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
盡管所有到手的白天就活在我們每一個人身邊,魯迅的白天卻有著某種難以被描述的性質(zhì):在我們看來他幾乎就沒有白天;或者,他的白天是含混的、模糊的、背景不清的和來歷不明的?魯迅的白天的確異常可疑。白天在魯迅的視線之外,還是他有一種難以被別人理解的特殊的白天?“慣于長夜過春時”,“月光如水照緇衣”──就這樣,黑色的、依稀的光線,組成了魯迅幾乎全部書寫的主要面孔和腔調(diào)。黑色是魯迅最沉重的心理底色。魯迅之所以喜歡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的木刻和版畫,決不僅僅是因為這位女藝術(shù)家的作品表達(dá)了反抗的主題,而是版畫、木刻簡潔的線條、黑白分明的色調(diào),和魯迅的作品的色彩及語調(diào)有著內(nèi)在的一致性。它們適合魯迅的心理需要?!鞍。B太陽都變黑了!”曼德爾斯塔姆驚呼道。因為好心情的門一關(guān)上,希望的門一關(guān)上,心房里就只剩下夜晚了。魯迅的白天只是一部流水帳,流水帳是他生活、生命的實質(zhì),他早已看穿了生活假冒各種真理而來的意義。這在魯迅的日記中說得明明白白。魯迅的白天全在他的日記之中,盡管他的日記通常都是在晚上寫就的。
卡夫卡激動地說,在白天,他感到十分愜意。他感激白天,就像他的腿感激遙遠(yuǎn)的心臟無私的奉獻(xiàn);他摟著白天的臂膀,就如同自己的左手出于感恩的心情緊緊握住了自己的右手。這個終生都在打洞,一生都在向一個無可名之的更高法庭呈遞自辯狀的膽小鬼,對白天的感激是不難理解的:白天畢竟有光線,以使他能夠從地洞中走出來更加準(zhǔn)確地尋找自己的“罪”。白天給卡夫卡憑添了無盡的勇氣。與此相反,魯迅卻說,在所有的白天,我即使不寫信,也并不做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兩地書》六)。在魯迅自己,是把寫信這樣的雞毛蒜皮之事和被稱作民族魂的所有動作相提并論的,這語氣和他春秋筆法式的日記的腔調(diào)有著相當(dāng)?shù)囊恢滦裕呼斞笌е淠摹⒌眠^且過的心情,展開了他的每一個白天;生活對他,僅僅意味著維特根斯坦的“它就是這樣”和貝多芬的“非如此不可”。
魯迅以不容易被察覺的冷漠心情皮里陽秋地說:“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而已集·小雜感》);“在我自己,總仿佛覺得我們?nèi)碎g各有一道高墻,將各個分離,使大家的心無從相印”(《集外集·俄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序傳略》)。很顯然,魯迅的確遇上了一個表面上過于嘈雜,實質(zhì)上又互不關(guān)聯(lián)和缺乏上下文關(guān)系的年代,有聲、無聲的嘈雜都主要集中在白天;晚上是嘈雜安睡的時間,但誰又敢說這不是為了積蓄精力用于第二天能繼續(xù)嘈雜、更高聲嘈雜的時間段落?因此,魯迅對夜晚有這樣的描敘就很容易理解了:“愛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獨者,有閑者,不能戰(zhàn)斗者,怕光明者?!沟膩砼R,抹殺了一切文人學(xué)士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寫在耀眼紙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憐,討好,撒謊,騙人,吹牛,搗鬼的夜氣,形成一個燦爛的金色的光圈?!保ā稖?zhǔn)風(fēng)月談·夜頌》)魯迅帶著冷漠的心情觀看著這一切,他把對這一切的討厭記錄進(jìn)了自己的幾乎所有文字中。
討厭是魯迅的白天的重大主題,是他構(gòu)架白天的方法論。討厭是一種心理底色,更是一種投射在生活與時光之上的假動作:它為魯迅在白天找到了可以憑籍的支點,找到了可以干一干的微不足道的事情。討厭不僅為魯迅贏得了活命的面包,也贏得了面包以外的東西:用討厭的心情打發(fā)了眾多的、有似累贅的日月。魯迅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和我們這些俗人一樣,是如何打發(fā)完自己的一生;至于打發(fā)過程中機緣巧合、歪打正著地成了一個什么面孔的人,在魯迅那里,也和我們一樣,并不是最重要的。它只具有第二性征的面孔。莊子得意而忘言,得兔而忘蹄,得魚而忘筌的建議在這里依然有效。
