾杯酒下肚,話都多了起來。同娜說:你大樣未變,麻稈身,豆腐腰,長脖子,垂著頭,像代數(shù)根號,一眼就能認(rèn)出你來,現(xiàn)在過得好嗎?呂久長嘆了一口氣沒說話。同娜說:你唉聲嘆氣楊白勞似的,有啥不開心的?呂久長就把上當(dāng)受騙的事說了一遍。同娜聽后笑著說:財去人安樂,不就幾千元嗎?想開點,有人就有錢。呂久長說:我不是心疼那點錢,怎么眼睜睜地就上人家的當(dāng)哩!同娜說:婚托就是粘住你后掏你錢財,沒有油水的見過面就(口拜)(口拜),婚介所從收費中給他們提成,這些你都不懂。呂久長說:唉,怪我太老實!同娜說:你一點都不老實,是花心,被色迷住了。呂久長擺擺手說:咱不說這些了,喝酒!同娜見他喝得猛,眼睛紅紅的,舌頭都有些不靈便了,就奪過酒杯說:咱們不喝了,你在哪兒住,我送你回去。同娜攙著他出門叫了出租車。呂久長一進門就趴下了,吐了一身。當(dāng)晚同娜留下了,倒茶遞水洗衣拖地,伺候了他一晚。清早,同娜熬了小米粥,又買了小籠包子和四個精美小菜,呂久長吃得很合口味。同娜留下電話與住址,說有事找我,就走了。
同娜走后,呂久長并沒把她記在心里。老同學(xué)偶然見面在一塊說說話,漸漸就淡忘了。一日天氣晴和,太陽暖洋洋的,呂久長順河堤漫步到了同娜住的樓下。這兒是老城區(qū),房屋比較破舊。他找到門牌號數(shù)輕輕敲幾下,開門的是個男人,年齡六十多歲,腰上系條藍(lán)布圍裙,手里拿把刀,上下看著呂久長。呂久長問:這是同娜家嗎?男人說:是,她買菜去了,進來坐吧。男人給呂久長倒了杯茶,又遞了支煙,就回灶房忙活去了。呂久長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只見房子不大,一間半臥室,小客廳。電視機開著,一位女歌星正手執(zhí)話筒搖頭甩發(fā)扭屁股地唱著歌。同娜手里提條魚回來了,對著廚房高喊:老常,我買了條魚,做個鮮魚湯。突然看見了呂久長,她驚喜地說:啥風(fēng)把你吹來了?老常,這是我的老同學(xué),你們認(rèn)識認(rèn)識。呂久長說: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老常雙手接過魚回廚房去了。呂久長指著老常的背影小聲地問:他……同娜說:搭的伙計,半年多了。呂久長又問:辦手續(xù)了嗎?同娜大笑:有興趣就住一起,不高興則各過各的。呂久長再無言語。
吃飯時呂久長坐了上席,同娜相陪,老常負(fù)責(zé)上菜。同娜說:不知你來,沒啥好菜,吃頓便飯了。把魚呀肉呀雞呀不停地給呂久長碗里挾,弄得呂久長很不好意思。老常埋頭吃飯,對他倆視而不見。飯畢,老常收拾碗筷回廚房洗涮,呂久長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同娜拿起毛線有一針沒一針地織著,眼睛盯著電視。咚咚咚,有人敲門,同娜懶洋洋地去開門,一個謝頂男人站在門外,提著一袋水果欲擠身進來,同娜橫著身子堵住了:你來干啥?謝頂男人說:我來看看你。同娜說:家里有人,你別進來。謝頂男人探頭向屋里瞅瞅,嬉皮笑臉地說:又有相好的了?我進去看看。同娜生氣了,她大聲地說:有相好無相好管你屁事,成吃蘿卜淡操心!謝頂男人把水果袋往門里放,同娜抓起扔了出去,身子用力一頂,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了門,嘴里罵道:死皮賴臉!呂久長沒看清謝頂男人的臉,問:那人是誰?同娜說:以前的伙計,早與他(口拜)(口拜)了!老常忙完活對同娜說:我回去啦。同娜沒吭聲。他換了鞋,穿上外衣后對呂久長笑笑說:你倆忙吧。老常走后呂久長說:我坐在這兒老常不高興吧?同娜說:他愛走走去,我有我的自由,他管不著!呂久長又問:老常這人咋樣?同娜說:不咋樣。他無負(fù)擔(dān),人老實聽話。呂久長說:這就行了嘛,差不多就結(jié)婚吧。同娜大笑:結(jié)婚?現(xiàn)在老年人誰還辦手續(xù)?子女呀、財產(chǎn)呀、繼承人、繼承權(quán),麻煩事兒一河灘。再說都活到一把年紀(jì),脾氣性格形成了,重新組成家庭需要再磨合,磨合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誰知誰哪天死,雙方都磨合不起。一發(fā)生矛盾,過不好就得離,結(jié)了離,離了結(jié),費事勞神。我才不這樣,瞅順眼就住一起,合不來攆他走人,這多省事。呂久長說:這有悖法律道德,你這樣不怕人家說你……同娜說:說我什么?如今老板抱小姐,當(dāng)官的泡妞,年輕人試婚,我找?guī)讉€老頭算什么!呂久長聽得傻了眼:那你不成了……同娜不等他說完就罵道:有人說我是野雞,是公共汽車,放他媽的狗屁!老娘不是為了錢,只是圖個不寂寞。各家吃飯,自己活人,只要過得舒坦,管他們嚼舌根!呂久長又問:再過幾年你老了怎么辦?同娜說:我沒想那么多,過一天是一天,只要天天高興就行。老實說,碰見你我就高興,你愿意留下來我不攆你。呂久長不愿再招惹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就走了。之后也不再給她打電話。
同娜卻經(jīng)常來串門,說些兒女家常,傳些小道消息。她還幫呂久長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這一點呂久長很感謝。一次同娜想跟呂久長親熱,身子往他身上靠,呂久長就躲,氣得同娜戳著他的腦門說:你啊!呂久長說同娜是一塊橡皮糖,粘住了上腭,咽不下吐不掉,偶爾用舌頭舔一舔,還有那么一點甜甜的味道。
呂久長對楊女士的情況心有所動,他掏出她的電話號碼看了一遍又一遍,本要立即跟楊女士打個電話,偏偏同娜闖進了門,攪得他無心無緒。
同娜屁股沉,一坐老半天,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沒了。她說自強街超市開業(yè)了,大優(yōu)惠三天,人多死了。她買了兩雙男式襪子,讓呂久長穿上試試,呂久長隨手撂過一邊。她說米、面、油漲價了,你知道不?蔬菜貴死了,一斤菠菜一元五……呂久長聽得心煩:你能不能說點其他的?同娜不在乎呂久長的冷淡,她哈哈一笑說:那就來段刺激的,一位副縣長周日在機關(guān)值班,偷偷與情人約會。工作人員有急事,電話打到了副縣長家里,他老婆說他沒回來。大白天丟了縣長,是不是大新聞?四處分頭找啊,人是找到了,倆人光屁股死在了衛(wèi)生間的浴缸里……呂久長擺著手說:無聊,我不聽這些黃段子!同娜起身抓起自己的坤包,照呂久長的臉上掄了幾下說:呂久長,你今個是咋的?驢臉吊得長長的,要趕我走?好,我走我走,你會你的心上人去吧!
