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的姐姐是婆婆一直念叨的人,我嫁入這家后第一個認識的也是她。見第一面時,他們住的地方,如果你去過的話,大概也會像那些外地佬似的,以為浩蕩的水聲是從堂屋后面升起來的。其實,那里離石榴河就有些遠了。當然,站在屋頂向西望,你能看到的最熱鬧的地方就是這個碼頭了。從碼頭上延伸出來的臺階,你細數過的話,有六十四級那么長。
姐姐一家有了女兒后,在這個碼頭上的小商業(yè)街,開起了一爿鹵味店。
故事就得從這爿鹵味店開始講起。
鹵味店已經開了幾年。主要賣豬身上的東西,豬耳朵到豬尾巴,一3樣不少。尤其是熱烘烘的下水,曾經賣得是全鎮(zhèn)名聲赫赫。姐夫不像姐姐那么胖嘟嘟的。長得相當斯文,長臉兒,戴個圓眼鏡。平常愛坐在店門口,拿一把藤椅往那兒一放,站著望上一會兒遠處,再坐下來。沒客人的時候,都這樣坐著讀書。第一次見面,他就別著眼鏡,在我面前,突然站起來,微微低著頭對我說,歡迎啊,歡迎!回去的夜船上,我和石磊開玩笑,姐夫一看就掌柜的!姐姐很胖,兩百多斤。年輕時,她可不是那副樣子!婆婆說,你姐夫那時可是個神氣的大學生……要不……
我們這個鎮(zhèn)在河邊上扎著,靠馬州的北坡那里地勢偏高。每天清晨,都會從那里傳來隆隆的船聲。破舊的船只不大,這么多年,鎮(zhèn)子里就靠這些船把東西運來運去。姐夫當年就是從這兒戴上大紅花出的馬州。婆婆說的是姐夫大學畢業(yè)時發(fā)生的事情。那次回鄉(xiāng),他一身漂亮的衣衫,很神氣。老鄉(xiāng)們有的認識他,就喊筆管子回了!他不說啥。馬州人粗粗細細的心都看得出:這人高嘍!他回去時天很熱,遠處水聲滾滾。一個當年的鄰居挑著一擔魚走過來。
喲,我看看!我上次見你時,你還是尖椿子呢!回去了?
他真有點兒聽不懂父輩們交換信息的語言了。如今,他是馬州最有文化的人。不一會兒就引來了很多人,個個說起來都是并肩子。
我說啊,筆管子,啥時候回的?一個老鄉(xiāng)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結結巴巴地說:就回,就回。
陽光“豁”地一下強烈起來,碼頭的木板像鋪了層水。行人的腳帶著泥巴,還有漁人遺漏的小魚,在行動間穿梭。一些人問了幾句,沒啥回話,就散去了。有的說:怕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你看看——
他正叉腰望著遠處的船。船來了,老鄉(xiāng)涌上去。其中就有姐姐,她要去河那邊賣干蝦米。這里的每個人都有營生,雖不比河那邊繁榮,卻也過得生氣勃勃。這條破船遲早會壞在河里!我的抱怨恰恰猜對了故事里的事。這次,船是壞在了離碼頭不遠的地方。下一趟要等一個時辰,大家就坐在船上等,有的小販干脆吆喝起來。姐夫把東西放在身下,還是看著水。他開始吸煙,不時地換手托托眼鏡,太陽實在是烈。擦著水面望,幾條跳出水的魚從他眼底滑過。魚帶來的腥味越來越濃。
等待的時間過得異常緩慢。不是說一個時辰嗎?
他突然從正在打牌的人群中凸了出來,像個小浪頭兒。
你——這筆管子!船頭瞪了他一眼。這種老江湖的眼可不一般,一瞪他,他就怕了,緩緩地坐下來。
有個人罵了一會兒,最后嘟囔著扎進了人堆:來,點上?
好啊!
那人也正無聊,兩人就打起了牌。姐夫當時坐得很近,已經是第五根煙了,斜眼一看,那牌很順,就轉過腦袋去聽。操,這都能憋手里?那人輸了,要再來。對方不來了,沒勁。牌要來得順手。
船上人不少,板著臉的就姐夫。想看書來著,一聞這味,算了。他最后還是擠進了人堆,抓了一手爛牌,打不出去。哥們兒,不是這料兒!對方的牌順。輸了,人就哄他,馬州人愛這樣。這一堆輸了,他就去了船東那一堆。來了很多把,都輸。他也奇怪,怎么了這是?邊想邊罵。船上的人就笑,用眼色傳遞著一個意思:這孫子!
時間這樣過去,他甚至覺得太快了。當坐在最后那堆人里來牌的時候,姐姐就在里面。仨人來牌,他出的牌最臭,看熱鬧的人就起哄。眼看又要輸了,姐姐扒拉了他腦袋一下:你這里面裝的是墨水?
說話搶過去,三下功夫,牌耍出去了。周圍的人一陣嘆氣,頂著姐夫牌的那個人走出人群時,在他耳邊說,你出息!你漂亮!
筆管子出息!
這條破船在人堆散開的時候,緩緩開動了。發(fā)動機的悶聲從船底冒出來,船槳攪起了茫茫的暮色。姐夫從碼頭出去就愛上了姐姐,之后,辭了城里的工作,再之后,回到馬州說親。姐姐以為她用四年的時間就可以把丈夫徹底改變。她當時就是這么想的。讓你再看那破小說!我讓他以后只知道豬肉!