在魯迅的日記中,討厭是一種雖然很隱蔽卻不難察覺的情緒;在他的文學(xué)書寫中,討厭始終是他的毛筆筆尖上的濃墨,是他掛在眼角上冷冷的斜視。討厭和我們通常所說的厭世很不相同:魯迅的討厭意味著,他要聽從從討厭內(nèi)部發(fā)出的指令,把討厭所包納的東西嘔吐式地記錄下來;厭世意味著無所事事,并最終指向小命或老命被這種惡劣的心緒所結(jié)果。魯迅在漫無邊際的白天,從東走到西,從南刮到北,無視生活自以為是的火熱詩性,也無視眾多的理想、真理、信仰自認(rèn)的莊嚴(yán)與神圣,只以討厭來稱謂它們,也給它們抹上了討厭之所以為討厭的原始色調(diào)。
出于夜與晝顏色上的嚴(yán)重差異,魯迅的白天始終是灰色的。這也是討厭的原始底色。我們之所以從魯迅的書寫中很難找到白天,很難辨認(rèn)他的白天,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這里?;疑珮?gòu)成了魯迅白天的基調(diào),灰色也是魯迅在自己的夜與晝之間架起的一道橋梁(而不是一道彩虹);在他的文學(xué)書寫中,通過對灰色的把握,魯迅最終把握了白天,也創(chuàng)造了一種夏爾·杜波斯所謂的次生現(xiàn)實。在魯迅這里,各種理想、主義、真理之間互不相讓和互相爭斗的質(zhì)地,在討厭的運作下,全露出了它們的狐貍尾巴:嘈雜聲下野了,坐在王位上的,只是些污七八糟的聲音的骨架。在一篇叫做《擬豫言》的札記里,魯迅用簡潔的筆法寫道,有在位者數(shù)人下野,有在野者多人下坑。這種語氣就是“聲音的骨架”的模型之一,也是魯迅牌次生現(xiàn)實的獨有含義。
在《墳》的后記里,魯迅清楚地揭示了討厭的灰色面孔:“我并無噴泉一般的思想,偉大華美的文章,既沒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fā)起一場什么運動?!痹隰斞傅乃形镏校瑓s有的是對白天的討厭和討厭的白天以及它帶出來的灰色。在同一篇文章里,他還說:“我自己早知道畢竟不是什么戰(zhàn)士了,而且也不能算作前驅(qū)。”魯迅是誠實的,因為他敢這樣對待自己。的確,在通常的情況下,一個前驅(qū)者、一個戰(zhàn)士會以灰色來作為自己心緒的底色嗎?還會以討厭來命名自己的白天和白天的事業(yè)嗎?據(jù)班維爾(Theodore de Bauville)說,偉大的喬治·桑在白天也僅僅是一個喜歡昆蟲學(xué)的、昏頭昏腦的“庸俗的資產(chǎn)階級女仆?!钡@些都不影響魯迅和喬治·桑的成就,因為他們還有近乎無窮的黑夜,近乎無窮的遠(yuǎn)方。
討厭誘發(fā)了魯迅獨特的目光──那掛在他冷笑的眼角邊的斜視。斜視是魯迅在白天的貫常動作,是討厭的派生產(chǎn)物之一。斜視把魯迅的討厭質(zhì)地給徹底動作化了,它具有本雅明大聲贊揚過的那種文字上的直立性。這等于是說,魯迅的討厭情緒最終是一種灰色的斜視。他的目光從嘈雜的白天的肋骨縫中直捅白天的心臟:魯迅深深懂得迂回包抄的游擊戰(zhàn)術(shù)?!白骷覀冊谡?wù)摮粑?,”卡夫卡說??勺骷覀兌及殉粑队幸庾R地美化為撲鼻的香氣,這就是魯迅的斜視在發(fā)話了。對此,卡夫卡在1910年就有趣地說過:“許多人年紀(jì)較大的嬸嬸看上去都那么相似。”各種香氣撲鼻的時代理想、真理、主義、信仰,在魯迅的斜視下都是同一個“嬸嬸”,都有著同樣的味道。它們都具有自相矛盾的含混和可供魯迅斜視刺穿的特性。我們早就聽說了,魯迅有一雙“毒眼”,但這首先是斜視的毒眼。毒眼的第一性征就是斜視。魯迅所領(lǐng)有的白天的運命,不值得他去正視。他僅僅是斜視就足夠了。正是依靠斜視而不是其他,魯迅才把自己的白天和白天的生活搞成了次生現(xiàn)實與次生生活。