韓辛茹在門外站了老半天,她聽到房里有女人說話聲,沒敢敲門。同娜出門時跟她碰了個滿懷,韓辛茹急忙向一邊躲,同娜把她看了個遍,突然手指著韓辛茹:噢,你是來找呂久長的吧?韓辛茹低下頭,臉紅紅的沒敢言聲。她轉(zhuǎn)身進門沖著呂久長說:有約會你早說,我又不耽誤你們的好事!說完噔噔噔地下樓去了。
呂久長萬沒想到韓辛茹再次上門,更沒料到她與同娜會碰在一起,弄得他有點尷尬。呂久長請韓辛茹進來,倒了杯水遞過去說:你坐。韓辛茹雙手接過杯子,在手里握了一會又放在桌上,一臉愁云,欲言又止。呂久長問:有啥事?說吧。韓辛茹的眼淚流了出來,她說:兒子逼我要錢,我那點退休金僅夠糊嘴,哪有積蓄。他讓我去借,沒借到就踢板凳砸桌子,我就偷偷跑了出來。說完她撩起衣襟抹淚。呂久長說:可惡!你到派出所告他,還治不了他啦!韓辛茹說:我去過,人家把他批評一頓又放了。他就跟我結(jié)了仇。停了停,她又說:兒子說,你讓他們把我抓起來,我不好過你也別好過!他胡打胡鬧,鬧得四鄰不安。昨晚我在候車室呆了一宿,因為沒車票被趕出來三次,身上又沒帶錢,就……她哭得說不下去了。呂久長已聽出她的來意,掏出100元說:我沒多的,你拿去先用。韓辛茹沒接錢,她哀求地說: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已經(jīng)花你錢不少了,今生今世都不忘你的恩情,我不是為錢來的。呂久長問:那你找我干啥?韓辛茹說:我……想在你這兒住幾天。呂久長點燃一支煙,在客廳里緩緩踱步。韓辛茹見呂久長不言語,又說:給你當(dāng)保姆,行嗎?我不要工錢,只圖有個吃住的地方。呂久長攤開雙手,上下?lián)u著說:這不是當(dāng)保姆不當(dāng)保姆的事,你想的太簡單了。原來韓辛茹在呂久長家做過保姆。當(dāng)時呂久長老伴去世不久,猶如天塌了個洞,呂久長整日恍恍惚惚,老伴的影子老跟隨著他,一閉眼就見到她。院子里腳步響動,就像老伴回來了;廚房里有響聲,似乎她在做飯。睜開眼睛,除她的遺像外,啥也沒有。呂久長整天悶悶地坐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嘴里反復(fù)念叨:閻王爺叫的咋不是我,偏是我那苦命的老伴!兒子要把他接走,呂久長堅決不去。兒子在縣上是個小干部,白天晚上不停有人敲門,敲門的都是村干部,這個抱只雞那個提條魚,都求兒子辦事。呂久長看不慣,心煩。他到南方女兒家住了一個月就跑了回來,他說女兒女婿上班很晚才回來,沒個說話的人,上街走走,語言聽不懂,呆在家里看電視,不是武打片就是愛情片,他又不愛看,躺又躺不住,抬頭是墻壁,低頭是地板,像關(guān)進了牢籠,差點把人憋死。
呂久長回老家后,兒女們不放心,就給他雇了個保姆,她就是韓辛茹。
韓辛茹五十多歲,中等個,瓜籽臉,短頭發(fā),眼睛、鼻子和嘴巴都不大,但五官搭配得很協(xié)調(diào),給人一種端莊的感覺。呂久長見到韓辛茹的第一眼,就看出她是個本份善良、會過日子的女人。她那瘦弱的身材,黃黃的皮膚,柔柔的目光,很像他過世的妻子。呂久長知道這種女人特別能吃苦,能承受住巨大的生活壓力。韓辛茹的丈夫死了,一個兒子成了家,在區(qū)屬企業(yè)工作,她本人有幾百元退休金。呂久長經(jīng)過試探和交談,雙方都有了那么點意思。呂久長就給韓辛茹買了幾件衣服,請來親朋好友在酒店里擺了兩桌酒席,倆人正式結(jié)了婚?;楹?,韓辛茹對呂久長更加關(guān)心,家務(wù)事從不讓呂久長沾手,把他打扮得衣帽鮮亮,伺候得周周到到。呂久長愛吃面,她搟的面筋光細(xì)長,調(diào)得酸辣香,很合呂久長口味。呂久長腰腿疼,她每晚都給他捏腿捶背。韓辛茹嘴巴緊,她里言不出,外言不傳,只知埋頭干活。呂久長脫下的衣服,她洗凈、晾干,燙平,疊好放在床頭,供他隨時穿換。她還翻箱倒柜,把那些舊衣服和爛毛線拆洗翻新,做成坐墊或打成沙發(fā)套,爛布條扎成拖把。呂久長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娶上這么個好女人是他的福氣。
他倆的矛盾是韓辛茹的兒子引起的。一天韓辛茹接了個電話,她愁眉苦臉心神不安。呂久長問:你咋啦?她說兒子下崗了,兒媳鬧離婚。兒子與別人合伙開了個小吃店,他無本錢,向韓辛茹要5000元。她有幾個月的退休金未取,但只有2000元。呂久長說:你回去看看,兒子做個小生意也是正事,我給他3000元。事隔不久,韓辛茹的兒子又找上門來向韓辛茹要錢,他說小吃店沒開成,開了個棋牌室??墒潜还簿植榉饬耍驗橘€博被拘留了十五天,剛剛放出來,要1000元生活費。韓辛茹沒錢給,母子倆吵了嘴,呂久長看不過,給了500元才把他打發(fā)走了。呂久長對韓辛茹說:我看你這兒子臉色青黃,他不僅是賭博吧?如果抽上了那個,可是個無底洞,再多的錢也不夠他揮霍。呂久長做了個吸大煙的手勢,韓辛茹直掉眼淚。之后她兒子又來要了幾次錢,攪得呂久長心煩意亂,過不了個安靜日子,于是呂久長與韓辛茹離了婚。臨別時呂久長給她2000元,再三交待讓她藏好,別讓兒子偷走了……
韓辛茹的兒子在呂久長腦海里打下了深深的痕跡,他痛恨這種胡作非為不孝的子女?,F(xiàn)在韓辛茹提出當(dāng)保姆住到他這兒,呂久長沒有答應(yīng)。韓辛茹說:大哥,我知道你不愿收留我。我也想過去跳河,可想想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才來求你了。我只住幾天,待找下個事就走,你看行嗎?她雙手捂臉,肩膀顫抖,哭得泣不成聲。呂久長說:好吧,只要你兒子不找上門就行。韓辛茹擦擦眼淚,無需人指引,就到小房里去了。自此,韓辛茹在呂久長家又當(dāng)上了保姆。
韓辛茹有了棲身地,心安定了許多,但她不敢出門,怕碰到兒子。每當(dāng)電話鈴聲響,她也疑心是兒子打來的,嚇得膽顫心驚。呂久長說:你兒子知道我這地方,說不定會找來。韓辛茹就抹眼垂淚。呂久長說:這也不是長法兒,你還得另想辦法。每當(dāng)出門,呂久長就把防盜門鎖上,怕招惹是非。他因結(jié)了兩次婚,有人在他背后說些閑言碎語,他如今格外小心。幾天過去了,平安無事。在韓辛茹的精心照顧下,呂久長的生活過得平靜、舒心、有序。他想,只要無事,她留下來也好。那天呂久長參加個追悼會回來,面色陰沉情緒低落。韓辛茹遞上一杯熱茶,陪著小心地問道: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yī)院?呂久長嘆口氣說:人生苦短,日夜奔波地爭這要那,腿一伸啥也沒了。呂久長是感嘆死去的同事,同事退休后經(jīng)商炒股掙了幾個錢,原來住的三室一廳,又花了二十多萬買了套新房。裝修好后,兒子要住,他不同意,于是生了幾場閑氣。那晚他喝了幾杯悶酒,突感頭暈胸悶惡心,急送到醫(yī)院,可半路就死了……呂久長說起死去的同事,心情很不平靜:夠住就行了,攀比買大房,花錢惹氣生,搭了條老命……他那兒子也混蛋,有錢自己不去買房,還刮老,氣老,逼老!正說得來勁,自己的兒子兒媳進了門。