姐姐很能干,幾年里不但把鹵味店搞得紅紅火火,還花錢把女兒送到了河那邊的重點小學。姐夫愛看文學書的毛病還是沒改,不過通常在沒有顧客的時候看。我見過他在門口坐著,還是那把藤椅,手上翻著某本厚厚的小說。書頁都油膩膩的,從他的指尖翻過去時,帶著姐姐的吆喝聲:上好豬下水!她壓根沒想到姐夫還是一個情種。姐夫的事兒,還真是有點兒意思。一天到晚在店里耗著,女人就來了。那女人是個離婚的大夫,住在離他們店不遠的一個大院里。她過去是個文藝青年,在醫(yī)院值班??葱≌f。姐夫知道她曾跟一個斷腿的語文教師鬼混過,被街坊笑話。后來,如大家所想,她離了,也從鎮(zhèn)衛(wèi)生所調到了村子里。去那個村必須經過鹵味店,第一次去上班,她就看上了姐夫。
有次,她買豬耳朵,跟姐夫說:
你真像小說里的人兒!
姐夫說,嗯。多給了她半兩的秤。
姐姐開始就知道,這個女人隔三差五就來買豬耳朵。
這段故事里的三個人物,很快就相遇在了普通的一天。瞧——你那瘦樣兒!姐姐說,這肉挺好的,不來點兒?女人說:不了。聲音低低的。她走以后,姐姐轉身就跟姐夫說,這小娘們兒真挺那個的……“那個”具體是哪個?當時,她沒說出一個道道來。
“碎雨”是常有的事,不知從哪兒來的那么場雨。就在碼頭上的水漫到街面的時候,買豬耳朵的女人渾身濕漉漉地跑到店里,跟姐夫借走了一本小說。那天,她什么也沒買。她呀,提起來就讓人生氣。婆婆說,倆人后來就是談著這本書談到了床上。姐姐回憶,那天她切破了手,讓他去買創(chuàng)可貼。你姐夫到那兒還用說?也不知怎么爭執(zhí)來討論去,我都不信他說的這些。我只信后半段,他們現場直播黃色小說里的情節(jié)。女醫(yī)生粘上了你姐夫,她說給他生兒子,讓我滾蛋!
婆婆說,往后的事,真沒想到!沒想到!
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姐姐切著切著豬耳朵,就來了氣。一刀一刀,盯著姐夫。就像多年前在碼頭一樣,她非整服他不可。
“啪”——一刀剁下,喊姐夫過來。
當時有顧客,被嚇了一跳。姐夫怯怯地走過去,說:要不。他常說要不怎么怎么樣。其實,當時他就知道有點兒麻煩了。
給人家包上!
聽姐姐這么說,他舒了口氣,背上已是一片汗跡。
給你生兒子?姐姐突然炸了,喊著賤貨兒!就拿刀出了門。丟下句:
你他媽看鋪子!
要不。姐夫瘋了似的跟了出去。想干什么?干什么去?要不,要不……
姐姐往前走,身上帶著風,回頭看他:要不——我宰了她?姐姐沒有宰她,只是在村診所里,拿割豬耳朵的尖把兒刀,當著那女人的面,劃開了姐夫的小腿肚。血頃刻噴了一桌。啪——再把刀往那女人面前一丟。別以為就你會動刀子?聽著,我——石小梅——滾蛋還早呢!走著瞧!
兩個女人拼的是誰能先生出兒子!姐姐為此以腰疼為由,很快就到鎮(zhèn)衛(wèi)生所取了節(jié)育環(huán)兒。姐夫沒想到攤上兩個這么較勁的女人。他后來跟石磊偷偷說,那時候倒希望誰也懷不上兒子。兩個女人誰肯放過他?她們那是折磨我!姐姐以為輸了的時候,該著,女醫(yī)生宮外孕大出血,命差點兒搭上。
看到沒有,啊?是你小子給人家都“操”破啦!
她就這樣戳著你姐夫的腦門兒。
后來呢?后來,姐姐懷孕了,全家勸她流掉。她說,誰知道我懷的是什么?是兒子,還是口氣?石磊對姐姐的婚姻很不理解,說他們拿命賭著玩。一天,姐姐來我家,穿得是一件淡藍色的襯衫。雖然很胖,但五個月的肚子還是顯了出來。她的樣子很像開心果,人卻開心不起來。來了就找我,她也知道丈夫有點兒看不起她。她和我在屋說,好幾次B超了都??傉f在轉胎,看不清。他們大夫最會說謊!我說,那就等等?他們能把沒事說成是快死了,三次B超,怎么可能看不清男女?肯定是個女孩兒!那怎么辦?她咬著牙,吐出三個字:引了它!我都不知道她為什么去懷孕,現在竟然又想引產。石磊在旁啥也不說。送她出去時,在路上,她一直嘀咕:我發(fā)誓要生兒子!干嘛呢,這是?如果是男孩呢?我還在勸著。而她哽咽幾下,扭頭打車走了。她一刻鐘后就會出現在河這岸,那個很漂亮的碼頭上,接著是搭船,順著石榴河,消失在一片黃昏的暮靄里。我知道她還想說,是他逼我的!只是沒說。
姐姐最后還是做了手術。石磊跟我說的時候,側重點在后一句:她失去了一個差不多已成形的男嬰!姐姐從手術臺下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婆婆過碼頭去伺候她,她整天就叨咕一句:那是哄人鬼!