魯迅依靠討厭派生出來的斜視的貫常運作,消費了他眾多灰色的白天。他推動著眾多的白晝,在它們還有些流連忘返的意思的當(dāng)口,沒有高興地把它們留坐在酒桌旁,而是給它們狠使了一把力,以希圖它們快快離去。古有魯陽揮戈,命日車回返,以盡可能地留駐白晝,延遲黃昏和黑夜的到來。博爾赫斯也說:“深邃而普遍的黑夜,/ 幾乎不曾為一盞盞蒼白的提燈所否定。”(博爾赫斯《清晨》)和卡夫卡一樣,魯陽與博爾赫斯也是恐懼黑暗的角色。魯迅和他們都不同。就這樣,魯迅以獨特的動作和鮮明個人化的色彩,給流水帳似的生活加添了被人抹去的、被人故意歪曲的底色。
瞧,那個小丑,那個謠言家……
討厭意味著沒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當(dāng)真的。任何事情都只是“玩玩”,都不過是用于“玩玩”的上好工具和絕佳口實,都只是為著消耗掉到手的時光,盡管它可以用非常嚴(yán)肅的、認(rèn)真的態(tài)度去對待一切,看上去也好像很有意思(魯迅:“我看得時光不大重要,有時往往將它當(dāng)作兒戲?!保M铀纪滓蛩够f:人總得有一條活路啊……這個夸張的語調(diào)背后隱藏著一個相對渺小的想法:沒有事情可做就是死路一條,無所事事無異于自掘墳?zāi)?;不管找到了什么可以上手的事情,也就算是找到了活路──并不僅僅只有存在著一個上帝或各種真理,人才可以活下去。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這么說的。所謂意義,它只對個人有效,任何集體的借鑒、克隆、復(fù)制都會顯得既過荒唐,更可能帶來無邊的災(zāi)難(聽說過十字軍東征嗎?)。魯迅是對的,沒有什么事情可以當(dāng)真。行將就木的、依然抽著煙的癮君子芝諾,臨死之前說出了一句讓所有真理和各種型號的上帝都會感到汗顏的話:“持續(xù)吸煙本身,就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且不比其他任何方式好或差。”毫無疑問,戒、吸的持續(xù)運作,既是芝諾一生的事業(yè),也是他唯一一件可以認(rèn)真對待的有趣的事情。要是那位耗盡終生提倡“飛箭不動”、用胡言亂語詭辯的愛利亞人復(fù)活,對此將有什么看法呢?這顯然是一個撩撥人心的問題……正是這樣,一位叫做朱爾·拉弗格(Jules Laforgue)的象征主義詩人才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是的,此生平淡而乏味,至于來生,狗屎!
我自己已是聽天由命,不再期望,
只不過消磨時光,等待死亡,
我吸著纖細(xì)的香煙,對諸神嗤之以鼻。
曼紐爾·馬查多(Manuel Machado)也說:“生命有如一只香煙 / 碳渣、灰塵和水 / 有的人匆匆地吸完 / 有的人細(xì)細(xì)品味?!濒斞妇褪窃谟憛捴校诋?dāng)下而不是在“來生”細(xì)細(xì)品味他的人生并耗盡了他的人生的。那也是他的生活方式,既比芝諾的吸煙行為好但又比不上芝諾的吸煙行為。“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濒斞妇陀眠@樣的口氣說,“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保ā兑安荨ゎ}記》)毋庸置疑,魯迅的討厭也有著香煙在芝諾和拉弗格那里的質(zhì)地:討厭是他在白天唯一可以假戲真做的心緒,它色彩上的灰暗,行動上的斜視,組成了魯迅獨有的次生現(xiàn)實。一切突然間產(chǎn)生的那么多主義、真理和各個不同的兩軍對壘,在次生現(xiàn)實上無不被搞掂、敲定,最后只落得一個個抱頭鼠竄的可笑命運。魯迅的討厭在白天有著別的心緒——比如用耳朵抓取各種社會聲音、用牙齒撕咬各種貌似堅硬的敵人——難以比擬的力量,也是他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主要根源之一。他找到消磨白天的時光的好方法,也回應(yīng)了曼紐爾·馬查多、芝諾和朱爾·拉弗格。