兒子是鎮(zhèn)黨委書記,兒媳是中學(xué)教師,孫子毛毛上小學(xué),平時很少回來。韓辛茹給他們遞上茶水?dāng)[上水果,退回房內(nèi)關(guān)上門。兒子納悶:爸,你們不是離了嗎?呂久長說:她是來幫我洗衣做飯的。兒媳用腳踢踢呂志豪,笑著說:這樣也好,只要爸高興就好!呂久長看了兒媳一眼,兒媳側(cè)過臉,捂著嘴偷偷地笑。
呂久長問:毛毛沒來?兒媳說:他作業(yè)多,還參加英語強化班,沒帶他來。兒子說:我來市里辦點事,順便回來看看。呂久長問:晚上不走了吧?兒子說:縣上換屆選舉,忙得很,天黑得趕回去。呂久長又問:這次換屆你動不動?兒媳接上話茬說:志豪競選副縣長有七成勝算,縣上的路鋪得差不多了,只差上面說句話了。呂久長看著兒子不語。呂志豪說:爸,你與張軍不是共過事嗎?關(guān)系咋樣?呂久長說: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他孩子多,家里缺吃的,我經(jīng)常給他點糧票,給他批點麥糠,你問這干啥?兒媳身子向前靠靠,笑著說:這就好,太好了!呂久長茫然地問:他早退了,有什么好?兒子說:張軍的兒子是組織部干部科科長,握著大權(quán)。通過張軍兒子這條線,由市里能給縣里說一聲,他們誰敢不聽。兒媳接著說:是的是的,上面放個屁,下面當(dāng)圣旨,跑得比兔子都快!呂久長狠狠瞪著兒子說:你這不是跑官要官嗎,讓我為你說情?干部的晉升獎勵是上級領(lǐng)導(dǎo)和組織部門的事,鉆營找門路,花錢投靠山,那是歪門斜道,你要把心放在工作上,只要清正廉潔,工作做出了成績,該提拔你就提拔你了,用得著跑上跑下么!他摸起一支煙點燃,吸了一口又熄了火,仰頭噘嘴望著天花板,不吱聲了。室內(nèi)一時顯得沉靜,呂志豪為緩和氣氛,忙劃燃火柴給呂久長點煙,又給他換了杯熱茶:爸,你講的都對,可現(xiàn)在與你們那個時代不一樣了……兒媳也急不可耐地說:現(xiàn)在從村委會改選,到鄉(xiāng)鎮(zhèn)縣市換屆,誰不投機鉆營地花錢跑官要官。跑的慢花的少,香燒不到地方,就要靠邊站!呂久長沒好氣地說:你說的是電視劇里的故事,那是藝術(shù)夸張,瞎編的!兒媳說:藝術(shù)反映生活,現(xiàn)在賣官買官,行賄受賄,貪污挪用,坑害群眾的多著哩!呂久長生了氣,他手敲著茶幾說:那是極少數(shù),絕大多數(shù)干部還是好的,不能一葉蔽目,把啥都看成一團糟!呂志豪心里早憋了一肚子火,他覺得老爸與時代距離越拉越大,死死抱著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不放,老用過去那一套教育自己。而且脾氣越來越怪,動輒就發(fā)脾氣訓(xùn)人。我是你的兒子啊,你能說上話就說,不愿說就算,用得著大嗓門吼么?上次縣委組織部長上調(diào),據(jù)內(nèi)部消息有讓他呂志豪補缺之意,自己便與老爸商量,呂久長說:爭之無益,無意有之。結(jié)果失去了機會,被另一鄉(xiāng)黨委書記鉆空子爬了上去……呂志豪想到這兒,沒好氣地說:爸,你一輩子耿直正派,把媽撇到老家,扔下我們不管,一心撲在工作上,你干了個啥?你在縣上是個副局長,到市里是個副科長,退休時是個主任科員,還不是跑跑腿抄抄寫寫一輩子!呂久長說:跑跑腿,抄抄寫寫也是革命工作,我得到了黨組織的承認(rèn),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先進工作者,一摞摞的獎狀我得的多了!兒子頂撞他說:你那頂個啥,我媽跟你過了一天好日子么?還是你把我們安排了個好工作?都沒有吧。媽直到死還是個農(nóng)村戶口。你一年四季在外,媽懷里抱著妹妹,手里拉著我,背柴種地,過的是啥日子,你知道嗎?我從村干部干到今天這位子,容易嗎?你幫過我么?呂久長氣得渾身顫抖,指著兒子的臉說:你,你……兒子站起身說:我說的不對嗎?句句實話,沒一點假!呂久長揮臂大吼:你給我滾,你們統(tǒng)統(tǒng)給我滾……
兒子兒媳走后,韓辛茹從小房里出來,急忙扶呂久長坐下,遞茶倒水,撫胸捶背,不住地勸說:大哥你消消氣,氣壞了身子賠多了!別生氣啊,別生氣啊!韓辛茹勸著勸著,淚珠子就掉了下來,有一滴掉在了呂久長的手上。呂久長說:我沒事,真的沒事,我想靜靜地躺一會。
有人敲門。韓辛茹看著呂久長,呂久長說:你去看看是誰。韓辛茹打開門,同娜走了進來。她瞅瞅韓辛茹,又看看呂久長說:咋的,不歡迎我?呂久長閉目仰靠沙發(fā),沒有吭聲,韓辛茹給她倒了茶水,回廚房做飯去了。同娜端著茶水在客廳轉(zhuǎn)了個圈兒,坐在呂久長身邊問:我來的不是時候吧?呂久長冷淡地說:不是時候,我煩得很!同娜往他身邊靠靠,小聲問:啥事讓你煩成這樣,倆人吵架了?呂久長用手推推她:遠(yuǎn)遠(yuǎn)坐著去。同娜站起身說:喲,看把你牛的!她轉(zhuǎn)到呂久長的背后,俯下身悄悄地說:雖是破鏡重圓,還在蜜月之中,應(yīng)該高興啊!呂久長說:你少胡說,她幫我洗衣做飯,我們各住各的。同娜說:看你正經(jīng)的!現(xiàn)在的保姆哪個不是白天洗衣做飯,晚上同床共枕。呂久長說:我們是清清白白的。我已有了對象,破鏡不可能重圓的。同娜來了興趣,一屁股坐在呂久長身邊,推著他:又談上了?女的是哪的?進展如何?呂久長把佳麗媒介所說的楊女士告訴了她:我與她已取得聯(lián)系,但還沒見面。她讓我寫個簡歷,把脾氣、性格、特長、嗜好都寫好寄給她,我還在猶豫哩。同娜說:這你就不懂了,人家不輕易與你見面是慎重。我估計這楊女士條件不錯,你應(yīng)該積極主動,寄出去看她反應(yīng)如何再作對策。呂久長知道同娜是個爛嘴,怕她張揚韓辛茹住在家里,自己不清不白,就把楊女士的事說了。不料同娜一席話卻說動了呂久長,他聽從地點了點頭。