我最近常常想起姐姐“引”掉的那個男嬰。每當我在那張大床上翻來覆去的時候,石磊都在另一間房里平靜地畫著圖……
石磊是一個設計師。這座城市,據說有幾處頗令人驕傲的建筑都是他設計的。很多人都知道我是設計師的老婆,甚至去市場買菜都有折扣,弄得有時從他設計的樓下走過,都能聞到他的汗味。
昨晚,我想和他親熱,就進了他的工作間,給他倒了杯茶,小聲說,磊,睡吧!他喝了口茶,撥開我放在他脖子上的手,疲憊地說,你先睡,我得趕緊設計完你的碼頭。不是我的碼頭!我更正。就當我為家鄉(xiāng)作貢獻好了。
提到碼頭的事,那就轉折一下,從半年前的一張照片說起吧!那是晚報上的一張圖片——破損的碼頭。一眼我就斷定那是馬州的泥碼頭。黑白照片的模糊并不能妨礙我開始回憶,再者說還有那個名字。
拍照片的是李海。拍碼頭是為了提醒大家,這個伴隨著馬州不知道多少年的碼頭,如今就快塌進河里了,支離破碎的骨架已經撐不起來往的船只。想象中,我能聽到碼頭的呻吟,像一個咽喉,呼吸著水。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回憶?;貞洿a頭,繞不開李海這個男人。你看到的,現在的我,從眼神到身體都透露出城里女人的儀態(tài)。然而,你不會看到我大腿根兒的那個劃痕。
很久以前,李海是我的鄰居。我們的父親都是漁民,每天在碼頭上開始一天的工作。至于母親,幾乎一半都在碼頭做小生意,或者給人搬東西。我看見過她們的身體,像是背著殼的軟體動物,扛著魚筐從我們面前走過。那時,甲板上就已有了堅硬的斷痕。每天,我和李海去碼頭給母親送飯。從碼頭回來,就在院里邊做功課邊晾曬蝦皮。你知道的,我很調皮,老是寫個字就看會兒天。這時,李海準把干蝦米塞我嘴里,嘿嘿地笑。有時,我們也會騎著自行車幫母親拖貨。
那時的車子,大二八,很高很重。我很矮,夠不著腳蹬子,就用腳尖勾著,勾一下踩一下,沖過岸邊的林子,沿一個長長的坡,騎進碼頭。拖了會兒貨,我們就去玩耍。那個地方的玩物到了秋天的碼頭,就是邊上的干草。我們把草燒起來,燒完,就摘一把坐在碼頭的甲板上,看著遠處的帆影,將草芯兒放進嘴里嚼。野果是夏天長的,我愛吃那種紫色小葡萄,母親說是“狗奶”。有李海多好,他的手總能從我背后伸出來,晃動著大把的狗奶。坐累了,我就把“狗奶”丟到李海身上去,那些小珠珠兒蹦來蹦去。再笑著看他把它們撿起來,咬在牙齒上,留下黑紫色的痕跡……
印象最深的卻是媽媽收工時的場景。你可以想象:破舊的碼頭,彎曲的甲板,呼呼作響的風。在這些組成的風景里,一個男孩蹬著車子,載上他的媽媽,在一輛又一輛的自行車中間穿梭,全部超過去。接著是最后面,一個媽媽載著一個女孩兒,慢慢地推著走。我和李海的故事宛如輪船的嗚聲,掐斷在一個刮著大風的下午。
那天的風很大,碼頭上的人都散了,雨欲來。我一個人在家很害怕,李海寫完作業(yè)沒走,陪著我。我們坐在床上折紙船。那時,船是我們生活中惟一能通向遠方的東西。折著折著,雨就來了,似風似雪地往下落。一塊砸在后窗外的屋檐上,一塊砸在絲瓜墻,碎了,流過嫩綠的葉片。你看!李海指著說,河水肯定又漲了!我說,嗯。絲瓜葉子長到這個顏色的時候,石榴河水就該漲了。
累了,就躺床上,他翻過身來抱住我,說:
就一會兒。
一會兒!我保證!