魯迅戴著他天然就呈灰色的眼罩,邁步來到了漫無邊際的人間的白晝,看到了各式各樣的人的表演──友與仇、人與獸、君子與小人、正在教人真理的衛(wèi)道士、哀嘆失去了好地獄的做夢者、種種譬如昨日死的“闊的聰明人”以及“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魯迅像無物之陣上甩擲投槍的“這樣一位戰(zhàn)士”,把斜視投向了他(它)們。魯迅在完成這個動作的同時,也把自己變作了一個說著各種精彩表演的“壞話”和“風(fēng)涼話”的謠言家,一個亂拍各種主義、真理和正人君子的后腦勺的小丑??ǚ蚩ó?dāng)年以相當(dāng)遺憾的口氣說:指出皇帝并沒有新衣的小丑們作為一個階層的偉大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這真是可惜,”卡夫卡的遺憾我們至今還能體會到。我們今天是一個把相聲演員拔高到小丑的時代,是一個把小丑僅僅當(dāng)作比喻的年頭。但小丑還以單數(shù)的形式活著。魯迅就是一位白天的偉大的小丑。他是小丑的長鏈上最后的一環(huán),最后一口偉大的長氣,是小丑歷史的回光返照。他也不再是它的中間物。魯迅說,我吃魚肝油以保持性命,大大半不是為了我的愛人,倒是為了我的敵人,要在他們生造出的好世界上留下一點丑陋的缺陷(《墳·題記》)這分明已是一個斜視的、戴著灰色眼罩的謠言家和小丑的宣言了。魯迅的存在彌補了卡夫卡的遺憾。
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在瘋癲時往往更能道出真諦:“戲劇究竟是哄人的假象。你沒有看見戲里的國王呀,大皇帝呀,教皇呀,紳士呀,夫人小姐呀等等角色嗎?一個扮惡人,一個扮騙子,這是商人,那是戰(zhàn)士,這是乖覺的傻角,那是癡駿的情人;演完了一個個脫下戲裝,大家一樣都是演戲的?!濒斞敢婚_始就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戰(zhàn)士,也不是先驅(qū)者(參閱《墳·后記》),他寧愿只做一個“好世界”、“黃金世界”、“正派人的世界”和“紳士世界”的小丑與謠言家。他要把戲里的國王呀,大皇帝呀,教皇呀,紳士呀,夫人小姐呀,一句話,那些正人君子和體面人挨個斜視一番。魯迅是他們的謠言,是在他們挺得過于“正直”的脊背上跳梁的小丑。魯迅不僅指出了他們沒有衣服,也動手剝光了他們非常時髦的衣服。白天為魯迅提供了這一戲臺。魯迅的全部文學(xué)書寫既是收藏時髦衣服的大本營,也是關(guān)押各式“高貴”裸體的集中營。
小丑和謠言家是魯迅在白天要充當(dāng)?shù)闹匾巧P〕蠛椭{言家的身份就是從曼紐爾·馬查多手中來到魯迅手中的那根纖細(xì)的香煙,但這根香煙又是變了形、變了味的,它有了在魯迅那里的打上了魯迅底色的形狀和味道。這使得魯迅在自己的次生現(xiàn)實中從不發(fā)問,就像一縷煙霧從拉弗格的嘴角冒出卻從不管它的意義一樣。魯迅發(fā)泄了自己的憤怒,也耗完了自己的一生,如同纖細(xì)的香煙變作了碳渣、灰塵和水。與一生都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發(fā)問的卡夫卡不同,小丑和謠言家是不習(xí)慣發(fā)問的。他也不屑于發(fā)問。魯迅的斜視、討厭帶出來的天然色彩,早已給他面對的一切定下了基調(diào)。魯迅由此激怒了他的時代,以致于沒有任何一個同代人可以和有能力理解他。魯迅是他的時代的一個大毒瘤,一道有問題的風(fēng)景,一塊仕女嘴邊有穢物的手巾:他不是時代的代表,而是敵人。他只是觀察,并且說出。魯迅的語氣明顯有了某種獨特的、不帶笑意的幽默:“據(jù)說”、“大概”、“也許”、“聽說”……這些都是一個謠言家和小丑上好的慣用語匯,它們的嬉皮笑臉、暗含的譏諷、隱隱的憤怒,早已暴露了謠言家和小丑的身份;但它們是為了揭出真相,是“好世界”和“他們世界”上的傳聞。一個偉大的謠言家和一個出色的小丑向來都習(xí)慣于從傳聞中嗅出隱蔽含義,缺乏了這種能力將不配充當(dāng)那樣的角色:
我曾經(jīng)以為:偏見是我們
進(jìn)入生活的有效開始,現(xiàn)在
我依然這么認(rèn)為:造謠比制造真理
更加有趣。我為這世界造了很多謠。
我誹謗了它。
——敬文東《筆記本》
小丑和謠言家是一個不可解釋的阿基米德點,他的出現(xiàn),讓“好人”難堪,讓白天厭惡,讓美好皺眉頭,但他自己卻樂在其中;他以近乎虛擬的憤怒、只剩下純粹形式的憤怒和不屑于提問的方式打翻了所有的白天。他提供不出真理,因為他從很早開始就不知道真理在哪里;他提供不出“意義”,因為他知道從來就沒有一種叫做意義的食物可供所有人吞吃。