楊女士有了回音,她同意見面,定于周二下午三時,地點在芳香茶坊。呂久長暗自高興,雙手微微顫抖。他把這條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正想傾訴這份喜悅時,同娜進了門。同娜問:有啥好事?喜眉笑眼的!呂久長說:沒啥好事,你咋冷不防就進來了?同娜說:關(guān)心你唄!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邊,呂久長的身子移了一下,與她保持一定距離。同娜又往呂久長身邊靠,呂久長再躲避,同娜說: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呂久長說:你不是老虎,但你身上有刺,扎得我難受!去你的!同娜虛打了他一下,坐在另一個沙發(fā)上。她對呂久長熱得像盆火,呂久長一點也不領(lǐng)情,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同娜有點惱怒,她疑心是韓辛茹的闖入,使呂久長對自己疏遠(yuǎn)了,心里不由得酸酸的。政界有政敵,情場有情敵,同娜視韓辛茹為情敵,她一心想與呂久長套近乎,故意來得特別勤,只怕他倆破鏡重圓。
呂久長為了切割她的糾纏,就把楊女士同意見面的話說了一遍。同娜一聽怔住了,一刺未除,又添一刺,她心里一咯噔,假裝高興地說:那好啊,你跟她見面時送她一朵紅玫瑰,倆人就對上眼啦!呂久長斜瞅了她一眼說:又不是年輕人談情說愛,都老得沒牙了,還浪漫什么!同娜說:對愛情的想望與追求是人的天性,這一點可不分年齡大小。說到這里,她貼著呂久長的耳根輕輕地說:我有一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呂久長側(cè)臉望著她:啥話?你說。同娜指指廚房里的韓辛茹神秘地問:你對她如何處理?呂久長沒想到這一點,低頭不語。同娜又進一步分析:你好好想想,你與楊女士見了面,人家提出來到你家看看,你對她如何介紹?保姆?可你們是離過婚的啊,藕斷絲連拉拉扯扯,人家早與你(口拜)(口拜)了!呂久長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便點點頭,心里想是得盡快打發(fā)韓辛茹。
約會那天,呂久長洗澡理發(fā),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按時來到芳香茶坊。茶座里客人不多,服務(wù)人員比較悠閑,畢恭畢敬地站著,見呂久長進門,微微彎腰打個手勢:歡迎光臨。呂久長說:我預(yù)訂的是6號座位。服務(wù)小姐把他引上了樓。
二樓茶座爆滿,穿紅著綠的服務(wù)小姐手執(zhí)茶壺忙碌著。6號茶座是對坐的兩個客席,位置靠角臨街,光線明朗。茶桌上放著茶盤茶碗,卻空無一人。呂久長坐下,服務(wù)小姐問:您要什么茶?他看了看表,已是三點十分。凡男女約會,一般是女的遲到。他說:稍等。就起身隨便走走,他平時很少下茶館,今天是第一次來這個有名的茶坊,想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呂久長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楊女士已坐在客位上,茶桌上放著一份報紙,那是他倆接頭的暗號。其實楊女士早來了,她躲在距6號茶座不遠(yuǎn)的地方偷偷瞅著呂久長,見他身材修長,腰板挺直,穿得干干凈凈,顯得十分精神,心里就有了七分愿意,這才出來見他。呂久長看到楊女士,內(nèi)心也是一份驚喜,只見她西裝套裙,略施粉黛,體態(tài)不胖不瘦,五官周正,皮膚白細(xì),雖上了年紀(jì),卻依然是個有風(fēng)韻的女人。他的目光有點迷亂,惶惶地說:對不起,我來晚了。楊女士似笑非笑,欲起身又未起身:不晚不晚,坐吧。
落座后,楊女士問:你喜歡喝什么茶?呂久長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他側(cè)身低著頭,雙手不停地搓動,手心里冒出了汗珠,他說:隨便,你喝啥我喝啥。楊女士笑了,嘴角的皺紋微微向外扯動,那是一種高雅而寬容的笑,那一笑使呂久長渾身輕松了許多。她說:那就喝花茶吧。呂久長說:還要什么我去買。她用眼神示意呂久長坐下:我都安排好了。服務(wù)小姐端來一碟瓜籽、三盤水果,沏了一壺?zé)岵琛钆款濐澋亟舆^茶壺,沏了兩杯茶水,雙手捧一杯遞給呂久長:喝茶。她那一杯放在面前紋絲未動,仿佛是個擺放。她仍然端莊地坐著,平靜地看著呂久長。在這個女人面前,呂久長感到被動,仿佛她是主人,那么從容得體。他心里感到局促不安,覺得這門親難成,就想盡快地結(jié)束這次會面,他說:我們今天算見面了,你有話就問吧。楊女士說:要問的情況你都寫了,沒必要再問一遍。媒介所提供的情況大都不實,我讓你親自寫出來寄給我,不怪罪吧?呂久長反問道:你相信我寫的都真實可靠嗎?楊女士點了點頭:你想問我什么,盡管問吧。呂久長說:你的情況媒介所已作了全面介紹,我相信那是真實可靠的。楊女士微微搖搖頭:介紹是一方面,雙方接觸交往,才能達(dá)到進一步了解。咱們隨便聊聊吧。呂久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說:不過我不習(xí)慣這種場合,能不能出去走走?楊女士點頭同意,呂久長欲去總臺結(jié)賬,楊女士說:我付過了。倆人出了芳香茶坊,穿過陽光大街,拐了兩條小巷,走上了河堤……
那天呂久長回來晚了,韓辛茹做好晚飯一直等著,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呂久長進門時,韓辛茹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打瞌睡,聽到鑰匙在鎖眼里轉(zhuǎn)動,她急忙站起身去開門:你回來了?她接過呂久長的外衣掛在衣架上,又問:餓了吧?呂久長說:我吃過了,你休息去吧。韓辛茹聞到一股酒氣,知道呂久長喝了酒,急忙沏了一杯濃茶給他,仍然垂手站著。呂久長又催她去休息,韓辛茹仍不動身,她說:大哥,有件事告訴你,明天我想搬走。呂久長正在洗臉,聽到韓辛茹的話,懷疑是上午同娜的話被她聽到了。他扭過頭,一臉?biāo)榈蔚梧?,驚愕地望著韓辛茹:你別聽同娜胡說,你去哪兒住啊?韓辛茹說:這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有個表姐,她有個親戚家在郊區(qū),也是一個孤寡老太婆,房舍寬綽,讓我與她做個伴,不用交房租,再說農(nóng)村生活花費也少。呂久長見韓辛茹態(tài)度堅決,也沒再挽留。他洗罷臉,拿出1000元說:你把這點錢拿上。韓辛茹不肯接錢,她說:花你的太多了,這錢我絕不能要。