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玫瑰

這是一個通俗得不能再通俗的故事，像一杯被反復(fù)沖泡的茶水。

這杯慘淡的茶水鮑蕾獨自品味了八年，甚至更長。

鮑蕾那張淚水肆意的臉永遠(yuǎn)定格在那怨恨落下種子的一天。隨后的八年里，與那如影相隨的婦人形同陌路。

那是她畢生的疼痛，毒瘡般頑固地糾結(jié)在心底。幽暗的酒廊角落里，優(yōu)雅的女子優(yōu)雅地一杯一杯吞噬痛苦，也優(yōu)雅地一點一點被痛苦吞噬。時光在昏暗里反復(fù)輪回，那個遙遠(yuǎn)的“家”在酒香彌漫中氤氳開，近了，遠(yuǎn)了，抓不住，看不清，鉆心的疼卻是清晰。那個她喊了十多年母親的婦人隨著夜幕悄然進入她的心簾。

“我可以坐這里嗎?”唐突而不失禮儀，典型中年男人的霸道。

鮑蕾輕輕牽動嘴角，百糾的情緒與思緒瞬間巧妙地收拾妥貼，圓潤的嗓音如珍珠滴落玉盆，請。

你是我見過最特殊的陪聊。男人說。

真的嗎?她說。沒有任何矯情，隨意得可有可無。

男人接著自顧自說，他不是一個特殊的客人，沒有浪費計費的每一秒。她在聽，在微笑，是個絕好的聽眾，卻不說安慰開導(dǎo)的話。每個心靈都有一個沒人能觸及的地方。陪聊的最高職業(yè)技術(shù)就是能讓人對你沒完沒了地說，掏心掏肺地往外“吐”。

“陪聊”是鮑蕾的第二職業(yè)，她像愛人民幣一樣愛著這份職業(yè)。小夏總說她是世上唯一一個只愛鈔票不愛玫瑰的女人。她卻認(rèn)為世上沒有誰比她更愛玫瑰，像玫瑰一樣誘人的是鈔票。

小夏總是陽光的，清晨，她踩著陽光，一路蹦著去公司。鮑蕾說，你應(yīng)該唱歌。小夏瞪著眼，愕然，為什么?蕾說，你應(yīng)該唱，太陽當(dāng)空照，花兒對我笑……小夏直跺腳，紅著臉，嘟著嘴。

鮑蕾只跟小夏開玩笑，她們同歲，十二歲開始一起在福利院長大，上同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同一個公司上班。她們情同姐妹，那塊深藏的傷痛小夏卻永遠(yuǎn)觸及不到。小夏只知道鮑蕾從來不吃鹵肉，可奇怪的是，認(rèn)識鮑蕾的同一天她也認(rèn)識了門外賣鹵肉的婦人，幾年來一直如影相隨。從福利院到大學(xué)再到公司，那素面潔凈的婦人固執(zhí)地立在那里，眼睛像拌滿酸甜苦辣的鹵肉似地緊隨鮑蕾的身影。

在這城市的邊緣，有幾條類似胡同的小巷。巷子里終年彌漫著濃郁的禪香，寺廟般靜謐而厚積著歷史的滄桑。焦慮，浮躁，甚至邪惡的靈魂只消在巷里漫步一圈就會被洗滌清澈。小城沒有教堂，這便是鮑蕾最愛停留之處?；貞浽谶@里沒有怨恨，母親從光潔古老的石板上走來，有鹵肉的香味飄過。記憶張開無邊的網(wǎng)，“父親”的巴掌仿佛再次雨點般落在身上。那是個怎樣的男人，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詛咒他。十二歲之前，在她的字典里，父親是惡毒的代名詞。那年那月的那一天，在道德與法制的公堂上，她成了他交代被拐兒童的其中一員，他因此被判了死刑。

從此，男人的女人搬進了這小巷。

這是兩個極端的世界，從小巷走出，她步入了燈紅酒綠，在酒色虛情中沉浸。她喜歡陪聊，喜歡聽著人間大大小小的不幸，形形色色的不滿，她從中找到滿足與平衡。這是個美麗的世界，這里是真實的世界，沒有人愿意花錢到這里來表演說謊的技術(shù)。她是個殘缺的玉器，酷愛聆聽破碎的聲音。

小夏的男友出現(xiàn)在她面前就像一把刀割開了那偽裝的傷口。

“荷塘月色”是小城最知名的酒吧，也是鮑蕾第二職業(yè)的重要根據(jù)地。小夏依偎在那厚實的胸脯，男人嘴角盈滿溫情的笑意。鮑蕾猛然聽見傷口撕裂的聲音。

蕾，這是我男朋友毅。夏說，頭一直沒離開他的胸膛。

嗨。蕾向毅點點頭。夏，我先回去，你們玩吧。

任小夏的叫喊聲淹沒在嘈雜的音樂中，蕾落寞地走出“荷塘月色”。

陳明友的家中，蕾的落寞無處可逃，他不會讓她的思想有任何空間，她放任所有，像一頭肆意的馬兒。澡間迷漫的水蒸氣把她修長的身影連同莫名的傷痛一起拉長。陳明友健碩的身子赤祼祼地在她眼前突然變得惡俗，胃里一陣痙攣。深夜，她赤著腳在他房子下面的沙灘上奔跑，海浪里似乎夾帶著他的呼嚕聲。