造謠是討厭斜眼打量的后果之一,是討厭的習(xí)慣性動作一開始就帶出來的。由于討厭帶出來的灰色,會給所有的白天天然就罩上黃昏的色彩,所以,魯迅的次生現(xiàn)實也永遠(yuǎn)是黯淡的,永遠(yuǎn)是取消了白天的。白天在他那里有著虛擬的性質(zhì)。而黃昏是夜晚的前奏,是黑暗的過門和必修功課。黃昏把白天轉(zhuǎn)渡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王國,也把好世界給掀了個底朝天。從陽光燦爛中看出夜晚,是一個謠言家的本義;謠言家和小丑拒絕一切偽造的光明、正義、善人、真理和它們裹挾而來的信仰。
埃里希·弗洛姆說過,異化的一個例子就是對美好和希望的異化,“在這種異化里,未來成了人們所崇拜的偶像?!敝{言家和小丑打翻了這個偶像,他們早已看透了未來的空洞實質(zhì)。未來在我們的想象之外,或者,未來根本就只是一座孤零零的墓堆。魯迅就曾多次這樣嘲笑過。在另一篇充滿斜視目光的短文里,魯迅還以堅定的口吻拒絕了各種名目、各種口徑的未來,更為謠言家和小丑的身份畫了龍點了睛:“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保ā兑安荨び暗母鎰e》)
橫站……
要一切都動起來,是白天的內(nèi)在律令,是白天的基本涵義之一。白天,那是動作的特殊時段。所有的理想、教義,毫無疑問,差不多都產(chǎn)生在晚上;讓所有的理想、教義行動起來的,卻基本上只有白天。白天是一切觀念、無意識、理念……的動態(tài)版本。有人在白天為理想拼命,有人在白天為真理怒不可遏,也有人在白天組織起沖鋒隊和“美的行刑隊”(柏樺語),而更多的人在勞作,以換取活命的口糧……白天各個不一,動作千差萬別,這組成了被樂觀的詩人稱作多姿多彩的白晝生活。白天規(guī)定了在一切不同的人那里一切不同的動作,卻規(guī)定不了做出如此動作的有著細(xì)微差別的具體原因。這自然就是白天的無能之處了。真理、教義、哲學(xué)和神學(xué)在為白天的無能加油,魯迅卻在為白天的無能命名。他來到人間的白天,戴著灰色的眼罩,隨身攜帶著他的討厭的派生物,斜眼打量著白天和為白天加油的各種東西,擺出了謠言家和小丑的基本姿態(tài)。是的,早在它們到來之前,魯迅就已經(jīng)做好了這種姿勢。這構(gòu)成了對戰(zhàn)士姿勢的強烈反諷。
謠言家和小丑是魯迅在白天要扮演的兩個不同角色。謠言家的責(zé)任是說出,小丑的責(zé)任是做出。但這都是討厭斜視的結(jié)果,是在動作上對斜視進(jìn)一步地具體化,是對斜視動作的分解。魯迅指點著滿地打滾的、身著時髦衣裳的理想、真理、教義、正人君子、未來的黃金世界以及紳士們的各種動作;小丑的身份讓他剝光了他(它)們身上的美麗服飾,謠言家的身份則讓他有能力說出躲在他(它)們靈魂深處和藏在美麗服飾后邊的隱蔽涵義。魯迅在白天的具體動作就是由這兩部分組成的。
謠言家的“說出”和小丑的“做出”最終使魯迅得以擺出橫站的姿勢。橫站是小丑和謠言家各自不同動作的合力所致,它們遵循力的平行四邊形法則。橫站再明顯不過地意味著:既不正面對敵,也不背面迎敵──他只把自己身體的側(cè)邊甩給了對手。魯迅在給魯莽的東北漢子蕭軍寫的信里說,你太不了解白天的無能了,也太不了解白天滋生出的強大力量了,你怎么能把自己的正面亮給它呢?見過赤膊上陣的許褚嗎?這廝背上就很中了好幾箭。你瞧瞧金圣嘆是怎么評點他的吧:“誰讓你赤膊上陣的,唉……”與此同時,橫站也徹底把魯迅既鼓勵別人當(dāng)蜜蜂,自己卻又跑到租界里去當(dāng)魯迅式犬儒的行為具體化了。
謠言家和小丑的動作合力(即橫站),使魯迅在面對白天時有一種既堪稱老謀深算又堪稱“奸狡巨猾”的面孔(梁實秋之類就這么認(rèn)為)。魯迅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他的時代、他的白天。白天既強大又無能。對付它,橫站是最佳的動作選擇。錢鐘書諷刺過“租界里的革命家”,魯迅也譏笑過這號人物:“要上戰(zhàn)場,莫如做軍醫(yī);要革命,莫如走后方;要殺人,莫如做劊子手。既英雄又穩(wěn)當(dāng)?!保ā抖鸭ば‰s感》)魯迅顯然搞忘記了,這話恰好也是為他自己準(zhǔn)備的:上戰(zhàn)場的軍醫(yī),走后方的革命家,殺人的劊子手,都不過采取了橫站的姿勢。這的確是一種既老謀深算又“奸狡巨猾”的姿勢:因為只有橫站才會使自己的心臟距敵人稍遠(yuǎn)一些;將胸膛和后背亮給對手,卻很容易受到箭傷。魯迅屢屢以許褚為例來勸阻不善于保護(hù)自己的同仁,說明他早已參透了個中要訣。只可惜連一向高明的瞿秋白都沒能搞醒豁這中間的深意。瞿秋白把橫站美化為“壕塹戰(zhàn)”和“韌的戰(zhàn)斗”,真不可思議。