呂久長說:這是你的工資。他把錢硬往她手里塞,韓辛茹身子往回退,連連躲避地說:這我更不能收,我來時說過的,只求有個吃住的地方,不要任何報酬的。呂久長火了:就算借給你的,以后你還我好不好!見韓辛茹流出了淚水,呂久長又說:有啥困難跟我打電話。韓辛茹手里握著錢,使勁地點著頭,她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呂久長與楊女士的第二次約會是在一個月后,楊女士提出上山玩玩。初次見面呂久長對楊女士感覺良好,十分滿意,心里熱乎乎的,渴望再次見面多多接觸。然而打電話楊女士不是關(guān)機就是不在服務(wù)區(qū),偶爾電話接通了又沒人接,發(fā)出的短信也無回音。呂久長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問題出在了哪里。正當(dāng)他在痛苦煎熬中度日時,楊女士來了電話,她說她在女兒家住了幾天,剛剛回來。呂久長說要去看望她,楊女士說咱們上山散散心吧,明早八點半在山腳下會面。
翌日,呂久長早早地趕到山腳,楊女士雇了輛的士坐在車廂內(nèi)等候,她見呂久長急急走來,就下車向他招手。呂久長見她身穿紅毛衣,緊身褲,旅游鞋,外套風(fēng)衣,脖子上圍條紗巾,婷婷玉立,形象可人,心中甚喜。他說:稍等一會,我去買點飲料。楊女士說:我都帶上了,趕快上車吧。車開出市區(qū),盤山而行。楊女士說:前面有個娘娘廟,我想燒炷香。娘娘廟在半山腰,車停在廟門口。這些年廟里香火興盛,這里形成了一條窄窄的街道,有賣香和蠟燭的,有賣餛飩水餃的,也有賣炒菜米飯的。呂久長站在廟前的臺階上,突然看見有個特別熟悉的身影——個賣餛飩的女人很像韓辛茹。他往前走了幾步,仔細(xì)一看就是她,鍋灶支在路邊的電線桿下,鼓風(fēng)機呼呼大叫,火苗舔著鍋沿直躥,鍋里冒著騰騰的熱氣。韓辛茹腰上系條藍(lán)布圍裙,正忙著,并沒注意到呂久長。此時楊女士已進了廟門,呂久長沒敢停留,就急急忙忙跟了過去。楊女士上了布施,燒香叩頭完畢,在廟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后又繼續(xù)上山。
陽春三月,山上繁花似錦,呂久長說:這兒風(fēng)景不錯,咱們照個相吧!楊女士說:這兒風(fēng)大,咱們到前面的桃園山莊再說吧。進了桃園山莊,的士停放在停車場,他們沿一條小溪而上,老遠(yuǎn)就聽到嘩嘩的流水聲,只見一道瀑布從山頂直瀉而下,瀑布下面是一潭碧水,清澈見底,四周芳草茂盛,綠樹掩映,山坡上一叢叢一簇簇地開滿了野花,空氣清新,景色優(yōu)美。呂久長在潭邊洗了把臉,雙手捧起溪水喝了幾口,甩著水珠說:這兒的水真甜。楊女士坐在溪水中的石頭上,用手撩撥著水花。她玩了一會,又掏出手帕在水里洗,洗好后晾在一棵小樹上。呂久長問:餓了嗎,咱們吃點東西吧。于是他們走到一棵松樹下,那里有塊不大的草坪,厚厚的小草鋪展著,猶如一塊綠色地毯。楊女士從提包內(nèi)取出一塊塑料布平鋪在草坪上。呂久長把帶來的食品飲料拿出來,倆人對面而坐吃喝著。呂久長邊吃邊說:這兒真美,晚上燃堆篝火,那就更浪漫了。楊女士望著他笑了:看不出你說話還挺有詩意哩!呂久長說:有屁詩意,滿肚子苦水。我是個農(nóng)民的兒子,老家很窮,解放前十年九早,加上兵荒馬亂,日本人把村里的房子都燒光了,土匪把家里的東西都搶走了。我從小就隨父母遠(yuǎn)逃外鄉(xiāng),沿街乞討。我母親生下我們姐弟九個,饑餓加上瘟疫,最后成活下來的只有我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呂久長眼睛紅紅的說不下去了。楊女士遞去一張面紙巾,呂久長擦拭一下眼淚繼續(xù)說:我見過人被餓死時的樣子。我有個遠(yuǎn)房叔叔,走著走著就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他腿腳浮腫,身上一摁一個坑。我們家那時吃的是樹皮摻合觀音土,那東西不好消化,我弟弟的肚子脹得像面鼓,拉不出屎,母親就用鐵釘伸到他屁股眼里挖……一個農(nóng)村孩子,要脫離那個苦難的環(huán)境,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學(xué)。我就拼命讀書,畢業(yè)后考上中專參加了工作。楊女士說:你也是個苦命的人。咱們這一代人也夠苦了,童年忍饑挨餓,成年后這整風(fēng)那運動,階級斗爭的弦繃得緊緊的,擔(dān)驚受怕過了大半輩子?,F(xiàn)在日子好了,可又都老了。說到這兒她自嘲地笑了。
吃罷食品喝足飲料,也說了許多閑話。呂久長牽著楊女士的手向山溝里走去。他們玩了一整天,玩得很開心。返回時,市區(qū)的路燈已經(jīng)亮了。呂久長一直把她送到樓下,當(dāng)他掏錢付車費時,楊女士說已經(jīng)付過了,并邀他上樓坐坐喝杯茶。呂久長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他上了樓。
楊女士住在三樓,打開房門,呂久長跟了進去,房子三室兩廳,足有一百五十多平方米,裝修得很豪華,只見窗簾垂紅,氈毯鋪地,滿屋清香,氣暖如春。楊女士脫掉風(fēng)衣?lián)Q上拖鞋,請呂久長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自己進廚房煮茶去了。呂久長一天沒有吸煙,此時手放在口袋里摸煙盒,只聽門上有鑰匙轉(zhuǎn)動聲,隨著一聲“媽!”的呼喊,進來一個手提坤包的年輕女人。楊女士從廚房探出頭:英子回來了。英子見呂久長坐在客廳里,她的神色有點驚愕,上下瞅了呂久長幾眼,也不搭話就進了廚房,隨手把門關(guān)上了。呂久長坐在那兒很不自在,楊女士也不出來介紹,母女倆嘀嘀咕咕說了一會話,英子走出廚房,臉色陰沉沉的,回到自己的房間一直沒出來。呂久長坐不住了,他起身告辭,楊女士趕出門外喊:喝了茶再走嘛。這時呂久長早已下樓。
呂久長從楊女士家出來,在街?jǐn)偵铣粤T飯,回到家九點多了。他有點累,便熱水洗腳想早點睡。這時同娜打來電話,說她病了,惡心、嘔吐、頭痛。她聲音低微,有氣無力,似有哭腔,呂久長急忙打的趕了過去。進門,見同娜披頭散發(fā)地躺在床上,被子蓋著半截身子,床邊放個臉盆,內(nèi)有污穢,散發(fā)出一股酸臭味。有位七八十歲的老奶奶正在清理。同娜把老奶奶叫王大姐,她住在樓上,沒有兒女,丈夫死后靠政府救濟生活,同娜經(jīng)常周濟她,倆人來往密切。老奶奶見呂久長來了,便說:她病一天了,吃啥吐啥,快到醫(yī)院看看吧。