那一瞬間,我想我們的確相信“一會兒”就是永遠,永遠就是小屁股挨著小屁股這么遠。在那件事發(fā)生以前,什么都沒有預兆。我記得有個夢,自己變成了傳說中的水姑娘,唱著歌從水里走上碼頭,走出來之后夢里是一片黑暗,只有咽喉一樣的吼聲,呼呼地抖動著。然后,是一個屋子,一個灶臺。我蹲下來生火,就像媽媽一樣。媽媽等待的是父親,而我等待的是李海。我要給他做飯吃,他餓了??晌业纳眢w好像有人在吃,又像是淤泥窩住了腳,似乎兩腿之間還有小雜魚,貼著小腿過去,一逝遠了,留下的是粘粘的感覺粘在身上。意識到是兩根手指的時候,窗外的雨已經很大了。我不敢睜開眼,眼前像灑滿了雨,失去了清晰。怎么辦?那只手在大腿根兒溜的空兒,轟的,我體內流失了一些東西。我告訴自己,一直,一直,閉上眼。他停下了。我一直佯裝不曾醒來,繼續(xù)渴望著那種麻酥酥的感覺。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沒敢往里深入。我在心里默數,數到六十四的時候,他的指頭又來了,沒有停留,伸了進去。我的初潮來得很快。他的手指是一把鑰匙,我好像一個閘口,他從此秘密地潛入了多年后我的顫栗。碼頭故事里的我,渾身酥軟。李海的低吟,幾乎淹沒了又一聲雷,雷聲瞬間遠去。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李海卻在屋外響起的腳步聲里跑走了。
指甲在我的大腿根兒劃了道口子,血液都混在了一起,惺惺的。雨的聲響使我懷疑,什么東西失落在綠葉與黃花之中。從此,李海和我的關系就有了變化。我們還是一起送父親出門,站在碼頭的人群里,他低著頭。我看著他,他猛地就推上自行車。那次之后,我再也沒有追上他。為此,我常覺得難以坦然面對石磊。請允許我道歉,新婚之夜的撫摸讓我恐懼得昏死過去。再后來,李海去了河對岸的學校。我在第二年也跨進了那所學校。每天往來于碼頭,從未見面,不知是故意躲著,還是我們再也不該見面。如果是不該見面,多年以后,我的丈夫石磊也就不用設計那個碼頭了。
這些故事最近常常出現在我的夢里:兩個少年每天都在碼頭上張望遠去的船只,因為他們的父親在上面,朝他們揮著手。這是在無數個過去里提取出的一個清晨。任意一個清晨的碼頭上都聚滿了人,有他鄉(xiāng)的來客,有本地的老鄉(xiāng),當然,還有咽喉一樣的吼聲。是在他摸完我跑了以后的一個上午,父親的船消失在搖曳的清晨里。他突然拍了我一下,說,沒事吧?我詫異地看著他,低頭看他給我的鞋盒。打開,里面全是紙折的船。我抱著盒子走下了碼頭的甲板。我們一塊兒把這些船放走吧!說著,我把一只船放入水里。隨后就蹲在河水沒過腳面的地方,看紙船排成斜斜的“一”字,向深處漂。我們平啦?他說著就往碼頭上走。站住!我使著性子說,可沒那么容易!李海咬了一下牙,臉上的肌肉在風里扭結了兩下。好!一跺腳,利索地把褲衩扒了下來。我嚇一跳,可惡的是他喊:你摸!我怎么會想到?是的,很多事情想不到。我唯一記得,那天,他的最后一句話是:不摸,那扯平啦!
這一夜,我想了很多,直至門鈴響起,婆婆提著早餐來我家。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qū),石磊經常通宵畫圖,我也常失眠,婆婆就給我們送早飯。這次她送來的是油條、豆?jié){,我們都是吃這個長大的。記得以前馬州沒有豆子,都是靠船往里運。小時候,我常在碼頭上撿豆子。說完您早,我去衛(wèi)生間,過客廳的時候往工作間看,石磊趴在圖紙上睡著了。婆婆說,都八點了!手指著表。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睡的!要是井然跟你們住,非遲到不可!井然是我們的孩子。我笑笑,進了衛(wèi)生間。只聽婆婆又說,今天上午你是不是去看他大姑?我在里面“噢”了聲。小梅這輩子欠他的!廁所門外又是一聲嘆息。我聽著她的話,看著鏡子,里面照出一個女人有點兒失調的臉孔。馬桶上的我為什么想起了碼頭?而現實中的回應是婆婆,她讓我沿著碼頭去那條街看石小梅。刷牙,洗臉,擠些面霜,我的臉,此刻明亮。這里的陽光,一到這節(jié)氣就濕漉漉的。我收拾好出了衛(wèi)生間,婆婆已熱好了昨天的剩粥。去廚房盛飯,她正拿針在盆里戳著團兒粉紅的肉乎乎的東西。那玩意兒像個袋子,泡在水里膨脹著,婆婆的針在上面挑來挑去的。我湊過去,滿鼻的腥味。那東西血管遍布,婆婆在把血管一個個挑破,好把血捋出來。是什么?我急沖沖再近一些。
別問,不是給你的。婆婆低著頭,看也沒看我。
我這性格,她知道的,又問:是什么?
她才說,托熟人買的衣胞。
要這個干啥?
你說干啥!我不是欠你們的嗎?我得給河那邊的女瘋子補補!
我恍然大悟!我母親也管胎盤叫衣胞,聽說大補,怪不得一股腥味呢!以前家里養(yǎng)貓,母貓下崽后,就一口、一口地吞掉屁股下扯著的那段粘綢的東西,就是這!
你干什么去?她說的時候,我已經捂著嘴跑出了廚房。
外面的霧氣散得早。我沒吃東西,石磊說他家的女人誰沒吃過?連我爹都吃過!還不忘問一句:至于嗎?非說得我惡心不可。
我說,至于。
打開衣櫥,又想起來,對了,媽走了,去你姐那兒。
邊說邊翻著衣櫥,他走過來,眼睛紅彤彤,布滿血絲。
多睡會兒?。∥夷贸隽艘路?,說,我也看看去。
哦。他點了下頭。下午我出差。你們那個,不,是我奉獻的那個碼頭的圖紙好了,你聯系一下,出效果圖。
知道,謝謝。我是替他們謝。
誰?我不認識他們。
我說,你怎么跟姐夫當年似的?什么時候都別忘了你也是從那兒出去的,李大設計師!