橫站與斜視有著驚人的內(nèi)在一致性,也有著合乎邏輯的因果關(guān)系:斜眼打量的結(jié)果使魯迅明白了,自己既不值得為白天的任何東西而戰(zhàn),白天也沒有任何動作堪稱他可以正面面對的敵人。敵人是對對手的尊稱。魯迅早就說過:為了抬高他們,暫且就把他們稱作我的敵人吧(《墳·題記》)。但這同樣是討厭的結(jié)果。這些被尊稱為敵人的家伙,攜帶著各種版本的教義來到了白天,他們正在或已經(jīng)發(fā)動了關(guān)于各種信仰的各種不同型號的攻堅戰(zhàn),但魯迅給他們的彩旗打上了天然的灰色,也使他們的動作有了一種明顯的模糊感──他們的動作五官不清,面目難辨。說實話,這號人的這號行為也只配魯迅向他們施以橫站和斜視的姿勢。
但這伙人在為白天的無能辯護(hù)和校正白天的無能時,也會時而施出猛箭。斜視使他們射出的利箭彎曲了;魯迅即使偶爾被流箭所傷,也僅僅是傷在側(cè)面,離心臟和性命尚遠(yuǎn)。而在這個過程中,那些華美的言辭,對流箭的合理性的精彩議論,會引起魯迅更大的討厭感。在一篇文章里,魯迅以謠言家的口吻“斜視”了這號人物的這號動作。魯迅說,在夏三蟲(跳、蚊、蠅)中他最喜歡跳蚤,因為跳蚤在偷施冷箭時不為自己尋找咬人的理由,它咬就是了;最討厭的是蚊子,因為這廝在叮人之前還要發(fā)表一大通議論,搞得你都不好意思不讓它施射(《華蓋集·夏三蟲》)。語氣的背后,就是橫站的姿勢要說的話了:你放冷箭,可以,但不要給自己找理由,這會讓人更加討厭。魯迅知道,從白天的角落里飛來的這些不明飛行物,大多只是一些可憐的蚊子。
橫站最終是由討厭引發(fā)的。白天的一切都是那么可惡,還有什么東西值得魯迅拼卻性命去為它爭斗呢?如果不傷及性命,當(dāng)然也不妨讓它咬咬,這在有時候還是有些趣味的。它是魯迅在白天的味精和鹽,當(dāng)然,這是一些被魯迅的討厭定義過的有著濃厚討厭性質(zhì)的調(diào)料。魯迅需要的就是它。許多“正人君子”都以為魯迅好斗,他們根本就沒有搞懂,魯迅是擺出了一種什么樣“玩玩”的姿勢來表達(dá)“好斗”的──魯迅橫站在那里只甩給了他們半邊屁股。他們卻趁機抬高了自己。
但橫站的確有著動作上的強烈躲閃性。魯迅能在一個黑暗的年代以投槍和匕首打擊時代引以為豪的白天,卻沒有丟掉性命,甚至沒有過牢獄之苦,除了別的原因,動作上的躲閃性給他提供許多保護(hù)。動作的躲閃性能使魯迅屢屢躲過來自正反兩個方向的流矢,特別是這些炮火中包含的致命一擊。魯迅是由疾病放倒的,而不是由流箭結(jié)果性命的。
動作的躲閃性在魯迅的白天還有著更大的涵義:它使魯迅能側(cè)身躲過來自正反兩個方面的各種教義、信仰和真理。橫站是一個懷疑論者的典型姿勢。在各種主義飛奔著自薦而來時,魯迅要么側(cè)身讓過它們,要么也不妨抓住其中一個玩玩、嗅嗅,但隨后總是扔掉。扔掉是魯迅的習(xí)慣性行為。魯迅終其一生都沒有真正地、長時間地信仰過任何東西,動作的躲閃性是一個重要原因。魯迅究竟信奉什么?這是他給我們丟下的眾多遺留問題中的一種。長期以來,我們非常熱心地為魯迅找到過魯迅曾經(jīng)信奉過的許多東西,卻又長期莫衷一是,對立觀點之間還往往大打出手。這真有意思。如果轉(zhuǎn)換一下角度,從橫站的姿勢(這也是魯迅自己都認(rèn)可、都明確說出過的)來觀察也許我們可以相當(dāng)明了:從很早起,魯迅就是什么都不大肯信的,他只相信他曾經(jīng)存活,但存活的證據(jù)卻需要到已經(jīng)朽腐的生命中去尋找。
橫站是魯迅為消磨眾多白天而準(zhǔn)備的經(jīng)典性動作。他的目的是為了“玩玩”,是為了更好地“玩玩”,也為了盡可能長久地“玩玩”,最起碼也是為了盡可能有趣地“玩玩”,卻不是為了有意義地“玩玩”。意義是一個虛擬性的詞匯,它是對有趣的偷竊,又是對有趣的滑稽模仿──有趣是習(xí)慣于屈尊的──,卻又屢屢適得其反,荒唐可笑。而橫站在動作上的躲閃性也為這種荒唐的偷竊和模仿提供了現(xiàn)實的可能性:躲閃性常常是很能迷惑一些人的。這就猶如高明的拳師在臨陣對敵時,他要觀察的是對方的臂膀,從臂膀的細(xì)微動作中預(yù)測出對手施力的方向;只有低劣的拳師才會為對手肩膀動作的躲閃性所迷惑。魯迅被意義所偷竊和模仿的有趣就這樣欺騙了許多人。