老奶奶要回去,同娜讓呂久長送她。說年老之人手腳不便,走廊的路燈壞了,黑燈瞎火的,怕有絆絆磕磕。呂久長一手亮著手電一手?jǐn)v扶著她,她摸索著打開房門拉亮電燈。呂久長向房內(nèi)看,這是格子間,地方狹窄,家具陳舊,地板上堆放著一些破爛雜物,看來老人是靠拾破爛補助生活。呂久長由同娜想到這位老人,鼻子有點發(fā)酸,一股同情心油然而生,他轉(zhuǎn)身下樓,雇車把同娜送到了醫(yī)院。
急診排隊的有四五個人,只有一個大夫。呂久長把同娜安置在座椅上,他在候診廳繞著圈子等得心急火燎。輪到了同娜,大夫摸肚子看舌苔,問罷病因,開了一把單子讓她去抽血、化驗、透視,呂久長樓上樓下地跑,累得滿頭大汗。最后診斷為“腹瀉”,需打吊針,以防脫水。觀察室的臨時病床已滿,就在走廊的椅子上給同娜掛上液瓶。呂久長說:這多難受,不如拿著吊瓶回家去。同娜說:吊完液你會拔針頭?呂久長說:我經(jīng)常自己打吊針哩。于是他們打的回去了。
同娜掛上吊針后感覺好多了,再沒嘔吐,躺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呂久長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滴液。同娜說:這次多虧你了。呂久長說:要不要跟你兒子說一聲?同娜搖搖頭:說給他們頂啥用?頂多過來看看,靠他們伺候連門都沒有。現(xiàn)在的孩子,只要不刮老不氣老,不給老人惹麻煩,就是孝順了。呂久長又問:老常頭最近沒來?同娜說:我沒給他打電話,他也好久沒來了,伙計關(guān)系嘛,又沒有婚姻約束,也沒有責(zé)任和義務(wù)。倆人孤獨寂寞時,在一塊做做飯說個話,玩玩。呂久長見同娜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往日說說笑笑的她突然顯得脆弱而可憐。他說:你這樣過著也不是個長法兒,找個合適的成家吧。同娜笑笑,笑得很勉強,那是一種無奈的笑:我知道你嫌棄我,覺得我生活放蕩。說句心里話,自從老頭過世后,我也想再找個稱心如意的男人,倆人互敬互愛知疼知熱共度晚年??山Y(jié)了五次婚都離了。每次帶來的都是傷心。二次婚姻也有過得好的,偏偏我就碰不上。我看上人家,人家看不上我;有看上我的,我又不同意他。偶爾雙方對上了眼,脾氣、性格、生活習(xí)慣又有較大差異,只好散伙。唉,人活得真沒意思!呂久長聽了深有同感,他就是從戀愛、結(jié)婚、離婚這條曲折復(fù)雜、艱難困苦中走過來的,現(xiàn)仍在繼續(xù)跋涉,與楊女士能有個圓滿結(jié)局嗎?天知道!同娜見他不語,問道:你與那個楊女士進展如何?呂久長說:接觸了兩次,前景還說不好。同娜說:感情這個東西有點怪,那次在街上突然碰到你,我心里就熱熱的,老想與你見面,一次次往你家跑,惹得你心煩。呂久長笑著說:說的是啥話,咱們不是老同學(xué)么!同娜又問:韓辛茹還住在你那里?呂久長說:她到郊區(qū)一個什么親戚家去住了。他沒把韓辛茹擺地攤賣餛飩的事說出來。同娜聽罷沒言語。呂久長見液輸完了,拔掉針頭摁上棉球,說:韓辛茹也是個可憐女人。同娜說:能看出來。當(dāng)初韓辛茹住你那兒,她照顧你那么好,我都有點嫉妒她。她善良賢慧,是個好女人,你倆結(jié)合還是一對兒。呂久長連連搖頭。同娜真誠的說:我說的是真話。
同娜吃罷藥,呂久長安置她睡下,時間已是深夜,他拿條被子睡在客廳沙發(fā)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嚕。呂久長做了個夢,夢見了同娜,他夢到的是整日嘰嘰喳喳的那個小麻雀。夢是心中所想。掛吊針期間倆人的一席長談,呂久長更加了解了同娜,她心直口快,不拘小節(jié),那是她的表面。同娜同情弱者,她把樓上的老奶奶視為大姐,并給予幫助,表現(xiàn)了她的善良。再婚的多次受挫使她生活放蕩,反映了她內(nèi)心的痛苦。呂久長改變了對同娜的看法,對她有了更多的同情。
翌日,樓上的王大姐來看同娜,見她好多了,放了心。呂久長仍在呼呼嚕嚕大睡,同娜知道他昨晚勞累,沒有打擾,幫他把脫落的被角拉了拉蓋好,讓他多睡一會。她拿出一張百元大鈔,讓王大姐上街買菜,中午幫忙做頓好飯,酬謝他們兩個對她病中的照顧。王大姐挎著菜籃出去了,同娜整理房間。
呂久長一覺醒來,看看墻上的掛鐘,時針指向十點半。他說:哎呀,咋睡得這么死!就匆匆洗罷臉要走,同娜左右攔擋。呂久長說:我確實有事,吃飯有的是機會。他跑出門又返回來對同娜說:記著,有事找我。
呂久長返回的路上碰到白發(fā)老張,他與白發(fā)老張是在紅玫瑰婚介所認(rèn)識的,一起交流說過話。呂久長被婚托騙后改到佳麗婚介所登記,與他再無來往。白發(fā)老張見到呂久長,忙說:聽說你也被媒托騙了,老天有眼,現(xiàn)在她被派出所抓住了,我現(xiàn)在去索要被騙的錢財。呂久長聽后一喜,也跟著到派出所。可派出所早已把人放了。辦案的民警說婚托因牽涉賣淫被傳喚,她的真名叫李姣,是下崗職工,曾在歌舞廳坐過臺,色衰珠黃后就改做婚托,騙的都是老年男性。民警對白發(fā)老張說:你只是其中的一個。白發(fā)老張說:她偷偷取走我一個月的退休金,八九百元哩,咋辦?民警說:我們都審問過了。你說她偷著取的,她說是你給她的,你們兩人之間的事誰能說得清?沒有證據(jù)我們只好放人。呂久長見白發(fā)老張的糾纏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就悄然離去。
呂久長的兒子呂志豪當(dāng)選上副縣長,已走馬上任。那天呂志豪到市內(nèi)開會,攜妻回家看望老爸,呂久長已知兒子升遷的事,并無多少驚喜,仍像平常那樣接待他們。兒媳得意洋洋,每個毛孔里都透出了喜悅。她把帶的禮品一一擺在桌上,口口聲聲地說:這都是我和志豪孝敬您老人家的,今后您就吃好點穿好點,凈享清福吧!呂久長看她那個樣子,心里不悅。呂久長覺得兒媳太精明,他擔(dān)心兒子被這種女人引誘到邪路上去,心中多了一層憂慮,他告誡兒子:為官要清正廉潔,政績大小是一回事,但絕不能取巧貪便宜,這話你要牢牢記在心里。兒子見老爸身邊無人,提出兩個方案:一是呂久長想組織家庭,他們堅決支持;二是他在縣城買了套房,讓老爸搬去住,雇個保姆好照顧他。兒媳說:最好找個農(nóng)村的,會洗衣做飯照顧人就行了。呂久長沒有言語,他的態(tài)度始終淡淡的。兒媳走出門時沖著呂志豪說:沒見過他這號老人!