兒時的家鄉(xiāng)，三月里的映山紅映滿山坡，那是鮑蕾最喜歡的顏色，和母親圍巾一樣耀眼的鮮紅。鮑蕾公司樓下的餐館外插滿映山紅，妝點了這煩躁的三月。她趴在餐桌上，下巴頂著桌沿，像兒時一樣盯著花兒愣神。小夏拿著便當(dāng)姍然入座，戀愛了的小夏變得端正起來，也有點陰晴不定。蕾，你這幾天怎么都沒回來睡?小夏彎月似的雙眼水汪汪。蕾直起身，下巴離開桌沿，答非所問，說，夏，你們，你和毅，發(fā)展得怎樣了?小夏帶著哭腔反問，是不是因為我和毅好，你就不回來了，不理我了?蕾呆了，她發(fā)現(xiàn)，原來小夏一直就在她心靈那塊無人能觸及的地方，她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她容不得美好，世界在她眼里從來都是殘缺的，小夏和她一樣?？涩F(xiàn)在，小夏就要向著美好，向著她完整的小家走去，這深深觸痛了她，甚至無可適從。鮑蕾雙手捧著小夏的臉，夏，我祝福你，你應(yīng)該過得好!說完起身離去，小夏哭得淚人似的，卻一直僵坐著。她渴望完美，渴望完整的家庭生活。

三月的陽光總是濕濕的，它們圍繞在那婦人的身邊，擺著鹵肉的玻璃柜被照得橙黃。婦人的眼睛也是濕濕的，一直隨著鮑蕾的身影。她的眼睛一直追隨著，鮑蕾在她眼里一點點長大，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視線，她感到慶幸和滿足?？v然，她曾經(jīng)是多么怨恨這孩子的到來，在苦難糾結(jié)的日子，蕾卻逐漸成了她心里唯一活下來的理由。在那個偏遠(yuǎn)窮困的村莊，這樣的悲劇卻在人們的愚昧里持續(xù)上演。男人臨死前留給她和鮑蕾僅存的尊嚴(yán)足以讓她感恩一輩子。男人并不是天生就惡毒，當(dāng)他把自己的親生父親從女人身上拉起來時，惡毒就像蛇信子一樣死死咬住他不放。他用他的瘋狂和愚昧企圖改變家鄉(xiāng)的陋習(xí)，不斷地拐來男童賣給不孕夫婦。父親和女人所生的孩子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長在肉里，長在心里。

鮑蕾從來不到銀行里存錢，所有的現(xiàn)金都放在家里。她喜歡看著鈔票的花花綠綠，嗅著鈔票特有的氣味，她因此感到踏實而快樂。她不喜歡花錢，就想著要賺錢，一味地想著賺更多的錢，她覺得有一件事非常重要，需要很多錢，她從小就想做的事，可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想不起那件重要的事之前，鮑蕾想，她的日子就這樣過了，公司，酒吧，男人。小夏的喜帖比想象的來得更快，她要蕾給她做伴娘。蕾說還是算了，我不會笑，壞了氣氛。小夏就哭了，毅差點給蕾跪下。蕾說，好吧，傻女孩，沒見過這么愛哭的新娘。小夏破涕為笑，蕾好久不開玩笑了，哪怕是這樣平靜的俏皮話。

鮑蕾最不愿看到的是毅，她沒辦法把他和她的那些男人區(qū)分開來，這讓她覺得不適。她希望小夏過得好，強迫自己堅信，毅是世上唯一的好男人，卻不禁感到牽強和無奈。

鮑蕾的那些男人看起來都邪惡，她游弋在那些惡毒的眾林里，悄悄地抓著他的信子。他們軟弱，厚顏無恥地跪在她的石榴裙下，她高傲地昂著頭，看不見一絲憐愛。她征服邪惡，卻不出賣美麗，她的男人從來不會是他的客人，只是陌生的情人。

在她征服邪惡時，暫時能忘卻那身后的目光，其余時間那目光無時無刻不在心里占據(jù)。她無數(shù)次問自己，在不在乎，這么多年一直冷漠，是否真的做到熟視無睹。大學(xué)二年級的那個冬天，第二堂課課間休息時間，她從窗外望見空蕩的校門。她的心一下子慌了，從教室沖了下來，當(dāng)她看到蹲在傳喚室墻角下的她卻假裝隨意地走到小賣部買了包薯片。蕾看到她眼里閃現(xiàn)的光，熾熱而壓抑。蕾在法庭上跪在她的面前，喊她媽媽，求她不要離開她，不要送她進福利院。那時的她異常冷漠而堅決。