小丑和謠言家動作的合力以及合力導(dǎo)致的橫站姿勢,卻為魯迅增加了無盡的悲哀。因為橫站使魯迅從人間的白天找不到比灰色更鮮艷的色調(diào),找不到可用于正視的景物,也找不到可以致他于死命的利箭,更找不到可以長期接在手中把玩甚至信奉的東西。拿破侖曾為在整個歐洲找不到真正的敵手而興味索然,魯迅也沒有真正可以配得上敵人稱號的對手。他說,死于強敵的手中,未始不是一個福分。這中間的悲哀也只有用斜視來打發(fā)了。生命的本義是虛無,但生命有一個與此相反的動作,卻正好是讓生命盡可能地化作實有,這中間的過渡就是找到一個堅實可靠的支點。不幸的是,魯迅對信仰采取了隨揀隨扔的態(tài)度。他制造不出它,別人也無法提供給他。他之所以屢屢諷刺那些“青年導(dǎo)師”,原因之一就在這里。他們也不知道未來在哪里,魯迅說;可他們都自以為知道,魯迅轉(zhuǎn)過身又說。這既部分地導(dǎo)致了討厭和橫站,也是討厭和橫站的結(jié)果之一。這里顯然存在著一種堪稱魯迅式的闡釋學(xué)循環(huán),然而它是真實的。因為我們早就說過,魯迅牌闡釋學(xué)循環(huán)是一個失敗者為了解決自己相互矛盾的動作之間的廣泛沖突才被迫發(fā)明的,猶如海德格爾為了自己學(xué)說上的自圓其說不得已才動用了它。魯迅一生都在體味橫站帶來的苦果。有人將魯迅對生命的體驗歸結(jié)為痛苦,這的確精當(dāng);但魯迅的痛苦大大半來自橫站,卻不可不察。因為任何人都不愿意充當(dāng)小丑和謠言家,不愿意和自己的白天為敵:他們的角色是被逼成為的。
次生生活……
上述一切構(gòu)成了魯迅在別人看來難以理解的、難以分辨的和難以描敘的白晝生活。對我們這些渴望凡庸歲月、只能承受凡庸歲月的人物,這只是一種次生生活,它是不可靠的,是不可理喻的,也是難以為繼的。次生生活是第三類生活:它既不在純粹的未來(即所謂理想主義的),也不在純?nèi)坏漠?dāng)下(即所謂現(xiàn)實主義的),而是在兩者的交叉點上。它有著明顯濃郁的虛擬色彩。次生生活是魯迅經(jīng)過討厭的一系列運作,也通過魯迅牌闡釋學(xué)循環(huán),才專門為自己的白天發(fā)明的生活方式。魯迅有能力發(fā)明一種獨有的生活形式。次生生活意味著,魯迅漠視白天的一切,但又不能不和白天以及白天的各種動作打交道;它們要爭得和魯迅打交道的權(quán)利,又必須經(jīng)由討厭的一系列運作才能來到魯迅的次生生活之中。正是這樣,動起來的白天以及白天的一切運動,才得以成為魯迅生活的一部分。對于魯迅,次生生活的可信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任何一種可能的生活。次生生活經(jīng)由自己的表情、動作,徹底否定了白天和白天所包納的一切:魯迅呵斥它們,有時也不無溫順地斜視它們──魯迅在自己的次生生活里寫信、寫日記,就是偶爾溫順、溫情的一種特殊表現(xiàn)方式。
橫站和斜視的獨有姿勢使次生生活擁有了傾斜的性質(zhì):次生生活是一個搖搖欲墜卻又堅不可破的斜面,魯迅推動著他灰色的白天,像那個可憐的西西福斯從坡底通達(dá)頂端,周而復(fù)始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魯迅無奈而沉重的語調(diào)、蒼涼的表情、憤怒到直立的頭發(fā)和圓瞪的幾乎要奪眶而出的眼球……既是對白天以及白天一切內(nèi)容的心理表達(dá),也是對次生生活的同情:次生生活是一個虛擬到實有的陷阱,能吞噬幾乎所有不夠堅定的人。它只是少數(shù)或者絕望或者強大的人最后的救命稻草和面包。我們聽說了,只有中毒很深的家伙,才能有如破罐破摔般吃砒霜一類的劇毒丸劑以期達(dá)到以毒攻毒的效果。次生生活就是魯迅有營養(yǎng)的砒霜;他的白天就這樣染上了在斜坡上無奈滾動的色彩,它是他的重負(fù),也是能夠用于他白天“玩玩”的重要工具之一。
對于我們,魯迅的次生生活始終是一個謎。這正是魯迅的白天難以被精確和定量描述的重要原因。但魯迅牌次生生活的反光、倒影卻不難被察覺。就像那位把襪子翻到鞋面上的滑稽和尚,魯迅也以小丑和謠言家的舉止,滾動著自己灰色的、充滿著斜視的白天,從而展開了自己的次生生活:
梵志翻著襪,
人皆道是錯;
乍可刺你眼,
不可隱我腳。
── 梵志《梵志翻著襪》
次生生活是一個巨大的網(wǎng)罩,它籠住了白天的一切。魯迅以它為投槍、匕首,刮去了“將來的黃金世界”俏臉上厚厚的脂粉,露出了幾道丑陋的“缺陷”(《墳·題記》)。因此,他在推滾著自己的白天爬上斜坡時,不但以小丑和謠言家的方式、動作,搞掂了所有的主義、真理、君子、學(xué)問、革命……像翻著襪子的梵志,也把自己的身份、形象、心理、思想,給揭發(fā)和暴露出來了,根本不管別人的觀感如何。魯迅誠實地說,我解剖自己一點也不比解剖別人更少。這等于是說,討厭最終也可以指向本人;橫站不僅能夠保護(hù)自己,還能夠傷及自己。它是一把雙面刃。
麥孟尼達(dá)斯(Maimonids)有趣地說,行割禮更多是為了給性欲和肉體的快感服務(wù),不是為了什么神圣的上帝。德意志的神秘主義者、偉大的多明我會修士艾克哈特大師(Meister Echhart)對麥?zhǔn)系逆移ばδ樤u論說,人們很難把一個女人同一個未行過割禮的男人分開,由此人們也就明白了,上帝要男人行割禮,是為了防止人欲橫流。究竟是誰他媽誤解了上帝?卡夫卡說了,宗教像人一樣在失敗??ǚ蚩ǖ臐撆_詞肯定是,宗教比人失敗得更早。海德格爾一生都在解讀埃克哈特,但他拒絕評論后者的割禮觀。雅克·德里達(dá)向他一生崇敬的海德格爾抱怨道,作為大師,遺忘了這一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真是該打。接下來德里達(dá)發(fā)話了:“當(dāng)我們聲稱看待我們的割禮時,這些解讀的坐標(biāo)(grid)、這些褶痕(fold)、Z字形線索(Zigzag)、這些參考物(refrence)和傳遞過程(transference),都存在于我們的皮膚里,就存在于我們的性器官表面?!保ǖ吕镞_(dá)《一種瘋狂守護(hù)著思想》)……魯迅牌次生生活就是對白天施行的特殊割禮,魯迅就是白天的施洗者。這種特殊的割禮意味著,它既不是為了上帝,也不是為了防止人欲橫流,而是通過對白天所有行為的憤怒和斜視,通過對白天所有的人與事所采取的橫站姿勢,找到灰色的白天的坐標(biāo)、褶痕,它的Z字形線索、參考物和白天的各種動作相互間的傳遞過程。所有的這一切,都天然存在于次生生活所包納的山巒之中。它們既是次生生活的內(nèi)容,又是它的結(jié)果和目的。白天的包皮實在是太長了,它影響了自己的行動,破壞了自己的內(nèi)涵,它的真實形象妨礙了自己的快感。當(dāng)幾乎所有人都在自己真實的白晝?yōu)闆]有行割禮的白天尋找未來的圓滿結(jié)局、尋找現(xiàn)實的合理因素時,魯迅在討厭中,在斜視中,也在他的橫站中,把它一刀割去了。我們聽見了白天的慘叫聲。魯迅也因此激怒了幾乎所有的白天和白天的幾乎所有動作。在許多人眼里,魯迅的白天不獨是灰暗的,也是殘忍的,他在過著一種歹毒的、不穩(wěn)定的第三類生活。這種隨時都會搖搖欲墜的生活快要吞沒魯迅了。
葉芝說:“啊,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艾略特說:“請親愛的主能原諒我們,我們在這里的生活并不美好?!蹦敲?,次生生活是不是擁有美好的品貌呢?這就只有斜視、橫站才能回答了。但魯迅愛上了自己發(fā)明的灰色,也懷著殘忍的笑意愛上了自己構(gòu)架的次生生活,堅持不懈地為白天施行割禮,卻是再怎么說都沒有疑義的了。里爾克辛酸地吼道:“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次生生活、行割禮讓魯迅有事可做,得以看似有意義的、仿佛民族魂似的,消費掉偶然到手的、像命運一樣不期而至的、隱蔽在時光之下的眾多白天,也把魯迅在陡峭的斜坡上滾動白天、施行割禮悲壯而又無奈的背影留給了我們。我們至今還在指點著他的半邊屁股,贊揚著他身體的側(cè)面以及他手中鋒利的手術(shù)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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