兒子兒媳走后,呂久長悶悶不樂了好幾天。他給同娜打電話,知道她完全康復(fù),放了心。同娜問:韓辛茹到你那兒去過嗎?她可是你的心上人。呂久長說:別扯淡了,我現(xiàn)在談的是楊女士。同娜哈哈大笑:那你抓緊點,別狗咬尿脬空喜一場。呂久長放下電話就想起楊女士,覺得她不冷不熱,令人琢磨不透,猶如鏡中花水中月,看著那么美好,可就是抓不到手。他決定登門拜訪,與她好好談?wù)劇?/p>
同娜給呂久長建議,去時買束紅玫瑰,女人喜歡這個。果然,楊女士高興地用雙手捧著鮮花,用鼻子嗅嗅后插在一個花瓶內(nèi),忙沏茶削蘋果,熱情地招待呂久長。她說:上次想留你喝茶,不巧的是英子回來了,也沒留住你,今兒個在這兒吃晚飯。一會兒,她端出四盤涼菜,打開一瓶紅酒和一瓶白酒擺在桌上說:你先喝點,我再炒幾個熱菜。呂久長說:你女兒見到我好像不高興。楊女士說:她就是那個脾氣,見到生人沒話兒。呂久長見她說話有點遮掩,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耗銢]把咱們的事跟孩子說?楊女士說:還沒有。不過以前我跟他們講過這種事。楊女士在說謊,她上次去女兒家就給英子講過呂久長的情況,英子聽后半天才說:我總覺得你與他不合適。不過這是你的事,你自己定吧。女兒雖不同意,但沒直接反對。英子碰見呂久長后對她說:媽,那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我總覺得那是爸爸的位置,卻被他占去了。英子走后一直沒給她打電話,兩周沒回家,以前她是每周必回的。女兒對她的疏遠(yuǎn)是她對呂久長不冷不熱的主要原因。呂久長說:兒女和親戚朋友的意見只是一個方面,關(guān)鍵在自己。楊女士笑了:這個道理我懂。為不破壞酒桌上的氣氛,她不愿再扯這些事情,就一杯杯地向呂久長勸酒。
俗話說:風(fēng)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幾杯酒下肚,呂久長臉熱心跳,話多了起來。楊女士也善飲,她先喝紅酒再喝白酒,紅白兩酒混合后的勁兒特大,喝得雙腮紅潤,眼睛發(fā)潮,熱血上涌,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情說:天晚了,今兒個你就不走了吧。呂久長暈暈乎乎地點頭。楊女士匆忙收拾了餐桌,然后走進衛(wèi)生間放好熱水,對呂久長說:咱們洗澡吧。呂久長說:你先洗,昨天我剛洗過,沖沖就行了。楊女士覺得呂久長是個木頭人,丈夫在世時,一聽到“咱們洗澡吧”,就急著入浴池與自己共享魚水之歡。她又說:我這是太陽能,既放有池水,又有淋浴。呂久長沒聽懂她的意思,仍木木地坐著。
衛(wèi)生間的門虛掩著,流水聲嘩啦啦地響,騰騰的熱氣從門縫竄出來。楊女士在衛(wèi)生間喊:幫我把內(nèi)衣內(nèi)褲拿過來。呂久長把她換的衣物從門縫塞進去,她沒立即去接,繼續(xù)嘩嘩地洗,呂久長站在門外等了許久。最后她一把奪過內(nèi)衣內(nèi)褲,由于用力太猛,呂久長打了個趔趄,他定神想了想,不知她情緒變化的原因。楊女士披著浴巾走出衛(wèi)生間,頭發(fā)散著,臉色鮮潤,露出半個身子,乳房高聳,乳溝深陷,邊走邊用毛布擦拭頭發(fā)上的水珠。呂久長的目光直了,呆呆地盯著她,可楊女士卻不看他一眼,徑自進了臥室。她想,若是前夫,一定撲上來把她攔腰抱起親吻著送她到床上,呂久長的表現(xiàn)使她感到失望。
呂久長沖罷澡進到臥室時,楊女士已脫光蓋上被子側(cè)身躺著,就著臺燈翻閱一本雜志。呂久長挨著她鉆進被窩,被窩里暖烘烘香噴噴的,他摸了摸楊女士那光滑細(xì)膩的脊背,她撂下雜志轉(zhuǎn)過身來平平地躺著。呂久長激動起來,用手摸了幾下她的下面,就翻身上馬,她扭動身子說:你急啥哩,不會說說話再啊?可呂久長欲火燃燒捱不住了,就動作起來,可能是太興奮,抑或是他那物件不行,還沒插入就泄了。楊女士撕了幾張紙在小肚子和屁股上擦了幾下,披上浴巾進入衛(wèi)生間放水沖身,半天沒出來。
呂久長喝酒多了頭腦暈沉,加之剛才的勞累,便朦朦朧朧睡著了,打著響亮的呼嚕。楊女士回到床上想把他弄醒,輕輕推了幾下,呂久長依然打著呼嚕。她捏他的鼻子,呼嚕聲是停止了,可似乎沒有了呼吸。她趕緊放開手,呂久長嘴里立即吐出粗氣,呼嚕聲打得更響了。她伸手探到他的腹下,觸摸那物件,軟得面條似的。她輕輕撫弄那物件,不僅沒有勃起,反而軟縮了進去。她轉(zhuǎn)身面對墻壁與他來個背靠背,剛剛閉上眼睛,呼嚕聲愈打愈響,怎么也睡不著。她用力一推,呂久長醒了,睡眼惺忪地問:怎么了?她說:你打呼嚕!呂久長抱了個枕頭說:那我到那頭睡。他剛剛躺下又打起了呼嚕,楊女士忍無可忍,只好到另一房間睡去了。可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聽到隔墻的呼嚕聲,她心想:這怎么能一起生活啊!
雨時大時小,房檐水滴滴嗒嗒。天色灰暗,猶如一口大鍋扣在頭頂,大白天屋里開著燈,到處濕漉漉的,晾在陽臺上的衣服潮乎乎的發(fā)粘,仿佛永遠(yuǎn)也晾不干。呂久長平時可以上街逛逛,到朋友家聊聊,日子還好打發(fā)??肾晏焖椭荒苷旄C在家里,心都快被漚爛了,電視不愛看,書報讀不進,坐在那兒打瞌睡,晚上又睡不著,不停地往廁所跑,次日便頭昏腦脹渾身無力。霪雨潮濕使他的關(guān)節(jié)炎又犯了,疼得針扎似的。想吃藥,壺里沒開水,絆絆磕磕地去廚房燒水,水沒燒開液化氣又沒了,他急忙跟液化站打電話,可一時送不來。做不成飯,他就上街吃盤炒面,面炒得硬了,他腸胃不好,吃下去拉起了肚子。加之傷風(fēng)感冒頭痛咳嗽,病倒了幾天。他知道不是啥大病,就沒給兒女和他人說,吃了點藥挺著。
在病倒的日子里,呂久長回憶起他苦難的童年以及工作中的是是非非和許多熟悉的親人。他想起了一件往事,覺得愧對了妻子兒女。那時他在縣城工作,經(jīng)常下鄉(xiāng)蹲點,照顧不了家庭。一次回家,見兩個孩子餓得直哭。呂久長問:你媽哩?孩子說到鎮(zhèn)上買煤了。他急忙往鎮(zhèn)上跑,在半路碰見了妻子,原來架子車壞在了半坡,她拉不上去又不敢松手,沉重的煤車歪倒在路邊,妻子滿身土,一臉汗,見到呂久長竟嗚嗚地哭了。時至今日,呂久長一想起來就鼻子發(fā)酸掉眼淚。
他又想到韓辛茹,可憐的女人沒個安身之地,他想去看看她,偏又遇到連霪雨。雨過放晴,出了個大太陽,呂久長心情爽快了許多,他準(zhǔn)備出門走走,活動一下身骨,順便去看看韓辛茹,她是跟人家打工,還是自己擺了個攤位?正要出門時卻來了客人。小王是呂久長原單位的同事,一進門就老領(lǐng)導(dǎo)老科長叫個不停。原來他是登門求情的,呂久長的兒子當(dāng)了副縣長,小王的外甥在縣屬企業(yè)出了工傷,看病的醫(yī)藥費報不了,他說:我姐沒工作,姐夫下崗,吃飯都是個問題,哪有錢給外甥治病,找單位無數(shù)次,可企業(yè)垮了,頭頭找不見。我姐哭哭啼啼,姐夫也愁得吃不下飯,實在沒法可想才來找您。老科長,您給呂縣長說句話,啥事都解決了。呂久長低頭不語,他不了解小王外甥的情況,也不愿給兒子說這種情。小王從身上掏出一千元說:您看,我空著兩只手,啥也沒有拿。呂久長拒絕著說:咱們是老同事,沒這個必要。小王說:這錢也不是給您的,您為我去辦事,總得買條煙吃頓飯吧,不能讓您掏腰包啊。呂久長變了臉色:我可以幫你問問,但你得把錢拿走,否則我不管這事了!小王口口聲聲稱謝,出門卻罵了一句:他媽的,這點忙都不幫,真是兒子當(dāng)了官,老子臉也闊!