沒下次!說完,他拿上一根油條,回了屋。
設計碼頭的事,我知道石磊不情愿。這里頭有點事,得說說,是那張照片起的作用。外界都開始關注這個,馬州政府和兩家公司前后投錢,要把碼頭修好,李海主管這項工程。我在一個很漂亮的碼頭上船,經過一片水,在那個很破爛的碼頭下船。石榴河好像比原來寬闊了,流得也很急,站在船里往外看,似乎能讓眼睛觸摸到很遠的海。那是我們小時候一直望著的地方,望著它明、暗,再明就是燈影閃爍出來,船歸航。到了碼頭,那兒已經綁好了很多木料,很多工人模樣的漢子來來回回地忙碌。那次,遇上他純粹是巧合。這不還是該遇上嗎?看見他的第一眼,我就跟自己說。他說,嗯。好像是在發(fā)問,又自己噎了回去。兩人都覺得挺難得,多少年了,毫無聯系。如一條河里的兩條魚,出自同一個水洼,彼此陌生地混入水流,卻被同一張漁網打起。在晨霧還未散去之前,就在這個碼頭,我們用了一個輪船遠去的時間沉默。石小梅那時候正在醫(yī)院照顧姐夫,她好像沒事,只是肚子大了起來。我和李海吃了頓飯,他請我去了我們原來住的那個院子,我真不知道那里已是個酒店了。去的時候不是飯口,沒什么人,老板好像認識李海,進門就叫他李主任。我們坐靠窗的位置,還是那個石屋、那面墻,就像回到了從前。
怎樣?我問他時,他翻著菜譜。挺好的。
你們這個是以前那個味嗎?
是。
點完菜,我看了他一會兒,說,你老嘍!
老板此刻正笑著退下去,做了個“請”的動作。
是啊,成天干工程,跟你沒法比!大設計師的老婆,咱碼頭的工人都認識你呢!
你也不賴,老婆肯定享福!沒想到他頓了頓,說,她死了!
向身后擺了擺手,意思是上啤酒。
我不相信地問,死了?
他說早死了的時候,神態(tài)有些嚴肅。
從窗外吹入一陣河風,他猛一下就舒開了眉頭,咧著笑說,真涼快!過去的事兒都會扯上這個碼頭,那是個無法回避的地方,別的我也不便多問。他告訴我,想把這個碼頭建得好看一些,因為這是很多人的紀念。他重復說著紀念。所以……所以,遇上我是咱們碼頭的命。我看了報紙,想為碼頭出點力,要不請我先生設計?李海高興地看著我,又來了老套,啥也別說了,干!仰起脖子,把一杯啤酒灌進了肚子。送上我碼頭的時候,他還滿嘴的感謝。然后,握手分離。我記得他看著我的船很久,一直晃手。等到我看不見他了,看不見那個破爛的碼頭了,好像還有什么勾著我的視野,一直往前伸展。他的手就像勾起我的三角短褲的邊兒一樣勾起了往事。我在船上給石磊撥電話說,這點兒小忙,你一定得幫!當時他沒說什么,只說讓李海到設計院去談談?;丶?,洗洗涮涮的,就到了晚上,我問他談得咋樣。
他說,你那個老鄉(xiāng)有點意思??!
咋說?我給他倒了杯水,他喝著,笑了笑。那是標準的小老板兒,好看耐用就得了吧,還想省錢!
他們沒多少錢,只是一個紀念。你看看咱這個碼頭多漂亮,再看看那個碼頭……見他不太高興,我就不說了,轉口說,就當幫我,那是我!
碼頭是你?
嗯。我是在那里長大的,對那個碼頭有感情。
他有點兒奇怪,直勾勾地看著我。還好是對碼頭有感情。他答應了。又對我說,工程你不懂,以后不要給我攬這些事!
下不為例!我們那一夜的夫妻生活也有點兒奇怪,他不像他。早晨,他很近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好像昨天那不是你。
是誰?是誰?
我掐了他一把,他就不說了,我把這種感覺裹了起來。
我穿著一套淡黃色的衣服出了門。如今,不再是穿什么都好看的年紀了。我把三十三年的事情都寫在了心里,至于外表,就像正在拆除的舊碼頭一樣,都被什么取代著。也許是我挑得太久,石磊立在鏡子前看著,生硬地說:去相親?
我沒理他。我明白這個不輕易開口夸老婆的男人是怎么想的。你——我指著他,不用擔心,我沒人要!
他扭頭說了句:不一定。這年頭什么事沒有,還有不花錢請大設計師的呢!
你——
得了。你去看咱姐不?他問。
順便還去會個人。
會那小老板用得著這么費勁?
他已經回了屋,聲音傳過來,感覺有點兒遠。
費勁!我挑著眉毛說,萬一是老情人呢!
里面沒有回話,我推門走了出來。我真是要去河那邊,去看看失去了孩子的石小梅。不跟我一起去嗎?出門后給石磊打電話,他說沒空,自找苦吃!我是去看你姐,你怎么這樣?說著,電話里傳來忙音。我知道他對他姐很看不起。我從不饒舌,那樣的女人太討厭。這和我在酒店當大堂經理有關。
整個上午的時間一低頭就晃了過去,碼頭上的人還是那么多。工人們穿梭在人群中,扛著木頭,推著磚車。我在岸上站了半天,這里的很多東西都在翻新。原來的家成了小酒館,原來的路鋪了新的石子,踩上去怪舒服的。原來的河水,如今曠闊得像個江,通向的海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是原來那樣。李海曾幻想過,海上灑滿金子一樣的陽光。原來都將成為一抹記憶,原來的人呢?我又看到了李海,卻躲開了。在岸上的林子里看了會兒,自言自語:老嘍!一看表,加緊幾步,跑過了兩個轉彎,姐夫站在門口,背著我。他的身體有些彎曲,一手叉著腰,一手拿著書。我過去,一拍他,叫了聲姐夫。哎!他扭過來,迎著上午的光線,臉上一片閃爍的淚光。
姐夫。我說著就沒話了。
她走了。我知道他指的是那個醫(yī)生。
我去看看姐,媽走了?