小夏很美，真的很美，穿著婚紗是女人一輩子最美的時刻?；槎Y不隆重卻熱鬧，小城的婚俗簡單得當(dāng)，拜見完男方長輩就直奔婚宴，各種檔次的小車浩浩蕩蕩開進宴賓樓。婦人出現(xiàn)在女方的貴賓桌上，蕾很意外。她老了，蕾的目光只輕輕地在她臉上拂過，深刻的紋路就清晰地印在腦里。近十年了，她們從未這么近距離對望過。婦人穿著仍然素凈，有點手足無措，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進酒樓。小夏換了輕便的大紅旗袍和新郎家公家婆走到婦人的面前，干媽，我們先敬您一杯。毅恭恭敬敬地遞上酒杯，婦人站起來，展開滿臉的紋路，好，好，乖，乖，喝，我喝。蕾站在小夏的身邊，她從未見過婦人笑得如此甜，小夏沒理會她的愕然。

有人起哄要伴郎伴娘喝交杯酒，幸災(zāi)樂禍的人們推波助瀾，齊聲喊，交杯酒，交杯酒。伴郎靦腆地望著蕾笑，蕾揚起下巴，修長的手臂作出彎臂狀。

一杯下肚，眾人不依，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再次彎臂，交杯，一飲而盡。

蕾突然掩口作嘔，鮮血從指間滲出，小夏看得分明，蕾!她眼前一黑，倚著伴郎倒下。婦人驚叫，蕾兒——!

醫(yī)院的病床上，蕾蒼白的臉掛著一絲埋怨，小夏，你，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小夏把手伸進蕾的掌心里，像多年前她靠在她懷里，蕾，她一直愛著你，你是知道的。

蕾把頭歪一邊，她不善流淚。婦人在門外顫著音哭成一團，瘦小而蒼老。

婦人的鹵肉攤幾年來第一次歇攤了，小巷少了一位住戶。守著孩子這么多年，一直以為只要看著她，她就會過得好，即便她不理會自己。孩子的脾氣和自己一樣，只會作賤自己，婦人就像根刺時刻提醒她不要忘記疼痛。

沒有婦人在的小城，靈魂被抽離，蕾站在婦人經(jīng)年站立的地方，細(xì)雨灑在臉上，她瞬間讀懂了多年來熟視無睹的心痛。小夏告訴她壓在婦人心里最大的恥辱，夏害怕她會徹底沉淪，可她卻反而更平靜。穿越時光的隧道，破碎的往事連同早已陌生的依戀被一點一點拾掇。她突然明白，她一直想要做的事是建一個玫瑰莊園，種滿血紅色的玫瑰，母親每天穿梭在花園，花兒在她每一個紋路蕩漾開去，叢中有孩童朗朗讀書聲。玫瑰，母親，在她心里占據(jù)全部份量，卻被壓抑多年。

剛進城的那年情人節(jié)，玫瑰插滿大街小巷，母親站在花店門口兩個多小時，為的是想撿一朵被處理的紅玫瑰?；ú逶谝粋€精致的塑料瓶中，母親每天為它換兩次水，兩天后還是凋謝了。母親竟然黯然傷神好幾日。

小巷仍然安靜，清幽，佛曲隨著青煙裊裊而起，冗長曠遠(yuǎn)。母親之前住在巷尾，她只在巷頭的青石板靜坐。今天，她從巷頭走到巷尾，那扇破舊的窗欞殘留著母親綿長的孤苦。清夜把她的孤獨拉長在石板古老的青苔上，她踱著方步，踏碎了一地的月光。

從小巷出來，她走進了她的重要根據(jù)地。霓虹迷醉在每一張年輕的臉，她坐在屬于她的角落，猩紅的酒色修飾她沉靜的優(yōu)雅。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吧臺活躍，他懷中的女子像三月懷春的貓般妖冶。手中的杯子在空中快速劃過一條直線，準(zhǔn)確，狠毒地砸在那個叫毅的男人的后背。他發(fā)出驚獸般的尖叫，嗷——!燃起的火氣在轉(zhuǎn)身瞧見蕾的剎那偃息，拉著女子避開她的怒目落荒而逃。

夏清瘦了，端正安靜得讓蕾心痛。蕾說，夏，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別把自己整個給出去了。夏露出潔白好看的細(xì)牙，陽光在透過玻璃照射虛無的晶瑩。夏說，其實每個人都有孩童的一面，難免會犯錯誤，愛會指引方向，不管走了多遠(yuǎn)的岔道，他仍然會走回來。夏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沒有離開過桌上的那瓶紅玫瑰，她說，干媽送我的，那花，這些花。

鮑蕾收拾東西的時候，山里的玫瑰莊園在心里已漸成型，血色玫瑰點綴著偏僻的村莊和孩童求知的笑靨，她用知識和雨露澆灌著這方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