送走小王,呂久長乘車到了娘娘廟。韓辛茹仍在賣餛飩,身邊幫手的是他的兒子。韓辛茹胖了,臉色紅潤,見到呂久長很高興。不到吃飯高峰,生意不忙,她解下腰上的圍裙拍打幾下身子,向兒子交待了幾句后走出了攤位。韓辛茹要與呂久長說說話,她帶他進了一家羊肉泡饃館,她說:這是陜西人開的,味道不錯的。走上二樓,兩人臨窗相對而坐,偌大的餐廳里食客無幾,十分清靜。倆人許久沒有見面,韓辛茹有一肚子話要說。他們吃著、說著、笑著,氣氛輕松隨和。韓辛茹問:你還是一個人過嗎?與那個姓楊的談得咋樣?呂久長說:完了,她嫌我睡覺打呼嚕。韓辛茹笑了。呂久長說:我與前妻過了大半輩子,她都沒嫌棄我,你也沒嫌我打呼嚕啊!韓辛茹說:去世的大姐可能習(xí)慣了,不是有個電視劇講,一個排長帶的是新兵,他晚上打呼嚕,戰(zhàn)士睡不著。后來戰(zhàn)士們習(xí)慣了,有個晚上他沒打呼嚕,戰(zhàn)士們反而睡不著了。呂久長聽罷笑了:你咋不嫌我打呼嚕,也是習(xí)慣了?韓辛茹說:我既然嫁了你,再大的呼嚕聲也得忍耐。我一直用棉球塞住耳朵,熬到困困的才睡。呂久長心里打一咯噔,他想到楊女士,他們同居了一晚上就受不了了,可自己與韓辛茹生活了半年多,她卻委曲求全地忍受了。二次婚姻,雙方的磨合是何等困難啊!
韓辛茹說:說句真心話,我不愿走那一步。兒子下崗一時找不上工作,兒媳離了婚,兒子悲觀失望就喝酒打牌,沾染上不良習(xí)氣,天天要錢,我被逼得無法,才想找個依靠。跟你過那段日子,你為我花了許多錢,你是個好人,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說到這兒,她簌簌淚下,在衣兜里掏手帕,順便掏出一卷人民幣,她說:這是三千元,是我賣餛飩掙的,下次把欠的再給你送去。呂久長堅決不要:我是來看你的,并不是討賬來的。韓辛茹一定要給,她說:生意還不錯,是我老早攢下的,一直想給你送去,你不收下我心不安。呂久長說:你兒子剛回來,也需要錢。韓辛茹說:經(jīng)過政府的教育幫助,他放回來后好多了。我娘兒倆有這個攤位,日日有進項,收入還可以。呂久長說:生意可以擴大點,人手不夠再雇幾個。韓辛茹說:午飯吃的人很多,我和兒子商量了,下半年租個門面,再添點其它品種。說起經(jīng)營她顯得很興奮,對未來充滿了向往,她說:我要一心一意幫著兒子干幾年,給他再成個家。他們有了孩子我可以帶孫子,一家人齊心合力,會過上好日子的。呂久長把錢又推給她,說:你的想法很好,如有啥困難我一定幫忙。再不要提著借錢不借錢了,你今后發(fā)了大財,加倍還我好不好?兩人推讓再三,韓辛茹才把錢裝起來。臨分別時她問:同娜還經(jīng)常到你那兒去嗎?我看她對你不錯,你倆只是性格上不合。呂久長說:上個月她病了一場,一個人生活得苦。我勸她早早成個家,她說碰不到合適的。韓辛茹說:她可能是在等你。呂久長搖搖頭。
呂久長去兒子那兒住了幾天,一是看看孫子;再是同情小王的外甥,看兒子能否通融,幫忙解決報銷及看病的問題。兒子對他照顧很好,他卻住不下去了。兒子是副縣長,白天晚上求兒子辦事的人多,凡來的人都提有東西,兒媳一一笑納,呂久長看不慣,心煩,就回了自己的家。
回來之后,呂久長訂出了一個鍛煉身體的計劃,人到暮年,延續(xù)生命的欲望尤為強烈,身體是老本,失去了老本一切等于零。他清早在河堤上跑步,下午和晚飯后去練拳舞劍,在眾多老年人中,他沒見到同娜,詢問與她相好的人,都說許多時沒來了。呂久長跟同娜打電話,沒有人接。他找上門,防盜門鎖得鐵筒一般。他上五樓問王大姐,王大姐說同娜在家心煩,去青海朋友家了,并反問呂久長:她去時沒跟你說嗎?這兒留有她的手機號碼。可王大姐找來找去也沒有找到寫有號碼的紙條,急得滿頭大汗。呂久長說:我順便來看看,沒有別的事。
從王大姐家出來,呂久長仿佛被掏空了腸胃,心里空空的,他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車流似潮,行人如織,男紅女綠,十分耀眼。呂久長在河濱公園坐了很久,突然聽到有人叫他,扭頭望去,一個戴禮帽拄著拐杖的老者向他走來,原來是白發(fā)老張。他問:你還好嗎?身體向椅邊挪了挪,給白發(fā)老張讓了個座位。白發(fā)老張坐下說:好什么,高血壓,糖尿病,心臟也不好,腰腿疼痛,牙齒掉了大半。他張大嘴巴指著口腔讓呂久長看。呂久長問:找了老伴沒有?白發(fā)老張憤憤地說:媽的,再不找了,找了幾個,不是過不好,就是上當(dāng)受騙!說到這兒,白發(fā)老張貼著呂久長的耳根說:兄弟你要千萬記住,二茬婚姻,要牢牢捂緊自己的口袋,別他媽的上當(dāng)受騙!呂久長又問:上次那個婚托把錢還給你了嗎?白發(fā)老張更生氣了:抓住那種女人就該關(guān)起來,哪有放人的道理!呂久長見他生了氣,就扭轉(zhuǎn)話題說:一人過著難啊!白發(fā)老張說:我雇了個保姆,我與她立下私約,只要她把我照顧得好,我死后那套房子歸她。我兒女在外地,他們都成家立業(yè)了,也看不上我那點家產(chǎn)。如果照顧我不好,我就準(zhǔn)備把房子賣了去住養(yǎng)老院,反正我不愿去兒女家住,老地方住慣了,舍不得離開。呂久長還想問他住養(yǎng)老院的情況,白發(fā)老張望望西邊的太陽,突然問:現(xiàn)在幾點了,我該回去吃藥了。說完,他手按座椅艱難地站起身,弓腰駝背,拄著拐杖緩緩離去。
呂久長目送白發(fā)老張走后,沿著河堤往前走,想著自己一心要娶個可意的女人,尋來覓去一場空。他不想找保姆,怕別人說自己與保姆有一腿,黃泥巴抹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啊。他更不想走同娜的路,說得熱火住幾天,不高興就散伙,那是短期行為,雙方?jīng)]有責(zé)任義務(wù),最后能有啥好結(jié)果?一個人過吧,孤獨寂寞不說,主要是生活難以料理。唉,活到這把年紀(jì)太難了。想到這兒,他看見河灘上有幾個孩子在放風(fēng)箏,一只風(fēng)箏斷了線在空中飄飄搖搖無著無落,望著斷線的風(fēng)箏,呂久長聯(lián)想到了自己,這么一天天地?fù)u晃著,自己就像那斷了線的風(fēng)箏,誰知哪一天栽倒在什么地方?他的鼻子發(fā)酸,昂起頭,忍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