他說,走了,走了。
我陪石小梅在屋里過了一個上午,姐夫都沒進來。我問,姐,咋了?姐說,他不說走了嘛!那女人走了。早晨,她過來給我撂下一本書,叫我看看。我才不看呢,黃色書刊!之后,就走了,你姐夫也在,他連個屁也沒放,你說這種男人算個什么東西?這不,不知道躲哪兒去了。我就不給他生兒子!此刻,有些憔悴的石小梅落了淚。下午,我回酒店。臨出門,看見姐夫跪在門口把什么東西燒了,留下一堆灰燼。那灰燼在一陣西風中,不一會兒就消失得干干凈凈。
我是在辦公室給李海打的電話,把圖紙出來的事情說了。電話那頭是隆隆的輪船聲,他的聲音很小。喂?喂,我說過去取,還得請大設計師和你吃飯呢!
他出差了。我說。
等他回來……
這時,有人過來示意我有事,我只好放了電話。酒店有客人喝醉了,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很多。我處理好了,就在大堂巡視。今天的衛(wèi)生做得不錯,門口的滴水觀音也澆了,綠色的葉子上流動著午后的潮濕。這里就是這樣,植物很容易生長。
經理!有人喊我。
大堂柜臺前圍了很多人。
怎么了?還沒等人回答,那個女人就說,你是經理,那就跟你說!你這什么酒店?浴室的水那么熱,調都調不過來!還有那拖鞋,你們都是這樣管理嗎?
這位小姐的投訴,我聽了有些好玩兒。
我是來消費的!
對不起,你想……我說著揮了揮手,大家就散了。
我們酒店,在當地可是有名的!
她說,我知道你們有名!
我還有名兒呢!我叫周瑩。
呵呵。我笑了。又耐心跟她解釋了一番。
她揚著眉,對我的解釋不屑一顧。說,設計得這么好的樓,里面的人卻這么沒素質!她那年紀的人,嘴皮這么利索,眼里已早有了痕跡。我指的是她也是做服務行業(yè)的,吵嘴空隙,我能見到她職業(yè)性的微笑。女人跟女人打交道,最怕就是你的心思她懂,她想什么你也明白。事情就是悶了,誰也不說。
后來,我們坐在大堂的沙發(fā)上,一盆滴水觀音旁邊,說起了消費理念的問題。她說我們的服務不行,等等,諸如此類的話。我沒說幾句,就讓她說吧!這樣下去,她自己也會說得煩。石磊常這么對付我,好,今天,讓她趕上了!我陪著笑,小姐的意見我們注意,我們在新城準備開個新店,到時請小姐多提寶貴意見!話音剛落,那人忽然熱情起來。經理呀,你們打算在新城那邊開分店?看你就是個精明能干的女人!您看,這里有些樓盤正在熱賣。說著,很利索地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堆宣傳資料。
她是賣樓的!翻看資料時,我看到了很熟悉的效果圖。心一驚,不一會兒就平靜了。我說,我知道你們那兒,它的前景比你講得還要好!她露出驚訝的樣子,哦,好眼光,怎么樣?這個售樓小姐很聰明,他們請對人了,年輕,漂亮,特別是那窄小的裙子包著的屁股像第二張臉。我過去也是那么漂亮嗎?對不起,又提過去了。設計這座樓的工程師我認識。那人這回更激動了,您行家啊,這是本地頭號設計師設計的!
這時的大堂有些空蕩,陽光在地上慢慢地流淌,帶著詩意的淡黃色,沿著下午流動。我沒什么事,就逗她。是啊,很熟,是石磊,還是石頭來著?
他也買了一套呢!你可以請他幫忙,他認識我們老總,要是交情好的話,你的優(yōu)惠就更多了!
這時候,故事把我推向一個僵硬的笑容。她后來說的,我一句也沒聽到,整個人都飄了起來。他買了套新房!卻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肯定不是用夫妻名義買的!他買給誰?石小梅那張絕望的臉浮現在我眼前。
那張臉一次說:我們都不年輕了!先回那個年輕時代吧,我和李海同校,都是學生會的成員。他沒追求我,但我知道他喜歡我,雖然那次把他嚇跑了,雖然他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把事扯平了。我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那些事情。反正,我至今記得一次生日,他在校園的廣播里為我朗誦詩。當時,我們文學社也管廣播。那天我們一起播音,并排坐在那里。他看我的表情,本身就是一首未經修飾的情詩。我曾經試圖找到當年的日記,我在十幾年前寫下的他與眾不同的目光。他等了三年,然后那年夏天先我畢業(yè),此后再無消息。而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對那個碼頭開始抵抗。從每月回去一次,到一年沒再回去??赡苁切℃?zhèn)的魚腥味讓我厭煩,碼頭上的人讓我感到陌生。
大學快畢業(yè)時,我遇上了家在河這頭的石磊。是因為畢業(yè)晚會的事兒,老師讓我這個文學社社長帶領大家記錄生活的花絮,然后編排出來演成節(jié)目,拍成錄像帶,給每位同學留一份紀念。那個時候這不太容易,我們需要一位會攝像的人。老師費很大勁才從社會上請了一個,就是石磊。他那時剛畢業(yè),在電視臺實習,機器可以借出來。
一個月的時間,我和石磊相愛了。臨結束的那天晚上,我代表全班同學送了他一個木雕船。那晚,我們拍最后一個場景:夜讀。這種事常有,晚自習停電的時候,我們就在燭光里讀書。拍完,他跟我們告辭。我也不知哪里來的膽量,竟追了出去。沒想到他跑了起來,我就在后面一聲不吭地追。到了一處陰暗的路段,他突然停下,沖我笑,彎彎手指。我走過去,他附在我耳邊說:我也有禮物。說完,一口咬住了我的鼻子。?。∑鋵嵅幌胛一貞浀眠@么浪漫。以后的故事變得很普通,我和石磊成了傳說中的一對。他再來找我,也都是以男朋友的身份。
畢業(yè)后,我沒回河那邊,在河這邊找了一份工作。后來石磊去進修設計,據我所知,李海也是在那年去了外省。石磊進修的第二年,我們飛快地把婚結了。李海那時還單身,我沒兄弟姐妹,他特地從外省趕回來,沖到我家,你這可不對呀!我坐著他的摩托車去了碼頭,婚禮的隊伍都積在那里。當鞭炮的碎屑落滿碼頭的臺階,李海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記得他在林子邊,看著我,看著我一步步走向往事的碼頭。那天,我不想哭,母親也不讓我哭。要不是石磊說,夠快的,小娘子,這么長的路!本來,我不會哭,他說了,我就窩著淚點頭,喃喃:這么長的路呢,這么長的路……
下班后,我去婆婆家看孩子。平時我們都忙,兒子自小就是公婆帶的,周末才回家。孩子七歲了,有時候,真的有種錯覺,也許我的生活中是缺少他的進入的。他的模樣就像一個詞語:光陰似水。
婆婆不讓我做飯,我還是沒胃口?,F成的都不想吃!我看你想吃什么!她說話就這樣,我甚至知道底下那句:你們等著喝西北風去吧!
我的眼淚簌簌往下掉。
婆婆這時候回了自己的屋。
我委屈,壓了壓,說:媽,咱吃吧!
對老人就得這樣,和石磊這么多年,婚姻早就變成了順著。婆婆再出來時,臉上帶著難以理解的笑容。我夾起一塊肉,婆婆張口就說:你也吃那個???吃吧,你什么也不吃才會瘦下來的,那東西補!筷子夾的是衣胞。
回到家,天不是很晚。坐在沙發(fā)上,我還是覺得惡心,喝了口水,就把那個售樓小姐從剛過去的下午里拿了出來。我問自己:你老了,還他媽能怎么樣!拿起電話的時候,我想到了石小梅,她能拿把刀示威,能拿生兒子跟別人較勁,我能嗎?慢慢地就放下了電話。我又失眠了。
第二天早晨,李海坐船過來找我,在酒店大廳,見我就說,大經理,臉色怎么這么差?病了?我什么也沒說,把圖紙給了他,便推說有事,匆匆回了辦公室。
等石磊出差回來,距那個下午已經是兩個月后了。這兩個月里,通電話時,我盡量表現得一切正常。我無數次地告訴自己,什么也不要說!為什么非得跟生活較勁呢?太可怕了!鏡子里的自己,臉色暗淡,我不想這么快就老去!可我們逐漸沒了可說的,有時他說,我也不太搭理。沉默把生活慢慢地豁開了,就像碼頭的現在,很多裂縫在上面滋長著。我和石磊站在那道最大的裂縫邊,如果他能像設計碼頭一樣把生活設計得美好,且花費不大的話,那該多好!或者說,他能跳過那道裂縫,再或者我跳過去,又一個翻新的生活開始了。我擔心,時間的流逝,會把這些遲早變成跳不過去的記憶。
碼頭正式施工那天,李海打來電話,非要請我們吃飯。他說,碼頭竣工還請我們回去。我老鄉(xiāng)說請咱們吃飯!石磊頭也沒回,說,沒有時間!真不去?不去!他說得很堅決。我去!擱以前,我肯定也不去了,但那晚我非去不可。當著他的面,我打電話說一會兒就到,沒等回話就掛了。約在碼頭邊的一個高級酒樓,我穿著一身深色的連衣裙,搭夜船過去。
李海在桌上就問:設計師干嗎去了?
我看著他,干了杯紅酒,帶著股怨氣,說:他沒空!
他非問干啥去了。
我斬釘截鐵地說:
泡妞!
我不記得喝了多少酒,反正最后是喝多了。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住地說:李海,你他媽知道嗎?碼頭不是以前的了,不會再有那種咽喉聲!他很清醒,不停地說,能修好的,一定比對面的碼頭漂亮!我往后靠了靠,是會更好的,但卻不是原來的了。之后的事情可以統(tǒng)統(tǒng)稱為傾訴,他是聽眾,我傾訴的中間,除了大口地吸煙,連咳嗽一聲都沒有,很靜。酒樓也沒有別的客人了。
最后,他對我說,你回家吧!河上霧蒙蒙的,最后一艘過河的船駛來,聲響像從遙遠的記憶里傳來的。我的手機一直開著,我在等應該找我的那個人,卻沒有等到。身邊的這個男人一直在說,我送你回家吧!
我們走到了碼頭上。
一切都在慢慢毀壞。剔除夜船的槳聲,還是能聽見如歌的水聲。水流過粗糙的木柱,在夜晚就像一個喉嚨沙啞的歌手,唱著:“一彎月兒圓,一注水兒遠,漁火幾點點,伊人在岸邊……”我哼唱起這段兒時的歌謠,李海也跟著哼,一段、一段重復下去。我們在那段青澀的感情掐斷之后的十幾年,在同一艘船上各自揪住了線的兩頭。
我叫了他一聲:哥。
其他的一切都是多余。
他摸了摸我的頭發(fā),轉過身去。他就是這樣,小時候摸我的頭發(fā),然后轉過身去說話。你要還是小女孩多好,可咱倆加一塊兒都是古稀之年了。說著,他悵然地抹了把臉。
我想也沒想地說,記得嗎?那個夏天……
還是忘了傻事吧!李海先是愣了下,然后又說,多少年了,多少年了……雖然天黑,但我知道他的臉紅了,是那種十幾歲的羞澀。我想到從女孩成為女人的那天,我要是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張羞澀的臉。卻閉著眼睛。
我說,李海,你都多大了?還這樣?我要回家!
他點頭,本想扶著我。我撥開他的手,說,我能走!走下六十四步,好像走過了他說的“古稀之年”。滔滔的水聲留在了我們身后的碼頭上。
石磊沒有問這天發(fā)生的事兒。我也一樣,好像都在等待著什么。他每天跑設計院,看工程。我坐在辦公室里,想些以后的事情??烧l能想到石小梅會離婚呢?只是結婚證找不到了,費了點兒麻煩。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們的生活一下子連了起來,都變得很麻煩。那個曾在碼頭上很威風的姐夫,最后帶著無奈的表情,拖著兩大箱書,在我的視野里,搭船離開了馬州。石小梅把鹵味店關了,在家里守著女兒過日子。婆婆每個星期過河一趟,送些東西。我和石磊在等待中吵了起來。婆婆那天也在,她簡直無法想象,是他兒子氣極敗壞地把那兩字從嘴里吐了出來:離婚!我們兩個人一聽這詞,倒平靜了下來。
婆婆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你也離?
晚上,婆婆走后,我們倆坐到桌子的兩頭。相對這么多年,這樣安靜的時候,真不多。
我說,離婚可以,房子和兒子——我要——
他冷笑著站了起來,然后又坐下。水壺在我旁邊,我拿了紙杯,給他倒了杯水。來,你大設計師得喝著水講話!
這時候,我真的平靜了。姐夫走那天,他握著我的手,半天沒說話,船到了,才把一本書塞給我。那本書很有名,叫《安娜·卡列尼娜》。上面粘滿了油,仔細看,書頁間還有淚水浸濕的痕跡。就像一場秋雨打在河里,天和心都這樣涼了。我一晃才想起,那堆灰燼大概就是他們消失的結婚證。
我們的結婚證擺在桌子上。我“啪”地一拍。石磊氣壞了,你他媽把心思都花在了算計上!兒子?休想!你管過幾天?我姐能為兒子送命,別忘了我是他弟弟……
我要的是這幢房子!現在的我拿捏字句,小心翼翼,有點兒像用報紙折疊的帆船。但我知道底下的故事不受控制。
房子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他說著,一把攥癟了紙杯。
是這個房子!看著他的樣子,我有點兒興奮。你新城的那套我不要!
他滿臉的驚愕,然而很快就消失了。這么多年的夫妻,這一刻,我才發(fā)覺自己有多不了解他。怎么可以這么快速地把自己的事情忽略過去?他好像知道我想在什么,就說,你別胡思亂想,我可以告訴你。他特意頓了頓:我沒做什么對不起這個家的事。還有——他坐在那兒,安安穩(wěn)穩(wěn)地,指著我的下體,說,別把我想得和你一樣!
我笑起來,干什么了我?
你心里明白!他說著,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告訴你,我是買了那兒的房子,不過用的是我父母的名義。你什么也拿不到!
這晚的很多話,都拖著故事向著一個莫名其妙的方向滑去。當他說“沒你什么事兒”的那一刻,另一個我被那個東西揪回了那個碼頭上。電話鈴響起,我腦袋里一片空白。石磊接起電話,他聽出是李海,一語不發(fā)地按下免提,空蕩蕩的客廳里,傳來李海和碼頭糾錯之后的吼聲。你——怎么樣——為什么還——記得那些事情??!該忘記的——就不要記住——知道嗎——今晚,我想對你說——在聽嗎,在聽嗎……
碼頭竣工的那天,我和石磊離了。然后,獨自去了碼頭上,也沒有告訴李海,只一個人躲在岸上的林子里。碼頭真的很漂亮,人們敲鑼打鼓,鞭炮聲震得整個河流都在咆哮。而喧鬧的一切卻不能淹沒往事里的那個小女孩兒,她宛如歌謠一般,從那個水做的咽喉里唱出去。時而穿越河流,時而穿越冥冥的嗚咽,消逝了。我愿意相信,沒有人再聽得到。
責任編輯:遠 人